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闲伴老来身”
——浅谈姜夔词中“梅”意象
2019-11-15孙同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孙同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宋代之时,社会政治格局一直动荡不安。时代导致了词本身具有了非同凡响的意义,传统的中国抒情诗歌的结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当一种文体走向结果时,它的结果不是结束,而是对前贤在继承之上的极大的跨越和挑战,而不是一直处在影响的焦虑之中。“姜夔即是处在这两个时代之间的过渡人物,是一个拥有两种不同生活模式的人物,他的生活模式和艺术模式颇为宋代后期的优秀诗人们所向往。”姜夔大约生活于1155年至1221年间,其生活的中、后期正是咏物词开始成为一种重要艺术形式的时期。林顺夫先生则认为“姜夔词作结构代表了中国抒情传统上一个根本转变。”总之他是宋代历史上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却在词史上体现出了非凡的意义。
在姜夔84首词中,咏物词占了很大的比重,尤其是有关梅花意象的词,刘熙载《艺概》卷四:“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据夏承焘统计“二三十首都是咏物之作,咏梅花的有十七首,算是他作品中分量最多的一类”,梅花词是白石自己真实的人生写照,梅花寄托着他一生的情感经历,其人其词与梅最近,《鹧鸪天》:“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姜夔当之无愧。
一、飘零之悲,清高之寒
姜夔的社会身份是浪迹江湖、寄食诸侯的游士,一生飘零。姜夔在词中体物写志,继承了屈骚传统,在词中吟咏那么多的梅花不能不说是受到“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的影响。而梅花冬日苦寒中绽放的悲哀就是词人自身的无奈。出众的才华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精神上都无所归依,像梅花一样随风飘散,尤其是在严冬之时。
姜夔作为一个清客,常年奔走于权贵之门,他不是毫无用世之心,只是入世无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悲哀。但是他并没有一味的沉浸在这种伤感之中,他的梅词借用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比附之法,表达了对漂泊---归隐的超越。把这种情感引向了超脱,只留下淡淡的哀伤。在矛盾的心态中,世俗欲望都化解在淡淡的迷茫之中,“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杏花天影》)“绿萼更横枝,多少梅花样。惆怅西村一坞春,开遍无人赏。”(《卜算子》)此词运用比兴手法,以“开遍无人赏”的梅花隐寓词人的孤寂与怀才不遇,惆怅后是无人赏的孤寂。姜夔对梅花的挚爱已经达到与梅花化作一身的境地。“梅开雪落,竹苑深静”(《玉梅令》序),随雪花,梅花悄然绽放,隐身在画面之外的人是何等的高洁脱俗就可想而知了。正如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中所讲“白石所以借梅花与莲以发抒,而不借它花者,则以莲出污泥而不染,其品最清,梅花凌冰雪而独开,其格最劲,与自己性格相符。”他笔下的梅花总是清空雅致,处在一个与世隔绝,不沾染一点俗气。在白石的心灵深处,冷艳的梅花与晶莹的白雪相互融合,在晶莹的月光下,构成了一个冰雪莹澈的梅的世界。“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在漫天雪地中,雪花与梅花交互相映,冷冷的香气扑鼻而来,“玉雪映照,吹香薄人”(《角招》序),不知何处是雪,何处是梅。“早乱落香红千亩。一叶凌波缥缈。”“万古西湖寂寞春”、“千树压,西湖寒碧”,红梅碧水构成了一幅冷寂却芳菲的诗歌世界。
白石笔下的梅花生长之地,都是如此的清洁且无人搅扰之地。“空径晚烟平,古寺春寒恶”。堪与梅相伴的只有清冷的月光,悠悠的寒水,洁净的雪花,无人识得梅花真面目,只留一香在人间,清雅之至。由此可见白石的高洁。陈郁《藏一话腴》:“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高远而自高远。”
二、清冷之恋
姜夔一生飘零,生于乱离之世,长于南宋半壁江山之中,尽管他潇洒出尘,有着非凡的艺术才能,却始终无法实现自己心中的追求。欲遗世独立,却偏偏寄人篱下;想停泊休息,却不可得。他人生中的种种矛盾使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痛楚与不甘。但是他心中始终有梅,梅花的寒,梅花的清空给了他寄托。
姜夔爱情生活的清冷,清在其毫无任何杂质,对自己所爱之人的尊重,发自内心深处的真爱。姜夔在现实的爱情中曾屡遭挫折,但在作品中这种挫败感已经转化成内心的倾诉,变成不断变换的对欢乐的追忆,对失望的惆怅,对人生迷茫的纠结。他在词中所要展现给读者的不是情节的发展,而是心灵的活动,是其主观感受中的某种情绪,这也是姜夔咏物词的特点,所咏之物不在是客观存在之物,而是心灵意绪的主观之情。
姜夔的爱恋之人在词中的表现也是模糊的。并不像柳永对歌妓的声色娱乐的直面描写,也不像周邦彦对其中一两个相知之人的爱恋,姜夔的爱恋对象据考证是两姐妹,但是从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姜夔所爱恋之人已经泛化,成了他感情的终身寄托者。梅花的意象选取应该是这种泛化情感的现实定型。《小重山令·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虽然这首词题目点明是咏梅,通篇并未出现梅的字眼,却是借梅咏情。在月落之时,一个人徘徊在湘江岸边。人、月和浸透了愁思的梅花构成了一幅清寒之景,“香”和“茜裙”是女性形象,这样“一春幽事有谁知”才得以阐明,浸染愁思的红梅和这个香远离去的女子之间的关系便联系起来了。“鸥去昔游非”,这位女子的远去,使得喻指少女的梅花也已经随风飞走了,只留下淡淡的香气,让主人公为之魂牵梦绕。依恋的女子化成了湘妃之魂,红梅化成相思之血泪,最后都深深地沁入“绿筠枝”。全词围绕梅这一核心意象,不断烘染和代表着主体的情感,构成了忧郁、悲伤、肠断、啼血的一个完整的意象系统。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暗香”,都是借梅之形,梅之香来暗喻作者内在复杂的感情。《暗香》、《疏影》两篇作品经夏承焘先生考证认为二词都是典型的爱情之作,但是后人也不断地提出异意。如叶嘉莹先生和林顺夫先生认为《暗香》一词作为爱情词是无异意的,而《疏影》一词,由于其中的某些要素,则还是可以从政治上去解释的。对此争议不再深辨,我们关键是要看到姜夔在这里赋予了梅怎样的情感。
以《暗香》为例,这首词从侧面借梅寒梅香来忆念心中所爱恋之人,可是此地、此时、此人、此梅皆不在同一时空之中,姜夔便从内心空间的想象中追溯到时间上的共在,这种空间与时间的迁逝之悲,借助梅花的意象联系了起来。“旧时”一词唤起了词人的回忆,“几番”可见时间的久远,唤起了当初的梅边吹笛,在清寒之中攀摘梅花的情景。何逊写过《咏早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写出了梅花凌寒独自开的高洁。如今我也如何逊一样年华飘逝,写不出那样美丽的词句了。何逊写梅,白石借梅抒情,想当初我也像何逊一样为所爱之人写了多少梅词呢?这时词人从回忆中返回现实中来,篱笆外稀疏的梅花散发出香味,杂在寒冷的霜雪之中,发出阵阵的冷香,不断地沁入我的心间。试想现在江国的冬天,寂寞而寒冷,想折梅寄予心中之人,却是路途遥远。这种客观原因的阻隔,使得词人面对梅花,相思之情无法排解。现实中无法实现,词人转向了回忆之中,再一次由现实转入回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都已经消除,当年一起在西湖边上携手看梅花。这种美好的情景却并不能长久,再一次悲情释放,由回忆中转入现实,看到现在“几番”冬去春来的时间转换,美好的梅花一年一年的飘落,今年的梅花飘落,我们在将来何时才能重见呢?由梅忆梅,感情回环反复,不断出入于过去、现实与将来之间,幽婉的感情在清冷的冬天愈发显得清冷。白石此词着墨于梅花之“清冷”,透出一片清疏、冷丽的神韵。对于梅之具体形貌不着一词,是咏梅又非专咏梅,非咏梅又处处写梅,梅魂写出了情深。正如王国维所评:“白石词《暗香》《疏影》……无片语道着”。情感借助梅魂,让人无迹可寻,留下一片清冷之恋情。
姜夔写词喜欢言“冷”、“清”。从姜夔清冷——人格的关系来讲:“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姜夔词境中梅意象的清幽冷寂特点源于诗人的审美情趣与特定的身世。孤独的清客生涯使他的内心埋藏着深深的落寞,无论是国家境况或是自己相恋的无奈,都加重了姜夔的孤独感与沧桑感。白石所表达的情通常是隐含在景物之中的,即景物所特有的内在品质和精神,来微露词人的悲情,白石在情与景的融合上达到了契合无迹的境界。“梅”在寒风中依旧是傲然挺立,生机盎然,词这种体裁借助梅花的意象为我们描述了他从未有过的平静的清冷心态。白石在用清冷的梅花描写出了自身对忧郁和伤感的一种生命体验,写出了他“梅根残雪”的爱情绝唱:“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江梅引》)。“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玉梅令》)。
注释:
①[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M].张宏生,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9.另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把南宋词视为姜夔的时代。
②同①,第40页。
③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110.
④夏承焘.论姜白石的词风[M].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2.
⑤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87.
⑥陈郁.藏一话腴[A].赵仁珪.论宋六家词[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0:231.
⑦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