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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牧场

2019-11-15红雪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冬梅纱厂寡妇

□红雪

纱厂说黄就黄了。

罗天的心情就像堆在厂区的乱线,没个头绪。

罗天所在的动力车间算是坚持到了最后,可已经几个月不开资了,职工还照样来,跟盼星星盼月亮似地企望纱厂能有个转机。

纱厂是牧场低迷时走工业救牧场路子的一块试验田,才三年,有过红火,就像打野战到了高潮,又陡然泄了,犹如被抓了现行。

罗天的心一紧,又一紧。他决定回牧场。

1

走在草潮相拥的路上,一簇簇苜蓿花不时探出头来,好像刻意纾解罗天乱糟糟的心绪。天空无限辽远。走着走着,罗天就想到刚刚离开牧场到纱厂去当锅炉工那会儿,心情的兴奋不亚于见到冬梅。

冬梅是牧场场长张贵景最小的女儿,长得有点模样,再加上张贵景家的日子过得殷实,冬梅就出落得风姿绰约起来,像一株美丽清雅的苜蓿花。那时罗天是刚从畜牧学校毕业分到牧场的大专生,正在乳牛连当实习兽医,冬梅也在乳牛连,是个挤奶员,整天抚摸摁压着汁液饱满的牛乳房。罗天也时常抚摸摁压。这让二十岁的罗天不免浮想联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大学恋爱女友胸前的巍峨,只可惜临近毕业,女友去了深圳,好了三年的两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了一阵子,就各走各的路了。

刚一到牧场,罗天就感到质感丰满的理想,遭到了猛烈的痛击,想象与现实几乎打了百分之百的折扣。尽管他有抚摸摁压牛乳房的权利,可以想入非非。

牧场已不像原先的牧场了。

罗天走在牧场清一色干打垒垒起的土屋和矮小的柴门夹杂的街道中间,那斑驳的墙皮上还残存着时兴口号与誓言的特殊年代的记号。大多的房屋已是风烛残年,却昂扬地挺立着,好想要证明一点尊严。满脸连毛胡子的场长张贵景说,小伙子,你学的是畜牧兽医,就去乳牛连吧。乳牛连活轻、自在,牧场职工都想去,可惜被三十几名牧场的皇亲国戚占了位置。这三十多名职工,大多都是女性,而且年轻姑娘居多。她们每天伺候八十多头待产的奶牛和二十多头小乳牛,日子打发得漫不经心,就像太阳贴近西天那种情形,说凄惶也凄惶,说暧昧也暧昧。

张贵景把罗天领到乳牛连连部,对连长说,嘎子,给你们分来个大专生,肚子里有墨水,以后奶牛有个大病小灾,请教请教人家文化人。就倒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嗄子连长的脸一直铁青着,好像谁迎着面门给了他一记重拳留下了后遗症。他打量了一下罗天,说,这鸡巴牧场还有大学生来,你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托托人留在上边,你说这要住的地方没住的地方,要食堂没食堂,你一个光棍可咋整啊!他搓着手,在连部直转磨磨,好像吃了一颗大酸枣,呲牙咧嘴,脸上紧绷绷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连长,黑白花难产,你快看看去吧!这时传来一个女人好像被色鬼调戏了似的喊声。

嘎子连长就急三火四寻着声音奔了出去,把罗天傻怔怔地撂在那儿。

这是一头纯种的黑白花奶牛,它侧卧在草地上,圆鼓鼓的肚子奢侈地凸着,挣扎着,可就是不见牛犊出来。力衰精尽的黑白花大概已觉出一切努力已无济于事,扬了几下头、蹬了蹬腿,就再也没动弹一下。嘎子连长就骂,真完犊子,咋连下个犊子都不会。一看黑白花蔫头耷脑一阵儿不如一阵儿,他就冲那几个捂着眼睛似有些害羞、哭天抹泪的年轻姑娘喊,还大眼瞪小眼干啥呀,你们早晚也得有这个时候,快去喊李老歪呀。就有姑娘拧脸骂了一句,说的啥话呀,赶明个让你媳妇摊上。便跑着去找李老歪。

李老歪叫李有才,是上个世纪50年代从省里来的大学本科生,专学畜牧饲养及疫病防治。因为一次为马配种,被不情愿的母马一蹶子踢伤了大脖筋,从此就留下个病根,歪了脖子。李有才对这些哑巴牲口有感情,把在大学学到的理论与现实结合,练就了一身本事,牧场上上下下都很敬佩他,劁猪、骟马、防疫……配种,只要李有才一到场,只要是牲口的事,保管整得利利索索。李有才就成了牧场的名星,一进腊月,养马养羊养猪养鸡的人家,杀猪宰羊啥的,都会找他喝一顿。李老歪就整天醉眼朦胧,优哉游哉,走路直画圈。

牧场虽然走马灯似地换了几茬场长,可没出现多少生机,几片草场碱化严重,像害了秃疮,数的过来的几棵苜蓿,在风中招摇。牧场要在世纪未经济翻番,矮趴趴的茅草房,又刷上了一层新口号,把原先的标语,掩埋了一些。走出牧场,向工业要效益,进城当个城市人的车轱辘话,又整天在牧场最高的那个电线杆上的大广播喇叭里,不厌其烦地播放着,播音员略带大葱蘸大酱味的口音,听着有些亲切又滑稽。进城呀,城里的钱好挣呀!牧场就在银行以草场和牛羊猪狗做抵押,贷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匆匆盖起了纱厂,硕大无朋的车间里,就响起了嘁嘁喳喳的织机声。牧工心活了,放下牧鞭,扔了锄头,往纱厂里去。

牛就没心思养了,地就没心思种了,谁不想着进城去?谁不想着离开这腥膻的马尿骚、牛粪味充斥的牧场?况且牧场职工一年到头苦熬苦盼也就混个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牛奶没少产,可乳品厂的收奶员老是想方设法压等扣耗,还老是不能按时兑现金。养奶牛赔钱,干旱、闹蝗虫、风沙逼近,草质严重退化,贴着地皮长的那点苜蓿草,几乎被饥饿的牛羊啃光了。

牧场不行了。

人们就八仙过海各寻各的出路,挤破脑袋往纱厂拥去。大部分奶牛被廉价卖掉,马被杀掉,羊进了城里的火锅店。李有才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2

城里正闹宠物热,小猫小狗金丝熊小松鼠们上了刚刚有了点闲钱的家庭的席梦思床,霸占了各家各户的红地毯,偏偏这些尤物们不争气,经不起热风冷雨的侵袭,没福份享受比老爹老妈还要高的待遇,动辄就病病歪歪的。李有才就瞅准这个来钱道,收拾收拾两间路边遗弃的老房子,把“宠物保健门诊”白底红字的大牌子挂了出来。虽然位置有点吊远,可城里缺少宠物兽医,虽说有些不景气的医院大夫仓促改行救急,反正都是白大褂,都脖子上挂听诊器,人和牲畜的病,大概也有相同之处,可还是满足不了暴增的宠物患者。小猫小狗们一旦发了病是耽搁不得的,就用轿车拉来,急三火四、哭哭啼啼来找穿着白大褂的李有才。

李有才的宠物门诊前就拥塞了。

牧场留守的几个老头老太就感叹,世道变了,你看那个老娘们为一条得病的哈巴狗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管狗叫儿子,熊色,他爹死他都没这么哭过吧,啧啧。哎呀,那个小姑娘也不咋地,管一只小猫叫亲爱的,这都哪跟哪呀,啧啧。

大伙就说,李老歪这回可是得了猫和狗的济了。

人们还编了一首顺口溜,说牧场有四宝:场长的权力、李老歪的听诊器、王会计的算盘、孙二寡妇的美人痣。就说明在牧场,这四位已非等闲之辈。

等李有才在冬梅的引领下,跌跌撞撞跑到牛栏时,黑白花已经咽气了,有几个妇女咿咿嘤嘤地哭。对于乳牛连来说,一头奶牛怀着犊死了,不是个小事,关键是经济损失不小,大伙都很伤心。李有才说,嘎子咋不早找我呢,我李老歪虽然干个体了,可公家的事我也不能不管。嘎子就直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都别嚎了,呜呜呀呀叫唤啥,报庙呀,怪咱们他妈没能耐。就招呼几个牧工把牛埋了。

罗天躲在人群里。木然地站着,此刻他只想,要有个地裂子多好,这会儿钻进去也免了尴尬。

好在嘎子连长及农工们没给罗天过多的难堪。罗天也深知自己肚子里装的那点墨水,都是纸上谈兵,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奶牛难产急诊,他是处理不了的。

难产的黑白花,就在罗天的眼前铺展得惨烈而又充满哀怨,它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像是在问,小兽医,你也没辄了吧,我死的也挺冤的。

3

六月的草原,为冬梅和罗天的爱情故事,打下一个恬静、安然又很浪漫的底色。一望无际的绿色成为草场辽阔的背景,流云一样的羊群,风风火火奔腾的马匹,悠闲自得的黑白花奶牛,他们打着响鼻,反刍着大自然的恩赐,一声声咩叫、一声声哞吼,上演着一台通俗而又古典的音乐大戏。罗天和冬梅经常相约到草甸子深处,把他们的初恋镀上一层诗情画意。

乳牛连来了个大专生,也算是个大新闻。罗天却面对长满绿苔的土坯墙的屋子及散发出的霉味,几乎整整愣怔了一个通宵。嘎子连长把他领进这座老房子后,一句话也没说,就默默地走了。

罗天想,看来就得认命了。

罗天的老家河裆村,村里人除了种点地,就是偶尔到道河套里打渔摸虾,一半以上的人连三十里外的乡里都没去过,就别说到一百里外的县城了。摆弄大半辈子土坷垃的父母巴望着长得细薄连天,像得了痨病的儿子罗天能有个出息,那就是进城。农村孩子进城,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当兵,能穿上绿军装,在部队混出个人模狗样,转成个志愿兵,或提干,就能吃皇粮了。可领兵的人一打眼,说这小子像根生病的芦苇似的,一股大风来了能刮倒,还是别去丢中国军人的脸了。第一关目测就断了罗天当兵路;那第二条路就是当作家,写书,把钢笔字,变成铅字,然后去县广播站当报道员,再好一点的写砖头子厚的大书也行。那时的作家比大熊猫还珍贵,父亲每晚都趴在收音机听评书,啧啧称赞写书人、说书人,说若是罗天也这样,那咱们老罗家的祖坟可冒青烟了。可罗天偏偏对文字不感兴趣,一看那些大部头名著就犯困,有几回作文都没及格,遭到老师的奚落。当作家走出地垄沟的愿望也泡汤了。那第三条路只有考大学,这也是罗天最后的、唯一的进城去的一条路了。

这棵救命稻草,攥在了罗天手上了。

还真争气,罗天先是考上了一百里外的县城重点高中,在那里就咸菜啃了三年窝头,把高中啃下来了。他说他一看到灰头土脸的父亲背着粮食来看他,他的心尖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他就发狠一定要考上大学,他就越发刻苦学习,晚上住在学校五十人的大通铺宿舍里,呼啸的北风拍打着屋檐,同学们呼出的热气,一会儿工夫就在被口结成了雪花。没有柴火烧地滚龙,到了后半夜,宿舍和屋外就没啥大区别了。熄灯不一会儿,躺在左右的同学打起了呼噜,罗天干脆钻进被窝,偷偷打开手电筒,照亮语文书,一遍一遍地看。

他,终于如愿以偿。

当考上省畜牧兽医专科学校的通知书一邮到河裆村,别说罗天及他的父母多高兴了,整个小村都跟过年了差不多。也许有一百年了吧,或者更长时间。好了,不往远了说吧,就是恢复高考后,河裆村还是头一回出了个金榜提名的大学生呢!

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的脸上就洋溢出一个丰收年的表情。

罗天就想,这回可是要离开河裆村了。

光顾高兴了,罗天忘了他学的是畜牧兽医,而畜牧兽医只有分到牧场,或是县里、乡,或是回村才对口。

难道真是出了火坑,又进泥塘?罗天就懊丧了。

散落在大平原上的牧场,毗邻一个较大的油田,日夜磕头的抽油机,好像在朝拜。牧场在解放前就建场了,后被划归国企,一茬一茬的大中专毕业生,从四面八方来到牧场,与坐地户以及知青,在草原深处大有作为。还别说,他们用激情和知识,搞出了好多全国第一:小尾寒羊繁殖、东北辕马、青稞冬储……因此还引来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华国锋等多位领导人视察,鼓舞着牧场职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可牧场的性质农不农、工不工,虽然是国营职工拿工资,可干的活跟农村没啥区别,况且牧场的经济每况愈下。

罗天旗杆似的身影游弋在牧场的牲口群中,就把冬梅的目光拽了过来。大伙就说,梅子和小兽医有点意思子,那就大胆往前走吧,别回头,咱这天高地广,搞对象谈恋爱绝对超浪漫超有风情。冬梅就忸怩地笑,罗天也一抿嘴,小白脸像一张纸,好像还没从失意中拨正面对现实的情绪。

4

其实罗天不是心无所动。冬梅人高高大大,整天笑靥如花,像头小母牛。可一想到冬梅他爹场长张贵景,罗天心里就疙疙瘩瘩,横竖不是滋味。

关于张贵景的一些风流事,就像草原的野草一样波浪翻滚,前赴后继。

大伙说的是孙二寡妇。

孙二寡妇要比《水浒》里那个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精神得多,尤其她长在唇上的一颗痣,恰到好处地定格在左唇上鼻子下的位置,透出几分浪、几分俏。只可惜电工孙二福份浅,当他嘴叼香烟满口酒气地上电杆接电时,压根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显示手艺的机会。忘了拉闸断电是电工作业最大忌讳了。看不见可摸得着的电终于冒出一股愤怒的火,从孙二的左手心进去,从右脚心出来,他就像自由落体的一枚苹果从二十米高的电线杆上落下来,好像还有一点优美的动作,带着略微的弧线。

孙二死了。

孙二媳妇泪人似的整天神经兮兮了。大伙说,多好的一个家呀,说完就完了。也有的说,都是孙二家里的妨的,孙二原先多仁义呀,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得求他,孙二答应的快,也说到做到。可孙二一娶媳妇,就不是他了,当个破电工,谁要不请吃顿饭买盒烟,就甭想请动他,还动不动给人家拉闸。有人就干脆骂上了,那小婊子可真不是个好鸟,据说孙二要是不拿回点啥,晚上都不让他上床。

牧场出了亡人事故,是要追究责任的。查来查去,就查出与场长张贵景有点关系。消息一传出,谁都不相信,哪能呢,咱们场长多正经啊,再说胡子拉碴一把年纪了,那小妖精能相中他?

大伙就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聚堆儿琢磨,嘁嘁喳喳地议论、联想。孙二原来是干啥的呀,是他妈放羊的,那是牧场最艰苦、最低贱、谁也不愿干的活。可自打孙二从外地娶回了模样俊俏的媳妇,孙二就开始走了鸿运,先是回到场部当收发员,接着就当上牧场的电工。你别看电工那活儿不起眼,可在牧场老牛逼了。草原的风吹不着,草原的雨淋不着。整天腰扎皮带,挎着电工“三大件”,满牧场转悠,接个线、安个开关、换个灯泡,穿得板板正正,人模狗样,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意思。这还不说,场部控制着各连队的用电,如果不向孙二打打进步,那电闸可在孙二手中握着呢,说不定啥时候就给你拉下。其实所说打进步,也无非是请孙二下馆子,吃溜肥肠、粉条炖小笨鸡、干豆腐炒青椒,再来一盘杀猪菜。孙二还就爱这口,只要几杯老白干下肚,他就找不到北了。牧场的电就接得乱七八糟,年年都因为私拉乱接,电跑火,引发火灾。有微词的职工就写匿名信控告,有的干脆就找场长张贵景,说这鸡巴电工整天不干正事,还用他干啥呀,上边也说牧场用电管理安全隐患太大了,电工有责任,还老吃拿卡要,撤了他算了。可张贵景哼哼哈哈,就是不表态。孙二就一直吊儿郎当牛逼哄哄地喝着烧酒,大大咧咧骂骂叽叽地闲逛在牧场的街道上。

大伙就琢磨出是有些不对劲儿,大伙就说,孙二这小子是武大郎坐树墩,别看人弱,可根硬。要不咋谁也整不了他,凭啥这 样,咋还能继续干电工这活呢。

眼泪巴嚓的孙二寡妇说,这回你的目的可算达到了,你说那天你不劝那死鬼多喝两杯,能出这事吗?

张贵景正捏着酒盅要往嘴里倒,手一抖擞,“啪”地一下酒杯掉在水泥地上,成了一堆碎片。张贵景低声下气地冲孙二寡妇一笑说,我说小美人,话可别说那么不好听,这事你知我知,可别让调查组知道,再说又不是谁有意害孙二,喝酒后还他妈干啥活呀,你说,我这几年对你咋样?对孙二咋样?

孙二寡妇的眼泪就劈哩啪啦从那张俏脸上往下滚。自言自语地说,有这个人是个家,人没了以后我可咋过呀。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张贵景说,不是有我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这么大个牧场,还没你一口饭吃,人就是命,该河死井里死不了,孙二是到寿了。说着说着一把把孙二寡妇搂进了怀里。

此刻,一弯冷月已爬到了中天,寂静的牧场沉浸在夜的苍茫里。

5

躺在炕上,孙二寡妇过电影似地回忆着往事。她觉得孙二也是挺可怜的,戴了绿帽子还全然不知呢,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活得也够窝囊的。她陡然生起一丝负罪感。可有啥办法,家在山沟里,穷得和妹妹共用一条换洗的裤子,别说嫁给孙二,就是嫁给武大郎能出山沟子就成。出了山沟,就能吃大米白面,就能住上一面青的房子,就能躺在热乎乎的炕上,享受温暖和胃肠的舒坦。牧场就是她梦中的天堂。经远房舅舅搭桥牵线,事就成了。她恍恍惚惚地觉出婚礼那天有一双异样的眼睛,偷偷地一眼一眼地往她脸上瞄。她知道这个满脸就像秋天的山核桃的老家伙是这疙瘩最大的官。她的心里就忽悠地一颤。

酒席散去,洞房花烛夜,她才正眼端详一番孙二,此刻孙二的舌头已经有些发短,一股股酒气与身上浓浓的膻腥味向她袭来,一张糙脸上一双金鱼眼睛凸着,咧着一张阔口,露出几颗大黄牙,嬉皮笑脸傻了巴叽冲着她就过来了。这时,她就有一种失落的情绪袭上心头,心想这辈子就交给这个男人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何况家乡的不少姐妹还那样羡慕自己呢,说自己嫁给了国营职工,起码吃喝不用愁了。后来呢,后来……孙二寡妇感到身子有一层冷汗往出溢。

张贵景刚刚折腾完了,已累得人困马乏,打着响亮的呼噜,好像还沉浸在刚才交合的快感里。可她怎么听都好像有孙二的声音在喊着,就裹紧被子,强行把眼皮闭上。

张贵景对孙二媳妇有意思这事,瞒得了全牧场人,可瞒不了冬梅。自打冬梅的妈去世后,她就发现父亲像丢了魂似的,白天在外忙活一天,一回到家就时常两眼发直借酒浇愁。不能让冬梅接受的是爹说什么也不能和那个小妖精有染。她是个什么东西,土包子开花就忘乎所以了,你看那浪里浪气的样儿,咋瞅也是个狐狸精。可爹偏偏还真的被那勾魂的眼睛弄得神不守舍,三天两头找借口往孙二家钻,更让冬梅失望的是,爹趁着孙二在大甸子放羊回不了家的空档,竟然夜不归家了。

爹在冬梅心里美好的形象彻底逝去了,她感到脸总是火辣辣地烧,想到爹当场长自己竟然还是挤奶员,几次撺掇爹给调个工种,爹就是不答应,那一脸正气的架式,至今令冬梅理解不了。

孙二是个好羊倌,孙二寡妇却怎么也安分不下来。来到牧场,她感到生活安逸了,眼界开阔了。可心却多少有些堵得慌。孙二除了满身力气白天用在荒原里,晚上就全用在她身上,然后就咧着一口老黄牙的嘴呼哧呼噜地鼾声大作。她担心的是自己的户口还没迁来,还没有一份工作。如果凭着孙二那点能耐,恐怕猴年马月也解决不了。这块心病一直压在她心底。就是在这样日思夜梦中打发着流水似的日子,可她瘦弱枯干的肢体,却开始丰满起来,越发婷婷玉立,宛如一条美人鱼。

首先乱了方寸的是张贵景,他感觉到一场桃花运已经开始了序曲,这是他主持完孙二的婚礼,酒至半酣,孙二的新媳妇来敬酒,他不免往她的脸蛋上多扫了几眼,而那女人竟忸怩地掩嘴“咯咯咯”地银铃般一笑。他就借故拉了拉她的手,说以后有个大事小情就说一声,孙二可是个好人,能干活,啥说没有,我们牧场领导理所当然要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张贵景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的午后,他说不清为啥那天喝了那么多酒,更说不清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竟一下子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他游荡在牧场天高地远里,回想着一幕幕往事。他忽然觉出有几分厚颜无耻,这事一旦传出,这张老脸往哪搁呀。

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命里安排,张贵景与孙二媳妇各自所需,终于在野外一次收割青稞时,二目相对,火花乱飞。秋天的风吹着,就在青稞地里,二人好梦成真。

虽然有些匆忙,为圆满留下些许遗憾,可也为彼此得寸进尺,做好了铺垫。

场长张贵景利用权力,可以任意指使着孙二的一切,让他去东,他不敢往西,让他喊鸭,他不敢说鸡。可孙二毕竟是个人,是个男人,有他在中间,毕竟不敢太造次。张贵景想到和孙儿媳妇的云雨,就有些冲动,可一想到孙二看他的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咋办呢?每每爬上孙二媳妇身上,他都忽然想到孙二。干活就有些潦草。翻身下来,张贵景就陡升懊恼。

孙二媳妇满脸通红,轻声说,我老担心,怕孙二给咱俩抓现行。

张贵景没吱声,脸上淌着热汗。

没几天,孙二走上了不归路。

张贵景心里得意,只能怪你小子福小造化浅。可张贵景没料到,孙二这一死,倒使他与孙二媳妇慌了手脚。一是张贵景少了去孙二家的理由,更会怕这花花事的谜底被人揭开,二是孙二媳妇心知肚明,觉得这样失去了丈夫,良心受谴责。

孙二之死调查组的进展也算顺利,孙二出事前和张贵景喝酒的事,也核实下来。张贵景就挨了处分。

孙二的葬礼上,张贵景竟然巴嗒巴嗒连掉了一串泪珠,说,二子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有人一听就撇嘴,孙二没死时你也照顾得不错呀,说这话寒碜不寒碜呀。光给个警告处分就完了,事说大了,我们还说孙二是你个老王八蛋和那个小妖精一起谋害的呢。嘿,把个国有牧场整个王八犊子样,就完事了?

有职工就说,孙二寡妇和张贵景这对狗男女,就好比是狗尿苔炖猪大肠,蘑菇不是好蘑菇,肉不是好肉。

6

这一年牧场发生了四件事,一是自文革结束二十年后,又分来了第一个大专生罗天;二是场长张贵景最后被人举报大吃大喝和有作风问题被记大过处分;三是李老歪的“宠物保健门诊”在城里发展了十个分所,成立了宠物医疗股份公司;四是孙二寡妇的“二妮野味酒家”挂牌开张了,位置紧靠着牧场场部的小二楼。

别看牧场距离城市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可“二妮野味酒家”却把城里人们拽了来,尤以老场长、现在的纱厂总经理张贵景为首的纱厂班子一杆人马,时常大车小辆前呼后拥地来消费,大有“我胡汉三”又回来的气势。这时的孙二寡妇风光了,她把嘴唇涂得像个红心儿萝卜,把已并不纤细的腰扭得更疯,直把男人的目光勾了去。尤其是孙二寡妇的腰间的BB机,经常传出蛐蛐叫,手里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时常往饭桌上一杵,很是壮硕。孙二寡妇常常穿插酒桌间喝几盅。

有一天,张贵景和他的副手以及牧场的一些头头脑脑作陪消费,孙二寡妇腰间的蛐蛐突然叫了,她咋咋呼呼地喊,有人抠我……席间一片寂静,尤其挨着孙二寡妇的牧场现任场长、就是乳牛连的连长嘎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贵景就一巴掌打过去,大骂,你小子不知好歹呀,胆肥了,敢抠她,这不是给我难看吗!传说张贵景离开牧场后,孙二寡妇就地取材,和嘎子眉来眼去,又是秧歌又是戏,搞到一起,让张贵景醋意萌生,今天借着酒劲,算是报了夺爱之恨。这一巴掌,打的嘎子鼻子流血不止,看来张贵景真是用了圆劲。

张总你误会了,我没抠她。嘎子捂着脸说。

孙二寡妇就笑,你们男人咋说翻脸就翻脸呢,整的啥事呀,随后指了指腰间那个尤物,它抠我。

一看是误会,张贵景就佯装喝高了,往桌子底下滑。

孙二寡妇慌忙去搀扶,又冲着嘎子一嘟嘴,意思是大伙赶快去“二妮红蜡烛歌舞厅”。挨了打的嘎子心领神会,嘟囔一句,也就是你张总打我,否则还能走出我这一亩三分地。就里倒歪斜地和其他人往出走。

紧挨着“二妮野味酒家”,就是“二妮红蜡烛练歌厅”,是孙二寡妇开的第二家产业,她发现城里来的头头脑脑吃喝完饭桌上的王八、水鸟、兔子、黄羊、大雁……甚至还有天鹅、猴脑后,都好像没尽兴,此时,洗头房、练歌厅崭露头角,临近市郊的小县城,为了吸引市里突然冒出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和政府大小官员,特意盖了三百多米长街边房,洗头房、练歌厅、咖啡屋等招牌,一下子挂了出来,每到夜幕降临,大小车辆趴伏在霓虹灯闪烁间,醉醺醺的城里人搂起忸怩作态的小姐,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孙二寡妇看准了这个挣钱机会,就打扮得婷婷袅袅,钻进嘎子办公室,第二天就用很低的价位租下了一个足有一千平米的临街房,紧锣密鼓装修一个月,从附近农村挑选了30名模样娇俏的村妮,经过简单培训,“二妮红蜡烛练歌厅”就开张了。

有人说,开“二妮红蜡烛练歌厅”的钱是张贵景拿的。张贵景未知可否,反正他是常客,还以主人身份,为孙二寡妇拉来了不少客人。

在哪都是消费,帮帮我这个妹子,她命挺苦的,不容易,有钱大家挣。这是张贵景酒酣耳热时的推销语。

“二妮红蜡烛练歌厅”霓虹闪烁,莺歌燕舞,可进了屋,像鬼火似的灯盏,泛着朦胧,再往里走,就黑咕隆咚了,根本看不清人脸。客人们似乎都是轻车熟路,一进门就扯起门口站成一排、露着肚脐眼,肚皮上标着号码的小姐,蹦擦擦,跳贴面舞,蹦迪斯科。常常小姐不够分,孙二寡妇就会亲自上阵。随后,小姐们就牵着这些人扎进更深处的客房……

原先还有一些瞧不起孙二寡妇的人,现在似乎有所改变,说,这二寡妇真有能耐,赶上拎兜子收钱了。

罗天所在的乳牛连却好像日薄西天,弄得他像个游魂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在寂寥的时候冬梅给了他无限的柔情与关爱,多少拂去了他沉积在心头的阴郁。

经历黑白花难产之死事件,对小兽医罗天内心的震动不小。他觉得无地自容,不光是眼睁睁看见一个生灵诞生前的阵痛与死亡的挣扎,而是对心灵乃至骨子里辽荡深邃的撞击。这是一种无言的声讨,更是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呐喊。

歪脖子李有才的那种虚张声势与虚情假意,更如一记响亮的巴掌,搧得乳牛连的人们个个目瞪口呆,你想骂吧,骂谁呀,骂啥呀,人家干个体了,而且成了老板,百万富翁,愿意管就帮帮你,不愿管你也啥说没有,当初都干啥了,谁拿李老歪当打鸡棍了。李有才心里也暗暗地咒牧场咋不快点黄了呢,靠这帮人的几手挠扯,还能整出什么光彩事。所以当冬梅喊他帮着处理黑白花难产的事,他就根本没打算当个救世主。这回来请我李老歪了,以前你们咋对我的?

当他不紧不慢来到现场,黑白花已无回天之力了,看到黑白花眼角流着一趟趟泪痕,他就好像有一种良心发现一样,心灵猛烈地悸动一下:这可是两条命呀。就拿出听诊器,听了听,不行了,不行了。

乳牛连的老少爷们就一下子把愤怒一齐投向小兽医罗天。要不是冬梅扯了他的衣角,把嘴角呶了呶,意思是说还在这傻站着干啥,快鞋底子抹油,溜吧。

这时,愣在闹闹吵吵人堆儿里的罗天,才忽然像从一场恶梦中醒来,趁着人们七手八脚忙活着,慢慢回转身走向连部。在他回身的一刹那,发现一个漂亮的姑娘冲他莞尔地笑着,是冬梅。

7

罗天感到不走不行了。

牧场实在是让小兽医提不起一点精神头。他曾暗暗发愤,要煞下心钻研钻研畜牧知识,关键时候也露他两手。于是,罗天就把自己夜以继日地埋在青灯黄卷里,开始了苦和尚般参禅打坐,诵经似的苦海行舟。

牧场的生活不咸不淡,日子总是似水流年。牧工们在市场经济涌起的大风大浪的洗礼里,感到茫然无措,心若经幡,飘摇在凄惶的晚景里。人们都变得现实了,只要有一点能耐的人,都各自施展着拳脚,好像要试试身手。可唯有李有才的动物保健门诊干得红红火火,孙二寡妇的野味酒店热闹非凡,而牧场王会计的算盘依然扒拉得山响。人们可能都有一种怀旧心理,怀念以前牧场那云朵一样飘散的羊群、奔腾如江河潮涌似的马队、蹒跚在草丛中的黑白花奶牛,大片的庄稼,丰收的甜蜜……傍晚谜一样的夕阳下,罗天坐在暮色里,吹着一曲缠绵味十足的口琴曲,让人还觉出现代文明刚刚贴着草丛低低地飞临。

小兽医罗天离开牧场那天是个假阴天,迷迷蒙蒙的天空增加了他抑郁悲凉的情绪。他看见冬梅偷偷地抹眼泪,他就苦苦地把嘴咧了咧,努力制造出一副笑容,说,我又不是上刑场,梅子,等我稳定稳定,就把你也接去,快回去吧。说完捧过冬梅的脸,轻轻地吻了一口。冬梅就哭出了声,一扭身双手捂着脸往回跑。罗天迈动双脚,向城里的方向走去。刚刚还阴沉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一轮火红火红的朝阳露出亮丽的色彩。

8

纱厂是牧场试图经济振兴走出低谷下的一个最大的赌注,如果押的这个宝有一点闪失,那牧场就将彻底翻不过来身。

起初纱厂干得风生水起,生产的毛毯、地毯,销到了中东很多国家,也成为市里创业的典型,没少接待全国各地来学习取经的,总经理张贵景在大会小会上如数家珍地介绍经验。可是市场的风云变幻终于开了这帮一身膻腥味还未消失殆尽的牧场人一个玩笑。市里独有的一家纱厂可以很好地生存,加上进口的生产线据说是一流技术。而市里为了壮大地方产业,又接连招商上了三家纱厂,喊出打造“东北纺织王国”的口号。可同质同宗,都想出人头地,领市场风骚,就免不了恶性竞争,压价,互相攻讦,在一个不足百万人口的城市,四家纱厂展开了血刃战,其后果是谁也吃不饱,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不巧的是,海湾一带局势不稳,战争硝烟突起,购买毛毯的需求也打了折扣,纱厂的推销人员也不敢冒险去了,怕躲不过呼啸的炮弹,客死他乡,连囫囵尸首都留不下。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产品大山一样堆积在纱厂院子里,工人们从脊背后冒着寒气。

罗天们挥动铁锹往炉膛中扔煤的动作就潇洒不起来了,挡车工们随着拿不到工资,也是神不守舍,消极怠工,夜以继日加班加点生产出的产品,都存在着不少瑕疵,潜藏着隐患。打着酒嗝的总经理张贵景,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职工发出誓言:产品质量要坚决达到亚洲第一,冲出国门,冲向世界,再创辉煌。保证给大家开工资,还会奖励有功人员!

朴素还没散尽的工人们的干劲还算满高涨的,放下牧鞭、扔了镰刀、甩蹬离鞍的牧工们毕竟是怀着一腔豪情、背井离乡、进城闯荡的情愫进厂的。他们期望吃饱穿暖,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支撑着他们,不吝惜力气,不保留激情。

可是纱厂没能圆了牧场人的梦。摊子铺开后,纱厂却曾被大小记者、电视台的摄像机穷追猛扫了一阵子。好像一个新大陆又被发现,一只大乌龟从浅河沟子爬上了岸,紧倒腾着四只小短腿通往阳光璀璨的黎明。

这场滑稽的拉场戏的总导演其实就是张贵景。虽然年近六十,可他丝毫没有一点英雄迟暮的龙钟之态。老伴的过早离世,倒给他勃发英姿添助了再展风采的良机,体内的荷尔蒙暗自激荡,他就把激情投向了孙二寡妇。孙二寡妇那风骚的魅力,撩拨起他内心深处的躁动。牧场是一块巨大的肥肉啊,可如今已被啃噬得面目全非,宛如一匹饥饿的骆驼,瘦的只剩下一副瘦骨架子支撑着。他遥想十余年来一统牧场的天下,虽然比不上旧时庄园主的我行我素,可也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人的一生还求什么呢?最让他放心不下,也让他感到棘手的是小女儿冬梅。这孩子性格孤傲,总像和自己做对一样,处处干涉自己的自由。他也觉得这几年对女儿的关心不够,虽然当爸的总算从经济上给予了丰厚补偿。可如今女儿竟然和自己走碰头都不说话了。还不是因为自己和孙二寡妇那点破事。唉!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轻轻的叹息终于吐出了口,翻了翻身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指向了午夜12时,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脑海刚刚翻过掩面哭泣的冬梅及孙二寡妇放荡的浪笑,他突然有一种悲哀的感觉慢慢流泻而出。混了这么多年,折腾了大半辈子,行政上比照政府官员才是个科级,科级不算啥级别呀,科级就不能住四室一厅两个厕所的楼房,科级就不能坐凯迪拉克,他就特觉得亏,亏得他无可奈何了一个晚上。

经过三番五次的思想斗争,张贵景终于赶到牧场的上级集团公司,和董事长陈述完自己的设想,上一个大纱厂,向工业进军,增强牧场后劲,找新的增长点。他深知牧场党委一班人是没有人敢和他争争讲讲的,他们都是自己扶持起来的小弟,只有举手的份。虽然他背着因为孙二之死的记大过处分。

老张虽然没管住自己的裤裆,可还是有能耐,干了很多好事、大事!

那是,那是,咱们不能揪住老张那点破事不放……

有能耐的人,就该中用!

……

一场正儿八经的党委会,肯定了张贵景。就这样不到两个小时,牧场一个宏伟的蓝图,就在集团董事会上拍板了。

张贵景万万没有想到小日本子的狡猾竟然一直没有改头换面。当他西装革履东渡扶桑考察购买机器时,他咋也不会想到他从未见过的机器原来已是淘汰多年的一堆废铁。可厂房已盖起,机器已运抵,日本技工已来了,就只能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骑虎难下,多少让他心里没了主张。还好,日本技工总算让机器嘁嘁嚓嚓地转动起来了,在他的耳中好像一首古典的乐曲一阵紧似一阵地哼唱起来。

张贵景紧锁多日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的梦圆了一半。

然而,雾失楼台的是孙二被电打死,孙二寡妇与他的破事露了陷,纱厂那边又支撑不下去,银行贷款马上到期,沉重的利息压得纱厂喘不过一点气。如果不能如期付上贷款,银行就会封纱厂大门强行拍卖……

真是房漏又遭连阴雨,水浅鱼渴偏偏天大旱呀。

9

走出牧场进了纱厂的人就有些后悔,这日子可咋过呀,纱厂开不出资,还得干耗着,家里的孩子要上学,老人需要钱治病,换季了需要买衣帽……肚子也需要油水呀。可没钱呀,有人就骂,说要知道整这个熊色,还不如在牧场不出来了,咋说咱们那时有地、有羊、有牛、有马、有草原,整个年吃年用还没问题,可现在连根鸡巴毛都没了。有人说,别瞎报怨了,早知尿炕,就不睡觉了。

张贵景由于受孙二之死牵连,差点被撸了场长,可他建议上纱厂有功,加上与公司董事长是同学,很快就被调到纱厂当上总经理,主管人事和财务,抓住了人权和财权,就等于抓住了纱厂的命根。这还不算,他还给自己加上一项抓技术改造。主动要管这个事,他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进设备,就有好多厂家巴结,好处心知肚明,自然不能旁落他人。经历了孙二事件,他的锋芒似乎收敛了许多。可内心里他总是感到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说我干的那点事算事呀,搞个女人、整点回扣收点小礼,那不是小巫见大巫吗,狼吃看不见,狗吃撵出屎。有了这种想法,他就没有心思抓厂子的正事了,和漂亮女秘书调调情,与纱厂机关部室有韵味的女处长拉拉家常,然后就坐着纱厂配置的凯迪拉克,在夜幕掩护下,去“二妮野味酒家”,重温着与孙二寡妇的春梦。

纱厂又托人打通关系贷了一大笔款子,在银行催款的最后时刻,拿出一部分堵上了上次贷款,一部分留着厂子购买原料,可投进去,就如一枚石子扔进大海里,连一丝水波也没出现 ,有肉包子打狗的嫌疑。纱厂的职工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了,说啥的都有,抱怨、怠工、骂娘,沸沸扬扬,说走了孙悟空,又来个猴,轮流做庄的经理们,把企业的墙角挖空了,厂子不倒,就他妈斜门了。再说这领导要是一沾上骚腥味,官德就没了,人就不是人了。

正当纱厂的职工强打精神维持纱厂正常生产时,张贵景与孙二寡妇的婚礼也到了高潮。“二妮野味酒家”如今变成了“二妮高档料理”,装饰一新,高朋满座,孙二寡妇自任“二妮集团”董事长,穿了一件鲜红的纱裙,扭着肥硕的屁股,穿梭在酒桌间,给这个满酒和那个干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二寡妇已有些醉意,她端着酒杯大声地说,你说我没了丈夫,他死了老伴,我们俩个俩好加一好,这不是三好吗,说着说着就“吧嗒”一口,亲了站在身边的原先的牧场场长现在的纱场总经理张贵景满是皱褶的脸。

张贵景的脸腾的就红到了脖子根。说,可别瞎咧咧了,你是不是醉了。孙二寡妇一仰头,咱们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偷猫摸狗,怕啥呀,怕谁呀。整个酒店里就荡起了笑的浪潮,夹杂着放荡的口哨声,刺激着人的耳朵痒痒的。

这时,不知是谁把一副对联贴到了墙上,大伙一瞅,就更不可遏止地前仰后合大笑起来,有几个喝得差不多的人竟然伏下身去不由自主地傻呵呵地拍起了巴掌。只见左联是;一对新夫妻,右联是;两套旧家伙,横批:都是二货。

不知怎么的,孙二寡妇的眼睛就有些发涩发酸,想起这些年来奋斗挣扎的经历,现在不缺钱了,能呼风唤雨了,可内心却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老话,做女人难,做个寡妇更难。

毕竟是年龄大了,张贵景身感力不从心,闹哄了小半天,他就感到老胳膊老腿有些麻木。他早已料到,如果再和孙二寡妇不清不白地维持下去,终将遭到人们的唾弃、白眼,可和她结为夫妻,也是不会怎么光彩的。他算着今后的生活,他已感觉到上级纪委正在对他展开调查,而且已一步步逼近,要勒上他的脖子了,他感到一阵阵发冷……看来是得挪挪窝了,再呆下去,不仅没好果子吃,很可能在笆篱子里过后半生了。

新婚的夜晚,任凭孙二寡妇如何努力,张贵景的下身软塌塌地像一堆劣质的纱线。他就更加泄气了。趁着她正兴致昂然之时,他终于说出自己隐藏很久的想法:到南边去隐居!话还没说完,孙二寡妇就泪流满面了,抽抽搭搭地说,和你好这么多年,整天提心吊胆,咋刚安顿下来,又要跑呢。沉默了好一会儿,见身边的男人没说啥,她就又自言自语地说,走了也好,一了百了,走了好一了百了。就各自睡去了。

10

纱厂正式破产那天,职工都眼泪汪汪的。

纱厂硕大的广场上人流如织,类似于战争中战败一方的慌乱。败将不可再战,从明天开始厂子就将易主了。市里为了安抚这些数次上访的职工给了三条出路:一是成立个保安公司,留一部分人,让他们穿上制服、戴大沿帽,拎一根硬塑料棒子满楼区去遛劫匪,保卫居民安全;二是成立港田三轮车公司,一部分职工开三轮车跑出租,说白了就跟旧时的黄包车夫的功能差不多,只是现在的车辆安上了发动机,省了力气;三是哪来回哪去吧,不叫荣归故里,叫返璞归真。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纱厂黄利索了,职工们各有归属。

罗天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他想到他学的是兽医,兽医干别的,纯属扯淡。而且,国家给了牧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优惠政策,恢复草场生态、原生奶计划、绿色大农业等蓝图,方兴未艾。想到这,他就紧赶慢赶回牧场。他筹划着买几头奶牛,盖一所房子,再种点地,过一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更主要的是他想到了冬梅。尽管他和冬梅的恋情,对未来的老丈人张贵景还处在保密阶段。无论是在牧场,还是去纱厂,他都有意躲避张贵景。他觉得冬梅有了这样的父亲,有些丢脸,更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让张贵景给予照顾,他很不屑。

张贵景和孙二寡妇突然失踪后,对冬梅的打击宛如晴天霹雳。

虽然父亲张贵景没给自己带来一点精神上的好处,甚至是一地鸡毛的指指点点,可小时候,妈在世时,父亲是那么慈爱……她曾拒绝父亲调她去纱厂的好意,坚持留在牧场养奶牛。毕竟是父亲呀,她的内心激起狂涛不止。能够让她聊以慰藉的是罗天,现在像他这么本分的人实在不多了,况且,对自己忠诚专一,彬彬有礼,更使她感到幸福的是,每每他们亲热时,各自都掌握住了分寸,她就感到他们之间的恋情比大草原上的小野花还纯粹。她知足得想哭。

罗天归心似箭的心情,似是钻出地皮的春韭,鲜绿而蓬勃。回来,就是回到了根本,回到了内心。他已从纱厂破碎的梦中彻底醒来,这梦确乎黄粱,犹如无根的浮萍,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人生也扛不住虚无的折腾。他想。

不知怎么的,一句唱词如开江之鲫一样,张扬着冲出他的嗓子:清格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激昂的声音颤了又颤,然后向远处飘去。

五年后,躲到海南别墅里的张贵景和孙二寡妇,被市纪委的人找到,此时距离张贵景退休已经三个年头,他被立案调查。

罗天准备带着冬梅和四岁的儿子去看看张贵景和孙二寡妇,毕竟是自己的丈人和丈母娘,是儿子的姥爷和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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