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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统一的精神性书写
——谢络绎小说综论

2019-11-14

长江丛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小说生活

一、“距离”的发现

要从整体上理解谢络绎的小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她的每一篇小说在题材或主题上都不相同,而且涉猎的范围相当宽广。譬如仅在《到歇马河那边去》这部中短篇集中,所收录的作品就涉及亲密关系障碍、情欲逾矩、中年危机和底层恐慌等多元角度。

即使是《他的怀仁堂》《父母准入制》《多声部》这个短篇小说系列,尽管小说主人公都是范斌、刘燕南这一对夫妻,但是每一篇所探讨的主题都不相同,而且相互之间没有关联。这三篇小说很像池莉的《不谈爱情》《烦恼人生》《太阳出世》等“人生”三部曲,似乎是在以新写实主义的笔法描述俗世生活的烦恼,所不同的是,谢络绎的笔触逸出了世俗生活,转而深入到某一精神领地进行探讨。

《他的怀仁堂》关注的是父子关系和家庭伦理,着力点在于亲密关系障碍,正如房伟谈到的,“这是一部初读让人‘惊悚’与‘混乱’的小说,它溢出了家庭伦理小说的主题平庸化。谢络绎的尖锐之处在于,她穿透那些甜腻生活的假象,拒绝暧昧的情感表达,深刻地隐喻了当下中国人茫然失措、无所适从的‘精神无依’感。”

在《父母准入制》中,谢络绎关注的则是另一个问题。准妈妈的身份强化了刘燕南对失学女童不负责的父母的怨怼,“有些人只能过混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摆脱厄运!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一出生就承受他们全部的厄运。”然而在小说的整体结构中,刘燕南的故事被置于与底层生活、更高阶层生活的双重对比中,面对疯狂而混乱的底层生活,刘燕南的愤怒与疑问是有道理的,但是从更高阶层的视角来看——比如小说中要去美国生孩子的王娟,刘燕南的生活又何尝不是混乱的“厄运”?不仅如此,王娟的生活也有她的问题,“父亲一栏可以不填”,小说结尾处的这一句话,也向我们揭示了更高阶层生活的另一种“混乱”。既然各有各的混乱,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生孩子,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呢?小说在结构性的对比中将刘燕南的生活“相对化”,也促使我们思考这一问题。

到了《多声部》中,谢络绎转向了对另一问题的探讨。在这篇小说中,范斌、刘燕南的女儿出生了,岳母来帮忙照顾。与池莉在《太阳出世》中生活流式的描述不同,这篇小说聚焦于三个人相处时复杂而微妙的情绪表达,让我们在“正常”的生活中看到了裂隙,在亲密关系中看到了“距离”。

马兵、韩玥在《没有谁能置身事外》一文中指出,“‘距离’在谢络绎的小说中是一个高频出现的词汇,借由对距离的书写,她完成了对当下爱情和亲情关系具有洞察力和反讽意味的重塑——距离在她笔下,常常意味着一种无时无地不在的‘疏离之悲’。”

在谢络绎的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不仅是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而且是存在、生命意义上人与人的关系,不仅是具体生活中的父子、夫妻、恋人关系,而且是哲学意义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她的小说中,一切看似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与关系,都在这种带有哲学意味的审视下,呈现出了内在的矛盾、裂痕或“距离”。谢络绎在小说中探究的虽然是具体的人与人的关系,但在她的内心中却并不存在一种先在的合理关系,正如基耶斯罗夫斯基的《十诫》一样,她在所有关系中看到的都是深渊,是古典的绝对伦理失序之后所遗留下的废墟与困境。所以在她的笔下,无论是父子、母女关系,还是夫妻、恋人关系,都不是自然而然的,都存在着“亲密关系障碍”,这是现代性发展中人类的“自我”无以自处以及“自我”与“他者”难以相处的双重困境,在古典的伦理秩序失效之后,在西方的“摩西十诫”和中国的“三纲五常”失序之后,一个现代人该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该如何与另一个现代人建立父子、母女、夫妻关系?——这是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基本问题,也是现代人所焦虑的核心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李修文为何在讨论谢络绎的作品时提到卡夫卡,“现代文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始表达人的异化过程,现代文学从这一篇作品诞生了。其后全世界的当代文学面临的一个最根本问题就是,人如何对抗异化?而中国式的异化到底是什么?在谢络绎的作品中有非常明显的体现。这让她的小说充满了探索精神,具有非常重要的美学价值。”在这里,谢络绎的小说不只是探讨着“异化”或“中国式的异化”,而且也在探讨着当代中国人的伦理与精神困境,她在小说中将主人公置于极致化的生活处境中,通过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将他们的困境揭示出来,并与他们一起去进行“灵魂的冒险”,试图重建一种新的但或许是稍纵即逝的生活秩序。而谢络绎在小说中对“距离”的发现与捕捉,也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的伦理秩序与人际关系提供了一种美学与精神的重要参照。

二、“空间”与叙事

谢络绎在创作初期曾写过长篇小说《外省女子》《恐婚》《卡奴》,这些作品取材于当代都市婚恋生活,在市场上较为畅销。但大约以2014年为界,谢络绎终止了这一类题材小说的写作,开始了严肃文学创作,她以中短篇小说为开端,重新起步,在写作中融入了她对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以及她在精神上的探索。

我们在这里引入谢络绎早期创作作为参照,是为了说明谢络绎重建写作观以来的创作特色,其一是她的小说不重视故事性或戏剧性,其二是她小说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样的创作特色的出现,正是谢络绎对她早期创作反思、反叛的结果,如果小说仅仅是讲故事,那么她早期的小说讲故事已经讲得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写后来的中短篇小说?她后来的中短篇小说注重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中的人,故事中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故事所发生的时间空间关系等。正是因为对这些因素的重视,也就很大程度地削弱了故事性。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阎晶明认为:“相对而言,《无名者》具有较强的综合故事人物、梳理情节线索的形式结构。这其中,不但有香远个人的作为女性走向外面世界的努力,也有在‘精彩世界’里遇到的种种风险,既有幻觉推动下的惊悚情节,也有现实中人与人的结实交往,既有情感上的起伏迭宕,也有近乎‘悬疑’的故事线索。而我认为,这样的叙述故事的努力,或许正是作者今后应该执着的方向。”就小说本身来说,故事性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文学史上很多优秀乃至伟大的小说并不靠故事性取胜,如卡夫卡、鲁迅的小说等,有的小说不但不好读,反而很艰涩,但并不影响其经典性与重要性。但问题的另一面在于,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故事性是读者进入阅读的一道门槛,而谢络绎也具有出色的讲故事的经验,在这种情形之下,在故事性与小说所要传达的感觉、情绪、精神探索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便构成了她创作的关键。

谢络绎有着强烈的个人写作风格,她的小说虽然会涉及到乡村与城市,但却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城市经验与乡村题材,她有自己的视角与独特感受,有与众不同的故事的讲法与节奏。比如《六渡桥消失之前》,这篇小说写的是城市中一座天桥的消失,涉及到拆迁、武汉的地方特色、两代人的隔阂等,但小说的着重点却并不在于作为社会问题的拆迁,也不在于突显老武汉人的性格。在这篇小说中,谢络绎选择了一个独特角度,她关注的是当代人的城市经验与城市回忆,或者说她关心的是人与城市、空间的关系。小说主要写一对老夫妇许阿满、王汉生与老弄堂大陆里及其附近的六渡桥的故事,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但老弄堂与六渡桥面临拆迁,他们的身心将何以安放?他们的女儿女婿在一个叫作华春园的商品房小区买了房子,女儿想接他们过去住,但王汉生却固执地不肯搬,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窄巷子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氛围。小说中最令人感动的是许阿满、王汉生两人从华春园一路走到大陆里的过程,两位老人相伴在街边小店吃不地道的热干面,在渐趋陌生的城市景观中辨识着依稀熟悉的风景。他们熟悉的生活场景正消失于这个繁华的城市中,那么他们生活的痕迹与意义又何在呢?小说的结尾一节只有一句话,“二0一四年十二月一日晚上七点,六渡桥天桥主体桥面拆除完毕。”在这新闻体冰冷的叙述后面,又隐藏着多少人生活方式的变迁。谢络绎书写城市而又超越了城市,从具体的人物与故事演绎到对人与空间关系的思考,她对城市及其发展的理解超越了表面的浮华与符号,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解。

谢络绎小说的个人风格体现在题材的多样性与主题的多元统一上,在谢络绎各种题材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她对人与人的关系与人物内心世界的强烈兴趣,她在作品中深入各种人物的关系与人物内心深处,探究着人类心灵世界的奥秘,但另一方面,谢络绎又不是在抽象的意义上进行探究的,她将人置于历史与社会的背景之中,在具体的时代进程中展开她的想象与写作。

在《兰城》中,她将大龄女子美兰的隐秘心理、真实的兰乡与虚构的兰城,以及中国快速的城镇化进程结合起来,展示了从兰乡到兰城的变化过程,而这不仅来自小说中美兰的虚构,也来自现实发展中可能的真实性。在这里,虚构的真实性与真实的虚构性造成了一种戏剧性反差,既深入了美兰的隐秘内心,也展示了中国的时代进程,以小见大,揭示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经验与中国人的内心世界。

《到歇马河那边去》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小说,小说表面写的是一对少年男女爱情的隔绝以及冲破隔绝的过程,但却暗藏玄机。故事在一个近乎封闭的环境中展开,远方的旷野,孤立的小屋,淅沥的雨声,营造出独特的氛围。陌生电话带来的紧张、羞涩与内心萌动,在母亲无所不在的注视中愈发突显,而那个神秘的“他”面目也越来越清晰。小说最终以悲剧收场,这位爱慕园园的年轻人,却与积极促成他们相见的邻居阿姨双双死与煤气中毒。这一切带给情窦初开的少女园园莫大的冲击。“眼前的大山,缺少活物的阴面依然冷酷,杂木丛生的阳面随风起伏,唏唏唆唆,浅吟低啜,一层一层遣向天际。她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毛衣。她抱着肩膀转过身来,又转回去,就这样转来转去。她太冷了,她想跑,却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在这里,世界显示出了其残酷的一面,和最初的甜蜜一起,铭刻在了一个女孩成长的记忆中。此篇小说的长处在于氛围的营造,三言两语就将读者带入了故事的情境之中,而长句子的出色运用,也贴合了小说中委婉曲折的情绪流动,此外在叙述与结构方式上也别具特色,在简洁叙述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层次丰富的叙事黑洞。

谢络绎在一篇创作谈中说到,“空间与欲望,消失与存在,我不是这些内容的发明者,是使它们发生关系的人。‘使……发生’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捕获和揭示的过程。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创作就如打开的水龙头,成为自然而然的,人物、事件,他们的所思所想,一个接着一个就出来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对“空间与欲望”、“消失与存在”等抽象问题的思考是谢络绎写作的重要动力。另外,在她的小说中,“空间”“欲望”“存在”等不仅参与到叙事之中,而且构成了小说主题的一部分,这让她的写作更加大气、开阔而深刻。

三、开阔的“自我”

谢络绎很少书写个人经验,不是一个关注“个人”或“自我”的作家,在她成长的初始年代中,“个人”“自我”“日常生活”“私人经验”等术语及文学思潮风头正劲,鲜有作家不受其影响,谢络绎却是一个例外。和大部分同龄人的兴趣相反,她的小说关注的题材或主题都超出了“自我”之外,她关注更多的是社会问题,或者说是带有普遍性的精神问题。

在一篇创作谈中,谢络绎写到,“我对很多事物都抱有强烈的兴趣,就算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人来车往,秩序井然,我混迹其中,也常常会感动于眼前永动到仿佛静止的平凡画面,以及不绝于耳又似乎在某个时刻不存在的,被唐·德里罗称为白噪音的庸常声响,内心充盈着一种复杂而饱满的情绪。如果偶遇纷争,一些脱离轨道的事件,我也特别愿意走近看个究竟,看看都有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最后是怎么解决的。”这篇创作谈的名字叫作《不做旁观者》。对他人的生活充满兴趣而又“不做旁观者”,对于其他行业来说或许是个难题,但对于谢络绎这样的作家而言,却似乎是件轻松的事。她可以在虚构与想象中将他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将“自我”化身于他人,去经历与体验他人的生活,于是在小说中,她化身为遭遇婚姻危机的中年知识女性(《鸟道》)、在城市中数个家庭中辗转的家政工(《无名者》)、因创伤记忆而不敢面对自己身体的青年女子(《耀眼的失明》),以及《旧新堤》中彷徨无依的石翠花,《六渡桥消失之前》中面临城市拆迁的老夫妇许阿满、王汉生等等,在这些小说人物中,谢络绎都注入了思考与活力,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谢络绎自我的外在投射,只是这个自我不是“小我”,而是“大我”,是自我对外在世界的兴趣。

在《当我面向太阳时》中,谢络绎关注的是置身社会底层的打工者“我”。与一般底层文学不同的是,这篇小说并不着重于对社会问题的揭示,而是侧重于借助“我”与陈小菁、王东三人的情感纠葛,展现“我”想要与糟糕的现实环境剥离的渴望。在小说中,“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自己制造一架飞机,驾驶它逃离“垃圾场”。小说最后写到:“我转过头去,面向太阳。我看到所有从地面伸出来伸向天空的长长短短的树木、建筑,都显得那么有限,那么力不从心。而太阳就在我的前方,发出金色柔和的光芒,沉默的大地笼罩其中,一片迷蒙,却有着梦境般的希望。”在这篇小说中,谢络绎写出了底层青年的希望与梦想,但又不止于此。小说中最富戏剧性的是在“我”卑微的身份与梦想的不可思议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以及,成功逃离后,“我”将要面对的却是夕阳西下这一严酷的时间节点,未来扑朔迷离而“我”踌躇满志。正是在这些成对出现的矛盾中,作者对现实的解构能力与非凡的想象力得以彰显。

《丁字出头》是一篇朴素、温暖的小说。故事的场景是一个丁字路口,何满冬和他的妻子在这里摆摊卖臭干子——这可以说是当代城市中常见的场景。小说中,何满冬是一个不肯承担风险的小摊贩,只做最终端的小生意,但是,为了救助失业的初恋对象,他将自己处于绝佳地段的摊位让给了她,他则与妻子一道,勇敢地走向生意链的上游。可以说,是爱与悲悯促成了何满冬的个人成长。生活艰辛,却不乏温暖,就像小说结尾处所写:“从他们站立的位置上看出去,这一秒上的景物跟昨天平行时间上的一切有着一致的形态,细节上却千差万别。每时每刻,丁字路口还是那个丁字路口,又不是那个丁字路口。这奇妙的永动的变化,无论有没有被人察觉,依然如光明由天际而来,轻巧自然,势不可挡。”小说中的三人虽以人生的“失败者”形象出场,却并不像卡佛等西方作家笔下的主人公那样陷入绝望与颓丧。

在这两篇关于底层的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谢络绎小说选材的特点,她总是从感兴趣的题材入手,选取最关注的某一点深入进去,在不断的挖掘中投射作者的情感与思索。这样的选材方式使之避免了“自我”生活的反复书写,同时也避免了在纷纭世象中迷失“自我”,从而使“自我”与世界以一种敞开的方式找到了契合点。

这样的选材方式也形成了谢络绎创作的一个重要特色,即每一篇小说在题材与主题上都不相同,不过这也为她的小说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此众多的题材或主题的小说,在什么意义上是属于谢络绎的呢?我想,除了上面说到的主题的多元统一以及对人物精神世界的专注之外,那便是艺术风格的独特性了。谢络绎的小说文风畅达,节奏感强,不注重故事性但又吸引人,整体格局开阔、大气而又细腻,具有一种男子气,又不失女性的敏感与柔美,这是谢络绎在写作中追求而在实践中形成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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