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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础的心跳(外五首)

2019-11-14

长江丛刊 2019年19期

在我的张望中,水泥块歌唱

光与影的叶簇虚铺在地上

表现的鸟隐匿,神秘到

只剩下嗓子,簌簌的羽毛刺激神经

一只黄鼠狼警觉地弓起背,倾听

在最小的国土,他以王者的风度巡视

如果我前进一米,真的前进一米

万物会焚烧。这是我不能对付的内部

起义农民的呐喊。忽然狂乱地

奋起,推倒了图书馆的桌椅

我用我喉管里灼热的岩浆,重新书写

我虏掠了博物馆的奥秘,以一阵风

我悲怆。我看见自己走出

一栋烂尾楼的工棚,手提洋灰桶

泼在变成工地的耕地上,指甲里藏着

一头牛的哭声而走向超市

我不知所措,闻着微烫的票据的墨香

我知道我发作了这片天空会点燃

高速公路会坍塌。这些巨型作品

没签名的作品,我站在看得懂的部分

在城乡结合部,我卡住碎石机

在装修现场,我阻止了电风钻

是强大的电流让我嘎哑,是倒灌的下水道

进入我的血管,这迷醉,这病毒,这

假酒,我对着一块预制板呕吐

我稍稍平静。毕竟已工作多年,跻身于

不沾土的阶级,深知

其中的微妙且继续钻研,直到听见

柱础的心跳,而不堪忍受,走开

这个文件下夸张的大厦

将被一声咳嗽吹倒

空无的乳汁

忽然靠近 他痛的源头 被掐断的源头

这个一生从未唱歌的人 忽然成为

一支乐曲 类似于《二泉映月》

或别的什么名曲 尽管难掩身为儿子的尴尬

为我的母亲而抱屈 我不得不承认

他在童年时代被解除婚约的遗憾

已隐秘地作为他一生的基调 这非协和音

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仨的主旋律中

时隐时现 就像喧哗的江水可以揉碎

但不能拒绝照临的明月 我也忽然懂了

母亲为何在父亲有生之年那么热诚地生活

(原来是利用生活)他一死就宽容地

放松 看淡 懒散 像一个智者

一年比一年欣赏他却决不愿回头

甚至拒绝与他合葬(最近又改主意了)

我的母亲 这条生活的河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

忽然从女儿的梦中改道 当仁不让地

灌进他青春的胸口 从此成为日常

他每天得面对 种种陌生化的徒劳

让位于二人 三人 五人 相濡以沫的和谐

她太真实 太好 因而毫不犹豫地

以她自己的流速 幅度 淹没他

带着她娘家的世界和先后出世的我们

把他按进生活的深水里 甚至在他死后

也与他不得不渡越的黄泉相连

他本是划水的好手 我记得他

河豚样的身姿 舒展的掌臂

他站在生产队的草堆上 六月的阳光

淌过草帽 倾泻为凡·高狂喜的笔触

他在为公社筑坝打夯的“哦子”声中

他在铁矿拉板车 斜冲向上受阻的姿势里

他在建屋的梁顶 优美地抄住掷给他的砖

凭眼力将墙面砌到与铅锤线 水平线齐平

他的胸中自有几何

过大节时他让老二老三分别坐在

两只箩筐的物品中间 我跟在后面跑

父亲的扁担像老鹰微动的翅膀

与乡间小路成斜角 却从不错误地往前飞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恭谨的表情 轻柔的语音

他对亲戚朋友不明智的担当

在他有限但完整的伦理中 由于身处

一个斗争的社会 作为地主之子

他从未感到“润心” 却顺从了淳朴的家教

对于他来说 这一切不可能是画蛇添足

在他十二岁 被解约的崩溃中

他“还要做一个人” 怎能忘记

那位指腹为婚 两小无猜的少女

(她没能成为我的母亲 我试图进入

这种荒诞的想象)总角之交离他而去

(在我祖父腾达的时代 他是按照

大清的遗俗留长辫)这当然是人家父母

撺掇的结果 他向我解释说

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姑从此成为

我的母亲反物质的对称 不时地

从她的影子上跳起来 伤害她

而她愤怒地驳嘴 哭泣 逃回娘家

父亲总是腆着脸去见我的舅舅们 请

为了他的胸中那一轮明月 还不如坐在墙角

发呆 抽烟 他和我的影子娘(如果可以

这么称她)如此守礼 从未再见面

这缺失 追上他 让他的生命

悲怆地浩荡 他的搏击 不服气

在一种感兴中 吻合于自然的呼吸

这影子娘 在中元节后 纸灰变成

黄金的时刻 父亲一定愿意我跪下来

吮一口她空无的 处女的乳汁

哈利路亚峰

——给我儿

你在那些奇峰

那些深涧

那些绿色的块垒中

穿行,踏着前人的脚步

你仍然走在

你自己的不平中

你可曾想到我

给你制造小小障碍的我

从我的不平

到你的不平

中间悲剧性的、有活力的

虚线

你说这是铁链

我说这是麦管

你试图挣脱

我向你嘘气

我嘘怒气、生气

我鼓动我自己的血

在你体内

你回应以凛冽、不羁

我觉得清凉可口,悄悄地

移到你身后

而承接,踢

狮子

它划出更大的弧

在湖南张家界

我能想象你的速度

群峰将跃而蹲

那意志

在受阻的旷野

流出哭泣的

你上上下下,不能忘怀

我摔碎你的手机,骂你

在一个虚拟的世界

玩火,积分,虚度

可火是真的火,两个武士

在风景区

打斗成寂静

在你的、也是我的

血管内鼓动

你漂流于群峰之谷

把幽深兑换成尖叫

你这少年

一路摧开山花

而不自知

你在你父亲的丘壑内

锻炼反抗的脚力

我的悲伤躺成平原

我懒得动,积淀

一身柔软,肥沃的土

待你耕作

你不想看见的稻穗

是无数个哈利路亚峰

在细雨中弯腰

那真的险

貌以因循,却不可挽回

在你少年的阳光下

害怕握住我的阴影

而成熟

你下山归来

满胸烟云

我的无数个失足

冲出你的口

平平地问候

我如此喜爱我们之间的等高

你与我对峙成两座山

王秋月

八月廿四日的秋雨

不是开始可作为开始。

站在状如金锁的大陆中央,

我看见一只野雉昂首阔步,

在秋雨中。我知道

王狩猎的时候到了。

王雉句句啼鸣。

锦羽淋漓,若有所思。

没有人可以企及它们除了肃杀的风。

更高存在之处冈峦起伏。

浩荡的水天一色给人沉着、苍凉的情绪,

我在这个点安顿下来,

若有若无地消磨岁月。

掠过待火的芭茅,大地囚徒的头发,

一支箭

对称于时快时慢的阴影在古战场的烟雨中飞。

悲伤之心

悲伤之心的四角形在汤逊湖的湖面跳荡。

时而这边长,时而那角短,或折拢、抱肩,

凌波微步动摇不定。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我在这世间什么也不缺少。

满足的网撒向国土罗纲捏在手里,让我与万物

联为一体;或许心眼太大了覆住什么漏掉什么,

而归无所得,这是应该的。

我希望让源头开口,却不得不流向缺陷,

在爱与死之间。

我充塞,但力量不够,失语的沙漠漫延。

走到哪里都像是有气派的,一整套马车的礼物:

播种、灌溉、培植、等待,需要长成防护林

才有露珠在根部聚集,汇成洪流。

但对手简单而直接,无情地收割一代人。

我的思路跳到哪里哪里点亮,一转身又陷入黑暗。

这是慎独之时:我看见远去的慈父,亲切;

目送吾姐已靠近安详的地域:

好吧,就让她在家里,这是亲人的宗教;

就让她长大的儿子给她作最后的安排。

这少年,身体像幼树,已开始吐荫:今年夏天

做导游赚回第一笔钱,结了医院的账单;

他坚定的胳膊搀稳弱不禁风的娘穿过走廊。

乙未年的秋气

在骤然转冷的天气下,北方的稻穗

挺立如画戟,苍凉如龙须;

在火车转轨的鸣笛中,钥匙插入受惊的海水,

浩瀚的墙面开裂。一只啄木鸟窥探

一百年的喧嚣从熔炉注入模范的一刻。

几个对变化敏感的人,比如康有为、严复、陈独秀

搦管沉思,笔颖频频蘸秋气

在腻而沉的歙砚的边缘拂拭,

“足下台鉴:仆自南归,未尝有一日

忘情于国是,然值鼎革之际,仆守此一隅,

虽不敢自比于颜回之在陋巷,

亦如相如之遇文君,消渴而才尽。”

穆如清风的穹窿,百鸟共鸣于

一抔凤凰的灰烬上方;廊下有一人

具体而微,跪在曲阜劫后的树桩上,

彻夜承接甘露。玻璃门忽转到

乡间土房,祖考的银盐照在受潮剥落的

五斗橱中;我母在池边摘菜。

大地渐平渐暖在九月严厉的斜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