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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记

2019-11-15安琪

海燕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少君唐诗大海

□安琪

《会饮记》开创了一种文体

每一篇都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事,但每一篇又都是彼时彼地发生的事,这是什么样的文体,跨文体,杂糅体,跨小说、散文、评论,杂小说、散文、评论。主人公,“他”,一个时时刻刻脑子转个不停的人,他太博学了,看到什么都能产生无尽的联想:书本上的、古今中外的。他的经历不能说复杂,在一个绝对高知的家庭长大,父母都是北大历史系毕业因此在他高考时依然希望他报考北大而他也考上了,考的是中文系。其实他是可以读考古或到广播学院读播音的但父母否掉了那两个“其实”。未名湖畔,他的母亲到北大看他,两人在湖边看风景,母亲抽出了一支烟自己点了,又抽出一支递给了他,这是他平生抽的第一支烟。雷厉风行的母亲这时也老了,老成慈爱的老太太。他还没老,他正当壮年,他在他的母校北京大学对着一位年轻的孩子也心生慈爱,这孩子正为鲍勃·迪伦获得诺奖而愤愤不平:他们不能把自己变成追星族,阿多尼斯、罗斯,还有那谁谁谁——他们都比他强。他叹了一口气,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真理在握的青年就像这孩子一样,自以为手中握有何谓文学的秘密,这些金字塔顶端的孩子!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他没说的是,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你需要的是当头棒喝。

他就是李敬泽,他用一本《会饮记》开创了一种文体,在这样的文体里,他把他忙碌的每一天,这一天所开的会,展开细胞裂变式的联想,主题当然与今天的会有关,这样,他的每一篇文本便是他的阅读史、思想史、心灵史,12篇读下来,他所参与的文学艺术门类的专题研讨以及研讨中他说出的观点、他没有说出的观点,他忽而当下忽而往昔忽而未来的浩渺思绪,他指挥他阅读过的每一本书中的人物或作者在他的脑中争辩乃至厮杀,他对他阅读过的每一本书中的人物或作者的评判,他刷微信如同你我的每一天,他的语言机趣他的欢喜悲伤……这个从年轻到现在都一直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从《会饮记》中走出,直接地,站在你面前。

《会饮记》,李敬泽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

对当代的“发明”

《闯海歌》注定成为《海天集》的一座巨岛撞击读者的阅读惯性和评判标准,对熟悉李少君诗歌的读者而言,《闯海歌》太真、太硬、太写实、太突兀,作者从过往一锹一锹挖出水、挖出土、挖出人,筑成这座巨岛。30年前的记忆:水亦是血并且依旧滚烫着,有一盆叫梦想的火不停地燃烧它;土即是躯体这躯体由自由和意志和勇气构成;人就是人才,为着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信念所催促他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南下海南。啊,沸腾的过往,1980年代末海南经济特区波澜壮阔的历史就这样由一具具具体可感、真实不虚的生命个体创造。30年过去了,作为其中的一员,李少君由当初闯海的20岁青年到如今的50岁中年,由海南到北京,年龄和工作地点都发生了变化,青春变成了远方、既往的25个岁月变成了远方、海南变成了远方,李少君开始了对“远方”的追述,海南,自此成为他诗写的关键词。他带我们到海口老街,指给我们芭蕉、骑楼、海南话、南洋式家族大院;在岛西之海,他感受到了海之寂寞也独自欣赏了浪花绽放,他听到了大海交响曲也获赠清晨的第一道绚丽晨光;他记得三亚的每一处沙滩、每一个欢乐过的角落……海南25年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对着人群对着天空、当然更是对着文字对着自己,喊出,“我是有大海的人”。作为全书的开卷之作,《我是有大海的人》可谓夫子自道,这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和自我勉励,当他说,“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所经历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他和大海互为知己,只要大海理解他、默许他就够了。他继续说,“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他没有必要遵循你们、看你们的脸色,他内心有大海这个参照物,他向往的是海鸥的生活、巨鲸的生活:海鸥踏浪,海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读《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想到的是,有大海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有浩荡胸怀;读《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想到的还有,我们如何从“你们”中走出,也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大海”。

如果仅仅停留在对海南景点的抒情,则李少君还不能把自己从众多的书写海南诗篇的诗人队伍里分离出来,也无法对自己大学毕业背井离乡来到海南工作25年的人生作一个交代,这是可以看到的与作者有关的经历。而潜意识里,李少君更想传达的是一代人的奋斗青春、无悔青春。李少君是个有大情怀的人,他身上的湖湘血液一直在催促着他,这是一种地理的命定,我相信每一个湖南人都曾被这么一句话激励过,“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李少君出生、成长地湘乡恰好又是晚清重臣曾国藩的故乡,凡此种种,不可能不为李少君注入一种宏大的写作抱负。李少君着手写作长诗《闯海歌》在我看来还有杜甫“三吏三别”的鼓舞,在中国作家网“文学直播间”的讲座视频里,李少君表达了自己对杜甫积极投入生活、关心朝廷和民生疾苦并能把这一切转化成诗句的敬佩之情。李少君说,广阔的生活才是诗意的发生地。《闯海歌》无疑就是广阔的生活。全诗以诗剧体的形式叙述了“我”跟随“十万人才下海南”的经历,“我”坐火车、过海洋、乘长途汽车到海南实地考察之后决定大学毕业直接到海南谋生,期间遇到的同样闯海的外乡人、满腹民歌的热情的黎歌王以及不可避免撞上的困难和对困难的化解……电影一样用诗歌的方式回放了一遍,没有闯海经历的读者也跟着闯了一回海,了解了一代热血青年化知识为力量的行动。我有点好奇诗中主人公“我”的歌手身份,不知是作者的真实状况(不太清楚李少君会不会唱歌),还是作者的有意设置,这个身份确实有助于情节的推动和海南民歌的穿插,全诗最后以“我”创作的歌曲《我是有大海的人》作结,巧妙地把作者自己喜欢的作品自如地放了进来。写作《闯海歌》这类诗歌是一种冒险,它必须破除语言的洁癖,有时甚至必须颠覆诗人心目中深深扎根的诗之定义,且随我翻开《闯海歌》第三首《海口人民公园三角池》,看看诗中出现的招聘启事、合作邀请、擦皮鞋、摆地摊、电视机贩卖价格、汽车摩托车走私、小姐房租刀枪……这些意象怎及海浪涛声椰子树有诗意?对此西川早有预知,在《唐诗的读法》一书中西川有一段精辟之论,“忽然哪天化工厂爆炸,石油泄漏,地下水污染,股市崩盘,你写诗试试,你写不了,因为你那来自他人的、属于农业文化和进士文化审美趣味的、模式化了的、优美的、书写心灵的所谓‘文学语言’,处理不了这类事,因为你在语言上不事发明。”

现在,李少君正艰难地走在对当代“发明”的路上。祝福他!

《海天集》,李少君,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

蜀人才大

2019年1月30日,向以鲜在他的微信推送了他刚撰写的短文,《诗歌与自注情结》,文中说,“自从以互文方式在拙著《唐诗弥撒曲》中满足了我的自注情结之后,我渐渐开始怀疑自注的必要性与合法性。”对自注,向以鲜做如下反思:

1.自注常常节外生枝,像一枚枚生锈的铁钉,打断了诗歌阅读的畅快、畅通感。

2.自注如同一道道栅栏,阻隔和拘限了读者自由自在的想象力。

3.自注可能源于诗人的过度自恋,或者对读者阅读能力的过度低估。自注也可能与诗人的不自信或自卑相关,似乎不整几条自注,就不足以彰显诗之高妙幽微。

同样这一天,我整理书柜,跳出了向以鲜《唐诗弥撒曲》,家里书多,总是后来的压住之前的,这本诗集在家已3年有余,内心惦记却遍寻不到,既已跳出,便是该读的时候。这几日一路读完,有一些感想。

诚如作者所言,这是一部有自注的诗集,作者自己为32首短诗撰写了15万字的注疏,呈现在文本上便是,诗占了全书三分之一,注占三分之二。有注的书似乎都如此:注比诗多。可见诗的语言确实是最具特殊结构的花朵而非绿叶。正像书名中的“唐诗”二字所提示的,32首诗里28首的灵感来自唐诗,另4首来自屈原、周邦彦等。个人觉得还是全部来自唐诗比较相宜。从古诗、尤其唐诗取创作素材好像是中国当代诗人尤其中国当代中年诗人的一种写作路径,这时,生活按照既定程序有条不紊、日复一日,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撞击;这时,心态平缓激情感情爱情不再但还想写怎么办?从阅读、从游历找触动似乎是不错、也比较见效的选择。大家也看到了,我主要从游历。而我看到的是,柏桦从阅读。现在我又看到向以鲜也从阅读。对此种写法,青年学人胡亮在本书序言中引用了朱利娅·克里斯蒂娃“镶嵌品”一词形容之:此一本文终成为对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

此前对唐诗的凿通诗人们较为熟悉的有洛夫的《唐诗解构》和伊沙的《唐》,现在又多了向以鲜此著,《唐诗弥撒曲》。个人记忆中海子只一次尝试从唐诗中捞了一首便成绝妙好辞,那就是李贺的《青铜仙人辞汉歌》,天才就是天才呀,那种语言的创造性和现代感,那种不拘泥于原作而自行调遣词句所渗透出的沉重的悲凉,足以成为所有古诗今译的典范。

我突然发现,好像四川诗人更喜欢自注或他注,钟鸣《中国杂技:硬椅子》自注、柏桦《水绘仙侣》自注、欧阳江河《凤凰》他注、向以鲜《唐诗弥撒曲》自注、翟永明《随黄公望游富春山》自注。是互相影响,还是蜀人才大非如此不可释放?我想应该都有吧。蜀人确实才大,向以鲜此书自注部分又一次让我发出感叹。客观地说,我爱《唐诗弥撒曲》自注部分超过诗歌部分,这15万字,涉及考古、文本分析、历史、地理、传说、比较文学等领域,只要认真读完,便好似读了一回向以鲜教授的研究生课程。

一部《唐诗弥撒曲》读完,面前便站立着三个向以鲜:诗人向以鲜、散文家向以鲜、学者向以鲜。

《唐诗弥撒曲》,向以鲜,著,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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