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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河湟

2019-11-15柳喻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社火

□柳喻

青海河湟地区的人性子朴拙,凡日子的命名一向坚持最原始的叫法。农历正月十五在我的故乡素无“元宵”之雅称,人们连正月都免了,直接叫“十五”。正月十五上街游玩美其名曰“浪十五”。

故乡鲁沙尔的元宵节非常热闹,迥异于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江南风貌。

演社火。河湟人不怎么爱说“耍”字。耍太轻浅,满透着小孩子过家家的味道。社火是有名堂的大事务,怎么能说成是耍呢。社火满载着故事儿,上讲天,下说地,唯有乡间的积古老人才能看懂。要庄重多了,因而社火是需要身子来演的。我觉得这个演字很妥贴。

上午十点来钟,各地社火全上了街。舞狮子、舞龙、跑旱船、踩高跷、举高抬、担花篮、舞扇子、敲锣鼓等等,全都缤纷其阵。队伍一支接着一支,随走随演,县城主干道全都变成了社火的游龙。高跷是社火的主角,引领着整支队伍前行和一整套打场子演出。扮相浓墨重彩,夸张到根本认不出真身。社火身子都非常有趣,扮演的全是有意思的角儿。如西行的唐三藏师徒四人,出征状态中的穆桂英,傻乎乎的黑旋风。也有白娘子这样的悲情角色,脸极白,但两只男人的大粗眼总是滴溜溜乱转。农民们扮演这些角儿,都只求形似,不求神态逼真,身子们总喜欢加一些滑稽的乡间情调进去,看了只叫人发笑。人们看社火也并不认真看,东瞧瞧西望望,随走随看,扫两眼社火,又到别处去了。这一演一看都不认真,倒让这热闹变得轻松又自在。乡间有接社火的习俗。社火到谁家门前打麦场演出,附近人家都要烧茶炒菜送至麦场,让身子们饱餐。演出进行到尾声阶段,男人们还要奉以美酒,与身子同舞。社火进城少了茶饭迎接这一出,总觉生趣减半。无论身子还是看客也只能且乐呵了。

浪观景。十多年前,鲁沙尔流行过几年排灯。民间并不自发挂灯,而是县政府将任务分派到各机关单位,由单位分头制作,元宵节期间统一挂到指定区域。各个单位制作排灯时总是费尽心机,既要有些古风民风,还要有些现代化的单位情调。如财政部门的灯必定画有元宝、算盘等物事在上面,水务部门的灯定然是一派祖国大好河山,教育部门的喜欢画读书郎上去。不看落款,光看画面意境,便能揣摸出制作单位。往往有钱的单位制作的灯材质精良,外观大气,小单位不免寒酸些。正月十四试灯。十五、十六两日观灯。十七撤灯。

这些由机关单位倾情打造的民俗灯很是吸引了大批远近游客前来观赏。十五、十六两日,鲁沙尔交通管制,任何车辆都不能上街,所有主干道全部变成了步行街。人们随意游玩观赏。夜晚,灯光一起,排灯一条街如同琼楼玉宇,能辉煌成神仙福地。灯上四面都绘制了人物故事,人们驻足细品,所有的灯前都要留恋一番——这是真正的浪观景。景美人美心境也美。在一片灯的海洋和形形色色的故事画面中行走,坏情绪想存也存不住。

大规模的排灯展出持续了三五年,政府不再组织,慢慢也就销声匿迹了。后来是各村镇社火到县城汇演。社火方阵也是铆足了劲儿拼服饰拼才艺,一心想用社火来振村威。也有调演至县城的皮影戏,民间曲艺和手工艺展出。老年人禁不得街上人流涌动,总是早早候在广场上,散散地坐一天,听一天皮影戏,或者平弦子。

街道宽阔处挤满了流动商贩和杂耍艺人,或出售一些低廉小物品、花灯等,或卖艺挣点吆喝钱。有一年冒出来很多套圈子赢小物品的地摊。我简直中了邪,每到一摊前,都要花几块钱,买来一堆圈子套。赢得了好几把小孩子玩的小手枪和两三个脏兮兮的布娃娃。有同事见我挤在一群小孩中间套布娃娃,想过来好好打趣我一番,可她见我很快套得了一个天线宝宝,也想撞撞自己的手运,禁不起我两句劝,也套了几把,结果什么也没有套着。两个人一笑而散。谁在乎那几元钱呢。我们无非是在过一种童心的干瘾。这种套圈子的游戏地摊再也没有出现过,估计是让政府给管住了。这可真是一件令人扫兴的事。

今年的元宵节冷清多了。天气倒是好的,可是没有排灯,没有皮影戏,没有望不断的游街社火,没有耍猴的,没有套圈子骗小孩钱的,除了一些垃圾小吃摊,简直什么都没有。社火只有县城地区的上了街,也只中午时分打了两个场子,略演了演,聊以自娱。就这样,街上依然是浪观景的人流,什么也没得看,人浪人,将两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街上吃饭只能靠抢,客气了就得饿肚子。

跳冒火。县城不能跳冒火,这是葛家寨的风俗。吃过十五饭,天一黑,家家户户的门外就会点起一流水儿的干草堆。火焰升起时,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呼啦啦冲上前,抢着跳火焰,直跳到火败下去。自家的跳完了,见别人家火正旺,也要赶紧过去跳一跳。据说跳冒火能祛病袪邪,我想是有些道理的。对民间的这些说道儿,我一向奉若神明。我对跳冒火的热情简直有些狂热,总是鼓动母亲多放草,多放火,一定要将家门口的自家小路放满为止。这样能跳得尽兴些。过年的新衣服经这冒火一燎,基本上会又脏又要破几个洞。跳冒火烧出洞来,母亲是从来不责备的。

拜灯儿。葛家寨拜灯儿统一到村中戏台。家家户户按人口放灯,几口人便放几盏灯。天刚擦黑,戏台上就已经层层叠叠摆起了灯阵。夜色降临后,整个戏台灯火一片,如同辉煌的花朵在人间盛开。戏台前是舞狮子舞龙跑旱船的夜社火。一条青龙,一条黄龙打着场子舞。人们不论老幼都爱到龙头下钻空子。据说钻得越多越有福气。鲁沙尔没有夜社火。拜灯儿都是到塔尔寺。正月十五凌晨,赶得越早越好。人们拿着灯到八宝如意塔前放。寺里的僧人也出来放灯。有的人家会准备很多灯,用箱子提着,在如意塔前地上摆成如意、花朵等等吉祥图案。灯火越旺,一年的福运便会越旺。

酥油花。酥油花是塔尔寺的圣物,每年正月十五在鲁沙尔静静盛开。塔尔寺制作酥油花的僧院有上下两家,在漫长的制作期,两家互相保密,都有比拼之意。展出时,也是分上下两座花架展出。观礼酥油花得早做准备。不光要吃饱肚子,还要将腿脚练利索些,不然是熬不住的。正月十五下午三四点,塔尔寺过门楼外整条街上便排起了长队。到六点多,可以进寺观瞻时,队伍能排到一公里外的县城主干道上。人群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只要排进队伍,便只能看完酥油花方能出来。若想中间退场,只有插翅而飞一个办法。

我家在塔尔寺脚下,离酥油花太近了,近得失去了渴望感,以至于从不去挤那漫长的队伍。总觉得有的是时间,结果倒没怎么好好观礼过酥油花展。今年十五晚上十点多,我一个人在家中待得寂寞,儿子和同学早就挤队伍看酥油花去了。我想,也去看看吧,总归新鲜些。

长队已经不见了,人流依然络绎不绝,关卡已取消,人们直接往寺里走,一路有武装到牙齿的武警战士三步一岗,两步一哨地护卫。酥油花架前人群密集,只可随着人流挪动,想自己做主细看两眼是做不到的。花架很高大,非仰视而不可观。灯光明艳,气象辉煌,繁复庄严的人物花草只眼前一闪,我已经被挤到了幢外,只余下耳畔神圣的花架音乐悠扬顿挫。观下花架时,我被挤到了架前,故而瞻仰了七八秒钟。各色莲花的缭绕中,美髯公观音菩萨含笑趺坐,四围亭台楼阁、花鸟走兽参差起伏。故事是讲宗喀巴大师降世至成佛历程。只那几秒钟的仰视,我便被人物的逼真神态,以及刚劲中透着柔和的线条美吸引住了。排四五个小时的队,享受这四五个小时的眼福真的很值。

归家时,已是午夜。街上依然人潮往来。我在一家羊肉摊上吃了一碗麦仁饭。人们都兴奋地谈论着酥油花展上的见闻。他们看到的远比我多,说的也比我想的要生动有趣。

午夜时,花架音乐超然而歇,繁灯依然会亮一晚上。第二天,灯也歇了,节也过完了。正月十六,返乡的返乡,上班的上班,开店的还要睡睡懒觉,街道一下子冷清得叫人受不了。我不由得怀念起昨夜星辰昨夜风来。

大地深处的气息

薄暮时分,村庄再一次明亮澄澈起来。路七拐八弯,几疑置身于迷宫,心里面总是掩不去忐忑和怯懦。好在终点并不遥远,很快就到了。先是在夕阳下闪着金色光芒的干草垛,然后是整齐高大的白杨,两爿厚重宽阔的门扉,一方干净整齐的院落,接着是一排庄严肃穆的砖木结构房屋,屋前庭院同样笼罩在一片肃穆中;而就在这肃穆之间,你看到了岁月升腾的希望——就在你视角的正前方,掩映在丁香树枝干下的桑炉里,柏香正漫长地煨燃着,一袭轻盈的薄烟浮游于枝桠间,将大地深处的气息带到了时间面前。岁月如此沉静幽深,再浮躁的心灵都一下子卸去了坚硬的外壳,忽然之间变得柔软起来。这一刻,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头上戴着一方旧纱巾,腰上系着一领带花边的围裙,夕阳的光芒正好铺过来,给她的脸罩上了一抹赤金色。你心里面一愣,不由痴想:原来世间真的有金子般的光芒啊。母亲也终于安下心来似的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说:正默语呢,怎么这会儿才来。

多年来,一提故乡,我想的更多的就是这幅画面,多想沿着那条小路再走一次,推开沉重的木门,走到丁香树前,眼望袅袅桑烟,将时光敲得叮当作响。于我,任是再醇厚的奶茶,再丰盛的晚餐,再热闹的聚会也无法像桑烟那样勾起我强烈的故园之思了。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其间隐含的微妙真谛。素来以无神论者自居的我随着年事渐长,终于和一个乡下人一样,开始对天地间的神灵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崇敬情愫。这不关乎科学,也不关乎信仰,而仅仅是旧有的属于生命本源的一种回溯,是渺茫人世间的一份心念所系罢了。

青海河湟乡下至今保留着敬祖礼神的旧俗。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都会非常郑重地燃香煨桑。桑炉一般置于中堂正对的庭院中,讲究些的人家往往会用青砖砌成一小小塔炉,上面精雕细刻以花草鸟兽,上端则覆以歇山式顶盖,俗谓之“中宫”;而普通人家都是用几块砖砌一简易炉台,或者干脆以瓦盆代之。乡下人与天地四时共同生息,极为敬惜上天所生的一切物事。他们认为凡造物都有其来历,世间万物,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有所为而来,在而来的这个过程中,每一个生灵和每一件事物都有各自的神灵护持着。农家小小的院落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神灵在和人一起生息存亡,人可以得罪,而神灵不可以冒犯。

青海乡下老人一向爱这样说,小孩儿的眼睛最为干净,干净到能看见时空中的神灵,成年人所以看不见,是因为眼睛脏了,心变复杂了。夜间,小孩儿是绝对不能带到屋外去的,连中堂都不能去,万不得已要出屋时,就得把小孩儿的眼睛遮起来。白天洗的衣物如果没干,黄昏时就要收起来,第二天再拿出去晾晒,断不能见星星,因为神灵们不小心会附着在衣物上,给主人带来不安。记得年幼时,母亲常常吓唬我们兄妹,不许出去,外面有狼猫爷。就是再可怕的东西,因为属于神一路,民间也不敢直接称呼,而一定要冠之以“爷”。那时,我们觉得大人们真是可笑之极,他们越吓唬,我们越好奇,总想跑出去看看,而只要一跑出去,立马就会把夜空下的所有事物都想象成鬼神一路。老祖母很喜欢说一句话:白天是人的家,晚上是神的家,如果夜间人不入定,人头顶的神灵便会不安宁。如今,年近不惑,我越来越喜欢起这些生长于乡间土地上的小神话,总觉得里面蕴涵着温情的人生妙理。我宁听不识字的乡下老人讲鬼,也不愿听哪怕一句所谓高人们的那些人与人该如何相处的鬼道理。对于那些大天白日闹的人鬼,我总是避之惟恐不及。

关于乡间神出没的说法,日渐使我感到欣慰,使我看到了人性中富有情趣和灵性的一面。如果天地间没有鬼神,人将是多么孤独可怜的一具躯壳啊。细想想,无论是在文字层面,还是在文化层面上,神灵和精神、灵气的结合体又有何区别呢!

河湟乡下神灵们集中出现的日子莫过于春节了。河湟人素来不提“春节”二字,老一辈的人甚至不知“春节”为何物,他们的理念里只有“过年”一说。“春节”明显和时令有关,而“过年”却属于神性和人性的范畴。河湟人朴素的理念里,认为过年是为神过。神们辛辛苦苦为人服务了一年,现在到了年关,也该让神们好好安享几日宁静时光,所以过年这几天,人们都安心敬神礼祖,连烟火都不敢妄动。

桑烟从腊月二十三日早上就点了起来,平素因寒冬而倍显空寂萧条的院落因了桑烟的点起而一下子有了生气,有了年的味道。这一天是民间送灶君上天的日子。灶君执掌人间烟火,却一年到头守着冷锅冷灶,连一口热饭都不得吃,惟有小年这天才能享受一下特意为他做的灶饼灶糕,而且还能独享坐草马的专员级待遇。这天,人们把平素供奉财神爷的心情都收了回来,恭恭敬敬请出灶君,好言好语祷祝一番,然后便火速送他上天,以期借他一张不吃饭的嘴,在玉帝面前好好美言美言一年来家中的善行。

灶王爷上了天,繁琐的年事就真正开始了。宰牲、除尘、炸年食、贴窗花,家中焕然一新后,年三十再将灶王爷隆重请回,继续不吃不喝主持一年的家宅事务——这年便算是送过去了——而时令意义上的春节这时候才算真正开始。

过年时,乡下人与神的交往极为密切,每顿饭都要先敬之于神祖,然后才可以人享。几小碟供于中堂的小小冷饭使过年显得非常神秘庄严,以至于那几天连人们的神情都透着煞有介事的神气劲儿。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三这几天,只要走进任何一个河湟人家,迎面所撞的必是桑烟,再走两步,进得中堂,便是各色供品在三炷高香和面灯的拂映下熠熠生辉。点香煨桑,是河湟人家至今不可或缺的年事之一。

我对桑烟的记忆非常深刻,但对大人们磕头拜香却没什么印象,仿佛桑烟并不是被谁点燃,而是自己在院落里自生自灭一般。神只属于成人世界,是成人世界的一种童话。大人们敬神时一般都要回避小孩子,他们也从不要求小孩子去磕头。几乎每一个河湟人家的小孩都因为好奇而偷吃过供品,所以大人们要求小孩做的一律是:不许吃供品。如果发现小孩子吃了,大人们往往会哭笑不得责骂几句;而小孩子则会密切关注自己的嘴,看有没有肿起来,最后自然是失望地照照镜子,再和别的小孩子交流一番偷吃供品后的新鲜感觉。

我年少时,心浮气高,对大人们敬神礼祖颇为不屑;成年后,能做到淡然视之;而如今,心态大变,觉得乡民们在桑烟前虔诚祭拜的样子温暖而又崇高。再怎样的一个人,面对花坛里的桑烟时,心都会不由地跟着明净起来。

河湟民间,自古至今一直传承着的物事颇多,平素,这些物事分散在生活里面,各自为阵,唱戏的唱戏,耍灯影的耍灯影,跳社火的跳社火,而在这种种物事面前,有一样却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在这些物事中,必定自始至终贯穿着桑烟仪式。如果没有了桑烟,河湟民间所有的仪式和生活都会失去意义,变得支离破碎。

桑烟一起,大地深处的气息就会浮动起来,紧紧地俘获住人的心灵。

一蓑烟雨

昨日,父亲打电话来。就像所有的河湟乡下老农一样,他和子女说话也一向是很客气的,慢吞吞,语气里充满了忐忑和谦卑。

我接通后,叫声爹。他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思索语言,然后才说,丫头,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有没有闲快。

他的语气仿佛是要托付我去办一件什么为难事。

我问他怎么了。

他接着说,这样子啊,这几天,我看天气应该错不了,你们都回来吧,我买了一只羊,我想请你们好好坐一天。

这就是我的父亲。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欲言又止,正事杂事都要铺垫几句,然后又一下子直截了当说出来。我观察过很多河湟老农,他们都喜欢这样子说话。无论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吃饭之类的小事,他们都会起兴几句,继而用一种非常缓慢的语气三言两语直奔主题。我和父亲打电话,说话时间几乎从来超不过一分钟。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他和共和国同龄,人生经历了大锅饭、大包干、包产到户、海西移民、返乡务农、教书、做生意等各种潮流,大饥荒时候挨过饿,改革开放后拼搏了几年,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人生暮年圆了汽车梦。他常说,他的人生其实就是一部西部农民史,如果写成书,定是一部农业红楼梦。父亲早年读书很多,颇有文化底子,说话一向这样文绉绉。而且,我认为,他说的一点儿也不为过。中国有代表性的西部农民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沧桑的。

父亲生于1949年10月。出生不久,远在贵德县做生意的爷爷返回家乡,开始一心务农。据父亲说,他幼年时,社会欣欣向荣,家中境况并不很差,而且父亲是长子长孙,备受老祖母宠爱。少年时遭逢上世纪60年代的大饥荒,和时下所有中国农家孩子一样,吃尽了苦头。青年时,父亲有远乡志,不愿意固守乡关,一心想远行,便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个到了海西天峻草原,在那里和牧民们生活了几年。父亲很喜欢过那种天高云淡,自由驰骋的生活。他自己放牛牧马,也教书行医,后来,在爷爷的建议下,他在天峻县城新源镇开了一家民族用品商店。父亲生意一做十几年,稍许积累了一些原始资本后,便回到故乡县城,在塔尔寺脚下买了一套上下两层楼的商铺。乡下有地,父亲不惯经营,便交由族里叔叔们去种,他贴补一点辛苦钱。

我的故里葛家寨的宅院曾经历过三次大修建,最后一次建成了一院红瓦黄梁的松木大房。庭院里种植了大批花木。母亲好客,做得一手好饭,人又活络,因此,亲朋好友常常会来家中相聚。

我少年时期的记忆中,我的故宅里总是一派其乐融融,亲朋故旧把酒话桑麻的热闹气象。母亲总是忙里忙外布置饭菜,父亲招呼大家喝酒,一时起兴,便会给大家来上一段手风琴表演。父亲会很多乐曲,能听着旋律即兴拉曲子。这种辨音能力我至今不得其解。如果没有曲谱,我基本上连旋律的强弱高低都分不清楚。好像所有的乡下人拉二胡都是这样听音而奏,从不识谱。手风琴是父亲最喜欢的乐器。不过,他不会拉俄罗斯名歌,也不会青海民间小调,一上手便是《东方红》《骏马奔驰保边疆》之类的爱国之音。

我的外祖父是平弦高手,在他的村子里独领弦索风骚数十年,调教得几位姨妈也能歌善舞。酒酣兴浓时分,葛家寨宅院常常一边是弦索高鸣,清音嘹亮,一边是儿童嬉戏,蜂拥进出。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恒下去。我们每个人的梦里,都喜欢故乡一直这样兴味盎然下去的。可是,梦总是会在最美的地方戛然而止。

母亲四十六岁那年,因病离世,父亲那时刚刚五十岁。

在这沉重的打击面前,父亲颓废了几个月,家中生活有些支离破碎起来,连房屋都跟着失去了昔日的光辉。花木也不繁盛了。有一位叔爷爷比父亲大不了几岁,叔奶奶离世后,整日饮酒,再也没有振作起来过。我们很担心父亲也会一蹶不振。

有一日,父亲忽然进了城。回来时,他买来一台大电视机,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再后来,他置办材料,亲自披挂上阵,将故宅装修一新。院子里新添了一些花木。又过了两年,父亲考取了驾照,买了一辆东风雪铁龙。他白日里在县城开商铺,夜晚独自守在葛家寨大院里,与花木为伴。

父亲不善言辞,也从不向人诉苦。他名字中有一“奋”字,他便给自己取字叫“志高”。他教育我们的一句话永远是:人要精精神神地活着。再怎样的苦难来临,我也未见过父亲低下头,哀怨长叹息。父亲的性子有些倔强,甚至清傲,不善与人沟通。家中外交一向由母亲掌握。母亲走后,父亲失去了很多人缘,不大怎么和人来往,甚至连亲戚也不走动。他的生活半径完全缩小到了生意领域。他的孤独寂寞时常可见,但对于生活,他依然有着很高的追求。

父亲对穿着颇为在意,衣服总是干净整洁,纤尘不染。他喜欢穿西装,着皮鞋,戴一顶礼帽,天冷时挂一领围巾。样子很像民国时期的教书先生。六十岁后,父亲手上总是拿着一挂佛珠。这样子则更像民国遗老了。

父亲的商店原本以经营绸缎、氆氇为主,我给它取名叫“锦绣山庄”。早些年,生意一直很好。因为父亲做生意一向讲究信誉,人又实诚,很是笼络了一批老客户。那时候,牧民们来塔尔寺朝觐,都喜欢买一些绸缎回去制新衣。他们的节日服饰都以绸缎为主。父亲的“锦绣山庄”平稳地经营了十几年,伴随着牧民们服饰习俗的改变,父亲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十年前,塔尔寺外围环境大修建,到处成了一片工地,影响到整个市面环境,父亲的生意竟到了艰难的地步。父亲再遭打击,精神大不如前。这样惨淡经营了两三年,父亲经过慎重考虑,果断转行,将所有绸缎存货低价抛售出去,重整门面,经营起了瓷器。他自己取的店名,叫“天意瓷器店”。我想,他是想一切顺乎天意吧。他不相信上天会一直败他。父亲有很强的审美观,擅长色彩搭配,店内总是色泽富丽,而又不失生活意趣。他的生意又开始起色。

父亲是一个敢于紧跟时代步伐走的人。他坚信每个时代都能兴人。他每日读书看报,关注天下新闻,晚年又痴心练起了书法,能写得一手好行书。

河湟乡下每一个稍具规模的村庄几乎都有像父亲这样的老农。身份是农民,懂得四时庄稼,能下地干活,懂房屋建造,但又擅书擅画,或擅乐器擅曲子,或擅药理,或擅管理擅做生意。他们集儒雅与乡土于一身,用自身的绵薄之力诠释着“耕读传家久”这一传统精神。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位。

热爱生活,在坎坷命运前总能痛定思痛,整装前行,挺起腰杆儿做人。这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去年,我的爱人因病离世。有一阵子,我极度悲观,不愿意调整自己的心境。有一次,我到父亲那儿,心绪难平竟至大放悲音,甚至埋怨起小时候父母对我照顾不周来。我忘了父亲也是中年失侣,命途坎坷,竟自顾自说起了极为灰暗的话。

父亲没有说话,一直沉默。

过了许久,他一边干活,一边说,这样哭一哭也好,只是这次哭过了,再不能哭了,天底下没有个过不去的难,人活着就是在过难,等日子一长,你自己的心就会明起来。

后来,我再没那样哭过,偶尔落泪也只两三滴便能止住。

我的精神日渐恢复,而父亲却病倒了一次。他住了十来天医院,没有告诉我。我知道时,他已经康复了。

一个地方,人的性格总是和当地山川、气候有很大关系。山水造人。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一文中,不惜情怀赞扬西北人民身上的白杨树气节。只要在西北地区的土地上真正生活过,用心体悟过当地人的精神气质,就会发现每一个农民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白杨树般的孤傲气质。儒雅,平和,朴素,豪迈都是外在的,而内在的精神支撑无不刚硬要强,不服输,不认命。粗率而不粗糙,细致而不缠绵。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在一片原野里,很多人来往行走,大雨忽至,人们都奔跑起来。就有那么一个人依旧不紧不慢在雨中飘然独行,状如天地无雨。别人不解,问他为什么不跑,他说,跑什么呀,跑到前方还不是一样在下雨吗?

我很喜欢这则小故事。故事虽小,而哲理很深。假如人的一生注定沧桑多变,那么,又何须悲叹哀怨呢?

由于早年在草原上生活过多年,父亲喜欢结识草原朋友。他的藏族、蒙古族朋友很多。他沉默寡言,不怎么爱和人说话,但和牧民们一谈就能谈上大半天,话题涉及草场情况,民俗风情以及家庭人事。他喜欢这种有距离感的亲切关系。

我每次去父亲店里,总能看到他和他的草原朋友们相谈甚欢。店里总是有一种客从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欢快气息。这总让我想起年少时,葛家寨院子里亲朋故旧们团聚的日子。人事沧桑几经变幻,然而,心底对美好生活的那份依恋,那一抹存在于心膜间的朗润情怀并没有因时光流失而消散。父亲和我,都是热爱生活之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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