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日子
2019-11-15盛非
□盛非
大山是一个村庄,生我养我的地方,一个叫老家的地方。我常常回到这里,陪父母住上几天。在琐碎的日常里,总有一些细节,浮在上面,串起来,把日子连成涓涓小溪。
一
父亲望着大厅一端,问我:“看见料没?”
我顺着父亲的目光,这才发现靠墙摆着一副新棺材。是的,父亲去年夏天专门回来做的,闰年闰月,挑着日子做的。
父亲站起来,我跟过去。他把盖在棺材上面的塑料揭开,拍了拍,笑着对我说:“你看,好高,里面很宽敞。”
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未来的某一天,父亲将躺在这里面,而且还盖得严严实实,我将围着这副棺材哭,转圈。
“还没上漆。”我说。
“死了才上。”父亲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紧闭了嘴。
父亲抚摸着棺材:“这是杉树木,很大的树。”从父亲的神态,我感觉他对自己未来的这所住宅很满意。
这时,他在棺材顶上的两块木材上发现了一层白色的霉:“长霉了。”父亲嘀咕了一句。
“塑料盖着,闷的。”我说。
父亲不吭声,把塑料全部揭开了。
父母做饭时,我陪在厨房聊天。我说过两天去看奶奶,母亲说天气太热。我说热也去看一下,看一次算一次。父亲接了话:“那确实是看一次算一次,随时都要走了。”顿了顿,又说:“别说她,就是我,看一次也算一次,料上起霜了,要吃人肉了。”
我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吃完饭,父亲要去小店买烟。我说:“没烟了呀,等着我带冇买?”回来前,我说给父亲带烟,后来考虑箱子不好放,买了两件衣服,烟准备回来买。
“那不是,柜里还有,芙蓉王,我要拿去换。”父亲总是这样,有人送了好烟,他要去换便宜的烟来抽。
“还换,不去买来抽就算了,到家了的还去换么子,人都要进棺材了,吃一条算一条,钱又不能带进棺材去。”
父亲嘿嘿笑了,芙蓉王没拿出来抽,也没拿去换。
二
有个朋友问我在干嘛,我正在看鸡,拍了张照片发过去。一时兴起,又跑到屋后,把鸡睡觉的矮房子拍了;跑到楼上,把它们下午纳凉的大凉棚拍了;还跑到屋外面,把它们活动的草地和山边休息的凉棚也拍了。嬉笑着说:我家鸡们的三处住宅。朋友笑着说:狡兔三窟,你家鸡也是。
我来了劲,又估摸了它们活动场所的面积:五六十平米。
对方回答:人不如鸡。
联想到深圳,租客们窝居在十几二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我回了一个呲笑。傍晚时分,把围着的拦截网拉起来,鸡们跑地坪广阔的草地去了。突然想,我家的鸡们挺幸福的。
三
母亲老了,突然间像个老人了。之前,她一直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母亲得了糖尿病,她现在的主要任务从带孙女转换成了对付疾病。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注意饮食,她每天坚持快走半个钟。
农村没有散步的习惯,母亲成了异类。乡邻取笑:“闲得慌,冇事做得,来帮我挖草。”“走来走去,发神经呀?”
母亲表面上不以为然,散步的时间却默默提早了,很多人没起床她就起来了。
夏家村有个老人,在深圳带过孙子。聊天时,说也很想散步,自从深圳回就没散过了。母亲鼓励了一番,终没成。
母亲又说,某某年轻堂客,常常在家里楼上做操。
队里有个人对母亲散步表示支持,鼓励她带动队里的人都来锻练身体。说这话的,是个大学生,年轻人。
我说:“你散你的,别人习惯就好了。什么时候把中间那丘宽敞的田,做成一个广场,大家都在那里搞锻炼就好了。”
四
父亲说,橙子坡那边有人想搞旅游区,或者是搞个度假村,盖了房子,承包了水库,可以垂钓。
那地方,我去年去过,带晨夕去的,当时房子刚盖好,没住人。搞度假村,到底好不好,难说。蒿子粑粑、茶叶等土特产可以市场化,附近村民可以弄点小钱,但不知会不会有什么破坏,这片原生态的山水,难道要接客了吗?
五
父亲指着磨砂垅说:“那边,盖了个养老院,外面的人投资的,带电梯的。”
我一愣,这个村子,未来会变成咋样呢?
六
父亲爱钓鱼,一得闲就拿着钓杆往池塘边蹲。小时候,每当父亲捣鼓他的鱼食,我们就充满期待,因为,只消他半夜神出鬼没,第二天,餐桌上定会摆上美味的鱼。
队里有三口池塘,原来是按人口分鱼,现在无人经营管理,有一口池塘干了,另两口池塘,谁愿意养鱼谁买了鱼苗放里面养。也没什么人愿意争着养,每天要割鱼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年的两口鱼塘由堂叔和对门XX养了。
父亲多年没在老家,一回来,又拿起钓竿时不时往池塘边蹲。一次二次,养鱼人不说,多了,就不乐意了。钓到大鱼,母亲就给钱,当买的。钓到野生鲫鱼,父亲就不乐意给钱了。可是,人家看你在钓鱼,谁知道钓的是他养的还是野生的,总不能守着你。于是,养鱼人不高兴父亲钓鱼。彼此间不愉快了。
父亲趁养鱼人不在时,偷偷钓鱼,每钓得一条小鲫鱼都很开心。
后来他发现养鱼人看见他钓鱼也不说了,越发大摇大摆钓起来。他不喜欢吃鱼,母亲偶尔吃吃可以,也不是太喜欢。于是钓到的鱼就送给队里的乡亲吃。母亲数着队里的谁谁谁都吃过父亲钓的鱼。
听到这儿,我责备道:“人家养的鱼,你们这么钓,本来就不对。自己偶尔吃一条也就算了,还钓了送这个送那个,谁养鱼也不允许你这么干呀!“
“钓的自己的。”
“怎么是自己的,不是XX包了的?”
母亲笑起来:“王劲松给了XX500元钱。”
顺便说一句,王劲松是我弟。
七
陪着母亲散步,沿着公路一直走到了塅里。十几年前全是稻田,现在有五户人家把房子盖过来了。有一家就在路边。
主人在家,碰上了,拉着喝茶闲聊。
不一会儿,邻居家的伯娘牵着两个孙子经过,我大声叫了她一声。
她居然答应了,回应了我一声盛非子。
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叫她的,看当着很多人的面,会不会答应。平时里,每每她从我家经过,总是把头扭向外面,像脖子是歪着长的,我每次叫她,从不答应。
扭脖子不答应现象好像是天生的,自我记事起,母亲就与她不和睦。那时候,邻家的三个同龄人也不允许到我家玩。自小,我和弟弟也像和他家三姊弟长了仇似的,充满敌意。直到上初中后,在学校不知不觉玩到了一起,互相分享着家里带去的食物,一起吃饭聊天,彼此关照。但一回到家,又成了陌路。
前几天,邻家堂弟从湛江回老家,给他奶奶上坟,住了几天。当时我在深圳,他问候我,并问我要母亲的电话。我很奇怪,母亲就在家里,缘何还找远在深圳的我要电话。原来他想像往常一样,去看望我母亲,但婶婶不高兴他那样做。小时候他不懂事,婶婶那么吩咐他,他从不放心上,非得到我家来,还和我打得火热,与我交情甚厚。如今,年过四十,不方便在婶婶面前任性。他还请我劝劝我的母亲,邻里间要和睦相处,他不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从没落下功课。上次过年回到老家,与母亲闲聊时,听到她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矛盾。听完,我总结说,虽然吵得欢,却从没做恶毒的事,可见都是善良的人。母亲一愣,回想片刻,同意了我的说法。我劝她搞好关系,人都要进土了,挨着过了一辈子,也是缘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一个手掌拍不响,总得人家配合呀。”母亲说。
邻家的同辈的老大和我聊过QQ,也给我弟弟打过电话。大意也是希望父母们能和睦相处。看来,她在父母面前也做过不少工作。
和母亲一边散步,又聊起了这事,母亲说邻家伯伯倒是友好些了,偶尔也说话,今年还在他手上买过一只鸡,趁伯娘没在家时。我说,其实你们关系蛮好嘛。母亲说:“他是知道好歹,有一次,他们两口子吵架,女人寻死觅活,我说了他几句直话,为着他们好,他听进去了。”
听到这儿,我突然想,其实邻家伯娘和我妈之间也像那吵一辈子的两口子,突然要和气了,会不会不知怎么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