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景象的难局
——铁凝90年代作品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怀
2019-11-15毕节职业技术学院
■王 静/毕节职业技术学院
铁凝曾经说过:“小说对读者的进攻能力不在于诸种深奥思想的排列组合,而在于小说家由生命的气息中创造出来的表情以及这表情的力度表情的丰富性”,因此,对人生景象的呈现,是她创作的重点。从创作初期排除道德困境干扰的诗性描写,到80年代中后期流淌出新的思与惑的理性痕迹,铁凝都始终关注个人置身于社会中的生存感受,到了90年代,这种关注更增加了成熟智性的思索,显示出复杂纠缠不清的难局。
一、道德价值迷失的生存景象
(一)“仁义”进入现代生活的困惑
《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就是这样一个思考的结果,她拥有中国传统中“仁义”的诸多特征:善良、厚道、不拘小节、待人诚恳,但这种古道热肠之上,又略显迟钝、木讷。铁凝一开始就给白大省贴上了仁义的标签,这预示着她一生的故事都将在道德的范囿中发生,而这个词的“陌生”与“可疑”,正是表达了铁凝把握不住的困惑——在面对现代化都市化的残忍社会面时,她的人生处境是否能像仁义的品质一样能闪出稀薄的微光?
《永远有多远》很容易造成误读,有分析会觉得这是铁凝对80年代香雪单纯善良的呼唤的延续,如果单单把这当做作者写作意图的话,未免显得平淡。虽然白大省这个傻乎乎的形象,深深地熨帖着人们的心灵,但是铁凝的着眼点是白大省在约定俗成的生存空间中,与外界的不断碰撞而最终羡慕的梦想无法达到的问题,在这里,“仁义”似乎出现了悖论,有仁义的人却没有好结果,让人感觉到人道主义上一道伤口的阵阵疼痛。
其实,在铁凝的文学世界中,她总在努力寻找道德的回归,在她的笔下,道德始终是人的生存基地,生存空间中一些人人心的荒漠也在一定程度上托显了道德的弥足珍贵,但是铁凝并没有一股脑儿地给人物套上完美的光环,她书写的是好人,并不是完美之人,只给这些好人的存在以丝丝光亮。好人活在生存空间中,个体之外的社会塑造了他,却又排斥着他,这是仁义道德在生存空间中的困境,也是铁凝的关注点所在。就像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的:“每部小说都要追问人的存在的真意,作家必须反映他们与现实生存处境的矛盾冲突。”
(二)传统精神的捉襟见肘
同时期的作品《树下》中的老于,和白大省一样是中国传统精神品质的坚决拥护者,他曾经是高材生,身上有传统知识分子自尊自傲而又自卑自慰的传统文化意识,因生活窘迫,他不得不求助于现任副市长的老同学,强烈的自尊心使得他“请求暖气房”的话语失了声,而最后对着一棵树吐露了心声。铁凝笔下的这种生存图式传达了作者对人生实在状态的思索,社会的贫富不均使得他们物质匮乏,因之导致的个人中心地位优越感的丧失使他们困惑。“‘树下’是一种被统驭的境况而导致的一种依附型心态。这种心态是属于缺乏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传统的读书人的。”老于是精神上的贵族,但是这种贵族却在饿肚子,传统精神的情结抗拒不了现代人的生存意识,他本能的挣扎反抗显得太过单薄,凸显了人类在物质与精神两相反作用力的挤压下的矛盾与挣扎。
二、物质匮乏的生存景象
(一)物质化社会个人自我意识的隐遁
在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中,生存需要的最基本就是物质基础,铁凝的眼光没有遗漏掉这一点,相反,她把物质化社会人的困顿描写的惟妙惟肖。
如果说善良的白大省是被社会塑造又被社会排斥的话,那《甜蜜的拍打》《法人马婵娟》的叙述则呈现出了一种追逐金钱的商品社会造成的人的异化。在这里,作者并不像对白大省一样还保留有几分善意的关照,更多的是对个人不断遭到商业文明侵扰的悲哀。《甜蜜的拍打》中的成年女人,利用自己“四岁高度”身躯,“天真无邪”的脸庞,在车站“拍打着人”而使得“口袋心不在焉地渐渐膨胀起来”,金钱、物欲构造起来的社会吞噬了个人,而个人也在这种围困中迷失了方向。
推开这种金钱的铜臭,《小黄米的故事》中的秀琴给人带来了一股乡土味。但是,这个和香雪一样从大山走到城市的17岁女孩,走进城市的同时也受到涌动的经济大潮的裹挟而被淹没在物欲横流中,扑面而来的物质文明并没有怜惜这个阅历尚浅的天真女孩,而使她沦陷在了物质时代的浪潮之中不能自拔。
(二)谁能让我害羞?——城乡互望的人性隔膜
铁凝对这种生存困境的关注一直延续,在《谁能让我害羞》中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社会,小说讲述的是一个进入城市生活的农村少年送水,而与顾客——一个“高贵”的女主人产生冲突的故事。这个衣食不保的送水少年代表了现代话语所忽视的一个群体,他无法进入“高贵”女主人等人构成的生存空间,反而受到排斥与冷落。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造成的挤压无法得到调节,让人体味到现代经济社会过滤人的情感,只剩下身份和职业外壳的悲哀。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总要匆匆忙忙追赶急速行进的社会的步伐,在这种追赶中,总不能逃脱来自生存空间域中各方面的挤压,个体只能感到极大的压抑并孱弱地承受或抵抗,只是这种抵抗显得那么无力。
三、精神信仰迷失的生存景象
这种对人在生存空间中被异化的忧虑,贯穿在了铁凝的一系列创作中,这在她2000年的新作《大浴女》中得到了更多的解释,王蒙在评论《大浴女》时曾说:“真正的高标准的美是正视生活和人的一切复杂、艰巨性的美。”《大浴女》呈现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深刻揭示了人性丧失的困境。更重要的是,铁凝在描述个人自我迷失的间隙中,还在人物身上隐藏了些自我突破与救赎的努力——个人如何逃脱外在的挤压,真正开始创造建构主体自我的形象。铁凝这样的叙述安排并不是为了歌颂“死”的解脱意义,这种以死来对抗社会的态度正暗含了作者无可奈何的深思,不像短篇小说中个人生存困境的简单描述,《大浴女》有宽阔的背景空间将历史动荡和时代变化融入人的生存状态中去,将单纯的人纳入社会和历史的漩涡中,这种纵横交错的时间空间域,能给阐释更深的厚重感。
《大浴女》从劳改农场跨越到北京以至美国,揭示了各种人性的悲琐、脆弱、无力。在生存环境中,时代压抑了人的正常个性,造就了人物幽暗封闭的心理,尹小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刻薄自私,从小就争强好胜,她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忙于破坏和抢夺。“她处于精神的煎熬与漂泊之中,没有获得灵魂上的救赎,而是离良知越来越远,陷入了恶性循环中难以自拔。”她在历史激荡时代变化中形成了这样的性格,却又在这样的时代圈中左突右奔无法得到突破。另外一个人物尹小跳的塑造,展现了作者对世界的新发现,铁凝在她长久的赎罪历程尽头透露了一线光亮——精神救赎,即在自我忏悔和宽恕中走进“心灵深处的花园”,试图以她的成长来完成对理想人性的想象性书写。这也说明铁凝力图从挖掘寻觅人的“内心多重的原始美德”来完成她的文学理想,正如她所说的:“我认为,发掘我们内心的多重原始美德是任何作家在任何时代都不应该放弃的。哪怕经历了人类的苦难之后,外在形式变了,内部那个坚强的核还在。”
这些人物的塑造彰显了铁凝从女性自我建构的前期萌芽意识走向了深入,她赋予了女性成长过程中的阶梯式进步,她的视角升华到女性灵魂的自我拷问和自我探究这一层面上。
四、结语
铁凝从一开始步入文坛就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在她的创作生涯中,个人生存困境的现实不断冲击着这种理想,她的目光也不断投向当代人的生存困境,从而寻找一个解脱个人疗救的方法。她拂拭去现实的表层,把认识的触角伸向各个隐秘的角落,并始终给世界一份善意的理解。对个人生存状态的思考,力求在纵深剖析的层面上达到一个广度和深度,在她的笔下,被裸露出来的个人在现代社会中受到来自多方面的缠绕,并不仅仅从道德的裂缝中就能窥见个人生存的困难和矛盾。但值得人慰藉的是,粗粝化的物质企图抹平人们心灵深处的感动时,铁凝表达了一种对美好的缅怀和追寻,这仿佛也是生存困境中透露出来的一丝光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