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诗的匕首
2019-11-15
一个女人突然写起诗来很可怕。女人是先天的诗菌携带者。
2017年5月在浙江第一次见到冰水。
她代表会议来义乌机场接我。劲道的车,飞快的表情,利利索索对话。我心里想,这是一个把控能力不弱的人。热情的接机者,顺路带我看了义乌小商品市场。一路上我们谈的全是旅行,我注意到她神色中偶尔流露出迷离,思维有点小跳。
到了磐安的沙溪,天界告诉我,冰水多年一直做酒店管理的高管,文学博士,不久前回归写诗——噢,诗,一路上我们竟完全没有涉谈。可见诗多么善于隐藏。它并不像皮肤一样紧贴我们的身体,倒是像没有交叉前的闪电无声无息。
不久前,突然写诗?——我忽然来了兴致。
一个人突然写诗,他的精神与身体一定发生了什么。像一个人突然提出竞选总统,像一个人倏然获得了特异功能。这些年,不断有前朝的诗人一批批复出。在熙攘工商社会的近年,猛然出列者也是不少,这位应属本年度最新出炉。那么,拜读一下横空出诗的企业高管之大作吧:
《春天对爱情的一次描述》
一说桃花,桃花就谢了。
从亏欠的冬天苏醒过来
春天更接近死亡。杜鹃在啼血
泥土覆盖沉重的阴谋
而死亡不再是巨大灾难
我们互相酬唱。排箫穿过身体
“西瑞克斯”,“西瑞克斯”
轻轻颤动。一支芦苇压向另一支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说吧,如何迫近空茫的情欲
压制天空的红潮
像这个春天。野花欢腾
我们解开衣襟,松动幽香
我用“老行家”的眼光挑剔,虽略有古气,但仍感是一首算好的诗。结构流畅,节奏顿挫,语感也统一。最好的一句是“如何迫近空茫的情欲/压制天空的红潮”。我不喜欢具象的爱来爱去。
这首诗的时间标注是3月,应该恰是“突然”之初。
诗为什么忽然降临?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猜测的问题。如同命运之于佛法,如同天穹之于暴雨,如同镰刀之于深秋。
这也几乎是一个连当事人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她会说,谁知道呢。心里一想,它就来了。把字一个个写出,诗立刻出现。
山道上的小雨从地面下到山巅
小雨是低调的。一束束细羽毛碾压草籽路
——《雨中林居》
她有很细碎的感觉。这非常重要:
我离她最近。她背后的安宁
在所有时间之外。
——《风的声音——写给女儿》
她也有抽象的能力。这超过了一般的女人:
炉火有仁慈的缄默
光,在菜蔬的领地收割冰雪
——《岁月》
她还有另一种内在的狠力,如烈女一样的坚硬,这更难得:
只有死守真理的人
才会在火焰中烧成灰烬
——《今日小寒》
飞快读过几首诗后,我另眼相看。
应该说,那一刻我对诗的理解经历了一次颠覆——一个从未写过诗的人,竟然一步跨过了中国现代诗几十年的探索时空。我究竟是遇上了一位突然出世的民间秀才,还是中国现代诗的熏染真的使每个普通百姓都被提升到了高空?
至少,这位突然创诗者,破解了一个关于诗的神话。谁说诗只呆在大诗人家里。诗不是起于生命吗?像雷平阳说的那样,它只是“针尖上的蜂蜜”,那么它就一定原藏于普天之花。如果是看不见的光,它一定会躲进每个生命的褶折。按克罗奇的《美学原理》:它就藏于每一次的“直觉品”中。人类每一次短暂直觉,都是一次长长的、被无数因素暗中规定了的创造。因此这位美学家说“直觉即创造”。诗(艺术)在直觉中已经基本完成,也就是说,创造发生于语言之前。天下谁没有直觉呢。因此,诗注定附存在每个肉身与灵魂。
谁刚刚擦亮的匕首?
闪耀而新鲜的日子,被抽出。
——《一只鸟》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把匕首。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抽出来。
藏于古井的月亮
像一枚碎银。
——《月亮和古井》
在没有写诗的人那儿,诗和碎银,一直都藏着。
那些默默的感受、内心的节奏、无声无嗅的语感……它们从来都在,但并未显形。这种诗的潜伏,在人类70亿人中大致相似。藏于体内之诗,是一面最细的筛子,它时时摇晃,等待着粗糙的生命体验的颗粒们被慢慢研磨——直到有一天,当最细的粉沫儿出现的那一刻,诗从最细的筛孔中飘下来了。它是暴雨的因子,是越来越饱含液体的急切之云,只等一阵恰巧的冷风,立刻结晶。
此时的冰水,横刀立马,嗖地抽出了她的锋刃。
一个爱上橘子的人,怀里
揣着细小的太阳……
一半是隐喻,另一半
是无际无涯。
——《期待》
当久久隐匿于灵魂深处的血,顺畅流出之际,诗在一瞬间与一个人全部的语言体系交融在一起,并以文字的方式显现于他个人的全部字词仓储之中。于是,诗在“没有”中,突然呈现!——几乎把写作它的人吓了一跳。
她明明知道自己是文学博士,无数的论文,清晰的逻辑……一切都不管用了。当诗出现,理性被挤迫得步步后退。一个人进入了诗,便忽然进入了另一个无比宽阔、无比痛快、无比松弛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立体的动荡、多向度的移动与每时每刻的不稳定与柔软……她在不知所措中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与舒展。从来没有写过诗的人忽然明白,她更属于这个没有规则、没有边际的好玩儿文体。而体内的另一个收敛的人、憋闷的人,正在渐渐远去。
诗,像一个魔鬼,指着她的灵魂说:打开打开,打开你一切内存!
这就是冰水的“诗歌发生学”。
在21世纪之初的浙江沙溪,也吓了我一跳。
后来呢。
一个突然写诗的人,一瞬间脱离了无数世俗的人群。后来呢。
事情总是由“突然”,变成“慢然”,最后变成“自然”。
当他进入诗之后,他会发现身边几乎站满了像姚明一样高高的大个子。他们早已在NBA里打了一个赛季又一个赛季。这时候,他如果没有成为班级里最矮的人,已经应该令他高兴了。
冰水会不会说:高就高呗,继续写呗。
《花非花》
花穿透墙体。
它的名字纵身一跳。出其不意
运送腐朽与呼吸——
天气紊乱。
扎眼的绿。妩媚术,
在身体里却找到了好时光。
女人把月光引向阳台,
浇水,摘下四肢上多余的叶子。
花,深藏在腹下。
雪白的风,脚步很轻的夜,
流进水瓶。花,
与一把空椅相遇。
果然,看诗后日期知道,一个月后她写出了早期的代表作《花非花》。
这个“突然”不久的人,已经能够熟练地编织出各类先锋修辞。她抖开了她的尖利与变幻。仿佛迎面一阵风,急切如丝,抽打在脸上的只是短短几条,却力道凌厉,抓痕隆起。她也许不知道,她的直觉竟然如此零碎。像一只猴子,急切跳跃的愿望从一个意象飞向另一个意象时甚至不打算稍事停留。她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如此凌乱与丰杂,不同质的事物同时浮现出来,手里像姚明同时拿着三个以上篮球而无所适从……
诗是一个远比我们想象更不明不白的那个家伙。
我在自己的身体中站稳,
我的语言契合树的沉静与孤立,
在多瓣的空洞里擦去存在的灰尘
——《轮回》
是的,就像冰水在诗中说的那样,她在自己的身体里轻轻地站稳了。
当诗涌出意识表层所带来的惊讶逐渐消褪,冰水飞快地确认了自己的诗意模式。
诗有三关。
这是我最欣赏斯蒂芬·平克的一段话。他说:“写作之难,在于需要将网状的思维用树状的逻辑通过线性的语言表达出来”。我称之为诗的三关:网状的思维→树状的逻辑→线性的语言。
她首先迎面相碰的,一定是语言。
诗与每一个体之间的遭遇是百分百的独一无二。语言的转换,发生得无声无息。精细过程连写诗人也无从猜测。
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说,诗只是一种显现。诗透过语言的缝隙,最大程度地泄露出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与感觉方式,即生命与外部世界交融后的呈现形态与想象类型。这一过程还没有正式进入语言。“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的有效率小于二分之一。
冰水显然聪明,她的美术评论履历让她太懂得什么是意象派象征主义移情说……她来到第三关的时候,一边是她所具有的大量快速的直觉。另一边,必须将它们转译成文字。诗人必须完成的是一整套的、精致的、复合性的语言体操,即全部的直觉必须转变成每一个字并精确地镶嵌到每一行、节。谢天谢地,她竟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就是冰水式的、由三种元素构成的诗歌模式。
1、一种倏忽、闪跳的建筑诗体。
《花非花》跳跃、惊险的结构和迷乱的“语感”,冰水持续使用了很久一段时间。
这是她找到的、最适于她尖利直觉的招术。她最擅长的是在10多行、三四段的句子中,扭动几个身段,或者直刺斜刺几刀,然后抽身便走。很多人被她弄糊涂了,说她是梦幻魔幻……而我却看出其间或许有很多语焉不详。诗当然不可一律,但真正的好诗,其中的逻辑线索一定是有规则的。对于诗来说,10行以内难度不大。10多行就需要发生与转换。最难写的是20-30行的诗。尤其是抒情诗,这种体量在内部一般要转曲数次,包括诗意的初起→延展→收炼等基本步骤,很考验诗人功力。
从结构上,冰水诗的形式感很强。对于每一首诗的内部路线,她大都选择了飘忽不定的非线性走位。这显然更加困难与冒险。不能说她的每一首诗中的每一步都走得优美,但却很少败笔。她极少让人们在审美上感到意外的跌落或忽然读出的不快。
①:花穿透墙体……
②:天气紊乱……
③:女人把月光引向阳台……
④:雪白的风,脚步很轻的夜……
这是《花非花》一诗的四段首行。从花→天气→女人→风,这之间进行了几层展现。将花与女人与事物揉在一起,实现了“花→非花”的转移。
2、一种轻灵、松软的中西混血语感。
最能辨识诗人的,是语感。语感可能是除了结构、诗意等大命题之外最大的、综合性的标识与圭臬。它的最主要成份是两大部分:一个是节奏,诗行内、诗节之间、字词之间的平仄起伏、顿挫。另一个是词语。也是所谓语言问题的核心。包括词语的生熟度与新鲜度,还有冷暖的温度、柔坚的硬度,也包括视觉与味觉的溢出。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感到无法把对语感的感觉全部说出来。语感没有规律和格律可循,这一点正是现代诗的难度所在。
在语感方面,冰水像精心挑剔面粉中的小黑虫,把每首诗的词语一一选择、放置得比较熨贴,使她的语感保持着大致稳定一统的风格。但是我注意到,她的诗虽然含有不少似而非的半古半今语词。但她必定做了什么手脚,竟然令读者并不因此而感到矛盾冲突与混淆。这正是中西方语感杂交后的效果。
我想回到古代
毛笔代替钢笔。绢帛代替纸张
用永和九年代替亲爱的
我虚设一曲声声慢,虚设
郎骑竹马来。把半夜的耳朵放在昨天
不听闲言碎语
像贞女的荒原遗世独立
——《失眠之夜》
“虚设一曲声声慢”是中式语感,“把半夜的耳朵放在昨天”是西式思维。“像贞女的荒原遗世独立”则有点不中不西。挑剔地说,是不是可以更好呢。冰水过多的所谓“艺术修养”,是不是反而让她显得过于古典与做作呢。我找到一个例子:
总有一滴雨水会退回天空
就像你的名字退回你出生的母体
就像原浆的佳酿退回到庄稼
——《凝香》
什么叫“原浆佳酿”啊,太古典了。如果改成“就像酒退回到庄稼”,读和看都是不是更好。
3、一种简洁而小巧的变形抒情。
冰水的诗虽然有叙事,但她本质是抒情。
10-15行,几乎成为冰水诗屡试不爽的固定体量。她常常使用中国画般恬淡写意,寥略几笔后即刻转场。这种扬长而去的手法,所切换的,有时是意象,有时是事件,有时是静物,有时也是小抒情。在狭小的诗歌空间中,她表现得相当游刃有余,仿佛挥洒自如地拼接着各类套餐(有时也不乏勉强与游离)。正是由于材料的零碎与变幻的频繁,使她的诗在阅读上总是被额外地加速,很多慢读者因此认定她是西方魔幻手法。
小巷要窄,只容一个人行走
……哈一哈热气,荒芜的小巷就
多出几棵白葱
——《皤滩古镇》
精致的冰水,把抒情隐藏得十分巧妙,以至于很难辨识。她把“情”切割到了最微小的单位,然后把它们悄悄埋到了叙事内,即类似所谓的中国式意境之中。但有时,她突然站出来,直接对着镜头说出一句话,又真挚,又平静,又直白,当然有时也莫名其妙。那些地方,往往是她最中西合璧、最打动人心之处。
白是纹丝不动的沉默之影。
但梨花白的白,
有着酣眠的锋刃。
——《桃花源里看梨花》
一个秋天够不够用来背叛?
我并不介意我的掌心出现飞翔的印痕
——《白鹭栖》
她的博士学位,并没有过多地阻碍形象力。她对颜色的深入理解,甚至在白里面看到了刀锋。这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常常力道雄劲。她是一个使用整个秋天的背叛者,一个“掌心出现飞翔印痕”的人。
最令读者喜爱的,一定是冰水诗歌中那些仿佛悬空的、总被飞快抽掉了中介物的小小诗内断层。她频繁而轻易地转换场景的本事似乎与生俱来。在一首不足15行的诗中,冰水可以完成3-5次的意念转换。有时,这种夹心三明治一样的复合结构,甚至可以出现5-8个层次。如同一条鱼,被意念切割十余刀之后,鱼的脊骨却依然完整。她仍然可以使整首诗收刮起残部向最后的诗意进发。或许,她理想中的诗意本身就是零碎的,她并不妄想形成一条连贯的诗意线段。写到这里,我真的感到冰水对我触及的启示是:诗,真是无穷神秘。
诗的秘密,几乎无限。它在每一个路口,都先天地允许任意一种方向。假定诗有一个确定的终点,那么通向那个终点的,几乎是所有道路的方向。更复杂的是,诗的终点并不存在,或者说诗的终点有无数个,它甚至可以随时停下来变成终点。这说的是普通的广义诗。如果把标准上升为“好”诗,那么这种无限性将会得到修改,上述所有秘密方程的解便会立刻少得可怜而仍不可知。
甫一出手,冰水便表现出纯度较高的诗歌自洽。
她以清澈的文字、疏朗的排列、咸淡相益的滋味,还有她最擅长的闪跳节奏,突然跃到了中国现代诗不算低的坐标点上。而我,伴随着对她的阅读,内心却不断滋生出某些悄悄的挑剔。我仍然欣赏她2017年刚刚出马时的那些仿佛更生猛鲜涩尖利的诗。
在诗歌发生学上,冰水几乎构成了一个“突然牌”的奇迹。
她把头窝进枕芯
为尘世供养另一个自己
——《经络按摩》
在诗歌构成学上,她独特而精当的诗体、语感、抒情,具有产生一流诗的可能性,但有些诗的内涵明显弱于形式。从诗意范畴来看,她的起降点还过于分散。她的诗风经常在尖锐、凌厉与优雅、平顺之间游移。她常能写出漂亮、透明的句子,但很难超越修辞的意义,还不能令人产生整体的、主题式的审美震撼。正如其自命冰水,实则稍显温润。这一点悖逆,是否与她背后那个和谐的中国古典素养相关呢。
关于这一点,我想再细说一步:冰水所创造的诗意,就诗歌美学的指向来说,本质上是中国式的情怀。就人生哲学的范畴来说,其主、客体之间,物、我之间,意、境之间,本质是和谐的、顺畅的,而非冲突的、撕裂的。她的诗,在修辞上是晃动的,但表情却仪态端庄。就精神内核来说,她的诗在某些片刻或许出现狐疑,但衡定中更多的却是笃信。诗中零碎闪烁的只是女性特有的直觉放纵,天人合一的完美才是她苦苦追寻的审美天堂……这些中西双璧的因素,在冰水的诗中煞有介事地混杂着,整体上似乎吻合她文学博士、美术批评者的文化身份。而在我看来,这些传统的文化因素,可能暗中把她拉向我认为的那种稳重与平庸。
比栀子花还轻薄的身体
已经放不进另一支酒
——《与花雕书》
近一二年,冰水在悠然地写着,似乎有着大诗人般的产量。我偶而读到过,感到她在放大。初期那种闪动的结构,那种惊跳的冷语,慢慢在平缓。
在今天,能写几句诗的人太多了。青春期的骚动、生存路的不平,或者偶然以奇文书写怪语,以文字瞭望星空,发发怨气豪气,抒抒胸襟与情怀。没错,这些的确都理应属于诗的大范畴之内。不过,这只是说明他假借了诗的方式,与自己、与世界、与语言进行了对话。
真正的诗人,是一个整态的、生命的感知体,一种清纯的、带有自我惯性的直觉智慧,一套具有独立空间规则、节奏与界限的语言系统。此三界,其实已经构成了诗的最高境界,也是诗人群体的基本章法。入此门界者,为诗人。此门之外者,为人诗。而诗人的内部层次,是看他向这个章法无限靠近的尺度与纯度。
大诗人,最高意义上的诗人,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与直觉智慧、语言系统,已经形成了浑然一体的空间。在这个雾化的空间中,他构建出另一个平行于世的、抗衡于世的、另一个独一个惟属于自己的王国。这是一个具有异常影像、玄妙气息、独立味道的国度。他制订出生灵的法则,安排着万物的节奏。他不是先知,却能够把自己内心的影像放大到覆盖整个世界的假设之中。这样的诗人,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支整编的军队。这样的诗人,也许并不真实地存在,他是一个遥远方向上的巨型黑洞,它发出的无形的、舔舐般的引力,却会使我们一直内心深深向往。(——引自《徐敬亚答张无为十问》)
聪明的冰水甚至立刻明白了我尚未说出的话。她早就写道:
夜色像一个侏儒。我的视线
使它不安。
……
玻璃窗有擦拭不净的内疚。
——《光影记:在华北饭店》
冰水大概到了举步思忖的时候了。一个诗人必须质问自己:你的生命基因在哪个方位?你的意识内存是什么类型?你的语言仓库是什么体积,什么颜色与质地?最主要的要问:你为什么要写诗?你究竟想写什么样的诗?你的诗想标示什么世界观与人文方向?
《轮回》是冰水目前最长的一首诗。这一次,她不再躲躲闪闪地玩弄修辞,而是沉甸甸地直面生命与凡尘。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女诗人内心的搅动、敬畏、不甘与困倦、悲悯……
多少年了,余生有比荒芜多七倍的寒冷,
我颤栗,我羞愧,我依赖对语言的感情,
我让眼睛回到高高的树梢。
……
我从前世归来,仍可抚摸前世的相遇与苦痛,
时间穿过我的欲望匆匆赶路,
而我一次又一次以回忆的方式逃遁。
……
我站在风中,我听得见河流冲出峡谷
又回望重峦叠嶂的喧闹;我在酒中照见自己
漫长岁月中周而复始的容颜。
……
而我创制的只是属于一棵树的信仰,
灵魂不惧劫难,只与天空交欢——
虚无的晶体多么方便生命伸展懒腰。
——《轮回》
读着这沉重如阴湿棉絮般的长句子,回想两年前那个突然把玩起情爱小令的无忧女子,令人恍若隔世。一位突然从人群中跃起,沛然投身于诗火之中的灵魂,就这样与诗构成了一对双向扭曲的乌黑彩虹。我欣然看到,她身上酸雅的中式古典情怀正在消退,一种忧郁的、悲悯的现代意识正在孽生。因此可以说,每位诗人所写出、所修改的,其实是两部作品,一部是文字的像素,一部是自己的生命。
诗,是一道单行线的大门。对于人类来说,诗无可比拟,仅如想象中的陶醉迷宫,仅如深巨的黑洞。
我寄望《轮回》是这一锅滚水翻沸之前的轰响与旋转,并成为冰水再出发之自序。
2019年5月1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