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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百年矿山的艰辛履痕
——麦青小说《大坑》的启示

2019-11-15程显好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坑抚顺矿山

□程显好

看到《海燕》2018年10月号《中短篇小说》栏目里麦青的小说《大坑》,先就被题目吸引住了。麦青是抚顺人,在抚顺,如果有人问你,有什么最能代表这个城市,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大坑。”

“大坑”是抚顺人自己的叫法,全称应该是“西露天矿大坑”。这个大坑是抚顺人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挖出来的,论长宽深所构成的体积,目前是整个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大坑”之所以能够代表抚顺,不仅因为它的大,更因为,正是它,催生了这座城市。这是一个可以足足承载抚顺这座工业城市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一处人工伟绩。拿大坑来讲抚顺的故事,可谓匠心独运,大有眼力。

麦青的《大坑》,写的是一个矿工家族三代人的故事,浓缩的却是一座煤矿、一座城市几十年的艰辛历程,反映了一段令人喟叹的沧桑岁月!

作为最能体现文学的“人学”品格的小说,其核心要素就是塑造人物。人物塑造是否成功,是衡量一篇小说艺术成就的首要标准。《大坑》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作者精准的谋划和不凡的功力。

《大坑》的出场人物主要是蔡氏一家人。从爷爷蔡老会、爸爸蔡义忠,直到蔡义忠的七个儿女(六个亲生的——蔡中、蔡华、蔡强、蔡青、蔡芹、蔡莉和头个妻子嫁给他时肚子里带过来的一个儿子蔡矿生),还有着墨不多的蔡老会的日本媳妇小泽惠子和惠子的哥哥、井下技术员小泽一郎、蔡义忠的前后两个老婆——一个是原国民党军官的寡妇,一个是从老家领来的山东大妞。就是这样一个家族的十几个人物,围绕着一座煤矿所经历的八十多年风雨岁月,在不到一万字的小说里,被作者演绎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小说用了差不多五分之二的篇幅,着重描述了蔡家的第一代、当年从山东老家挑着担子到东北逃荒、落脚抚顺的蔡老会。从他来到当时由日本人把持的矿山,凭着“身强力大、办事公正仁义”和身上一股“山东人的豪气”,赢得矿工的敬畏,也得到日本人的赏识,被提拔当了把头,又因为在井下救了日本技术员小泽一郎的命,意外娶了小泽的妹妹,并学到一整套采煤知识和井下技术,到日本战败投降,小泽兄妹和蔡老会的女儿被迫回国,蔡老会则凭借小泽一郎临走前留给她的一大箱矿山技术资料保下了自己一条性命,得以重回井下采煤。最终在“大跃进”年代里,死于因胡挖滥采导致的一次井下冒顶事故。小说对蔡老会及其儿子蔡义忠的塑造很用心,也很成功。蔡老会、蔡义忠父子一生的种种遭际,其实是不同的时代在他们身上的投影。

蔡老会、蔡义忠父子经历了日伪时期、国民党统治时期和解放后的几个不同阶段。国家的变化自然也影响到他们的生存状态。生于上世纪20年代末的蔡义忠,从他被爹爹蔡老会从山东老家用土篮子挑到东北抚顺千金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煤矿结缘一生的命运。因为读过国高,又有老爸的言传身教,蔡义忠后来成为抚顺西露天这座亚洲最大露天煤矿的技术总工,参与主持过七次重大矿坑技术改造,对这座煤矿充满感情,离休后“心也从来没离开过矿山这块地方”,“脐带一直同矿山连着。”蔡义忠的七个儿女也全被安排到矿上,实现着父祖两代的希望。

然而,由于所在岗位和各自性格的差异,加上外部环境变化的影响,兄妹七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大哥蔡矿生因为下乡时娶了大队书记的女儿,很快入党并携妻回城;又“凭着能讲,会写”,从一名普通矿工,逐步当上矿党委书记兼矿长,直做到局领导,成为老蔡家“最大的官”。蔡义忠的另外六个儿女中,老二、老三、老六(蔡中、蔡华和蔡芹)是全民工,老四、老五、老七(蔡强、蔡青和蔡莉)则在矿附属企业的集体公司上班。在后来的企业改制中,他们都经历了不同的命运。

作为一个特定时期的特殊产物,“厂办大集体”存在许多先天不足和后天缺陷,缺少竞争力。在以“减人增效”为目标的改制大潮中,蔡家的“集体三兄妹”首先受到冲击。蔡强被迫下岗并买断工龄,跑起运输。蔡青则从机关被分到井下,随后主动要求下岗,做起个体生意。而因为“年轻、会来事”一直做着经理秘书的蔡莉,则受经理经济问题的牵连,最终离开了让她失望伤心的城市,四处漂泊。

其余几兄妹,也因各自境况的不同,而有了截然不同的经历。那个做了局领导、一年只能在过年、过生日时匆匆见两次面、让老爸蔡义忠“心里总是有一种隐约潜伏着什么的心惊肉跳的不安”的大哥蔡矿生,后来被纪委找去喝茶,一年多没有结论。既“听话”又“吃苦实干”、分别在井下当带班队长和小班长、升井后常一起到老爹那里“喝喝茶水唠唠嗑”的二哥蔡中、三哥蔡华,先后死于一个年轻矿工的违规操作和矿井的透水事故。在井口干燥室工作的大妹蔡芹,因为老公下岗多年,为了多拿一点奖金,一直不敢休息,也好久没去看老爸了……

而已经88岁、终于说服老儿子蔡青用轮椅把自己推到工作了一辈子的“大坑”边来的蔡义忠,脑袋里禁不住翻腾起几十年的风雨人生,蒙眬中看到雾霭中蔡老会、小泽、蔡中、蔡华和十年前病故的老伴在坑下向他招手,便张开两臂,扑了下去……

蔡义忠的死,虽然有些意外,但因为有了前面那些铺垫,似乎也就不显突兀,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结局了。而他的死,又加重了整个故事在读者心中的分量!

按照福克纳的说法,短篇小说“是除诗以外要求最高的艺术形式。”要在万八千字里面容纳十多位人物几十年的历程,单是故事的结构编排,就很费周章,而故事中的人物又要有性格、有特征、有典型意义,殊非易事。

应该说,《大坑》无论结构故事,还是描写人物,都很成功。

在阅读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跨越几十年时空的故事,是怎样在作者心里酝酿的?

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一个纷繁多样的现实世界。作为一个作家,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写什么,怎样写,无疑是展现自己能否保持写作尊严、保持对文学敬畏的一个重要标志。一个负责任的作家,一定会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息息相通,而不会甘于成为生活的旁观者,不会对身边的变化、对底层民众的生活无动于衷。

麦青在青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矿区,对矿工十分熟悉,对他们的生活、习惯、语言、行为、性格感受至深。这些使他笔下的矿山与矿工生动真实、亲切可感。小说对蔡氏家族的描述,充分显示了麦青对生活深入细致的观察和精准恰当的把握。

在写作手法上,作者是把笔下的人物放到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中去展现,这就使作品有了更加深广的意义。小说正是通过蔡家三代人各具时代特征的不同命运,记录了一座百年矿山艰难前行的脚步。

从《大坑》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心底充盈着的家国情怀,看到他的一腔忧患意识与悲悯精神。在文学艺术大量充斥着娱乐倾向和消费品格的当下,麦青独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承载着一座城市的百年历史与艰苦奋斗精神的“大坑”,并用他熟稔的一个与这座矿山有着血脉联系的家族的百年命运,从一个典型的侧面深入细致地展现了这座工业城市的成长历程,从中展现了一个在艰难困苦中不断变革的时代。

为文须有大境界,作家须时时仰望头上的浩渺星空,同时恪守心中的道德律令。

在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时候,我们既为这些年来中国逐步融入世界而取得的巨大进步由衷欣喜,也为在深层原因下出现的一些问题与反复而忧心忡忡。在当下,关注社会、关注现实更是一个作家不容推辞的责任。在这一点上,《大坑》表现出了自己的担当。

此外,小说很注重细节的描写,一些社会现状的叙述生动而准确。比如,说到蔡强下岗后跑运输,由于高速公路的高额收费,“拉货不超载不挣钱,老挨罚”,致使“几天几夜的血汗利润被稀释”。说到由于资源枯竭,“局属四大煤矿,其中两个已被掏空,余下两个处于生产萎缩状态。局属集体企业大量职工下岗失业多年”,当初“以低廉价格买断的二三十年工龄,如今钱早已随着物价上涨所剩无几。”还有,蔡芹老公从铝厂下岗多年,“常去人力市场站摊儿。”那儿人们“胸前挂着一长串白色小牌,写着‘管工’‘瓦工’‘电工’‘焊工’‘力工’‘砸墙’。现在房地产业萧条,不景气,他也是有活儿没活儿就在市场街边,同工友们边打扑克边等活,如此混过一天。”诸如此类在东北这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常见景象,被作者随手拈来写入作品,读来不时会有一种苦涩的“亲切”之感。

小说的叙事语言也极符合时代背景与人物特征。比如,写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蔡老会闯关东来到东北,“那年代,没有城管,没有户籍,找个地儿,支个棚户,就是你的家了。”“在关里人眼里,关东就是天堂”“白山黑水,土地肥沃,撒下种子就长粮食,饿不死人。”写井下采煤,“千尺井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写蔡老会解放后重回井下干活,“还是那脾气”,“差尺寸,不到位,就喊嗓子骂娘。”写蔡莉从公司打字员做到经理秘书,“出入各场合酒局宴会,又陪同经理天南地北跑业务。虽然不免风言风语,她亦我行我素。”“局级、市级主要人物逸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写企业改制合并,蔡青从公司团总支书记的位置上“被分到一个小井口,当班长兼团支部书记。下井,觉得没有面子,做了多年机关干部,心理落差太大,于是主动要求下岗,做起了个体生意。”……因为写的是煤矿、是矿工,这些话听起来就显得格外贴切。

总而言之,《大坑》称得上是一部贴近生活、贴近时代的成功之作。对于一直以来主要从事散文创作的麦青,此作可谓出手不凡,因而更觉难能可贵。

当然,在小说语言的运用上,作品还可以更鲜活、更精准些;而故事情节也还可以更多一些跌宕起伏的变化。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如果麦青把这部作品进一步展开,写成一个中篇,想必会更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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