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花簪子
2019-11-15董桂萍
□董桂萍
“初三水,十八潮,十一、二十六,赶海赶个够。”我奶面无表情往鸡栖里扬了把瘪苞米粒,不知是对鸡说还是自语。转身时带了股风,七岁孩子的脚那般大的缠足,一步一个脚印,笃笃笃地进屋上炕。
窗台上一块圆镜,镜子里是一个凌厉的老妇。她们坚硬地对视着,似乎谁也看不上谁。尔后她解下腰上藏黑色粗斜纹布围裙铺在盘膝上,举手抽下脑后发髻上的银扁簪,用半截有年月了的桃木木梳,梳理着在她这个年龄不算稀疏的一头灰白长发,一边梳一边扯下梳齿上的落发缠在食指上。理顺开后,半截桃木梳在小碗里榆树皮熬的胶水中蘸了蘸,再次手举脑后绾住抹了定型胶水的长发时,就像她在浅水湾里捉到的一条鱼,三下两下便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个光滑、紧实、不带一根毛刺的鹅蛋大的发髻,就肚脐螺样盘踞在了她的脑后。她冷冷地对着圆镜侧头审视了下刚刚完成的作品,那镜里的人也冷冷地审视着她。然后拈起膝盖上那枚挨饿那年她用五斤干海青菜,从一个首饰匠手里换来的刻着精致花纹的银扁簪,定海神针般把它庄严地插进严谨的发髻里,“大银簪”的绰号就这样在屯中叫响了。接着,什么“老簪”“厉害簪”“不讲理簪”……各种各样的簪子足足可以装满她常年赶海挎的一柳条筐子了。
隔了一条棉槐胡同的三间土坯房子里,小了奶奶十一岁的二奶,宛若一盘老石磨,沉甸甸地压在被高粱秸烧的滚热的火炕上,与奶奶同一手法在梳髻,招式差不多,品鉴起来却差了十里地。单不说二奶口水定型,就她那铴锣似的大脸盘子就逊了长嫂鹅蛋脸二里半,再插上围成二齿耙子似的铝丝簪子,真的不怎么好看呀。长嫂就是她的镜子,二奶家的镜子在水缸里、在水盆子里。二爷“草里趴”,一只眼睛玻璃花,看什么都是斜视,好像一生都在仰望。那年人愚地薄,一屯男主轮流坐庄当队长,就职那天他铁板钉钉地发誓,要让屯中人吃饱饭。秋天时,因管理不善,地瓜地都是草,善辩的二爷出口即诗:要想吃地瓜,就得草里趴。此后他就被乡人唤了“草里趴”,一叫就是一辈子。二奶没有生养,可惜一副宽大的身子板了,屯中人说,草里趴就是块荒料,种啥啥瞎。二奶姓吕,人平和,“铝簪”的外号是草里趴给叫出去的。因为排行第二,又被唤了“二簪”。
那年,在胶东湾做水手的太爷遭遇了海难,他和船上最小的小伙计合抱一块船板漂流至渤海湾,哥俩结了生死兄弟,娶妻生子后,两家九个男娃排着叫。我爷长子,草里趴是小太爷生的,最小的九爷与草里趴是亲兄弟,只是他死了母亲后,吃着我太奶的奶长大的。后辈们混淆了老辈们孰亲孰疏,全当一家人。九奶我们都叫她老奶,是我爷跑船时一位得了绝症的船友临终托孤给他的。太奶无女,就把五岁的孤女收做义女,等长大给年龄相仿的九爷做媳妇。九爷是九个兄弟中,除了我爷,唯一一个不愁没媳妇的爷们儿,单凭这一点,自小他就自恃清高,在一群光棍兄弟中,俨然皇帝老子般霸道。抗美援朝时,九爷扛着枪气昂昂就跨过了鸭绿江,不愁娶媳妇的人就是这么牛!那天无战事,天清气朗,九爷赶着骡子送军需,一个小沟堑,那瘟牲瞎逞能,一个凌空飞跃,背上的军需甩了下来,重重地砸扁了生龙活虎的九爷,生生地剥夺了七岁就有媳妇的九爷作为男人的权利和尊严。九爷退伍返乡的那天晚上,说好了等九爷回来就成亲的“童养媳”,却早产下一子。那早产儿,既不像九爷,也不像名叫“小簪”的童养媳。他睡着的时候活脱六爷相,醒时的样子,就是八爷的翻版。那说不清道不白的早产儿,就像他的生身母亲腰上的那块土布围裙,粗砺、逊色,注定上不了台面,他和他的母亲不知是谁引领着谁就像那瘟牲黑咕隆咚地跌进了沟壑。
此时老奶小簪杵在长了几簇茅草的低矮的屋檐下,对着窗玻璃在梳发。那一头黑油油的好头发,仿佛不择地的艾草,见缝就长。拆开梳理时它好似一副门帘子,把细苗苗的女主都遮住不见了。头发是老奶身上最敢于直面人生的一个生命组成部件,每每遇到九爷心不顺用笤帚疙瘩拷问她的道德情操时,她就会散了发髻,用千千万万根头发来遮羞。此时她与她的嫂子们同时在梳发,套路都对,只是情怯,生怕梳不好,或梳得太好,畏畏缩缩中,那髻便在脑后生成了。只是它比长嫂的大,脸又是二嫂大脸盘的三分之一,偌大的髻坠在脑后,把她的头颅拽得微微后倾,而她又熟透的向日葵那样习惯垂首,真真的难为死了。窗台上那根土改那年九爷从大户人家偷携回家的雕花乌木筷子,原先是一双,只是曾经品味过烹油烈焰般奢华的其中一根,被九爷在一次施虐时打折了,剩下的这根她命根子一样地守护着。再挨打时,她双手抱头,一副就是被打死了也要保卫一根筷子的架势。现在她极小心地拈起它,嘬起唇来轻轻地吹了吹,仿佛上面沾了泥沙。她把那根被岁月、被她的厚发、被她颤惊惊的心摩挲得鹅卵石一样光滑的筷子插进脑后偌大的发髻里,就像为一页走扇的门插上门栓。“木簪”的别名就是这样得来的,只是人们还是习惯叫她“小簪”。最后她凑近玻璃想就近一些端详一下发髻梳得可好,就被炕上刚醒的九爷怒怼她的一双铜铃大眼给骇得转身溜掉了。
那年,连厕所里长棵向日葵都被视作“资本主义尾巴”给拔了,劳力们都被集中在贫瘠的红沙土上“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像赶海赚点闲钱、填塞一下瘪塌的肚腹这桩行为是卑鄙可耻的。常常有一群为了买点雪花膏、草纸……而去赶海的闺女,被工作组撵得漫山漫岭地跑,捉住了就被押到大干工地去批斗,丢尽了脸面,嫁人都难了些。大银簪七旬有余,一辈子伶牙俐齿,儿子又是大队干部,没人敢管。铝簪五保户,公家管吃管穿管医管住管葬,能自己捣腾口吃的,不想从不余富的碗里撅一筷子出去的乡人自是睁一眼闭一眼。木簪是志愿军伤残退伍军人家属,光荣着呢!虽正值青壮年,亦无人顾忌她出不出工。于是啊,那片渤海湾褐红色的礁石上,有了一些年岁的仨“簪子”,便上演了几许“浪奔、浪涌;转千滩、转千湾,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来。
老簪往热锅里贴苞米面饼子,蒸腾的热气迷蒙了她一双犀利的杏花眼,她嘬起唇咻咻地吹着白雾,眼见那滚沸的水便泛滥成一片海。迷恋心过重就成了一种病,这不,她手里的那坨发酵的苞米面团团,瞬间又活脱出一条“黄鱼”,刁钻、腻滑的它似要从她的指缝逃脱。老簪一阵巫术般的手法,瞅准一块炙热的锅壁,“啪”的一下甩上去,那贼滑的“鱼”便被观音施了符咒似的定住,流泪一样还想沿着锅壁溜走,却在遗下一截焦黄喷香的嘎巴后,于近滚水的地方滞了步伐。盖了木锅盖,边上又围了一圈破抹布,狠狠地往灶火坑里攮了大把的豆茬秸,老簪拿上家什赶海去了。
海滩上有一条鱼!这预感让她与海有着解释不清的缘分,一天不上海,她就会头疼欲裂,太阳穴上紫色的小火罐印子,就像生下来就有似的,从未消失过。这火罐印子在二簪、或小簪的面上极平常的;但在发髻利落、五官精致,人又极凌厉的老簪脸上就诡异了些。特别是在她预感的地脚,拎起那条摇尾乞怜的大鱼时,老簪也仿佛是被浪冲上岸的。
八月是段热烈的岁月,所有的生命都在勃勃地生长着,老簪也不例外。她从未服过老,要不是缠过足,别说赶海,她会干出另外一些什么大事来也不是不可能。她最鄙夷的是老九,上朝鲜打仗没打个鬼子,倒让个骡子毁了根器,自己不行,拿老娘们撒气。有能耐当生产队长去,多打些口粮,自己都高看自己一眼。老簪缠足上套了七岁孙子倒下来的破球鞋,红沙小路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连头上炭火般的骄阳都误以为沙地上那个执着的行者不是个老妪,而是一只骆驼。一股凉水井般的清风撕开了稠粥般的炙热,老簪的海就在眼前了。她紧了步子,果然,一痕比天还碧的大水铺在了天边。老簪硬币上花纹般坚硬的心顿时柔软起来,一向眼里无他的大银簪唯有此时才觉得自己小了点,小的就像一茎草、一尘沙砾。
老簪来早了点,海只闪了个边。今日阴历初一,白天退潮时间长,又没有风,涨潮也会很缓慢。潮水量大,涨得高,落得底,俗称大潮。老簪那些弄潮们管初一、十六前后那几天的潮水叫大活汛。相反,在初八、二十三前后几天,潮水量小,涨得不太高,落得不太低,就是小潮。此时,那海如一深谙舞台规则的刚刚谢幕的舞者,优雅地且行且远;又如一行吟的诗人,那岸上遗下的一排排波浪的印痕,是他刚刚咏过的诗行,还散逸着诗人潮湿的气息。弄潮老手的大银簪自是海事行家,凌厉的双目一梭巡,便见预感中的那条鱼在一潮湿的诗行里等她。那是一条胳膊长的白眼梭鱼,粉红色的腮证明它是新鲜的。它睁着晶圆的鱼眼,深情地仰望着见了孙子也没这么喜盈的老妪,他们似乎都在说:等你等了那么久。
海草茵茵的“月亮湾”显露了,那里的毛虾、小胖头鱼、织纹螺、瞎跛螺(寄居蟹)……从未入过老簪的眼。她经过蒿草地似的就一路漠然的穿越了。“大炕”也显现了,那几间房大的礁石过于平坦,连海蛎子都不肯在那落户,谁都知道最安逸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陷阱。即使好潮日,也难见有个傻瓜在那坐以待毙。唯一的用处是晾晒海青菜,那些从水边礁石上打捞出来的一筐筐碧绿的如丝绸般宽的、窄的海青菜,水淋淋倒上去,不多时就被烈日、海风挤兑成干品。涨潮时卷起来,夹席筒样轻飘飘就回了家。浸泡透了,包菜饼子、熬汤、喂猪、喂鸡……一天下满满的味精味儿,饥馑年它救过命呢。
应了预感的老妇必是被那大鱼灵魂附了体,七岁孩子脚大的缠足一涉那澄澈的海水,那海便嗖嗖地为她退却着。肚脐螺!礁石上几个寻常日不见的小海螺,让老簪惊喜不已。它们是跑来告诉这个蹚了六十多年海水的老弄潮儿,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潮日!老簪不屑于收获它们,撵着海水就见了“三块石”。“三块石”亦是寻常看不见,鲜见的好潮日才偶尔露峥嵘。它是当地海边人弄潮的金银岛,站在“三块石”上钓黑鱼,一根棉槐条子,一个螺丝帽,来不及上饵料,两个傻黑鱼争咬一个铁坨坨就被糊弄进钓者的圈套里。“三块石”里面的海域自古被称谓“大流”,水深湍急,不会水的到此止步。再往里就是著名的“兔子岛”,弄潮儿的天堂。只是不坐船是去不了的,远远地遥望着,心里会涌起一股股暖流,觉得天天喊着要实现的“共产主义”就在那小岛上。“三块石”以西称“西大流”,流缓水暖,礁石平铺,弄潮的好去处。东面自然是“东大流”了,礁石嶙峋,水冷流急。来此地弄潮的不是抢占不了西大流的弱者,再就是无畏的勇者。老簪强势、凌厉,六十多年前她就在那里擒拿狡黠的八爪鱼了,她无意中踩死的花盖蟹,都比小簪捉过的所有的蟹子还要多,“西大流”必是她的西属领地,小簪去了,就是冒犯。老簪蹚过的水,小簪可以再寻寻觅觅,只是高手风一样刮过的地方,金银已不见,剩下的破铜烂铁不值几个银两。二簪天性不争,打碗下饭的海蛎子就知足了。再说即使她弄了许多海货,无人去卖,也是一种祸害。草里趴一直梦想东山再起,他总认为他当队长那年遇上了天灾,总想重当一回队长。老婆子弄的海货多了,他说是资本主义尾巴,宁肯无盐淡汤,也不滋生韭菜叶那么大的妖孽。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那么大的岁数天天出工(出不出工,年底都给那点粮),玻璃花眼,把苗当稗子拔,仕途堪忧啊。少了欲念的二簪管它“东大流”、“西大流”,还是金银岛——“三块石”,抑或天堂——“兔子岛”……任海退干千里,俺只取一碗海蛎子下饭。
一只花盖蟹踞在洞口,觊觎一只红毛虾多时了。红毛虾正在追逐一浮游小物,想不到一庞然大物正向它伸出魔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地玄机无数,一滴海水里亦暗藏无尽凶险。花盖蟹智商略逊,待它惊觉还有一只暗算的手已向它举起时,一只七岁孩子脚般大的七十六岁老妇的缠足,已坚定地挡住了洞口。回家已是不可能,它急急往水中海草、石块处窜去,不急先匿下,萦回弯转;最盼侵略者一路追逐而来,弄混天下,雾里看花,一场游击战,脱逃系数很高的。浑水好摸鱼,清水易捉蟹。只是那猎杀无数花盖蟹的弄潮老手石化了,只动两只眼球球就盯死你,直到你精疲力竭、黔驴技穷,颤惊惊卧在一处静观世界其变,此时劫数以至。那个颠覆“三块石”、搅乱东西大流六十余年的“神钩”忒准了!见过无数风浪的蟹奶奶一被它捺住,必是生无可恋!连利螯都没得亮一亮,空夹一茎海草。人类老奶奶经验鬼道,手从蟹尾嵌入,捡片石头那样就把它扔进了筐里,任那张牙舞爪的狂妄者十支利刃只能刺痛自己的伤悲。那也是子孙满堂的老蟹子气得干冒泡,两眼路灯一样照耀着自己的愤怒,伺机改变命运。即使逃不脱,哪怕夹破侩子手的一个手指头,被掰断胳膊腿儿也死咬见血不放松,真正无愧于人类成语词典里那句“横行霸道”对蟹子们的美誉了。
捉了花盖蟹奶奶,老簪拄着木柄铁头蟹钩就涉水进了齐膝深的一片水域,那里一块礁石下面是赤甲红的深宫,每年老簪都无数次地在这里与它们博弈着。她伸出蟹钩,柔情蜜意地探浅蟹洞,似乎怕惊吓了那正在弥想的顽主,一点一点从一侧向另一侧探索、探索……只一会儿,被逼再无一丝缝隙可匿的蟹中之王,愤然出洞迎战。它高举一对暗红色、曾经碎尸万段过无数个比它强悍或比它弱势的群体的大螯,口吐白沫,似在骂战,神器遇剑戟,碰撞得铿锵作响。“你个作死的!”几番争斗,不分输赢,老簪也开骂了。蟹钩看来是钝了点,老簪直接上脚,顿时有种猫踩了老虎夹子的感觉。夹到肉了,好在她破胶鞋里的缠足裹了毛皮,夹不透的。老簪认识它,至少它从她的手里逃命过三回了,这回它要是再逃脱了,真真的是挑战了老弄潮儿的底线了。你看它上次夹在老簪鞋帮上的大螯来个金蝉脱壳溜走后,现在已长出了老簪小拇指大的新螯来。老簪猫腰正要捉起脚底的顽主,就从胳肢窝里看到海岸上走来了一宽一窄两妯娌,一分心,就让那老滑头钻了空子。它故技重施,卸掉夹在老簪鞋帮上的另一只大螯再次重返大海。老簪恼怒地一蟹钩子劈在水上,那海顿时碎为两半,嘶嘶叫着,打着旋儿,好像很疼。再凝合为一片汪洋时,在老簪面前它微微打着抖。
老簪无心再与赤甲红爷爷恋战,转而觅寻那些吸附在礁石缝隙、坎堰上、无需搏斗易得的海螺来,果然就接二连三轻而易举地虏获了几个小饭碗大的海螺。那些毛桃大的雏儿,老簪看都不要看,枉占了筐里的位置,今天它们不配上那里去挤香油。“三块石”刚刚露顶,无需在此浪费时间,去“西大流”吧,先把大螺囊获了,赤甲红、八爪鱼什么的先在洞里和海厮守一会,是你的跑不掉。老簪的心和那只逃脱的赤甲红一样的紧迫,一个渴望擒拿,一个惧怕被俘。胜者王侯败者贼,天堂地狱两层天,孰赢孰输,没有定数;先下手为强,坐等只能待毙,天地一理。小簪来了!老簪立马鼬鼠般惊觉起来,这片海事大好的战地,不是她一个人在战斗了!赶紧守卫“西大流”!与海厮混了几近一生的老簪在这样的潮汛里,没有了年龄,没有了性别,只有一腔斗志,鱼鳖虾蟹成就了骁勇的水手。
二簪每次赶海,鞋都不湿。那么大的海,一块礁石已让她足矣。如果把这片海比喻成一本书,恢宏的它,只有《三国演义》里争霸天下的壮观才能与之相匹配。那仨妇人于其中算什么?小了点说就是三个肚脐螺、三个摇旗小兵甲乙丙;往大了比喻就是“三国鼎立”。哈哈!有点似蜀君的二簪近海就择一块礁石,鼎一样一屁股蹾下去,从筐里拿出一块苞米面饼子,左手食指戴上用罐头瓶盖剪的蛎撮,右手握蛎钩,那白花花的蛎盘到处都是,挨排打。什么远海、近海,都是海;大蛎子、小蛎子,都是海蛎子!就像她为生产队捡豆子,生怕落了一个就被队长看见。她先不急着往葫芦头里囊获,打一个,吸溜一声吃一个,再咬口饼子。海边有句嗑:蛎子就饼子,撑死不住嘴。海边人赶海都带苞米饼子去,解饿、解馋。没吃的,不是不饿、不馋,一种可能是坏嗓子吞咽不下;再就是下了海就变成安徒生童话里的渔婆,一味地贪得,早忘肚饥。二簪赶海前从不在家吃饭,回家也不饿。草里趴在外没什么可吹的,就夸老婆子贤良,省了口粮紧他一人吃。蛎钩刨打溅起的细碎蛎壳,雪花样的纷纷绽放,沾了二簪满头满脸,仿佛被镶了碎钻。
小簪刚刚在岸上就见了久不露面的“三块石”,惊悉今日逢了好潮。要不是九爷临时起意要吃饸饹,此时她的收获也是和长嫂一样的丰厚了。远远地她就见长嫂捡豆似的不停地猫腰,那沉甸甸的筐,就像小簪的心,沉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燕儿飞似的就飞下了海,脚上那双九爷当年跨过鸭绿江的补丁摞补丁的旧军鞋噼里啪啦,溅起的水花很快在她身上结成星星点点的白盐花。刚开始她还见了肚脐螺就捡,当她捡到一个拳头大的大螺后,就漠视了那些小海鲜。旧军鞋引领着她冲向金银岛——“三块石”,那里有许多八爪鱼的洞穴,掏那狡黠的东西是小簪的强项。一个大螺二分钱,一个八爪鱼五分钱。十个、八个八爪鱼就能为九爷换来一斤高粱烧,那东西又不像大螺那么沉,挎筐十几里地去赶集,比赶海累多了。八爪鱼家比花盖蟹、赤甲红家宽窗大门要低调、隐蔽得多,鸽子蛋大的洞穴,能容纳鹅蛋大的它,这个能预测世界杯金落谁家的预言家,必是会些巫术。你看它门前的风水甚是独特,细碎的贝壳静谧而安好,好像波浪从未走过的无毛之地。求安生的毛虾、小鱼什么的弱势小民们,偏爱于此栖息,以为这里安逸,殊不知洞穴里的巫师正向你伸出长满了恐怖吸盘的、比蛇还阴毒的触须,那是真真的索命索,足足有八条。洞穴刚刚容得下小簪的蟹钩,对付那巫师无需大力,只要耐心,掏耳残一样细细地掏挖着,什么时候勾到了它的下颚,就像打水时水筲掉进井里,扁担勾挂到了水筲梁那样,才得以把吸附在洞穴里死死不肯出来的那顽抗的家伙拖出洞穴。这时,它的墨囊会妖怪似的喷射出一股妖雾般的黑汁,混淆天地,趁乱出逃。如果让它沾了水,稍一疏忽,它就会一股烟似的飘散得无影无踪。通常小簪会用老手法把它在礁石上摔昏,只是那巫师定力极强,要么装死,要么死去还会还魂,等待时机,只要让它抓住了机遇,它一般都会成功的。当它重获新生的那一刻,在水中,柔曼的八条触须云烟一样轻拂,加上一身素缟,与其说它像戴了头套的飞天,不如说更像一缕幽魂。
翌日,尘土飞扬的集市上,因为星期天清闲下来的公社食堂伙夫杨胖子,背着手,一袭宽大、油渍麻花的白大褂,裹着胖大的身躯就像一只老鹅,摇摇摆摆晃悠在一地鸡毛蒜皮的小摊、小贩面前。他怎么会像一只鹅呢?分明就是一轮太阳,他一出现,那些顶着菜花和汗珠子的头颅,立马向日葵般仰望过去。他是知道自己有一身尊贵阳光的,虽然胖脸堆笑,却是百般挑剔。一会儿嫌黄瓜老了,一会儿又说豆角嫩了;白菜贱了,鸡蛋贵了……最后,他在小簪蒙着白手巾的柳条筐前,慢慢地降落下来。
大凡女性,自有一份天带的媚气,没能逸散,必有缘由。就像石板下那株鸭跖草,闻不到它的花香,是它终究就没有绽放过。杨胖子是小簪一生唯一只对他一人笑靥如花过的男人。“哥,来啦!”小簪笑着说话,平日喉咙里那丝沙哑也就听不到了。杨胖子依旧笑脸一堆,看来他言语金贵,只说“尝尝”,就从油渍麻花的大襟上第二个扣眼边取下一根带着半截线头的缝衣针,香肠似的手指头捻起一个煮熟的肚脐螺,那小螺在他手里好小啊!他耐心地用针尖挑去鸡眼大的盖,老中医似的谨慎下针,旋着、旋着……就挑出了一团肥腻的螺肉来,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他把那美食举至眼前凝望、抑或是仰望了一会儿,这是老伙夫食前一贯的仪式——虔敬、庄严相,哪怕是就要入口的一个白菜帮子,真真的以食为天。与青蛙、蟾蜍类不同的是,他慢镜头一般伸出舌尖,极敬畏地把针尖上的肚脐螺迎送进去,与他迫切的心极不一致。他还没咀嚼,艳羡他的人们都咽了口水。杨胖子尝空了一捧肚脐螺,那空壳被一边卖豆角的老太太的俩孙子抢去当骨子玩了。“不错!鲜溜!”杨胖子起身想走,小簪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裤管:“老哥,再尝个大的!”说着,抓起筐边一根筷子,拿出小饭碗大的一个螺,挑出一团肥嘟嘟的肉肉,颤颤地举至美食家的唇边。杨胖子滚动了一下喉结,浑浊的眸子无限敬仰地凝视着那肉团团,差一点就扑食上去。他强颜欢笑地打着哈哈:“吃不起!吃不起呦!”起身的瞬间,他舌唇未动,小簪却听到了让她一阵心跳的句子——“散集到食堂后窗找我。”有小贩私下叫他“弥勒佛”,只是这个“和尚”有些欠修行。
小簪揣着一团和杨胖子的大襟一样油渍麻花的毛票子,到供销社为九爷打了一斤高粱烧,还有余富。她狠了狠心,用余富的零钞买了一块紫色小碎花布头,她窥伺那块布头许久了。挎着一斤高粱烧和一块小花布,一路上她绞尽脑汁在想那块心仪布头的用场——做个围裙大了点,做件短褂又少了些……思来想去,最后她终于掂量出:做件小背心,加个裆还能凑个裤衩来。
杨胖子把案板上还在蠕动的八爪鱼一个个捋顺了,一顿利刀速斫,预言家们瞬间在它们眼中最该千刀万剐的老伙夫手下碎尸万段。大师就是大师,即使被五马分尸,气若游丝还在顽强地与命运抗争。一案板的八爪鱼仿佛妖猴嘬嘴吹飞的一根猴毛、瞬间神变出无数的化身,千千万万个八爪鱼都在舞蹈着,似乎用最后残存的一丝法术,合力围攻诅咒扼杀它们的死胖子。老伙夫才不怕,脸上依旧笑容一堆,神一般的速度就把它们推进滚水中极刑,再捞出时大师已是粉红色的一盘食材了。然后,他熟练地用筷子挑出螺肉,八月的海鲜肥腻大发了,好多都断了腚。在人间关乎吃喝什么的,有什么会难倒杨胖子呢?他把螺壳轻轻地在案板上敲一敲,深缩的肥香的那团就滚落出来。老伙夫捡豆似的把它们扔进嘴里,顿时化身饕餮,那肥臀定位在齿间被磨石一样碾来研去、细细地品味着不舍下咽。蹂躏了海底最灵性生物的老伙夫似乎被八爪鱼附了体,嘴不停手不闲,胖大的身躯蠕动个不停。平日食堂伙食粗粗糙糙,星期天无人才露真功。那些肉团团被重刀轻片,薄薄地码了一大盘,撒上葱段、青红椒丝,淋上调味,一道著名海鲜凉品——“葱拌螺肉”就成了。这时,灶上的铁锅红了,一脸油光的老伙夫麻利地往锅里倒了豆油,又从灶角的坛子挖了一块荤油放进去,油冒烟时,把案上的葱姜蒜一股脑推进锅,趁香气暴起的时候,魔术般把粉红色的八爪鱼段扬进去。烟雾中它们犹如一道霓彩,划过生命最后那片时空,那葱姜蒜也在帮魂归幽冥的它们焚香出最后的一缕味道。大铁铲铿铿锵锵,震耳欲聋,在老伙夫的手中犹如一把青龙偃月刀,一通狂耍后,轻兑汁,薄勾芡,厚味重香浓!从辽南流传出去的著名海鲜美食——“红烧鲅蛸”,就是老伙夫杨胖子首创的。装盘时,那伙夫已克制不住伸手抓起滚烫的一段扔进口中,烫出了水泡的舌头不停地颠倒着、嘶啦着,囫囵半片就下了肚。吱嘎一声,里间的木门开了一条缝,公社副书记杨震武伸出一只手接过盘子,他茭瓜似的脸上似有不快,许是他看见了杨胖子偷吃。
我爷直靠到集市上最后一个背影离他远去,才收了挑子。不论在哪里,只要人聚堆儿,就有贪小的想着法子揩点别人身上的油水,集市上这样的人最多。我爷骨子里与我奶一样有股天带的豪气,但遇上小气鬼,爷爷比他还小气。奶奶说,那叫以毒攻毒。一个尖嘴猴腮的“吝啬鬼”倚着树干一上午了,一双老鼠眼久久地觊觎着筐里的大白眼梭子,既兴奋又痛苦。两元五!他忿忿地在心中谩骂着:你这铜铃大眼的老头血口大开,敢情那鱼是给皇帝老子吃的?靠倒你!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首饰匠饿疯了,拿金戒指换饼子稀松平常事!一向在集市上玩这套把戏的“吝啬鬼”,今日失算了。“两毛钱?两毛钱你就想吃了这大鱼?你谁啊!你以为你是公社杨书记?”铜铃大眼火了,“滚犊子!回家剁了喂鸭子,也不便宜了你小子!”
爷爷到家时,我妈还没盖锅,收拾了那命运多舛的鱼,切成小段下了炖茄子锅。全家十口人,汤宽了些。我妈调了地瓜淀粉,开锅时,用勺子舀了淋在锅边,结嘎后铲进汤锅烫熟,然后再淋、再铲……乡间管那叫“淋片儿”,权且充了粉皮,也是农家灶上的一种速成美食。“梭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口感腻滑的淋片儿,和饱吸了鱼香的糯软的紫皮茄子,就着嘎巴焦香的苞米饼子,偶尔咬到一块白嫩的鱼肉……哎呦!那种感受,就像被浪晾了滩的梭鱼重返大海,无法描述!那时吃到的海鲜,大多都是散集时,爷爷与小气鬼们一番唇枪舌剑争斗后,心里堵着一口恶气愤然挑回家的。吃不了就晒干,高粱秸铺就的房棚下的槐树、杨树做的檩子上,挂满了各种海鲜干,卖不了就吃,吃不了就卖。爷爷用筷子穿了小蟹子串别在提网里钓的胖头鱼,晒满了房顶,咸鱼干用大缸装,蒸熟就苞米粥吃,在粮食不太充裕的日子里是费饭的。
今天,阴历二十四。当地谚语:二十四五胡闹潮,二十四五两头堵。是说此时潮汐没规律,受气潮影响,有时一天都不退、或相反。老簪管这几天的潮叫小潮。小潮天儿,许是龙宫星期日,鱼鳖虾蟹不是贪睡还没醒,再就是上教堂了。再老道的弄潮手也只能望洋兴叹,打碗下饭的小蛎子就不错了。今天也是小簪的生日。老簪记得,那年她嫁过来没几天,一大家子光棍小叔子,缺衣少穿,好义气的爷爷偏又领回家一个孤女。老簪还记得那天是个小潮日,嫁过来就操持一大家子的贫寒人家的新娘,那天只赶回半筐海菜。一个破破烂烂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的小闺女上来怯怯地叫她“娘”,贫寒人家的新娘立马涌上一口酸水来:“叫嫂子,”老簪年轻时就凌厉,贫苦的生活把她身上一些蝴蝶翅翼般的金粉给磨掉了。“叫什么名字?”“小潮。”小可怜儿回答。被小潮弄得好没精打采的嫂子摇摇脑袋,她开始给小可怜儿梳理一头乱发,拔下自己头上石榴木刻的簪子给她插上,告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往后她不叫“小潮”了,改叫“小簪”。
小潮日,老簪、小簪内心欲望的大水也波澜不惊。天闷热,好多东西都无精打采,只有树尖上知了家兴高采烈。迷糊个午觉,仨妯娌难得地怀揣同样的心情、一样的目的、共同的理想,淡定从容、不紧不慢地踏上那条印记了她们无数个脚印、通往海边的红沙小路。小路尽头有老簪的天堂,小簪的地狱,二簪的一块炕头。
海随天气,有谚语为证:西北风落赶大潮;东北风,十个篓子九个空。今天没风,只是时辰不对。白眼梭子不会在这鬼天气暗示老簪它要上岸,老弄潮手也不会傻傻地去海边瞎梭巡;如果有,也是前世有约了。海岸上的沙包地甚是贫瘠,五六十年代栽的杨树能做根檩子都少见。许是海风太过肆虐,它们就像一群甲板上迎风斗浪的水手,面色黧黑,肢体僵硬,如虬根般那样尽量向地心发力。几年前,一个不想活了的媳妇,随便找了棵杨树,用围巾就把自己吊上去了。别看它们不成材,却顽强地与海风对峙着,不然周边那些口粮田早就沙化了。海边的人都喜欢这些盘根错节、曲曲巴巴的杨树,赶海时最愿在它的阴凉里躺着、歪着、或睡一觉;即便唠嗑,也都是说一些像树下红沙那样细腻、熨心的家长里短。仨妯娌觅了块树荫坐下去,高坡面海,海风习习,比躺在家里炕上还舒爽。
小簪许是昨夜又受了九爷凌辱,眼皮浮肿,发髻松散,身上必是留了笤帚疙瘩印,一身褐色的长衣长裤裹得她就像秋天的一穗老苞米。
“老份儿,你脑后像个鸦雀窝,就不能谨慎点梳?”小潮日,是老簪的星期天。就像三块石显露那样,凌厉长嫂骨头里的那丝温情轻易不见的。虽然音色依旧凌厉,熟识她的人却触摸到了她棉花桃似的心——外坚里绵。
“嫂子……”小簪晚上忍着没落的泪水,活汛天里的潮水似的就涨了出来。她在喉咙里呜咽一声,更深垂了她那颗一向成熟的向日葵般的脑袋。
“老九这个挨刀的!都是当初老太太看他无娘凄惶给惯的!”老簪恼怒地咒骂着,伸手从脑后拔下银扁簪,仿佛小簪脑后凌乱的发髻是臭老九,粗暴地撕扯过来,像王母娘娘用金簪在牛郎和织女之间划一道天河那样,把小妯娌乱如草帘一样的厚发一分为二,编草绳子似的紧紧实实地编出一根麻花辫,一直编到梢,怕松散了,用牙咬住,那狠巴巴的样子,仿佛咬的是老九。待另一根编好了,她把它们穿鞋带似的来来回回串编成一盘,像极了家里木头被阁上凸凸凹凹的那些雕花。然后把那根被岁月、被小簪浓密的厚发摩挲得乌光锃亮的雕花筷子,穿梨膏一样穿插进去。从后面看,那小簪就像张五可自夸自得的那句著名台词: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啊!
一旁的二嫂看的是泪眼模糊:这小嫂子,让老嫂换了个发型,竟换了个人似的!老九不是人!你自己不行,能有个后,被窝里偷乐呵吧!何况是自家骨血,纠缠起来没完没了。看这小嫂子,好好梳个头,脸上带点笑,就成了一朵花……
老簪给小簪梳发的手法,与她弄潮时一样的凌厉、粗暴,拽扯得小妯娌眼里盈了泪水。她下意识地伸手护头,却碰到了长嫂手里那枚让她仰望了半生的银扁簪。“嫂子,你那银簪给俺看看?”小簪今日又一次被长嫂捋顺了乱发,顿时觉得自己小成了当年那个小可怜儿,虽被撕扯得头皮生疼,可温暖都窝在心里。这感觉真好,就像屁股底下的红沙,暄乎乎、热烘烘,一捺一个坑。在那坑里,她觉得自己像个小闺女,好想放赖,好想喊一声一辈子也没喊出口的那声“娘”……长嫂凌厉,对谁都一个样,小簪越来越不知长嫂对她好还是不好。今日,长嫂又给她梳头,说明长嫂心里是惦记她的。这些年,小簪遭到长嫂许多白眼,那都是她抢滩西大流时的遭遇。活该!小簪想,那些白眼轻了点,没挨蟹钩抽就知足吧!想一想吧,老嫂年长,又是小脚,爬山涉水有多不易!自己年轻力壮,脚上穿的又是一双四三码军鞋,虽然补丁摞补丁,可蹚起水来雄赳赳啊!有一天她急着借火柴,猛地推开老嫂的屋门,一下子惊呆了,老嫂正在炕上给小脚挑血泡,见她进来,慌忙用围裙盖上。虽是匆匆一瞥,却让她心惊肉跳了好多天。那是脚吗?分明就是一个被牲口咀嚼过的小苞米,一个被虫子咬过的大辣椒,一个七岁孩子大的双足啊!十个脚趾都掰折了踩在脚底,脚背高高弓起,也是给掰折了吧?长嫂要是知道此生俊俏对于她不过是一片浮云,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嫁个庄稼人,老水手一样将在海水里浸泡一生,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人把她的一双脚弄残。多亏那时夜里她偷解了裹脚布,不然,依她的秀骨定会裹出一对三寸金莲来。那双脚对于她来说就像马蹄子关乎马那样的重要啊!不过,即使弄残又阻了什么呢?赤甲红少抓了还是八爪鱼放跑了?哪次弄潮小嫂子超了老嫂……
“给!”感谢小潮!小潮天儿里,老嫂也少了犀利。她把一向谁也不许碰、宝器般尊贵的银扁簪递给小妯娌把玩。
一簪在手,换了发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小簪,着实是一脸荣光。无数次她幻想这银扁簪插在自己头上的样子,在那些大潮天儿被大银簪白眼的岁月里,她心眼窄的就像一茎韭叶,就盼着那银簪掉海里去,埋怨银簪偏袒了老嫂。自己头上的木头筷子虽雕着好看的云子勾,可那也只是一根木头筷子啊!现在她梦想成真,抽下头上的乌木筷子,插上她心目中的神器。怎么?她的脑袋没有像赤甲红鏖战时高高亮起的大螯那般高昂,依旧成熟的向日葵般低垂着;也没有像长嫂那样一脸的呼风风来、喝雨雨走的凌厉架势。她的眼睛照样哭过似的浮肿着,她想像老簪那样伶牙俐齿地说一句话,一张嘴,却吐噜出半句“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来。她立马息声,单不说说了什么,就那声调,即使她头上插满了银扁簪,也无法复制或超越老嫂的。
“插了银簪,就能上‘西大流’了!”二嫂跟着也囔了一句闲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去吧!去吧!收拾得妖精似的,龙王三太子在那等你呐!”小潮天儿就是松散,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簪也荤了口……
再不济的潮,仨簪子都会下去弄弄。“既来了,捋把海青菜回家喂鸭也是好的!”这样的话,老簪重复六十多年了,它像盏煤油灯,在幽幽长夜,给自己照着亮,给寻死的蛾子一道最后的光芒,直至油尽灯灭。老簪今日一如平时二簪范儿,随便择一礁石撬打着素日不被她待见的那些指甲盖大的小蛎子。小簪却心神不宁,脚上的那双补丁摞补丁的旧军鞋,似乎与头上精致的发髻不搭。旧军鞋犹疑着踯躇在礁石上,不知是引领着有了些妩媚的女主停靠在岸,还是向大海纵深处走去。九爷又没酒了!有酒发火,没酒火气也大。大潮、小潮,小簪都是要赶的。前世她欠了九爷五千海里高粱烧,现在她只还了五百碗,欠债不还行吗?她私下埋怨自己无能,要是囊获了多多的海货卖给杨胖子,就会把供销社的那缸酒都搬了家来,九爷见了那么多的酒,会高兴的!再说,多了酒的九爷是不会犯夜的,哪来闲功夫去生气?都是自己不好……
小簪面朝大海,心似凋花。平日蓝盈盈的海,今天咋破围裙似的灰了吧唧?想见“三块石”?做梦去吧!“东大流”死活不露脸,“西大流”刚刚浮出几点鸟屎大的礁石,可那是老嫂的地盘……小簪犹疑着不敢无礼前去冒犯,何况刚刚被长嫂爱戴过的暖意还在后脑勺腾腾地蒸发着。“嫂子,你、不往里走走?”小簪心怀叵测,以往抢滩,从未这样谦逊过。
“瞎跛螺都没得一个!趟那深水!”老簪头不抬,继续撬小蛎子。
小簪如同得了军令,扑通扑通就直奔“西大流”去了。脚上那双补丁摞补丁的旧军鞋热烈地鼓着掌,好像时刻在提醒她:为九爷沽酒,在所不辞!冲啊……
这破围裙似的海水,今天你想掩盖“西大流”什么?无论从前几回涉足此地,在这里强取豪夺几许福利,小簪都不似像熟谙九爷何时发火、熄火那般懂得这片仰慕半生的海域。只知道这里的螺大、赤甲红凶、八爪鱼猛……豁上脸皮抢滩的那些回,自己就像个海蟊贼(海鸥),一头扎下水叨个猎物就飞,哪旮旯凸、哪旮旯凹不得就里,摸索着前行的小簪一路踉跄。近日,礁石上新长了韭叶似的海青菜,那可是海菜中的精品,它生命周期特短,不似宽叶的那些泼实,牲畜是吃不到的,海边人都留给自己啖了。它绸缎般丝丝滑滑地疯长着,尽力地为那秃头了大半年的顽石蓄发。海水清澈时它们柔曼地随波涌动,飘逸的样子竟如少女的一头飘飘长发。海边人管它叫“海妖发”,盛夏有几天是它妖惑出行的日子。传说从前一女子蒙冤落难于此,在她的忌日里,她就怨灵附体在这些丝滑的海菜上,单等当初害她的那恶人从此路过,就会扯着、拽着把他拖进深海。小簪没有害过人,她从来不惧这些绸子样的海青菜,喜欢还来不及呢。可是,今日这“妖发”害苦了她。小簪看不清脚下,鹅上了冰面似的直打刺溜滑。好在“西大流”平坦,小簪播种者“踩格子”似的前行着,生怕漏了一个肚脐螺。好潮日里嫌它硌脚板,今天碰上一个都算运气。越走水越深,小簪有意让柳条筐里的苞米面饼子被海水泡散,妄想提网那样诱进筐里一些什么,那细碎的饼子渣渣从柳条筐的缝隙里漏出去,勾引了海底芸芸众生。小簪走过的地方浮游着一条长长的生物链,只是小簪看不见。
小簪一寸一寸踏寻着“西大流”,大水泱泱,今天这些水都是她的,可是她却连个瞎跛螺也得不到。要是这海是酒就好了,小簪每日只取一瓢,会了却多少难心事!昨天酒干,夜里蚊子大凶,九爷的长夜又不消停了。“说!你到底跟了谁……”九爷枕边的笤帚疙瘩就是他的枪,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了自己曾经是名军人,他也无法忘却枕边有个敌人。如果不是他有难忍苦衷,扛过枪、渡过江的他怎么会与敌同床共枕?真正的敌人还不是这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妇人,那个与瘟牲骡子同样欺辱了他的敌人他一直在追究着,无数次他想象着敌人被虏获的那一天,就是他九爷扬眉吐气日。九爷一生的敌人就两个:一个是骡子,一个是替他养了儿子的那个王八蛋。骡子早死了,王八蛋还在暗处逍遥法外。岁月倥偬,这么多年了,乡人都习惯了认定那个早产儿就是他的亲子,可他不习惯!他习惯在酒里忘却或想起那个敌人,习惯把笤帚疙瘩当枪使。那抡在一动不动的女人身上的笤帚疙瘩,释放了他三千里江山那般长的郁闷,同时让他浑身一阵战栗,好舒爽!一次酒醉后,他对我爹说:“那天要是打起来就好了!”“打起来又咋样?美国轰炸机连伟人的儿子都敢炸,就越了你?”我爹也醉了。被呛的九爷火了:“你不明理,那天要是打起来,你老叔就英雄了,写在小学课本里够你们学一辈子……”看来九爷的憋屈还不是因为那瘟牲、那个暗处的敌人,都怨那天高丽山上无战事。没放过一枪的九爷却把战事拉回了家,一生都没停战过。“说!那孩子到底是你跟谁养的……”
跟谁养的?暗夜里,小簪的茫然一如这些无休无止的夜色。她思来想去,她绞尽脑汁,只记得当年十七岁的她除了赶海、剜菜,与屯中男子无任何交集。有一天肚子像脸上长了一个小疖子那样慢慢地鼓了起来……真的找不到那个人,难为死她了!长嫂曾经警告她:说瞎话是要烂舌头的。她只好如实坦白:“我自己生的。”九爷不信!连苍蝇都是一个摞着一个生蛆下崽的,就你是圣母?又一次抡起笤帚疙瘩:“不说今晚就打死你!”无边的恐惧攫取了无助的妇人,也许说了就不打了,舌头烂了就烂了吧!小簪胡乱地吐出屯中一个男主的名字……刑讯久了,屯中的男性无一没有与她睡过觉的。日久天长,九爷仿佛与屯中所有的男人都有了仇似的,而小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朵烂桃花,熟透的向日葵般低垂的脑袋越发抬不起来了。
“连眼泪都没有的女人就是个贱货!”小簪不哭,九爷更加鄙视她了。小簪的泪都掉到海里去了,海水那么咸,原来是掺进了妇人的苦!海是小簪的娘,无论她在它面前流多少泪,它都不烦,环抱着她、悄悄地替她抹去泪痕,虽然结了一脸又一脸的盐花,可那也是花呀!好像有谁在水里拽了她一下裤管,小簪打水漂的小鹅卵石那样打个旋儿就偎进了娘的怀抱。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了,张嘴尝了尝娘的味道,咸的!和自己的眼泪一个味儿。“娘!”她喊了一声憋在心底半辈子的痛,声音凄切,海听了都哭了,刹时高涨了千万丈。无数次,在夜晚九爷的战事里,小簪都想躲到娘家来,可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没智慧的妇人被琐事忙的忘了这码事;晚上硝烟再起,她又想……现在,好了,她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誓约。“娘……”她兴奋地呻唤着,就看见了那个在梦中从来都不给她个正脸的娘在云烟似的蒸汽中摊煎饼,摊了一张又一张……她手里拿了煎饼,穿着一双鞋尖拴了红绒球球的布鞋,和一群知了一样拼命尖叫的孩子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鸡毛翎,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孩你送过来……”
老簪正撬着蛎子,突然觉得后背起了一股凉风,她回头一看,就见“西大流”水域上的小簪石头片儿似的不见了。“不好!”她大叫一声。凌厉的女人要是慌了,就会被精灵附体。只见她手握蟹钩,缠足是不沾水的,就那么水上飞了。“小簪!小簪!娘来啦……”老嫂比母!老簪不是心肠硬,当年拒收小可怜儿为义女,是因贫寒人家的长媳难当啊!有时看到小簪浮肿的眼皮,恻隐之心出来时,她就埋怨自己当年心肠太狠,要是收留了小簪,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许她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这些年,天天想着退潮、退潮……恨不得海退干了,把海都挎回家。长嫂变得像礁石越来越坚硬,二嫂是大潮天、小潮日都是一个脸儿,而小嫂子的嘴像个蛤蜊,不烫它就死死地闭着。平日她们就像“大流”里的“三块石”,虽处一地,却隔着间隙。浪里讨活,各有各的活法,个存个的心事。即使九级浪来了,也个踞个的领地,任凭风吹浪打。除非哪一天耗不住了,被厄运摧得齑粉,那时它们就会相拥一处、抱头痛哭,分也分不开;或一齐魂归最初它们所来之处。
二簪紧随长嫂身后,只是那四十码的大脚板被长嫂的缠足拉下好远,她急得一头热汗,下决心往后一定不要再在岸边坐着了,人都坐废了。
老簪看见前面一串气泡穿透水面,就像看见了八爪鱼或是赤甲红,霎时斗志昂扬,手起钩落,就像扁担钩勾住了掉进井里的水筲梁,狠命一拽,那小簪就一团棉被似的被七旬长嫂救了出来。那发型改的真好!真是一个救命的发髻!
“娘!”小簪头一露水面,就甜甜地喊了一声。小簪足矣!痛饮几瓢海水,换来俩娘……
今日那海反了性情,没退咋就忽地就涨了起来,梳个髻的功夫,就涨了个满潮顶。与它一个脸色的天也泼下一阵急雨,只是短短的,说停就见了天边一拱霓虹。仨簪天天撵得海水一退再退,恨不得退干了才好,今日反被海撵,狼狈得不亚于那只断了俩鳌的赤甲红。能逃一命,亏了老簪!她就是一条转世的白眼梭子,闭眼都知道哪里水深水浅、哪里石高石底。仨簪腿脚都利落,爬上高坡回头一看,哦呀!蛟龙显圣了!海际天边,幻灯片似的就现出一片琼楼高阁来,朱旗蔽天,旌仗森然,守城卫兵的刀戟历历可数;城墙下,行人匆匆,骑牲口的,挑担的、负薪背米的……看的仨簪目瞪口呆。“蛤蜊精,吐气了!”老簪就是一个老海妖,她什么都知道,“那精气儿想 什么就什么。”正看得入境,那海市蜃楼一抹淡烟似的渐渐不见了。这个小潮天儿比大潮日还蹊跷。
“月亮晌,落得响。月亮暮,水儿浮。”老簪这辈子是吃透了海的,她肚子里关乎海的嗑儿就像“三块石”下面的缝隙里,总是有着掏不尽的玩意儿。你听,赶海的路上,她又给她的俩“弟子”讲经论道呐。今天来早了,海刚闪了个边,正寻觅一块阴凉地等潮,就见海滩上走来了为站船在兔子岛的大队渔船送淡水的“三嘿”。三嘿家成分不好,兄弟又多,长兄的他自然打了光棍,见人总是先三声“嘿嘿嘿”卑微地笑,便落得如此名号。他最喜用大队的舢板偷载闺女、媳妇子上兔子岛赶海,那山雀般叽喳的女声,驱散了他寂寞日子里的空旷,只是别让上边知道。“上兔子岛哟!”他冲坡上的妇人喊。
这等好事!岸上的仨簪顿时来了精神。挎着筐就往海边跑。小簪年轻,冲刺中步子就有些刹不住了。三嘿头一次见改了发髻的小簪这样标致,跑着的小簪和不跑着的小簪是不一样的,兜起的风把衣裤旗子一样都向后面拉去,只有过一次生育经历的妇人的玲珑躯体,脱光了似的装满了三嘿的眼眶。三嘿被盐渍了的那颗心,顿时被糖水泡了似的甜腻红润开来。都说她偷汉,这多年只见她木头桩样在屯中活着,连笑声也没听她有过。三嘿微张臂膀,他想,要是她刹不住脚,他就挡她一下别湿了鞋子,最好是她刹不住,一头扑过来……抱一下女人是他一生的梦想。
九爷酒又干了,近几天潮都不好,小簪恨不得把自己卖了给九爷沽酒。三嘿给了盼头,小簪喜得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兔子岛。她又犯了抢滩时不要脸或者是不要命的憨劲儿,好容易 着一块鹅卵石在距三嘿半尺远的地方定住了脚步,似乎补丁摞补丁的旧军鞋缝进了九爷的一绺军魂,风一样的女子被震慑住了,瞬间又还原成了一段木桩。三嘿的臂膀只好抱一怀海风。
仨妇人加一起二百岁,纵使一千岁,三嘿也愿意和她们在一条小船上过一段日子。一片汪洋,一条小船,一个三嘿,漫漫长夜……他天天和这四样东西在一起,它们都不说话,他觉得自己要变成哑巴了。“给,三嘿!菜饼子。”二簪递过去一个圆圆的饼子。三嘿接过去咬了一口,差点把他的眼泪都要嚼出来了。早走的老娘就爱包这种小白菜夹土豆丝的菜饼子,那娘的味道噎住了他。小簪掰一截白绿条纹的“骚瓜”给他,三嘿“咔吧”一口,溅了小簪一脸的汁水,他俩同时笑了。三嘿哆嗦了一下,不会笑的人笑起来吓着他了。
小簪今天带了一整根的“骚瓜”,胳膊样长。谷雨过后,菜园的毛道边就出了棵“骚瓜”苗,九爷醉酒上园子撒尿践踏过它几许,它挺着伤残的身子骨活了下来。知道主人看不上它,水一样沿着在皇亲国戚般尊贵的土豆、茄子的夹缝中生存,不窜豆架,也不缠葱绕蒜,谁没开花它就开了,谁没坐果它就结了,生怕哪一天主人烦了拔了它喂猪,赶快长啊 !那些年,园边地头拓点荒是被批为“资本主义尾巴”的,家家那点自留地种些当用的菜蔬以备一年嚼咀,谁还有余田种瓜栽柿解馋。此时这株既有菜瓜般硕大、又有黄瓜清新味的似瓜非瓜、解渴又解饿的“骚瓜”就应运而生了,它满足了饥馑年人们对丰衣足食生活最大限度的幻想。小孩子吃不完,掏了瓤子套在手腕上当镯子戴,大的那根十个八个人吃不了。它汁丰肉厚,只因不甜,就像那小簪,被千古黑了个“骚”字。小簪有个毛病,渴了的时候立马得喝水,不然就上不来气。那年冬天出奇地冷,水井冻死了,半夜小簪渴醒了,迷迷糊糊中把锅台上一碗做药引子的俨黄酒喝下了肚……就像白娘子喝了雄黄酒后不知自己现了原形那样,小簪一生都不晓得酒后的那后半夜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就坐下了饥渴症,疯狂地想吃“骚瓜”。“骚瓜”坐果的时候,她也结了一颗“苦果”。
三嘿心里开了一朵花,那平日遥遥无期的兔子岛眨巴眼就到了。他送水去,嘱仨妇人手脚麻利点,个把钟头就返航的。
踏上日夜惦记的兔子岛,老簪、小簪眼前一亮,今日撞上了红运天儿,难得的好潮!礁石上那些大螺、小螺是龙王爷爷下的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吧,涨潮时再接着下?老簪想起多年前那个十级、八级大风刮个不休的春天,停风时,大潮退却,岸边露出几十里沙滩,海边人管那叫“风落脚”,积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遇上那等好潮!几十里沙滩,就有几十里海鲜,许是龙王爷爷被岸上饥饿的哀号搅得不胜烦忧,就开仓放粮。老簪活了这么大岁数,这样的好潮她看得到的寥寥无几,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八爪鱼那样生出一堆脚爪来——一脚踩蟹,一爪摸螺……如龙王胆敢上来晒滩也捉了家来煮了卖钱。杨胖子总爱尝尝的肚脐螺如麻如布,走路都得加十分小心,会硌了脚。那老得一身豆沙色的八爪鱼不用费周折就捅咕出来了,小簪今日摇身变成了勇的武士,三下两下就把道行高深的预言家弄成一滩烂泥,想溜?没门!深水里的螺更大、更肥,小簪脱掉一只旧军鞋,伸出穿鞋的那只脚用力蹬翻死死地吸附在礁石上的大家伙,待它被颠覆的那刻,赤甲红亮钳般张开脚趾夹住,芭蕾舞女演员那样轻盈抬腿,小菜一碟,轻飘儿就把它囊获筐中了。哦呀,这大个!非卖给杨胖子六分钱一个不可。
二簪上了“天堂”也还是那德行,遇到一块平溜儿的礁石就把它当炕坐,还是惯例:咬口饼子吸溜一个蛎子。恨得老簪都想拿蟹钩把那块苞米饼子撅到海里去。没个眼力见!年八月遇到个好潮,不赶紧抓挠,过这村没那店!老簪柳条筐已满,又解下腰上宽幅的粗斜纹布围裙,她才没有闲功夫去和狡黠的八爪鱼纠缠,掏出腰里长长的线袜套,把它痛痛快快地塞进去,两头打结,撂哪儿都跑不掉。就像她对付她心爱的老孙子:捋顺直了,放在一块包裹了几代人的老家织布襁褓上,包粽子一样紧紧实实地捆结实,往炕头一扔,孙子哎!老实呆着,看你再手蹬脚刨!都忙着,没闲功夫抱你!除了自己不羁的性子,这世上有什么是她驾驭不了的?土改那年分得个烈马,如果不是因为倔,咋会上了她家。屯中的爷们都败在它的手下,想让它趟地就似逼鸭上架了。那时年轻的大银簪站在窗下,一脸的鄙夷,不是冲马,是冲人。她掂着七岁孩子的脚那般大的缠足,噔噔噔迎了那烈牲走了过去。她让人把那瘟牲拴紧在大槐树下,祖上就有在以马兴城的永宁监为朝廷牧养官马的性比马悍的妇人,自小耳朵眼里就塞满了驯马术,现在一群爷们屈在一个牲口跟前,妇人恼了。只见她抓过鞍辔,待那瘟牲开口耍横时,手一抖,粗劣的缰绳一下子勒住了它的嘴,再狠狠地一抖,顿时勒得那瘟牲叫不出、咬不得。说时迟,妇人飞起手中的牛皮鞭子找准耳根一顿狂抽,马上它的嘴里就流出了血,直到它不再尥蹶子了。再拉出去趟地,乖乖的。那一次收复了烈牲后,屯中的人、包括我点火就着的爷爷,在奶奶面前捋捋呱呱的。现在七十六了,赶海还是一把好手。筐满、围裙包不下,还有个葫芦头,老簪又打起了那些大蛎子,她是不会留空给家什的,这是她一贯的做派。
兔子岛不是“西大流”,小簪毫无顾忌地踏遍岛上的每一块礁石,筐早已满了,又毫不犹豫地脱了上衣去包裹,上衣包不住了,就找一浅湾囤着,她贪心得就像丹麦童话老人故事里的那个渔婆。
“涨潮喽!回家啦!”送水回来的三嘿快乐地吆喝着。“九嫂子,俺帮你拿!”三嘿嫌老爱小,一趟趟帮小簪往舢板上运。小簪收获太丰,她一个张罗得过来?再没什么能装浅湾里的那些螺们了,小簪急得要哭。突然,她解了裤带,在三嘿太阳般炙烈的目光中,脱了裤子。紫色碎花小背心、小裤衩,包裹不住大片如雪肌肤,晃瞎了三嘿黑暗世界里屈光的眼。他俩都要哭了!小簪是窘,三嘿是蒙。小簪想起自己无数次诬陷三嘿睡了她,现在在他面前几乎脱光,真是无地自容,更觉对不住他。三嘿想起屯中曾经谣传九爷的儿子是他的,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美滋滋地编撰着小簪与他在一起的情景,小簪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他长夜故事里女主的样子。
小簪的白日里,一辈子的长衣长裤,哪怕热死,她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月子里的妇人怕风似的。现在,她头上绾着好看的发髻,一身紫色碎花小裤褂,坐在船头,拘谨羞怯的样子仿佛处子。连生硬的长嫂都觉得短了裤褂的小簪又换了个人似的。老话讲:人是衣裳马是鞍,有人光着比穿着耐端详。海太大,小舢板缀在它巨幅胸襟上连粒扣子都算不上。舢板上的三嘿太黑,小簪又过白,一白一黑,刺人眼睛。要是小簪脱了脚上九爷补丁摞补丁的旧军鞋就更好看了。舢板一晃,小簪的胸部就也那么晃荡一下,三嘿的眼球子好像眼眶里滚烫一样一阵叽里咕噜地翻滚。艄公心不在橹上,舢板也似他的心,一时急慌,一时懈怠,起伏颠簸。老簪脸上渐渐有了愠色,左眼剜小簪,右眼瞪三嘿。三嘿却不知,把那紫红色的小嫂子收在心里,使劲地疼着,一时偏了航道也不知。一个大浪打过来,一块不大的礁石与舢板剐蹭了一下。三嘿一惊,忙把溜出去的眼珠子收回来。好好摇橹!好好摇橹!他在心中念咒似的叮嘱自己,舢板上的仨妇人,哪个都惹不起。
“哎呦!进水了!”二簪惊叫起来。舢板上的四张面孔都变了色。舢板年久,刚才被礁石一剐蹭,震裂了船底板缝的腻子,海水汩汩地渗进来。“快往外舀!”三嘿喊。二簪抓起半块葫芦瓢就往外舀。“没事,就快上岸了。”老簪稳得住架,这样的经历她也碰过几回,回回遇难呈祥。小簪不经事,嘤嘤地哭起来,她双臂抱胸哭泣的样子,让三嘿好心疼。“九嫂子,不怕的!就上岸了哈!”三嘿的语气怕烫嘴似的,听得人就像胳膊上爬上了八爪鱼的触须,怎么地都不舒服。“老份儿,快别哭了,帮我往外舀水!”二簪把手里的瓢塞给小簪,回身抓起自己筐里的葫芦头,把满下子的蛎子倒进海里,“咔嚓”一下在船边裂开,用半扇往外舀着越来越多的海水。“二份儿,你疯了?”老簪呵斥,她平生最见不得打得了江山却守不得江山的败家子。小簪让二嫂的举动骇傻了:那成千上万辛辛苦苦打了一上午的大蛎子,就白白地喂了鱼虾?老簪看惯了海水的六十多年的眼睛,是会看得清海底几米深水的,那些大蛎子入水的瞬间,暴土样的鱼鳖虾蟹乌压压地涌过来。
二簪平时不紧不慢,不争不抢,谁都以为她性子笨拙。现在船里进了“海妖”,瞬间,她挺出宽大的身板独当一面。就像长嫂常说的那样:精神头用在了正地方了。十七岁那年秋天与“草里趴”成亲的那天晚上,她才得知自己是个“石女”。三岁就没娘,在后妈的嫌弃中长大的闺女,本想嫁汉改变命运,却在拜堂的那一刻被一只“玻璃花”眼瞅得满心黯然。你瞎,俺不通,搭伙过日子。生是定好的,死也是天算的;高兴是一天,哭急赖相也是一天,索性把心放肚子里,日子就好过了。
“过吃水线了!”三嘿大叫,“快把船里的东西都扔出去!”
二簪一边飞快地往外舀水,一边把身边的筐扔进海里。
小簪头面一下子通红,连身上裸露的白肌肤都渐渐地红晕起来。她慌乱了,从冒尖的柳条筐里抓起一个螺,又犹疑地放下。
二簪撂了瓢,一手拎筐,一手抓了衣服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样掷得决绝!
小簪又嘤嘤地哭起来,死死地抱住被大螺撑得鼓鼓的裤子袋。
二簪身大力不亏,从小簪怀里拖出那重物痛扔大海,差点把小簪连带着也拽进了海里。舢板顿时浮了起来。
“看谁敢扔我的!”老簪一手扯筐,一手死死抓住围裙包,目光似刀,声色厉荏。
二簪迟疑了一下,俯身和小簪飞快地往外舀水,那浸上来的水明显比她俩舀出去的要多。
老簪面色渐渐地有些变了,弄潮了六十多年,这样的景儿可是少见。扔,还是不扔?她死死地凝视着海水,竟看到几只江猪(海豹)尾随而来,心里顿时毛乱开了。听老水手说,江猪和海豚都是很灵性的东西,船要翻时,它就先知了,匆匆跑来是来救命的。已逝去的太爷辈的一个船上的老伙夫许多年前遭遇了海难,听他讲当年一个暴风雨天气,船触了礁,舱里渗了水,只有老伙夫一人往外舀水,最后船沉了,十几个精壮汉子都喂了鱼虾,只有老伙夫被几个江猪簇拥着上了岸。他常常告诫弄潮儿们,看见江猪靠近,就要出事了,赶紧警醒。老伙夫忘记一件事,遇险那天,船上打上一只江猪幼崽,饿急眼的船员嚷着要老伙夫炖了吃。看着小家伙在船板上憨态可掬的样子,老伙夫想起刚会爬的小孙子,偷偷地把它放回大海。为那他挨了一顿揍,却捡来一条命。
拼命摇橹的三嘿突然觉得船轻了许多,似乎身后有股力在帮他,回头只见茫茫一片汪洋,心下觉得蹊跷,心想,这船上必有高人,天在佑着。她是谁呢?支书他娘?那老太牙碜得很,一辈子祸害了那么多的龙子龙孙,龙王正等着她去清账呢。草里趴他老婆子?她不争不抢,但也弄了半辈子潮,孽也是积了一些。九爷婆娘,脱去衣裤真是白白净净、窈窕细柳,想必高人就是她了。三嘿歪理了,德行被他置后,秀色无端倍宠。可见他也不是什么高人,俗夫一个!
水越渗越多,舢板又渐渐地沉下去。
“好嫂子,就扔了吧!留得青山在……”二簪声泪俱下。
“娘!”小簪的发髻乱散了,又长又浓的头发正好遮掩了她半裸的身子,这千千万万根勃勃滋生的头发啊,替无助的女人遮了多少羞。小簪嚎啕着扑通一下跪倒在老簪面前求乞着,“您就扔了吧!秋后你侄儿要成亲了,好妈、赖妈都得靠我操持啊……”
“你个软盖蟹子,谁说死到临头了?”老簪刚要抬脚去踢小簪伸过来拽筐梁的手,她的脸色忽地一变,颤着声说,“快扔!快点扔!”她喊着,和小簪一齐把她的家私扔出船外,那个浮溜满的葫芦头也让她扔出去了。
那俩妯娌从未看到长嫂这般慌张过,头皮发麻,知道报应来了。平日吃海,今日海就吃你。老簪是看到了什么吧?是啊,她看到舢板下一只江猪死死地盯着她看,忽地它变了脸,变成了多年前那个船上老伙夫的脸。老簪太熟识他了,那年挨饿,他一家七口被苍耳灭了性命,他病着没食,捡了一条性命,可那命有多苦啊,一身的黄水疮躺在凉炕上日夜哀号。老簪不做酱了,一升的生黄豆都让她咀嚼了糊在老人身上,拔出的脓血拿盆子接。施一惠,得百利。现在,老簪知道老爷子来报那一升黄豆恩来了,她礁石样坚硬的心立马海青菜般柔软起来……
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秋意已显,淅沥的小雨,就像一个闹人的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不赶海就头疼的老簪在这样的天气也不会去的。下雨天生产队不出工,人们都窝在家里。九爷雨天就蛤蟆般惺惺,又多了酒,红着两只铜铃大眼眼看就要生气了。小簪赶紧收拾了家什,披一块白塑料袋翻折的雨披,尖尖的一角像孝帽子,冠在雕花般硕大的发髻上,消失在 细雨中。九爷唯一不拦小簪的就是她去赶海,她是屯中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天气出行的人。不知咋地她就委屈得流开了眼泪,雨水、泪水比谁多似的,淅淅沥沥个不停,想要把她淋个透彻。
她步子很急,似乎配合那些匆匆的泪水似的。这样的天儿,不会有好潮的,何况又逢小潮天儿。可是不上海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就是九爷不拦她,她也不会屯中串门子。海就是她的娘家。圈里那头猪吃了千万斤海青菜了,就是不长。近日,小簪与它换了饭伙,猪吃米,她吃海菜团子,里面只掺一把苞米面。她的腰越发地细了下来,真的就像一棵熟透的向日葵了。喂猪时,她伏在猪圈墙上,听猪呱唧呱唧吃食的声音,那是她颤惊惊的日子里的一首好听的歌。她跟它唠嗑,给它挠痒痒,就像迷恋“骚瓜”那样迷恋上了猪。除了盼海退个好潮,盼猪长大,好像是她此生第二个盼头了。年底就得为那个视他为路人的儿子操持婚事了,虽然他要到女方家入赘,那也得办一场婚礼啊!小簪把所有的梦想都寄予在猪身上,盼它身大如牛,多换回一些钱,办个像样的婚事。她要炸肉丸、汆白肉、猪肉炖粉条可劲地吃……虽然那时的礼金是一元钱、也有拿五毛钱的,那样铺排一定会赔了本。但她总觉得欠了一屯人的债,不借这个机会还恐怕今生就没得还了。只是那帮它实现梦想的猪咋不长啊!她天天上猪圈给它篦虱子,用手一指一指地在它身上比量着……照现在这个长法,年底它好像不会帮她实现她的远大理想了。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就缩成了一个干巴枣,咬了牙。看来,这辈子她是要白活了。
大海满满当当的,不知是退还是在涨,或者是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静止了。小簪站在坡上望海,祈盼的样子就像望儿山上的母亲。雨落海面的样子是凄凄的,特别是无风雨小的时候,就像是天在哭。小簪找一处枝叶茂密的杨树下避雨等潮,这棵树长得滋润,拾柴的不折,牲口不啃,连喜鹊都不在上面蓄窝。小簪知道,几年前那个屈死的媳妇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不是她胆子大,实在是没有避雨的地方了。小簪站在杨树下,听雨打在杨树叶上的声音,就像那个屈死的媳妇在树叶里嘤嘤地哭泣。小簪不怕,这吊死过人的树下,也比家里消停。这个秋雨凄凄的午后,无处瞎逛的九爷窝在家里一定烦心。小簪不怕打,也不怕骂,她怕九爷的咆哮声会招来一院子看热闹的人。现在,树下躲雨的小簪孤凄茫然,她觉得自己都不如一片树叶,它们簇簇挨挨一个挤一个,就是风吹雨打也是在一块堆儿,再大的难大家一块扛着,就不觉得有多难了。雨滴越多,小簪越孤单。现在要是那个屈死的小媳妇从树叶里跑出来,小簪和她唠会嗑也好,她肯定不会比九爷还吓人。她要是领小簪走,小簪就随了她去。在这样的天儿里,小簪觉得人间才是地狱,九爷才是魔头。
孤零零的小簪仿佛一株草,瑟缩在小雨中的杨树下。有一阵眼前一片金光,晃得她晕晕乎乎,不自觉地就倚了那枝吊死了小媳妇的横向生长的树干,仿佛是那屈死鬼伸过来的手臂给了她一个拥抱。近日腹裹海菜,人也似海青菜那样轻飘起来。今天午饭时九爷阴郁的脸子让她心堵,一口海菜团子都咽不下。现在杵在吊死了小媳妇的杨树下,她居然有了强烈的饥饿感。她环顾四周,除了雨水可吃,再就是她自己了。那刮心挖胆的饥饿感像大潮水要把她淹没了,她风中的草一样一阵摇曳。是树叶里的屈死鬼推了她一把?小簪一腚墩跌坐在湿地上,被冤魂领走了?一时她就不知去了哪里。
“九嫂子!九嫂子……”谁在喊她?是那个吊死鬼?小簪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呀,怎么是三嘿!
“九嫂子,你别想不开……”三嘿以为她上吊来了,一脸的惊骇,张开臂膀撑着蓑衣为她遮挡从树叶的缝隙里淋下来的雨水。
一股小簪从未闻过的气味如同开锅的热气,让冷嗖嗖的小簪感到炕头般的暖乎,爷们原来是这个味道!小簪被呛得就要窒息,她偏过头去。那爷们的脸离她太近了,她都听出了他布衫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挣扎着起来,想离他远点,却半袋谷子似的又倒了下去。三嘿一把揽住,小簪就面条一样倒在三嘿强壮的臂弯里。小簪闭死了眼睛,她真想跟那吊死鬼走了得了,她不想活了!不想等猪长大了……
“九嫂子,你不是病了吧?”三嘿的关切连杨树叶都听得出是真心实意的。
小簪听惯了九爷的咆哮、训斥、指责,现在与之相反的爷们的声音,小簪真是接受不来。“不是的,许是饿的。”强烈的羞耻感再一次涌上来,真是立马死了得了。
“给!俺上兔子岛从船上带回来的。”三嘿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他的体温的白面饽饽塞给她。
小簪想要推拒,却恬不知耻地抓了过来,没出息地就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一口……一个饽饽很快就下了肚。小簪活泛了,脸上涌满了血,几乎是打着滚挣脱了三嘿的怀抱,然后无力地倚着仿佛是屈死的小媳妇伸过来的手臂领她走的那枝树干,忍不住地哭了。
“你看……”三嘿窘死了,他环端着刚刚拥抱小簪时的臂膀,呆呆地傻愣着。他努力地想着刚才自己欺负九嫂子了吗?她为点什么哭开了……“这个……”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刚在岸上捡了个江猪,百来十斤重……”他终于找了个话头。
“真的?”小簪马上止了哭声,说完,又觉得自己没出息,想再哭,又哭不出来了。
“你拿回家去吧,我一个人吃不了。”三嘿觉得是自己不好,才惹得九嫂子落泪了,能让九嫂子高兴点,别说是一头江猪,就是让他跳海他也干。
小簪的心狂跳起来,百来十斤!比她圈里的祖宗还大。挨饿那年七弟娶亲,就是用江猪榨的油炸的菜丸子,那炸丸子的油香气待在屯子里好多天都不走,那是那年屯中最讲究的一次婚宴,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记得的。“你去卖了,会换了钱来的……”小簪心里真想要啊,嘴里却这样说着。
“你拿去!榨了油给儿子办事用。我光杆一条,卖了钱也没用。”三嘿见小簪与他搭话,立马轻松下来,女人这东西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那……等我有了钱就还你。”小簪觉得自己就是九爷骂的那个下流坯子,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你等着!我下去扛上来。”三嘿把蓑衣往小簪身上一搭,转身往坡下的海边跑去,那壮马般奔跑的背影让小簪心里一阵的扎疼。九爷除了打她时威风凛凛,除此干什么都是一副怂包相。嗜酒遭报了,肺心病也来了,现在一抡笤帚疙瘩就喘。打不动他就把小簪收在目龇欲裂的铜铃大眼里,车珠子似的磨砺着。三嘿除了被海风和阳光摩挲得骨硬面黑,端正的五官是它们改变不了的。老天也是的,这样的人就找不到个女人?三嘿也曾有过娶亲的机会,但他都让给弟弟们了,他说自己年龄大了,过几年就死了,兄弟们还年轻,把那几间房让给他们了,自己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的场院窝棚里也活得好好的。
小簪在杨树下披着散发着三嘿浓烈气味的蓑衣,如同被屈死鬼摄了魂魄,一会儿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一会向坡下的海边翘首……既盼他上来,又怕他上来,忐忑不已。她想扔了蓑衣跑回家,脚却被屈死鬼拽住似的半步也挪不得。圈里的猪注定长不大了,三嘿的江猪她要定了,今生还不了就来世还,挨过眼下的坎儿再说,小簪平生第一次自己事自己做主。一想起儿子冷淡淡的脸,做娘的心就碎成了渣渣。她咬了牙,倚着吊死过人的树干,直为那屈死的媳妇叫屈,人只要闷头走,咋难都过得去,小簪头一次把那些难挨的日子看得这样淡。想着想着就见三嘿骏马一样驮着一袋湿漉漉的东西飞奔着上了坡来。
“这东西先搁这儿,等天黑我再送到你家墙外。”三嘿什么都替小簪着想着。
“三嘿……”小簪语噎。
“九嫂子……”三嘿也被小簪带赖着语无伦次。
“三嘿,我谢你!”小簪吐出这话,心里一片豁亮。然后,他俩都不知再说什么,三嘿站在树冠外,雨又大了些,他已是一身透湿。小簪把蓑衣递给他,三嘿推拒,力大了些,饿了多天的小簪一捆麻杆似的就后仰了去。三嘿去拽,力更大了些,那捆“麻杆”就砸进了他的怀抱……
这回小簪可是真的偷汉了!一个白面饽饽下肚,肚里有了底,她有足够气力抵挡外力,只是、只是她自甘堕落!自作孽,还可活?一定是!一定是那个屈死鬼魅惑了她!
九爷!九爷……这回真相大白天下了!你日日夜夜想念的那个人终于从无边无沿的茫茫大海深处浮出了水面……小簪被屈死鬼鼓舞着、被三嘿烈火般炙烤着、被自己觉醒的那面引领着,她仿佛又小回了幼年那场疯狂的“骑马打仗”的游戏中——“鸡毛翎,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孩送过来……”
小簪变得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她死死地、八爪鱼一样吸附着让她哆嗦了半生的男人身上,她在喉咙里尖叫:九爷!我偷汉了!偷汉了!就是偷汉了!九爷,你高兴了吧?你得逞了吧?我招!我全招!你一个人的战争停战吧……
小簪鸡毛一样飞升了!这么多年,九爷一直逼她做的那件事她终于做了,再也不用鸣冤叫屈徒有虚名背一世黑锅了。她心中一阵大快!耳边轰然响起震天骇地的锣鼓声,是谁家的新娘要入洞房?“鸡毛翎,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孩送过来!”“你要谁?”“我要小潮!”“哎——小潮来了!我来了……”
那天夜里小簪家里的烟囱冒了一宿的黑烟,夜里雨大又炸了无数个响雷。烟也好,味也罢,一如那个三嘿,都悄然隐没于夜的黯然里。小簪和灶台上大肚陶土坛子里的腻腻油脂一齐慢慢地凝固了。
心下有了底气的小簪面上越发少了亮色,她身上最蓬勃的生命——头发,一把一把开始往下掉。那脑后的发髻明显小了许多,头似断了茎的向日葵——抬也抬不起。她新添了一种病,总觉得手上、身上、包括头发丝蹭上了什么东西,滑腻腻、味道怪异,说不出是腥还是骚。就蹙了眉,不停地洗,手都洗秃噜皮了。可是那气味越来越浓,就像东南风天儿塞在炕洞里的青蒿倒出的浓烟,呛得她鼻涕眼泪,气儿也喘不过来,一阵阵的恶心,呕又呕不出。她出屋,那味儿跟到院子里,上侄媳妇家,又飘到人家去。吓得她躲在屋子里,烧一大锅开水,倒进碱面、咸盐,直想把自己像往年留到二月二才吃的那喀喇味的猪头扔进滚水里那样……直到把喀喇味儿煮飞。
“老份儿,是不是有了?”二嫂说的不是玩笑话。小簪听了,脸都绿了。
那天夜里,小簪梦见自己是一根葱,那葱自己给自己扒皮,扒去一层又一层,一层比一层白净……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小簪是被那股苦不堪言的气味熏醒的,睡眼惺忪,见自己不是一根葱,还是那个散发着呛鼻冲肺、令她恶心的那个人,就一如十七岁那年渴醒的夜晚,迷迷糊糊就下了地到处找水,碗干缸空,都让她祸害没了。她推门走出屋子,一头及膝的长发裹着一丝不挂的身子,行走在月亮地上,仿佛是一片纸。那纸片飘忽着就刮向屯头大槐树下的辘轳井。
这水好甜,不咸也不涩,她咕嘟咕嘟痛饮起来,然后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气泡,那股要命的怪味就随着破裂的气泡飘散了。小簪长舒一口气,这下好了,她干干净净了,可以大口喘息了。
老井深处知了般的尖叫又在耳边轰然响起——“鸡毛翎,跑马城。马城开,小潮!小潮!过来了……”
又一年春天。草里趴得了恶疾,扔了他此生唯一让人看好的东西——铝簪,到老阎家竞选生产队长去了。二簪的外甥在鞍山当大官,媳妇生了双胞胎,把孤零零的大姨接去帮着带孩子。外甥媳妇的父亲是个副教授,寡了几年,他一眼便看上了二簪的踏实厚道。他一生被那个智商比他高出许多百分点的系主任轻视得只剩半捧尊严了,就想有个他一张嘴便睁着敬仰的目光倾听他说话、知冷知热的女人与他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泥土一样才好呢,因为他正感到自己往泥土里走,返璞归真嘛。
“大解放”来接二簪进城的那天,长嫂老簪为换了呢子衣裤、戴了手表的妯娌梳头。老簪一向也没看上二簪梳的发髻,只是拽得二簪眼泪哗哗,也梳不好大脸盘子后面那个髻。老簪气来了,索性她摸起剪子,“咔嚓”一下剪了那“鸭尾巴”。二簪顿时时髦年轻起来,她被长嫂暴力换了的发型,正是街上流行疯了的“柯湘头”。
老簪赶海依旧,只是身边少了一宽一窄的俩妯娌。她一步一个脚印儿坚定地向大海走去,仿佛二簪、小簪还在身边,依然嘎巴溜脆喋喋不休地向她的弟子传经授道: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眼是奸蛋,手是好汉。宁肯撇了,不肯缺了。初三水,十八潮。十一、二十六,赶海赶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