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陌离殇
2019-11-15姜弢
□姜弢
家中有口老式的躺柜,在我上学识得几个字以后,能念出柜盖板背面毛笔写的三个字:许德兰。在我印象里,这是奶奶大名被书写出来的极少几次之一。当然她自己并不认识,想必是当年订做这口柜时,由乡间木匠书写上去的。木匠的字还算端正。那柜子的木材不好,据说是杨木的,妈妈以后许多年里念叨婆家的贫寒,多少带有些不满:跟你爸结婚,就一口破杨木柜子,再什么也没有。
奶奶的贫寒是有缘由的——她31岁就守了寡,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再未改嫁。三个孩子前后都是女孩,我大姑和小姑,中间夹着我爸爸。中年以后,爸爸也偶尔会忆苦:家中两间如同棚屋的低矮草房,每逢下雨便四处滴漏,墙角爬着些黑色的骨节虫,那种虫子黝黑油亮,多少有些丑陋可怖,碾死后散发一股难闻的异味。雨下得大时,爸爸会被奶奶差遣到外面去挑水沟,因为房基低,不在房基周围挑出像护城河似的排水沟,雨水便要倒灌了。十几岁的爸爸顶着大雨出了门,浑身浇得透湿,脸上的泪水也不住流淌。奶奶差遣他的声音是相当严厉的,并不因为他是唯一的儿子就有半分娇惯。这个4岁就没了父亲的少年,过早体味了生活不易。
奶奶性情有些刚烈,用妈妈的话说便是“厉害”,她生着一双三角眼,似乎也给这厉害留下个注脚。爸爸讲奶奶打孩子是毫不手软的,不管儿子女儿,没能做好她吩咐的事,都要挨笤帚,且打得极狠,屁股上不显出青紫都不算完。在她漫长的孤儿寡母的岁月里,一种恼烦的情绪实在被添塞得太多太多,打孩子的狠戾,也许是她为数不多的可输出的渠道吧。在我童年记忆里,奶奶大部分时间还算平和,唯有一次显露出凶,还是因为护犊子。那时我大约5岁,家就住在一中的院内,课间休息疯闹的高中生们,想必觉得我这个圆头大脸的小家伙挺好玩,把我逗弄哭了。我跑回家里寻求庇护,其实也没弄清肇事者是哪个班级的学生,怒不可遏的奶奶带上我,去到离家就近的一间教室,不管老师正上着课,哐的一声就把门撞开了,站在前台以家庭妇女的丰富语言开始斥骂假想敌——那些可能无辜到莫名其妙的孩子。作为她唯一的孙子,我的每根毫毛大概都不容侵犯。
奶奶陪伴我的日子并不久,我还没到上学年纪,她就奔赴远在昆明的小女儿那里去了。其实她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跟小姑一家生活在一起,妈妈说她贪恋城市生活,但有一层我是不好明说的,那便是婆媳不睦。龃龉的产生,多半还是与生活的窘迫有关:奶奶五十几岁时,查出得了子宫癌,那时的手术费用,需要200来元。对于同挣着每月三十几块的父母来说,能维持日常生活已属不易,根本没有什么积蓄。爸爸是不爱张罗事也不擅张罗事的人,这笔费用都是妈求人托脸借来的。手术做完,奶奶痊愈,按说她理应对儿媳妇的付出报以感激,但奶奶显然还是有些旧时婆婆的习气的,觉得这是儿媳的理当,并不需过多表露。让妈比较生气的事是——奶奶不顾及家里还拉着饥荒的事实,偷偷关照着她的大女儿。大姑来我家串门时,临走奶奶给她盛了一小袋白面带上,被中午下班的妈妈撞见了。那时的白面有多金贵,城镇人口每月才供应二斤。更重要的是妈觉得她不该这么擅作主张。
妈觉得,奶奶相当不明事理,而且比较霸道,同她对话几乎找不到什么契合点。所以她们之间从开始就没热络过,日常生活中都是相互抵触着,不过倒没发生大的冲突和争吵,缘于两个人都比较爱面子,怕丢丑,被人笑话。所以当奶奶找到可以避去的路径,妈妈还是松了口气的,虽然她多次怨怪婆婆对孙子孙女的不管不顾。
大姑矮小,15岁就被嫁出去了,一辈子多病。那么早将大女嫁出,也是出于分担家庭重负的考虑。姑父是个退伍军人,一只眼有疾,参加过解放战争,本来给安排了工作,后来因精简回了位于海边的老家。姑父为人耿直,27岁时娶了小12岁的妻子,对大姑及丈母娘一家都算尽责。饥馑年月里,他不时从黄骨嘴挑担去到财主房,走上四五十里路程去给丈母娘送上些粗粮或杂鱼。
小姑的命运相对要好很多,且有着幸运的成分,她嫁给了一位海军军官,随夫在昆明、南京、洛阳等地生活着。小姑模样生得俊俏,性情偏于泼辣,算是最早那拨自闯出路的乡村青年。1950年代,她就到营口的一家纺织厂去做女工,一次逢节日准备回家,在车站钱包被小偷扒了,深感无望的小姑坐在车站台阶上抹眼泪,梨花带雨,被回盘锦老家探亲的青年军官看见,询问了缘由,伸出了援手。这位名叫黄凯的军官,后来便成了我的姑父。
小姑漂亮,姑父也相当俊朗,他们订婚时拍下的照片,是我见过的最标致的情侣照。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基因得到了良好的延续,不过生活并不如他们的样貌那样悦目顺遂。小姑的大女儿小静,幼时受惊吓变成了彻底的傻孩子,生活难以自理,成人时连自己的月经都不会看顾,后来嫁给城郊一个讨不上老婆的农民。奶奶初去小姑家,亦是应小姑急切之邀,帮助照顾次第出生的孩子。小静属于那种躁狂性精神疾病,稍不如意便会抓挠她姥姥,姥姥头发被一绺绺撕扯下来的时候亦不在少数。当我们兄妹缺失一个本该有的老人的照顾,不得不雇一个保姆时;当妈妈想及昔时的委屈,责怪老太太贪图享受城市生活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许德兰其实过得并不逍遥。
小姑的家事是纷乱的,确实需要一个好帮手。大约在70年代早期,英俊的黄凯便离世了,起因是一次海上演习中舰艇鱼雷舱发生故障,有毒气体将全体官兵都严重感染了,而他是那艘鱼雷艇的艇长。三两年之内,数十战士们相继病故,黄凯因是长官,享有高昂进口药物的治疗待遇,迁延了几年后生命也走到尽头。一个国家二级运动员,一米七五的身高,离世前只剩下七十来斤。所以小姑一家后来定居洛阳时,奶奶一度也想回来,但小姑坚决不允,许多年里,她太需要母亲在身边陪伴着,帮助操持这个家,丈夫去世,那种依赖的惯性尤甚。
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后期,30余年的时光里,许德兰确实在过着市民生活。她掌管着小姑的家务,买菜,做饭,清洗拾掇着大人孩子的衣物,不住地以威严的腔调训斥着不省心的外孙们,甚至也包括她女儿。待孩子们渐渐长大些后,她才有了些闲适,空余时间最喜欢跟附近的老太太扎堆嚼舌头。奶奶是个烟民,喜欢用一个玛瑙质的烟嘴把烟插起来吸,那时的香烟大都没有过滤嘴儿。她还有个精致的合金烟盒,银色的,带有细密的花纹,打开时,里面有个弹舌能自动把烟盒撑到摊开的状态。这些小玩意都是黄凯未去世前孝敬她的。小时看奶奶从烟盒里取烟,然后在烟盒盖上轻轻地怼实,再插上烟嘴点燃,这一过程真令人眼羡,觉得那一定是桩美妙无比的事情。多年且多地的在外生活,把她的乡音消磨得所剩无几,她讲一种辨不清东南西北的口音,但大抵还是北方话,也不难听懂。三十余年里她也回来过几次,有三两次是因为牵挂、想家,另三两次则是因为跟小姑怄气。两个个性都很强的女人,虽为母女,但争执起来也是针尖麦芒。某年的某个季节,许德兰会事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儿子家门口,带着她灰绿色的旅行提包。每次因气恼而回,她都发誓再也不回小姑家了,给他们做老妈子累死了,还得受气。但随后不久小姑带着我的某个表弟妹追了来,她做样子执拗一下,就又跟着回去了。仔细想想,我妈说的也没错,许多年里,她已习惯了楼房和坐便马桶,习惯了城市喧嚷的菜市和早点铺,习惯居于闹市中的那份满目街景与人景。
奶奶是爱热闹的,喜欢各式各样的民间街头表演。后来偶尔从老家一个长辈嘴里听到:许德兰为姑娘时就有些“张罗疯”,爱扭秧歌。我还记得一件事,90年代后期她从洛阳回来,某个正月十五,她追随舞龙灯耍旱船扭秧歌的队伍,在街里转悠了整整一个头午,吃午饭时还不见回来。午后她才回了家门,说有点迷路,差点走丢了。说这话时她脸上多少带些赧然。奶奶不是小脚,小时候裹过,遭遇了她激烈的反抗,后来就变成了解放脚。但那也够她受的,一个快八十的老太,勤勉地跟随着街上的表演队伍,一直把人家看散了场还意犹未尽,想来她爱热闹的瘾头非常之大。
小时见过奶奶用纸铰出小人小动物等图案,不知这算不算心灵手巧,那个年代的女人或许都会弄些女红剪纸之类。还见过她用吃剩下的蟹子腿儿和眼睛部位,拼出个古代美人,想来这也不是她的发明,属于民间游戏的一种传递。都说儿子随母,但这说法在爸爸身上却断难成立。爸爸性情极平和,甚至可以说有些绵软,跟奶奶几成倒影。奶奶是棵枝杈横斜的老槐树,硬倔凛然,而她儿子呈现在水中的倒影,已被波光抻揉得如柳般摇曳。倒是我,在少年叛逆期里展现的某些暴怒,以及青年时期与人冲突斗狠的行为,屡被妈妈责骂成——臭脾气就像你奶了。
爸爸小时就是听话的孩子,学业优良,从不调皮,在小小年纪就挑水拾粪打柴火或下雨天被遣出去挑水沟,眼里带着忧伤或泪水却从不吭声。初中毕业赶紧念了那种速成的中师,好为自己找出路。其实他有过数次比当教师要好得多的前程的,但因为听话都白白葬送掉了。一次是部队在学校里招飞行员,历经一轮轮严格体检,最终有两人过关,其中就有他一个,但奶奶说,我就你这一个儿,你想往哪跑?再说开飞机要是打仗怎么办?不行!不能去!儿子只能乖乖从了。另一次,爸爸看到鲁迅美术学院的招生简章,一直喜爱画画且画得不错的他,怦然心动,想去报考。那时要到沈阳的学校去考,来回路费食宿加报名费等等,大约需要30块钱。奶奶确实没有这钱,能不能借到是另一回事,但她更坚定的理由仍是——你是我唯一的儿,不能离开我。以后我和妹妹们听到这样的故事,都觉得奶奶太不可理喻,爸爸太不可思议。我们议论假如爸爸当了飞行员或念了鲁美,现今会怎样怎样……不过反过来一推,不对呀,倘若爸爸成就了那两桩事中的一样,他找的老婆还会是妈妈吗?那我们还会是我们吗?出于对老妈的悯恤及对自己是否得以临世的考虑,不去就不去吧。还得加一句:奶奶英明。
奶奶是喜欢管事的,尤其在面对一些棘手家事时,她有一种冷静和决绝。把小静嫁给乡村一个年纪较大的光棍,便是她与一帮老太太闲聊家常时,撺掇成的。这注定是一次卸包袱,就如她当初把15岁的大姑嫁出去一样。送亲时,只她自己陪伴小静去的,且在外孙女婿家住了好几天,她担心傻外孙女在洞房时哭闹。这么多年里,她挨了许多小静的抓挠,但也只有她能安抚住这个模样姣好的可怜的傻孩子。
小静嫁人时大约二十一二岁,她跟我同龄。这件事对于二十一二岁的我来说,刺激很大,简言之,就是一个崇尚人性与自由的文艺青年,从中看到些野蛮和丑陋。我还记得五六岁时,小姑带着小静和小娟回来探亲,她那副乖巧甜美的模样。当然,稍小的小娟也很漂亮。那时小静已经患病,三个人一起玩时,小娟对我说,你要是动我一下,她就会打你,你信不信?我当然愿意以身试法了,便伸手捅了小娟一下,愤怒的小静立马飞奔过来,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表情,吓得我撒丫子飞奔。对于这桩婚姻,我爸妈也认为不妥,叹息说,可惜了那孩子了。但奶奶有她的道理:那你们说怎么办?就这么养她一辈子?以后,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奶奶是善于从一种窘境中找寻出办法的,她本能地略过那些中听不中用的情感,直接把主题落在如何活人和排忧解难上面。好在小静嫁的这个农民确实老实忠厚,一直待小静不错,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尽管是傻子,亦足以满足他与传宗接代相关的诸般功用。小静的户口始终没迁出,她的两个儿子都得以有了城市户口。奶奶间隔着会去看看外孙女,回来总是报喜不报忧。婆家待她不错呢,什么都不用她干。事实是她什么也不会干。小静在那个贫瘠的乡村里享有些特别的礼遇,青苞米快熟了的时候,她可以随便在哪家的地头掰上几穗,没人跟她计较。
很多年里,我们与奶奶的连缀,似乎只是些偶尔寄出的包裹和信件。奶奶与小姑打小都吃惯了咸鱼虾干,对于海腥味的记忆难以磨灭。远方有信来,说奶奶馋虾了,馋干干鱼了,妈虽嘴上怨怪其实是小姑在馋,仍会及时打了包裹寄走。家里那口爸妈结婚时陪送的大躺柜,早就给送进厦屋里,里面放些地瓜土豆之类的冬季贮存,偶尔照妈妈的吩咐,去取些地瓜或土豆回家煮时,照例在打开柜门那一瞬,看见许德兰三个字,奶奶生着三角眼的那张脸会在眼前浮现一阵。
有种说法是孙子天生认爷爷家门,还有句话叫“外孙是姥姥家的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奶奶与我们联结寡淡,却不妨碍我时时想念她一下的那种频率,甚至对我连一张相片都没看到过的爷爷,有时也会涌起无边的玄想,参照着某个叫人亲切的老头,会觉得与他离得更近。在奶奶嘴里很少能听到陈年往事,她似乎是张网眼很大的筛子,特别善于把往昔的困苦不快筛掉。我向她问起过爷爷,她答,提那个死鬼干啥。渐渐大了以后,我也曾尝试着替她梳理一下心路,外表刚强的许德兰,或许是那种人:遭遇困境时,会迅速找出突围之径,并尽力抖搂掉内心的不快,很少往身后看。她也愿意站到能力所及的最高处,尽量使自己过得舒坦点。所以等我爸一有了工作,她便扔掉乡间的两间破屋,跟着进城“享福”了。当她察觉跟儿媳很难投缘,就又投奔女儿去躲这份烦心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奶奶一度回来住了有大半年的时间,不知道是因为与小姑怄气还是思念我们。但我至少记得,那段时间,她大概还是不畅快的,连我这个唯一的孙子都没能让她满意。那阵家里给她订着牛奶,订户需要每天清晨听到送奶人的吆喝声,带了瓶子飞奔去打。送奶人只在上街停留,距家大约有300米,还有段陡峭的坡路。理所当然,这事一般是我去做的,但某个早晨,我看了下表,确实觉得上学时间太过紧迫,而我早饭还没扒拉下去,便不想去打牛奶了。奶奶脸色立时就不好看了,自己拿了瓶子出门去,连爸爸拦阻着想替她去也不肯。那犟劲儿上来了,谁都拦不住。我挨了训,确实有些羞愧,但也有些冤屈在心里挣扎。我想,我天天都去,就这一天实在来不及,就成了罪过?因此,当奶奶又返回洛阳时,我在她嘴里注定是个不孝顺的孙子,就如小姑家的弟弟妹妹们也没一个让她满意过一样。
数十年里,奶奶从南往北或从北到南往返奔波着,她的旅途总让我有些羡慕。她会说起北京怎样怎样,石家庄怎样怎样,郑州怎样怎样,那些旅途见闻,足够我通过添加些想象而变为绚丽的图景。她喜欢外面的世界,其热情大概不亚于年轻人,说到底,谁又能不喜欢呢?或用昆德拉的那个名句来概括:生活在别处。生活总在别处。
大约是1999年,奶奶终于像片归根的落叶,彻底回到庄河。小姑患癌症去世了,孩子们也次第离巢,奶奶再在那里待下去似乎没了意义。再说,她也的确是老了。爸爸去领了她回来,许多年不见,她在我看来显得那么矮小,往日坚毅的眼神有了涣散,走路颤颤巍巍,这棵树已遍布老态。冬季里,她会抱怨屋子冷,身上冷,尽管她穿着最厚的棉袄,夜里睡觉时,每每会被滚烫的火炕把后背烙出燎泡。那时我已在大连开发区安家,夏季回来,与她同住南屋,她说,给我搓搓后背吧,身上刺挠。我给她搓出厚厚的一层灰垢,满是皱褶和老年斑的脊背,让我有些扎眼,心里涌起隐隐的疼。
那时她烟已经戒掉不抽了,改成时不时喝点白酒,说是可以活血暖身子。她很注重养生,每天早晨会在院子里锻炼,像练通背拳基本功那样,两只手臂前后甩动,拍打着前腹和后背。在吃食上,她一如既往地节俭,不肯糟践一点东西,北方人通常是不吃鸡肠鸭肠的,但家里杀了鸡鸭,她决不让把肠子倒掉,自己一点点清洗了,蒸熟了来吃。我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她曾给我烧过白菜根吃,嘴里还念叨,搁过去,白菜根也能救命呢。吃剩下的鱼刺她也不扔,在灶坑里烧脆了,嘎巴嘎巴都嚼了吃,还说是很香。
奶奶很不适应回来后的生活,最起码,社交生活大不如前。她去找些年岁大的街坊聊天,她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同样的,对方也不大能听懂她在说什么,这让她很感郁闷。许多年里,她在洛阳的某个住宅区花园里、某个菜市场或是大街上,都能如鱼得水,随便扯上个人就能聊得兴致盎然,而回到故乡,她几乎失语了。因此,她有时会百无聊赖,用我妈的话说,开始“管闲事”了。妹妹的孩子在院子里铲土玩,她凑过去用拐棍点点戳戳,训斥这个重外孙把土翻得到处都是,把衣服也弄脏了等等。鼻涕鬼玩得兴致正浓,哪有心思理会这个猛不丁就降临到姥姥家的老老太太。拐棍把刚挖好的战壕弄乱了,鼻涕鬼气恼地将它拂到一边去,拐棍又来,他又拨拉,结果拐棍就落到他身上了,鼻涕鬼大哭起来。那场景相当滑稽,曾祖母和重孙子打起来了。我妈相当不悦,数落了这个老小孩的婆婆,奶奶的回击毫不示弱,据说几乎满血恢复了年轻时的战斗力。并且,接下来两天,以绝食来进行抗争。
回乡三年后的冬天,一次雪后,我妈告诫奶奶,说外面路很滑,别出去溜达了,容易摔。但执拗了一辈子的许德兰,哪里会因这一句劝就停止了她去拉呱瞧热闹的脚步。她刚走出院子就摔了,大腿骨折,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卧床期。奶奶最终去世时也没枯憔到怎样,神志也算清醒,于她而言,不能站立行走剥夺的不只是肉体自由,而更多是心力吧。81岁,许德兰在这个世上谢幕。
我赶回来为她送终。妈家在外间地设立了灵棚,正是三九天气,屋门敞开,形同室外,我内穿棉服外裹大衣守灵,依然冻得浑身麻木。夜里还好些,因为这时亲友们不会来吊唁了,屋门可以关上,我也不必频繁跪下回礼。奶奶身子梆硬,有时我会捏捏她戴了白线手套的手,心想这就是我的来路呢,从她到我爸再到我。没多少悲戚,她这一路走来大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她总是尽力让自己舒坦些。而我们于她来说,就像是些看客。
但在火葬场时我却一下子崩溃了。看着她短小的身体,随着炉口滑轨车的前行,被一下吞进炉内,我蓦地就爆出嚎哭,难以自持。那时我涌出一万个不舍,觉得身体里的某些东西,瞬时都被她带走了。翻卷的烈焰中,她的魂灵会不会痛楚?能不能得到飞升?这个31岁就守了寡的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别让他们饿着,直到日子好了,连白菜根和鱼骨都不肯浪费;这个有脾气的女人,半个大字不识,没有多少见识,于艰难持家中树立了自己的一套观念,在与儿女发生冲突时,她粗率地抵挡一下又迅速妥协了。她从来不知道记恨,她向来是个网眼很大的筛子。
从她离世至今,近20年过去了,偶尔会因某个触动想起她,思绪浮光掠影,从没想过付诸一篇文字。奶奶,但我总觉得我欠你的,你是我的来路。
去年,大姑病殁,临终前几日去看望她时,她已有些谵妄。她躺在炕上,嘴里胡乱说着话,然后,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场景:妈来接我了,她在大门口站着呢,穿个蓝褂,还挺好看的呢。她站那干嘛,快叫她进来吧……
别人惊惧,我却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