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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里地“生成”
——解读《黄色墙纸》中女性主体性的建构

2019-11-15葛悠然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詹妮歇斯底里墙纸

■葛悠然/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女权运动的先驱之一,她的半自传体短篇小说《黄色墙纸》(“The Yellow Wallpaper”, 1892)作 为女性文学经典流传于世。小说借助女主人公“我”的疯癫独白对父权压迫展开批判,是“让人血液凝固”(Gilman 37)的理性书写。国内学界研究视角十分多元,常围绕作品的核心意象“疯癫”展开权力话语、精神分析、叙事手法、审美化等方面的探讨。不过,吉尔曼在《黄色墙纸》中呈现“女性歇斯底里”元素,并勾勒出主人公在静修疗法的“囚禁”下逐步走向疯狂的过程,其目的也在于对歇斯底里背后潜藏的“生成-女性”过程及其内核“动物精神”进行反思,饱含作者对女性主体性建构的细致关怀与激情表达。

本文以德勒兹(Chilles Deleuze)“生成-动物”和伊瑞格瑞(Luce Irigaray)“歇斯底里模仿”观点为理论基础,基于学者胡素情关联两种生成观的可行性分析,挖掘《黄色墙纸》中“生成”策略与疯癫叙事的关系。女主人公的“生成”是在歇斯底里情状下向少数族“动物-女性”同盟的生成,而吉尔曼的写作本身也是颠覆父权话语体系、实践“生成”的有力武器,为完善女性形态及建构女性主体性提供了可能。

一、牢笼困兽:父权压迫下的少数族

“生成”是向少数族的生成,异质性是少数族的本质。由于与主流话语规范相异,尽管该类群体的数量并不在少数,却往往沦为被边缘化、饱受压迫的“他者”。女性、动物、儿童等都属于“少数族”,在“男权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阴影下失语失声。“生成”则是解构传统主体、重构自我形态、实现完整自我的无止境的过程,作为途径之一的“生成-动物”预示着“非人类视角的生成,尤其具有解构现代自我的特殊意义”(胡素情 121)。在《黄色墙纸》中,墙纸图案背后的女人们被栅栏困住,她们不断摇晃围栏甚至头破血流,不断爬行伺机重获自由。在“我”的幻想中,女性与动物以“爬行”为纽带,在“饱受压迫”和“追寻自由”上达成一致,共同成为父权制压迫下被牢笼紧紧困住的“少数族”。

墙纸背后的女人们在物理空间上受到墙纸表面图案的束缚,精神上被“我”的丈夫约翰以及约翰的妹妹詹妮施以“凝视”行为。菲勒斯中心主义向它认知范畴内的“少数族”——女性施以双重压迫,当女人们竭力想突破图案包围时,却被“图案紧紧扼住她们把她们倒转过来,这样就使得她们的眼珠都泛白”(115),反抗失败后散落在栅栏边的头颅骨清晰可见。此外,女人们失败的惨状也始终处于父权制的代言人约翰和帮凶詹妮的注视之下。在小说后半段,“我”时常发现两人面对墙纸神色古怪,好几次撞见约翰紧盯墙纸,还发现詹妮把手放在墙纸上琢磨那图案。当詹妮发现“我”正在她身后时情绪激动,仔细提醒“我”说“她已经发现我和约翰所有的衣服上都沾上了黄色污渍,她希望我们更小心些,别让衣服沾上黄色污渍”(114)。在“我”看来,詹妮将“我”与墙纸背后的女人们分开,力图阻止我受到黄色污渍影响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我想要探寻、理解这些女人们行为的念头。究其原因,其实是“我”在潜意识里已对“女人们”打破束缚、追寻自由行为产生情感共鸣。

女主人公“我”对“女性-动物”同盟反抗行为的情感认同符合向边缘“他者”转化的“生成”特征。女主人公“我”的处境实际上与女人们类似:“我”所住的旧宅“远离公路,距附近村落也有三英里之遥,显得十分冷清僻陋(108)”,属于“我”的婴儿室“窗户都钉上了栅栏(109)”;而对我充满爱意、细致照顾的丈夫“可不喜欢我写一个字(109)”,“没有他特别的指示,我几乎不能动弹一下(109)”;詹妮时常站在楼梯上观察我,并向丈夫详细汇报“我”的状态。在女主人公没有看出墙纸背后女人们的形态时,她的态度是挣扎多变的:她的自我意志似要萌发,但又常常念及丈夫的温柔关怀,认为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心,从而压抑自己的想象力,克制写作的欲望。静修疗法“通过男性医生对女性病人极端的掌控,剥夺女性病人的行动自由,把女性病人孩童化”(程心 263)。此时的我被隔绝、孤立却没有充分认知,在外界的束缚中无法逃脱压迫性的生活空间。随着情节发展,“我”渐渐看清图案背后挣扎的女人形态,对她们解放愿望的充分理解意味着人向动物“分子”的转化和摄取,“动物性”让“我”对自己被困的封闭空间、约翰和詹妮的精神监视有了深刻感知。吉尔曼将属于动物的爬行行为赋予墙纸背后的女人们,她们以颇具野性意味的行为为支点与动物精神融为一体,共同向男性“文明”社会发起抗议。“我”精神中的“野性”也因此被逐渐激发,为文末歇斯底里地“生成”和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奠定了基础。

二、歇斯底里:激情生成的颠覆性

歇斯底里是女性对抗男权中心主义的非理性话语方式。它同时具备身体和情感两大维度,因此“常伴有不可控的恐惧和情绪过度”。以柏拉图为代表的传统观点认为歇斯底里是动物精神在子宫中引起的异动,是女性特有的神经官能症。20世纪70年代,歇斯底里成为颠覆男权统治、创造女性话语的重要策略。其中,伊瑞格瑞的“歇斯底里模仿”(hysterical mimesis)借助夸张、戏仿的方式强化了理性话语中缺失的情感诉说,以非理性神秘主义话语的形式挖掘女性在男权体系中被掩埋的潜力,发展女性话语,实现女性形态的不断完善。

女主人公“我”在黄色墙纸的影响下逐步走向癫狂的过程,实际上是“我”在“动物精神”的激发下开始运用非理性的“歇斯底里模仿”来表达追寻自由的过程。“我”在注视黄色墙纸的不同阶段看到的景象也是变化的:最初,我看到的是不断摇晃的曲线,它们“以疯狂的角度急转直下,在前所未闻的矛盾冲突中毁灭自己(109)”;随着时间的推移,图案上的斑点形象变得更加可怕,“像被掐断的脖子和两只鼓鼓的眼睛颠倒着死盯住你……眼睛在一条线上上下游动,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稍高一些”(110);接着,“我”终于发现图案背后的秘密,那些猛烈摇晃栅栏的女人们在夜晚频繁爬行;最后,黄色作为视觉机制,开始产生味觉上的影响力(程心 264):不管窗户是关还是开,气味就是滞留在房间里,驱之不去。气味充溢着整个房间,晚上……笼罩在我周围(114)。由抽象的曲线到具象化的眼睛,再到明晰的爬行动作和满溢的黄色气味,野性意味不断增强直至存在于“我”生活中的每个空间,“我”反抗压迫、追寻自由的欲望也不断得到强化。“我”对待约翰和詹妮的态度不再畏畏缩缩,坚信自己才是唯一能读懂图案背后秘密的人,常常白天昏沉睡去,晚上则精神抖擞观察墙纸。小说后半段,“我”以相当理智清醒的口吻描述自己“走向疯癫”的心理诉求和反抗欲望,将女人们饱受压迫的情状作为“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投射”(司林榕 58),一步步走向真正的觉醒和“生成”。

文末,“我”终于完全进入歇斯底里的情状,以“爬行”为标志完成颠覆性“生成”。“我”再不像以前一样想要离开旧宅,而是期待将女人们放出来,盼望自己与她们一同自由爬行的日子的到来。在搬走的前一晚,“我”早早地开始帮助摇动图案的女人们,“我拉她摇,我摇她拉,黎明前我们就剥掉了好几码墙纸(116)”。“我”毫不顾忌那形似伞菌的图案“发出嘲弄般的惊叫声(116)”,拆除门窗上的铁栏杆和屋里的障碍物,拼命抓紧撕掉大半张墙纸,畅想着自己也从图案后面出来,在宽敞的房间里自由爬行的美妙场景。最终,“我”从墙纸背后女人们的身上对自身的绝望境地有了充分认知,“与墙纸中的女性走向了同一”(洪流 64)。完全被歇斯底里情状支配的“我”向约翰宣布“不管你和简怎么阻拦……我终于出来了,而且我已经把大部分墙纸都撕了下来,所以你们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107)”。作为理性他者的疯癫“让人类的心灵和肉体实现统一进入能动的创造状态”(洪流 63)。因此,面对晕倒在“我”爬行路上的丈夫,“我”毅然选择迈开脚步,从他的身上爬了过去。这是对男权压迫的有力反抗,也是“我”在身心处于能动统一的状态下创造性地“生成”,“我”最终也以颇具颠覆意义的爬行实现女性“行为主体”的建构。

三、“动物”话语:女性生存经验的文本化

吉尔曼在文本中对女主人公的姓名、身世等元素进行含糊处理,以传统动物书写的模糊性、有限性勾勒出人物的轮廓和形象。动物在文本中多以行踪模糊不清的形象出现,它们没有名字、历史,甚至没有性别,动物的历史和生活细节更是鲜少在小说中清楚地交代。反观《黄色墙纸》,除却约翰和詹妮,女主人公“我”的堂弟堂妹都是有姓名的,他们与情节发展几乎无关,但作者却提供了他们的姓名和与主角之间的关系。而“我”全程都没有名字,文本中仅大致提到“我”的家庭条件尚算普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具体细节的交代。同时,“我”不仅是没有过去历史的人,短短三个月的养病经历也被抹去了实质性背景和发展的交代,故事叙述围绕着阳光、月光、墙纸、房间等几个零星意象模糊展开。吉尔曼对“我”身上各种元素的含糊处理与传统动物书写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不仅强化了“动物-女性”同盟在文本层面共同的境遇,更让读者将注意力集中在“我”颠倒反复、含混不清的话语言说上。

在男权社会中,与形象一起被贬抑、遮蔽的还有动物和女性的语言。“语言本由人类与动物共同分享,但在诗性语言与概念语言的分野中,动物被摒弃在人类‘话语’之外”(Giorgio 52),它们在人类语言中是无法发出“有意义”声音的符号,是缺乏成为主体的“他者”。女性的缺场和失语也显而易见,19世纪以前的作品鲜有她们自己的声音和诉求,即使有,也往往是被理性、权威的男性话语改写重塑过。因此,吉尔曼通过赋予“我”女性和作家双重身份,展现“我”由于静修疗法困于封闭空间且无法写作的现实,在极度渴望写作却又不得不对幻想加以控制,从而放大女主人公的空间焦虑感和创作焦虑感,让“我”以“动物话语”的疯癫式写作为话语形式,野性暴力地实行颠覆。“在当代女性主义强调作为妇女而说话的重要性背后,其重要动机是表达妇女的主体性”(陈晓兰 246)。“我”以日记体形式展开述说,全篇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推进,男性文本理性清晰的线性叙事结构被打破,绵密细腻的心理描写成为主流。句段之间跳跃反复,虚实难辨,常常前后矛盾,凌乱琐碎,作者极尽非理性之能事构建“我”的话语模式,长期被压迫、禁锢生存状况和精神体验得到了充分形象的言说。“我”在记录约翰静修疗法压迫的同时,还通过“写作”将“我”的反抗记录在案,从而使“叙事者和叙事者的文字一起构成了反话语”(程心 263),在意识与女人形象合二为一时“阅读自己的文本,即作为她自己的文本”(Kolodny 452)”。《黄色墙纸》中“我”在作为疯癫的“行为主体”的同时,更作为女性话语的“言说主体”在文本中“生成”。

吉尔曼将小说的核心元素——萌发的女性意识与动物精神相结合,她的写作实践本身正是在写作中“生成”。为了让女性从静修疗法的迫害中解脱,吉尔曼以“动物-女性”同盟为抗争武器,在《黄色墙纸》中大胆表达女性反抗压迫、追寻自由的态度。这一举动正是依托动物精神和女性意识,从主流价值中“逃逸”、在文本中向沉默“他者”和“少数族”生成的有力注脚。1892年,《黄色墙纸》在屡遭拒稿后终于刊登在《新英格兰杂志》上,立刻在读者中(尤其是医学界)引起激烈抨击。波士顿医生认为这“不该被写出来”、“谁读谁发疯”,堪萨斯医生将其视为“对初期精神错乱最好的描写”(Gilman 271)。在男权社会的重重包围下,女性写作被误读成纯粹的哥特恐怖故事,出版界和医学界实施联合镇压以维护自身权威。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男权社会感受到吉尔曼写作实践内含的颠覆性和威胁性,想在萌芽之初就将女性欲望之花掐断。直至20世纪70年代,作品在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重新经典化,性别政治在文本上的又一次博弈中终于取得胜利。作者吉尔曼借助写作实践“逃逸”男权层级和传统价值,建构“写作主体”以实现自我在文本实践中的“生成”。

四、结语

《黄色墙纸》中,吉尔曼将女主人公“我”置于静修疗法的“囚禁”中,接受来自父权社会及其帮凶的凝视与规训。随着时间的推移,困在墙纸栅栏后爬行的女人们逐渐激起了“我”的反抗欲望与“生成”理想,使“我”在歇斯底里的情状下发起向少数族“动物-女性”同盟的颠覆式生成。吉尔曼以写作为手段逃离主流价值与严密层级的压迫,采用类似动物书写的模糊性话语彰显女性主体性建构的可能性。吉尔曼对女性的生存际遇、精神境况给予深切关怀,在两次女性主义浪潮中熠熠生辉,其作品具有永恒的魅力与价值。

注释:

①研究者胡素情通过梳理歇斯底里批评史, 认为在女性主义视域下歇斯底里被视为反抗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重要话语方式,而德勒兹的“生成-动物”思想则呼应了传统歇斯底里定义中的“动物精神”,为女性主义解读提供了有益的补充和启示。因此,她探讨伊瑞格瑞的“歇斯底里模仿”和德勒兹的“生成-动物”、“生成-女性”思想结合的可行性,并以此为策略解读《呼啸山庄》中的女性歇斯底里,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翔实的背景资料和丰富的理论基础,在此谨表谢忱。具体出处可参见胡素情:“两种生成观:兼论《呼啸山庄》中的女性歇斯底里”,《外国文学》4(2013):119-126。

②本文相关引文均来自吴其尧译:“黄色墙纸”,《名作欣赏》3(1997):107-116,下文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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