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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船

2019-11-15于厚霖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船员主席科普

□于厚霖

本打算以此为题写一篇小说,又隐隐感觉,生活提供的虚构空间有限,而科普船跌宕的命运变奏,似有某种启示的力量,常常在我的思维模板上聚集,令我在很多年里耿耿于怀,挥之不去。我从参加工作到退休的三十七年中,先后在县修造船厂、县志办公室、县文化馆、县文化局、县政府、县科协、县史志办公室工作过,每一段经历,都弥足珍贵,值得在记忆里保存并随时拿出来“晒”;而在县科协工作的三到四年,最值得“晒”的,就是那艘舷号为“中国科普1”的小型钢壳船了。我们习惯于用“只”或“条”作为较小船舶的单位,用“艘”,表示我对它的敬重和它应有的尊严,也是它外在形象为其加分所致。“中国科普1”号体量小,却形象霸气,混杂在巨大的灰色战舰群中,堪称巨舰的微缩版。它的与众不同,也是令我不忍把这篇东西写成虚构的小说,而要写成在小众范围被称为“非虚构”的原因。

我与“中国科普1”号的交集非常偶然。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无所事事,突然接到县长打来的电话,说当天下午召开了研究干部的县委常委会议,拟让我到县科协任副主席;如果不想去,就再等一等,他已经告诉了组织部,这事需要征求本人意见。我当时非常激动,没想到县长能亲自给我打电话。县长是从上面派下来的,之前是副县长,当县长的时候也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作家,我们有一些共同语言;我当时的身份是副科级两年多的县政府秘书,处在需要妥当安置的尴尬境地;在那次常委会议上,出了一点小状况,空出了这么一个不上不下、形同鸡肋的职位,县长就想到了我。“行!我去!”我当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对于仕途,我本无奢望,有一个轻闲的岗位,不耽误写东西,何乐而不为?

科协的几间办公室在县委大楼一楼东头,窗外是县城的主街,街对面是环海公园——一千多米长的狭长带状花园,弯曲着,沿海湾镶嵌。其时公园尚未向海中扩建,四块石湾比现在要巨大,为了安全而在公园内侧修建的粉色围墙,外端与海湾坝墙一体,顶端到成年人的胸部,儿童要看湾内的景致,需要大人抱起。因陆军码头和地方渔港在湾口像双臂一样交叉环抱,两条切线连着一个圆,海湾整体呈水滴状,湾口尖细,公园环绕的部分近圆形。如果把海湾比作秀美的脖颈,公园就是颈上彩色的花环。这样的联想不能不令人激动。坐在办公室里,稍一抬头,就能望见因视角关系变成扁圆的四块石湾,不时有大小船只拉响汽笛进出湾口,进入湾口的分头停靠军港或渔港,也有的就随意在湾内锚泊,出了湾口的便隆隆加速,犁开雪一样的波浪驰向远方,湾口的精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湾内,波平浪静,一片蔚蓝或银白的碧涛之上,群鸥扇动灰白相间的羽翼交错俯冲、层层旋翔,其矫健的身影和清脆、响亮的“啊啊”鸣叫声悬挂在碧蓝的天幕上,很吸引人的眼球和听觉。絮叨这些,是想说由招待所改造而成的县委大楼位置优越。而在我欣赏公园和海湾美景时,我对县科协的情况,还了解甚少,所以看到四个生面孔进入办公室,并排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很朴实很憨厚地笑着时,不禁有些愕然。

王主席先笼统介绍,又一一介绍。这四个人是“中国科普1”号的船员,年长又很胖的是船长,姓于,我们是一家子;另外三个,两个姓李,一个姓张,姓李的之一是大车,负责船上的机器。他们在王主席介绍时眼睛亮亮地看我,不说话,只点头,始终如一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顶多有时发出笑的声音,很憨厚,很真诚,也很谦恭随和。他们有的穿羽绒服,有的穿皮夹克,坐姿比较随意,可能是过于拘谨,也可能是压根儿就无拘无束。因为单位有新的副领导上任,他们接到通知,匆忙赶了过来。我这才知道,科协是有船的,就停靠在海湾对面军港的浮桥旁边,那暗白色的小小船影,比浮桥高不了多少,却有一个高端大气的名号。很奇怪,机关里的人我大都认识,这四个船员居然都很陌生,他们之前也一定不认识我。这是工作和生活圈子的限制。他们都曾经是渔民,性格里刻有纯朴、豪爽的烙印,与人交往实打实凿。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工人,是机关里的工勤人员,事业编制,如同其他单位的司机。科协以前是有车的,与妇联合用,后来车没了,司机不知去向,就多了四个船员。

科协行政编制七人,加上事业编制的船员,总共十一人,而邻居团委、妇联,都只有四个编制,且团委二男二女,妇联全是女的。他们很羡慕我们,尤其是机关有劳动任务的时候。我到科协这年,正是本县正式启动创建科普县的第一年,任务繁重,而船员们基本无事。他们每天到科协来点一卯,再到船上看一眼,就可以回家了。船在部队码头停靠,既不会丢失,也不会被刮蹭,但不去看一眼,船员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们到单位来,也不一定全来,来一两个代表,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当然通常是没事的,他们就告辞。船员们对我非常尊重,一口一个“于主席”,叫得我既不习惯又不好意思。如果单位有事,他们就全力以赴。我到科协不久,赶上县委搬家,所有部门全部限期搬走,腾出大楼给某企业作宾馆用。这楼本来就是招待所嘛。而新楼是政府大楼拆除重建,还没完工。这样,我们就暂时搬到位于县商业中心区的公路段四楼办公。四楼啊!科协别的没有,各种资料很多,存放资料的柜子也就跟着多,是那种体量巨大又非常结实、非常沉重的硬木头柜,连体的,好几组,在资料室里贴墙放了多年,现在要搬走了。搬得动吗?还要上四楼!在机关里待久的人,干活不行;而船员们上阵,一个顶几个,搬家时充分展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实力。他们争着抢着,干最累的活儿,我们刚要动手,他们就冲上来,说声:“我来!”夺过去就不放手。那么沉重的柜子,一组一组搬上四楼,多不容易!搬家之前,我曾建议扔掉这些柜子,在公路段先凑合办公,搬到新楼后再购置新柜;王主席是个很会过日子的领导,觉得这些柜子虽然陈旧,毕竟还能用。于是船员们就受累了。他们毫无怨言,干得热火朝天,衣服弄脏了,脸上全是汗水,一趟一趟喘息如牛,却笑得非常开心。

在公路段办公没多久,赶上香港回归,县委县政府新大楼落成,分房子了。县级首脑机关,党政同楼的不多,本县是一例。进大门,向右拐,一二三四五六层,是县委及部分群团部门,科协继续把一楼东头,邻居依旧是团委、妇联。在群团序列中,科协排在工、青、妇之后,工会家大业大,有独立的办公楼;一楼大厅东侧除县委库房和司机值班室,都分给三家群团部门。团委和妇联各分到一个小阳间和一个大背阳间,小阳间供领导办公用,大背阳间为工作人员办公室兼资料室。科协分了两个大屋,都朝阳,总共四个窗户,我和王主席在最东头的大屋办公,其他同志在隔壁。船员是没有办公室的,他们的办公场所在船上;而科普船的常态是停靠,不是行驶,船员的常态就变成了游荡。往大楼搬家的时候,又是船员们大显身手,将那些笨拙沉重的柜子从公路段四楼搬下,装车,拉到新楼台阶前卸下,搬进楼内,穿过长长的走廊,抬进办公室。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船员们流了更多的汗。我到科协才三个多月,就赶上两次搬家。后来科协又搬离大楼,那时我已经不在科协任职了。

船员们除了在两次搬家中大显身手,平时的植树造林、清扫卫生等公益活动,也多靠他们;而因为科协有船员,机关工委在分派任务时,也会“照顾”到我们,把艰难险重的地段交由科协来完成。我到科协没几天,就赶上春天栽树,其时我和船员们刚熟。栽树是大会战,岸边的山坡上人山人海,船员们挖坑、挑水,重活抢着干。任务完成后,就近在某个船员家吃饭,经费由单位出,单位的女同志也提前协助操办,负责采购及帮灶,这样比上饭店节省,还有家的气氛,喝起酒来更随意。那次在南海坨子张船员家,王主席提议,用大海碗喝酒。酒是县酒厂生产的六十多度散白酒,有劲,辣,但不上头。每人倒上一大碗,半斤多。那是我第一次和科协的同事一起喝酒。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时经历过一些场面,但酒量马马虎虎;和科协的同事喝酒,是可以交心交肺的,经不住大家的劝,一大碗酒很快干掉。船员们除老船长高血压不能多喝,其他人都喝得舌头打卷儿。喝!干!起哄声、吆喝声不断,酒也下得快。喝酒实在,是渔民的特点,渔民出身的船员也不例外。他们也觉得我喝酒实在。那天我喝得晕晕乎乎,却非常高兴。印象颇深的是大家很宽容地让我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与他们举杯共饮;而盘腿坐在炕上,容易硌疼脚踝。

我到科协之初,除了搬家,就是植树,一次次展示船员能力、证明船员存在的必要性。而我与科普船的零距离接触,是在这年秋天。之前的半年时间里,我不记得“中国科普1”号有过什么大的行动。秋天时县里要举办钓鱼节,钓场选在乌蟒岛附近海域。正式比赛之前,市钓鱼协会的人先要对渔场进行考察、试钓,以便确定舟钓和岸钓的最佳区域,县里就让科协的船执行这特殊任务。我们一行驱车来到部队码头,通过弯成彩虹一样的悬拱桥跨上压住水面的浮桥,登上傲然挺立在浮桥一侧的“中国科普1”号。部队码头管理严格,能让科普船长期停靠,真是给足了面子;而从远处看很不起眼的科普船,近看时突然就雄伟起来,壮观起来,吃水线上下的灰绿色船身和甲板以上的白色建筑反差强烈。船长在舵楼里朝我们笑,船员们在甲板上朝我们笑,大车也从机舱里探出脑袋,点头致意,欢迎我们的到来。我想,他们是一并代表这艘沉默的、雄伟的、体量小却含金量高的船,与我们进行深入的切磋和交流。

在我后来主编的《长海县志》里,有对科普船的简短记述:“1988年12月,中国科协、省科协及县财政局共同投资16万元,建造专门从事海上科技服务的‘中国科普1’号船……该船为钢质,长17.2米,主机功率62.5千瓦,时速8.5海里。”看上去,主机功率并不小,折八十五马力,换作木头篓子渔船,会是较大的一艘;但“中国科普1”号,无论船体长度还是航行速度,都给人谦虚或保守的感觉。在网上搜索“中国科普1”,能查到近年出版的《中国海岛志》的记载:“……建造全国唯一的科学技术普及船‘中国科普1’号,该船为深入各岛进行捕捞、养殖方面的科普宣传做了大量工作”。“唯一”“大量”,是官方对科普船地位和价值的权威认定。

当时,也就是我登上“中国科普1”号的时候,对船的尺寸、功率、速度等均无概念,只有直观印象。船的上层建筑,整体呈压扁、拉长了的“凸”形,像放大了的冠亚季军颁奖台,中间高出的部分是舵楼,向前后延伸部分是半地下客舱,艉平艏翘,船上有缆桩、机舱排烟管、安装喇叭和仪器接收天线并悬挂国旗的主桅等固定件,还有铁锚、缆绳、避碰撞胶圈等附属件,两舷及艏艉有金属护栏,高高昂起的船艏两侧“中国科普1”的舷号是巨大的白色粗体字,笔画宽厚,横平竖直,刚劲庄重,透着一股自豪和威严。客舱的一半在甲板之下,是为了降低重心,增强稳性。进入客舱,需弯腰,低头,踩着舱梯下去。舱里空间有限,两侧顺舱壁摆放带靠背的长条软凳,能容纳十多人。也就是说,这艘船,除去后面的机舱、中间的舵楼和前甲板下的船员休息室,只有这个客舱可以纳客。船的设计,好袖珍,也好有局限性。浮桥的另一侧及码头旁边,有多艘大小不一的灰绿色舰艇昂首挺立,甲板坐着身穿墨绿色炮衣的火炮,很神秘。相比之下,“中国科普1”号更显出浓缩的力量。

铃声一响,机器轰鸣,科普船轻轻摇晃了一下,缓缓后退,拐弯,又缓缓前进,驶向双码头合抱的湾口,驶向布满浮筏的海面,四块石湾渐渐远了。这艘科普船,比我们通常乘坐的客船要小,航速也不快,但船体敦实、坚固,吃水深,稳性好,只是耗油量略大。那天海面风力六到七级,算是大风天气,浪涌起伏。“中国科普1”号沿着漂荡的浮筏空当,驶过中长山海峡东段,继续向东行驶,两个多小时后靠上乌蟒岛码头,午饭后再次起航,来到风浪较弱的小岛东南海面试钓。那是我第一次舟钓,本没以为有多难,却连手线都用不好,缠线的塑料圈上四十米长的渔线,放到海里容易,两手捯着收回却难,因风大,又不掌握要领,边收边被风吹乱,盘得甲板、护栏到处都是,绞缠、打结,没法用了;本来钓鱼得心应手的张船员,见此情景,忙把手线拴到护栏上,经验老道地帮我理索渔线,教我如何操作。这当口,大家钓获连连,频繁放线收线,黄鱼黑鱼,一条两条地上,张船员因此耽误了钓获。大家都是垂钓高手,一个挨一个排列在船舷两侧,不停地放线,鱼一咬钩就快速收线,乐此不疲。据说大车李师傅更是识得鱼区鱼性,知道偌大的海里哪儿有鱼,对照“志石”(以岸上的参照物为坐标)定位,就能把船开进鱼窝子。那天,我见识了船员们的钓技和风格,我在掌握要领之后也钓获颇丰,甚至收获“一担挑”——同时钓到一条黄鱼一条黑鱼,都是一尺来长,鱼尾拍出的水珠溅了我一身。

我第二次与“中国科普1”号零距离接触,是在这年的年末,参加全县科普单位创建工作考核验收。科普县创建工作实施一年了,科普乡镇、科普村、科普企业、科技教育规范学校创建工作开展得如何,需要实地考察。县科普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单位都派员参加,有科技局、水产局、教育局、乡镇企业局、宣传部等部门十人左右。发挥科普船作用的时候到了,船员们早就摩拳擦掌。我们一行人乘坐“中国科普1”号从县城大长山岛出发,第一站去广鹿岛,重点察看乡、部分村、企业和学校,每到一处,看硬件设施,听活动情况汇报,提出改进意见。第二站是獐子岛。从广鹿岛直接开船到獐子岛距离很远,要经过远离陆地的洋面,风浪较大,船速慢,航行时间长,尽管“中国科普1”号稳性较好,也还是摇晃得厉害,有人晕船了,晕船是会传染的,我也感觉很不好受。直到登上獐子岛码头,大家才缓过劲来。獐子镇科普工作更胜一筹,创建单位也多,待的时间略长些。然后开船直达海洋岛。原计划最后一站是小长山岛,回程时光顾,但种种原因导致海洋岛成为“中国科普1”号参与本次行动的最后一站。

海洋岛是中国离邻国最近的乡镇级岛屿,远离大陆,从獐子岛到海洋岛,黄海深处,大洋辽阔,浩瀚无垠,六级的北风,海面就浪峰堆砌,不时有浪舌吻过船头冲天而起,又瀑布一样覆盖船身,顺两舷冲刷,船与浪撞击的周期性巨响令人惊魂!浪高数米,遥远的海平线像狭长的翘翘板,一会儿在头顶翘起来,一会儿在脚底跌下去,没人能坐得稳。王主席安慰大家说没事,不用怕,这船,更大的风浪也经历过。我想,在交通不便的年月,科普船多次临危受命,肯定有过冲锋陷阵、越战越勇、化险为夷的辉煌历史,乘客也一定经受了生死考验,只是不知是否曾远足至此?从獐子岛到海洋岛,两个多小时的疯狂颠簸,大家像荡秋千一样被甩来丢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眩晕、呕吐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绕过群岛第一高峰哭娘顶,驶入天然渔港太平湾,靠上码头,有人被搀扶上岸时都吐得不行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工作时,还有人没缓过来。此番经历刻骨铭心,抱怨科普船的声音渐起。有人私下决定,返回时坐客船。随即有多人响应。其时海洋岛交通不甚方便,有客船像公交车一样从大连经广鹿、大长山、獐子到海洋,再原路返回,气象条件不佳时一连多日无船。但客船体积大,抗风浪能力强,乘坐舒适度高,一般不至于晕船。相比之下,“中国科普1”号就显得尴尬了,我和王主席也觉尴尬。如果大家都不乘坐科普船而改乘客船,这艘科普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在海洋岛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大风警报,又滞留一天。王主席上火了。一向引以为傲的科普船居然不中用了,这很令人悲哀,又是不争的事实。“中国科普1”号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上坞了,平时泊在码头还没什么,这次连续奔波,船皮有油漆剥落的迹象,该上坞了;听说海洋岛的船厂也由个人承包,且坞修价格便宜,王主席就提议科普船在这里上坞,所有人都乘坐客船返回县城。这个为避免科普船因无人乘坐而陷入尴尬窘境的提议,毫无疑问受到最热烈的拥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样就改变了计划行程,返回时不是直接去小长山岛,而是先回县里。在我们还没有离开海洋岛的时候,“中国科普1”号就在一片号子声中被拉上坞道,高高地架起在半空,等待除锈、刷油漆。

异地上坞,船员们轮流驻守看船,单位给补助,相当于出公差。一般来说船员是没有机会出差的,这次等于是开了先河,船员们也很高兴。坞修结束后,所有船员齐集海洋岛,声势浩大地将船开回大长山岛,依旧停泊在驻军码头。“中国科普1”号英姿勃发、踌躇满志、威风凛凛的架式,令人振奋和欣喜。

到这里,科普船命运的转折,才刚刚开始。

当初建造科普船时,由中国科协等部门投资,本县科协使用管理,后续费用也由本县承担。正如《中国海岛志》所记,“中国科普1”号为科学技术普及“做了大量工作”。要在全国率先创建科普县了,科普船理应继续发挥作用。基于这样的理念,在我到科协的前一年,“中国科普1”号在大长山岛的个体修造船厂进行了建造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维修,连机器的重要部件都换了。这次的上坞,据说花费五万多元,当时由单位经费付给船厂不到两万元,还欠着三万四千元。这是后来王主席告诉我的。这差额的维修款,应该由县财政拨付,但是财政有困难,更重要的原因是,领导认为这艘船存在的价值在快速递减,甚至成为累赘。那笔维修费就一直拖欠着。

王主席决定科普船在海洋岛上坞,是否也因为欠着大长山船厂的维修费,不好意思再次登门?

有一段时间,单位经常来一位年轻人,梳着很光溜的头型,坐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说话。我以为是王主席的客人,便借故出去。后来知道,这是大长山船厂的会计,来询问,什么时候给付余款,说白了就是讨债。来人坐一会儿,没什么结果,就悄悄离开,过一段时间又来。船厂老板可能觉得,科协是党的群团机关,总不会赖账的,派个人来,意思一下,让我们把还款的弦绷紧了。虽然那会计不声不响,但每次来,都给我们带来巨大压力。在海洋岛上坞的账当年结清,但陈年旧账没有着落。那段时间,王主席非常犯愁,眉头紧锁,楼上楼下找领导。县委书记是邻县农村人,说话实在:如果确实需要,哪怕再多的钱,财政也会拿;可实事求是地说,时过境迁,现在的科普船,能起到多大作用?有谁还愿意去坐?要是有突发情况,急需用船,花钱雇船也合算。要我说,不如趁早砍了。

一个“砍”字,石破天惊。砍,像对待一棵树,或一根树杈,斧子一挥,是树就倒下,是杈就断掉,从主体上剥离。领导的意思很明白,财政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而是不支持部门养船。

如果把船卖掉,偿还欠款应该绰绰有余吧?

可是,船卖了,船员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过于严重和残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也许,上年过度维修“中国科普1”号,就是要这艘船能够继续承载起光荣使命,而不至于某种可预见的危机提前到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卖了吧。纠结了多日,一筹莫展的王主席终于一咬牙,做出了迫不得已的决定。我本应松一口气,心却莫名地提了起来。在财政拨款无望,本单位又无其他财源的情况下,卖船是唯一选项。

决定卖船了,王主席召集船员们开会,很难开口,又不得不说,话憋在嗓子眼里,几次吐出来又咽下去。这个必走的程序看上去也没大必要,科普船的处境都心知肚明,换句通俗的话说是“养不起了”。坐在靠门边一排椅子上的船员们见王主席为难的样子,其中一个出面解围,说:“王主席,你不用说了,大势所趋,我们都清楚。”说话时还笑了一笑,牙齿不合时宜地洁白了一下。然后就集体沉默,表情木然。

船员们散去后,我和王主席半天无语。我和船员们的亲近,植根于不多的却又是令人珍惜的交往细节之中。我看不得他们难过。王主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国科普1”号垂头丧气地缩在部队码头。前来看船的人都大摇其头。这船有什么用?用来打鱼吧,太小,无处放渔获物,网具也没处放,当垂钓船倒是行,可那得有多奢侈啊;用来当客船吧,只能载十几个人,白瞎了这么大的功率;如果对船进行大刀阔斧的功能性改造,有改造的费用不如造一艘新船。打算买船的人,给出这样的结论。

人家说的不无道理。这本来就是量身定做的科普船。难道离开了“科普”这个无形的附着物,船就什么也不是了?价钱上一让再让,五万!要知道,这两年光上坞,就花掉不止六万!就算卖废铁,这么大的金属壳子,加上机器、仪表及附属物,还不卖几万?

五万也没人要。值不值这个价呢?当然值,当然不止,但前提是有用。谁会拿高射炮打蚊子?对船感兴趣的人恋恋不舍,又一再摇头。“中国科普1”号就十分委屈地停泊在部队码头,晾晒着,日复一日。船厂方面本来挺高兴,觉得回笼资金有门;见船迟迟出不了手,也着急了,会计继续上门。船还在,就得有人看,船员仍旧每天点卯,单位和码头两边跑,情绪略显焦虑。船一旦出手,他们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

那段时间,我们都很纠结,仿佛船在我们手上成了累赘,连带着船员也将失业,这都是我们的错。

用来看海不行吗?一些大老板级的养殖业户,海面浮筏几千台上万台,光看护船就有好几艘。可是人家说,这船护海也不实用,速度不够。人家用高速摩托艇,哪儿有事,油门一推,几秒钟就呼啸着赶到;而这艘船,等赶到现场,什么都晚了不止三拍五拍。说得我们心里凉透了。

只有再降价。咬一咬牙,干脆三万四,够偿还债务就行。

猪肉卖白菜价,也还是无人问津。仿佛大龄剩女,门槛一再降低,就是找不到婆家。怎么办?再等下去,又得上坞了。就和船厂商量,用这艘船抵债得了。经过几轮协商,“中国科普1”号被船厂老大不情愿地接收了,欠款也一笔勾销。

看着“中国科普1”号在有些阴冷的天气里解开缆绳,伴着海鸥凄婉的鸣叫,缺少仪式感地缓缓驶离军港的浮桥,我们心里都极不是滋味。多年来,这艘船在科协的地位举足轻重,如今身价一落千丈;我们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又不得不面对。连我都对它感情笃深,何况那些与它相处时间更长的船员们?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每艘船,最终都是要报废的,“中国科普1”号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没等报废就光荣退休,这是好事;人也一样,总有告别人生舞台的时候,告别,哪有不悲壮的?

我们还这样自我安慰:科普船在这家船厂大修过,厂方会像对待自家成员一样,不会让它受委屈的。

虽然各种安慰,也还是难受了好久。

“中国科普1”号从建造到出手,历经十年。在没有科普船的日子里,似乎一切照旧,工资待遇没变的船员们偶尔到单位点个卯,同时在规划自己的产业,为可能发生的变故早做准备。船没了,他们就像被撤销了部队番号的士兵,有事可做才能抓住点什么。老船长年事已高,等待退休;两个李姓船员,一个有自家的养殖浮筏,一个开了机器维修部;张船员没事干,我提议让他到单位兼职出纳。其时还没实行县财政集中结算,每个财会单位都设会计、出纳,科协的出纳一直是兼职。单位还给张船员买了黑色皮质公文包,外出办事方便。张船员家住南海坨子,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下班,配有专用办公桌。以前,张船员和家住小泡子村的小个子李船员,到单位来都是骑自行车,从窗前路过时,笑容先到,然后骗腿下车,靠窗支起车子。船长老于和大车老李家住镇内,是邻居,惯常步行。去码头看船,如果四人同去,就两个人骑车,两个人坐后座,沿着公园,来去如是。现在,只有一辆自行车停在窗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我到科协工作两年之后,也就是“中国科普1”号出手不久,快到退休年龄的王主席提前离岗,新任傅主席之前是某乡党委书记。我们接着搭班子,搞科普县创建,全县检查考核。根据创建方案和考核细则,县里已经命名了两批科普乡镇、村、企业和科技教育规范学校,制作并发放了牌匾。按照方案,全县的创建工作要在三年内完成,最后一年的收尾任务依旧繁重。出乎意料的是新千年伊始,县里决定修县志,调我去负责。据说也是常委会上临时动议,县委书记点的将。我任临时组建的县志办公室副主任兼县志总编辑,两个副总编辑分别是县政协退休的张主席、县科协退休的王主席——我的前领导,另有编写人员六人、打字员二人,总共十余人,都从各单位临时抽调;我的科协副主席身份仍在,只是平时不大参与单位工作。县里非常重视修志,配了两台电脑及针式打印机。其时很多单位还没有电脑,会五笔打字的更少,我算一个。因我之前在多家报刊批量发表与本县旅游相关的散文,县里奖励我一台电脑及打印机,我因之较熟练掌握五笔输入法。编纂地方志是相当辛苦的差事,忙,累。科协在一楼,我们编志在五楼和六楼,我偶尔会到科协去,在我的办公桌前坐坐,和傅主席聊几句。那年春天植树的时候,傅主席生病了,打电话让我负责。科协的任务区域在半山坡上,一格子梯田。要退耕还林,栽板栗。那天,船员们又大显身手,挖坑,挑水,干得热火朝天。挖坑要挖出一定直径和深度,遇到石头就得使镐头用力刨;水要从山下一担一担挑上来,蹬斜陡的梯田格子时相当吃力。那天,我也干得很卖力。我非常珍惜和大家共事的机会,劳动,更能显示一个单位的团结程度。科协分派的任务多,却完成得又好又快,大家都兴高采烈。船员们的表现,尤其值得称道。

又过了不到一年,县里调整干部,我的科协副主席职务免去,转任县史志办公室主任,更加名正言顺地负责修志工作。这样,我就和科协完全脱钩。如果不是在那个时间点上任了个不重要的科局级职务,就没有我后来的副处级。我由最初的不情愿负责修志,到从内心感谢组织的安排。在我职务变动时,县志编纂正处于攻坚阶段,我看稿、改稿、讲稿、培训,自加压力,夜以继日,无暇他顾,文学创作已彻底搁置。十倍的付出,百倍的收获。我们用短短两年时间完成一百七十余万字的县志,创造了地方志编纂的速度之最。几年后在全国地方志系统表彰活动中,县史志办公室被评为全国地方志先进集体,本省县市区级仅有两家。这个荣誉称号,在县党代会报告和县委全会报告中多次提到,我本人也得到了相应荣誉。

我与科协完全脱钩时,科协有了新的主席和副主席。似乎在那之前,县里有关部门就对不上班的船员们仍享受全额工资提出异议,按照有关政策,改为按百分之六十开工资。船员们都是半路出家当职工的,家属都没有工作,全靠船员的工资养家糊口;百分之六十,怎么够啊?但政策是一条红线,跨不过去的。

天有不测风云。又过了三年,即“非典”肆虐的第二年,县里大张旗鼓地进行事业单位机构改革,出台了提前退休等优惠政策,分流人员按工作年限等条件发给补偿,主要是用于交纳未来十年的统筹。老船长提前退休,其他三人下岗分流。两个李姓船员依旧是一个干养殖,一个修机器,张船员打零杂。

和卖掉科普船有关系吗?改革之时,船在与不在,船员都要下岗。在那之前,环保局的船砍了,税务船砍了,公安艇也不见了,船员都先于改革被另行安置或遣散;县直部门所属船只,除县政府船和海洋与渔业局的渔政执法船及相关船只,一律不再保留。后来的公安艇,高速,巨大,超豪华,是政府的公务船挂了公安的牌子,其船员多为原政府船的船员。所以其他船员下岗分流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在医疗卫生等事业单位,专业技术人员下岗的也大有人在。改革嘛,总是要牺牲掉一些人的利益。领导这样说。

改革之后,平时很少看见科普船的船员。都在为生活奔波,偶尔碰见,打了招呼,他们依旧称我“于主席”,很亲切,就像我刚到科协,第一次见面,他们对我的恭敬。我自然也还他们以恭敬。我把他们看作兄弟,从心里对他们有一份敬重。他们四个人,长相不同,身高不同,年龄和性格也不相同,但有共同的一点是真诚,丝毫不藏着掖着。如果不是机构改革,他们拿着百分之六十的工资,自己再干点什么作为补贴,到了年龄正常退休,那该多好。

柳暗花明终有时。在北京奥运会闭幕两年左右,突然要对当年的事业单位机构改革有些说道。这得益于有下岗者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上访。据说改革违反了上级有关政策。开始是局部纠正,继而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谈论改革的是非,话题过于沉重,非本文所能承载,其纠错的过程也毋庸赘言,反正是当年下岗分流人员,或回原单位超编安置,或由县里统一安置,恢复事业单位工资待遇。

这真是喜从天降,苦尽甘来!人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张船员和李大车属公安的非正规序列,负责看管并使用一条公安编号的小摩托艇。其时李大车开在养殖区岸边的机器修理部已经转让。他和张船员夏天穿着浅蓝色短袖上衣,颜色和款式与警服一模一样,也配有我看不懂的肩章,但胸前没有警号。他们经常在四块石码头转悠,或者开着摩托艇出海公干,那船头昂起、呼啸飞奔、身后白浪翻滚的情景,令人为艇的安危捏一把汗。我去码头钓鱼,有时能看见他们。很开心,是发自肺腑的。我同他们一样,为他们终于有了生活的保障而由衷高兴。他们依旧称我“于主席”,这称呼,十多年了,一直没变。退休了的船长老于,也偶尔见到,在公园里,和一帮老年人一道,散步啊,聊天啊,似在减肥。以前看到的老船长,脸色通红,腹部格外突出,腰带耸拉着,快要捆不住了,我问他血压怎么样?他笑笑说还行;后来又看到他时,感觉收敛了很多,面部松弛,肚子也小了,血压依旧是“还行”。搞养殖的小个子老李是很难见到了,只有一次,在哪儿见的我忘了,老远就向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脸色黑红,我差点没认出来。我关切地问他,你现在干哪一摊?他说了一个行当,我没听懂。现在的职业五花八门,我也没有深问,也不知他的养殖浮筏经营得如何。我说,他们两个,在公安那儿干呢。我指的是张船员和李大车。搞养殖的老李一笑,说我才不干那个呢,不自由。有些瞧不上眼的样子。他可能有更好、更合自己的差事在干,只是我没有进一步探问。

总算皆大欢喜。从卖船到改革,历经六年;从改革到纠正,又是六年;下岗人员返岗至今,八年过去了,三个船员,都已经或即将退休。今年,全国性的事业单位改革,大刀阔斧,扯筋动骨,但已与他们无关了。回顾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真的令人感慨万千。

在科普船抵债给船厂几年之后,有一个周末,我在县城溜达,沿着主街向南,上坡,走了很远,直到南海坨子海边,在离金蟾港很近的地方驻足观望,目光左移,就看见了我们的科普船——“中国科普1”号,停泊在离岸边不远的海面;那艉平艏翘的船型,那冠亚季军领奖台状的上层建筑,那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精气神儿,走到哪里我都会认得。啊!久违了,科协家族曾经的成员!我的目光有些迷离。船在船厂坞道下方的区域锚泊,由于海流和风向,船身展开了优美的姿态,似在向我问候。仿佛与老友重聚,我心头一颤,眼眶发热。

科普船,你还好吗?

南海坨子一隅,非常热闹,是无声的热闹。金蟾港码头没修之前,海湾是相通的,大汛潮时激流涌动,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金蟾坨子孤悬海面;修了码头之后,一坝直通,海湾分开左右,几乎变成了静止的两处。在前“中国科普1”号停泊的区域,还锚泊着一些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船只,都无声无息;石油码头停靠着体量较大的油轮,也静止如画;海面的养殖浮筏密密麻麻,成排弯曲,波澜不惊;海鸥群起群落,遮天蔽海,像演默剧一样没有声息。在一派无声的热闹之中,前科普船显得异常孤独。

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孤独。

甚至还有委屈。

还有渴望。

我不忍再看,转过头,望向远方被交错的群岛遮断的海平线,感觉到有泪水下沉,下沉,流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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