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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之“在”的多视角切入
——论张作梗的诗

2019-11-14

长江丛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诗性扬州张爱玲

张作梗可能是当下中国诗坛少数的“自由人”之一。他一方面不受体制内各种规矩的约束,可以较为自由自在地思考和遐想,另一方面又必须通过自身的辛勤劳动以谋取生存的基本条件。这就造就和形成了他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诗思的自由翱翔和较为充分地体现了他的生存状态。

一个诗人,他如果是一个体制内的工薪阶层,也许并不妨碍他诗思的自由翱翔,但是他对生活在底层的亲力亲为的辛勤劳动的生存状态,恐怕是很难有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的。在评论张作梗的诗时,之所以要首先指出这一特点,是因为它是我基于对张作梗的诗的总体印象而产生的联想。但是作为诗人,我们并不能以此作为衡量其诗的成就的基本标准。张作梗的诗之所以在近些年日渐引起人们的注目,自然是因为其诗的艺术内蕴而具备的吸引力。

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使得张作梗的诗吸引了众多目光的关注呢?

首先,不拘一格的观察和体验,是构成张作梗诗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的基因。我们从他的诗中,很容易发现他的取材不拘一格。他不仅能够从一些较为富于诗性的事物中切入其核心而表现其诗心的体察,他也能够在某些看似毫无诗性的题材中发现一般人往往会忽略的诗意。作为诗人,这正是一种十分可贵的品质。他曾经写过一首《穿越》,其中有如下诗句:

世界看我犹如我看万物,如此光怪陆离;/仿佛在身体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我握着一个大钟表,在为我读秒,/无论前行,静止,迂回还是后退,/我都同样在向那个宿命之“点”逼近。

正是这种基于物我之间的观照,以及对“我”的分裂状态的审视,促成了张作梗在其自身的生存状态中,时时刻刻都能感悟到一种诗性事物的存在,并且能够从许多日常生活细节中,把握并表现其内在的诗性蕴涵。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他也以这样的诗句表达:“我亦纵亦横地走着。亦上/亦下地走着。亦左亦右地走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心灵的驿站,一块又/一块腐烂的石头。山峰从我身上隆起,/大地在我脚下裂开又合上。”这不仅是一个诗人思想意识中的恣意纵横,更是对生存现实中骨气的磨炼和培育。“山峰从我身上隆起”,是相对“一块又/一块腐烂的石头”,而生成的对立面——“大地在我脚下裂开又合上”,更是对复杂曲折的生存之“在”的极富诗性想象的表现和表达。

除了这种对整体的生存之“在”的感受,作为诗人的张作梗,更善于在许多事物的相互联结中把握并表现出他的理性智慧。一只杯子在即将滚落时被一只手接住了,如此普通的生活细节,在张作梗笔下形成了这样的联想:“这可以说避免了一声尖叫,/也可以说中止了某个无辜者对地板的/一次无端指责;/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一只杯子活腻了,/在顺势寻求解脱的时候,/一只多事之手,/从空中将它拽回人间,/让它再次过上/那种生厌的/永被人啜吸的生活。”在看似不经意间发出的无关大雅的联想和议论中,他居然还给这首诗如此这般的结尾:

现在,杯子被重新置于桌面。/杯口幽深,/复被续上滚烫的新茶。

这种耐人寻味的场景,或许透露出张作梗对生存和生命的很无奈的一些思考,但是如果不是从许多生命经历和体验中获得的智慧,他也不可能在这种生活细节中引发如此这般的思考。

对于任何一个诗人来说,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并且从中引发耐人寻味的思考,都是一种必须具备的艺术品质。张作梗在这方面的长处是,他常常能够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捕捉到那些内在的和隐秘的诗思之链,从而勾引起读者的生动而丰富的联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诗既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而又不令人感到特别的艰涩,从而获得较好的艺术效应的根本原因。诗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应该建立起的沟通之链,固然可以有多种方式,而张作梗的不拘一格的观察和体验,正是他多渠道与读者沟通的一种艺术追求。

其次,我们从张作梗的诗中,可以发现他对于语言的力度有控制的把握,以及对词语之间的互动所产生的张力,是有着相当的机敏的心计的。诗的语言方式虽然可以因诗人各自的个性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但是它绝对不应当是日常交流语言的简单重复。诗语同口语之间,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诗美则因这种距离而得以形成。所谓的“口语诗”,其实是经过提炼和精化的口语。而张作梗诗的语言,则是一种相对较为“文人化”的语言。他的诗的语言,总是有一种内在的文人式的审美表达。且看他的《时光试纸》中的几行诗句:

把手抄进一个词里——二十多年后,如果/这个词仍叫鸟窝,/我们是否还能从浸满晨光的雀巢里,/掏出鸟鸣、羽毛或蛋壳?

这几句近似“废话”的语言,说它通俗易懂并不为过,但是仔细琢磨一下,又似乎不是太好懂的。因为它蕴涵着一种对时间流逝中那些变易和难以预见的事物的猜测。答案是不期确的,可以是A,也可以是B,唯一不变的是时间的流逝在诗人心灵中产生的疑虑和困惑。诗的语言所表达和呈现出的意蕴,就是一种似乎只有文人才会产生的精神疑虑与困惑。然而,也正是这种语言方式才具有诗美的性质。他还有一首《纸的石头》也如是说:

纸的石头。它的石质由语言、/词和它衍生的空白以及意义构成。/沉甸甸地,它提在你手上,/像提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在纸、石头、语言和水这些词语之间,如果你只是孤立地审视它们,是很难看出其间有什么关联的。但是因为诗人及其写作的主体形象的介入,这些词语之间的血肉关联即显露出来,同时它们之间的那种语言艺术的张力也更为“沉甸甸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为什么说诗人是语言艺术的操纵者和创造者,从张作梗的诗中,我们不难略领其奥妙。

诗人通过一种诗的叙述,把读者引入一种境界。有的时候,甚至明知其为虚设的境界,却仍然为之沉浸为之倾倒,这就是诗的艺术魅力之所在。他不久前写了一首《漂浮研究》,看起来像一篇学究论文:“很多漂浮最终都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地上。很多漂浮,它们交叉,/重叠又分开,偶尔问好,/但从不白头偕老。”稍具读诗经验的人,很容易读出它不是“学究论文”而是对人的命运的一种诗性表达。张作梗在这首诗中是把人的命运的不同经历和过程进行一次诗性的审视。他虽然设置了多种漂浮的状态,但“最终都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地上”的同样结局而外,就没有什么完全的共性了。“更顽强的漂浮来自地心引力”,“更漫长的漂浮来自于死”。这种终极式的思考已经折磨了从古至今的多少智者,然而人们对这种无解之解依然迷惑,那是因为在“死”未抵达之前,人需要寻找一种“活”的理由。无论是科学发明,无论是艺术创造,都是人的生命过程中努力奋斗的结果。只是诗人的玄思遐想似乎更具悲剧性的美感:

没错,漂浮就是掏空你的晕眩,让你/成为一架飞机,转而又把我培育为/浮云——这些缠裹你的/白色絮装物,真实得有若虚幻,/也许能构成你穿越的震颤,/也许,只是一次更深的蒙蔽……

在张作梗的诗境中,让读者沉迷的不是他的文字中呈现的观念,而是他所创造的那种诗性的玄思遐想。有各种各样的读诗方式,唯独不可以用只取结论而放弃审美的方式。诗的审美是一种感情和心智的投入,是对诗语的距离性的审美感知。有一些看似无意义的诗语,其实正是对一个人的审美水平的考验。张作梗的诗语方式,有许多就是这种对人的审美智力的考验。

再其次,还应该指出的是,张作梗的诗具备一种气韵生动的特色。许多人在读诗时容易忽略诗的内在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其实诗人在写诗时,其内心的思绪绵延和心潮涌动,往往会体现在他的诗行之中。张作梗的诗富有吸引力的因素之一,便是他的这种内心情怀对读者的感情冲击。且看他的《坐在大自然中写诗》中的一节:

此刻,我坐在巴颜喀拉山北麓一片茂密的/丛林中。鹰俯冲而下带来陡峭的/天空。时空压缩得如此小,/仿佛只要伸手,我就能将冰川提成一盏/轰鸣的灯。而稿纸在脚下移动,/提醒我写诗是一件促成/大陆板块漂移的事情。——

这种对诗境的虚设其实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是在于诗人内心的情怀。这种情怀表达和表现的,是一种从对大自然的感悟中进入一种内心的思绪涌动,所谓天人合一与物我两忘,是诗人内心世界同大自然的节拍的契合。当张作梗宣告:“我脱下穿了三十几年的平原,第一次,/坐在如此高远的地方写诗。/词语粗砺的呼吸混合高海拔的风,/摇撼着手中的笔。我把赭红色的岩石/灌注到诗中,我把一条河的源头迁移到/诗中。写诗,就是遵从并暗合自然的/节拍,在万物中找到自我的存在。”这种带有内心独白性质的表达,暗喻着张作梗进入创作心境时的高峰体验。而读者在他的这种高峰体验的引导下,会深切地触摸到一个诗人心底的奥秘。

人生体验的复杂性,自然不仅体现在对大自然节律的体察与合拍中。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具体的人和事同样会牵动诗人的思考。张作梗一般很少涉及对具体人物命运的书写,但是最近却突发灵感地想起了张爱玲,并以她的名字写了一首诗。我在读这首诗时,竟然在内心深处触发了一种隐秘的共感。

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至今未能有明确的结论,这与她复杂的人生经历与叛逆的文学姿态或许有很大关系。然而读张作梗此诗,同样不是为了给张爱玲下一个文学结论。她的经历和命运,以及她对生命过程的体察,她的这种生命形式的姿态,才是值得人们深长思之的现象。张作梗既然把笔触伸向了她,必定是在一种“命运感”中体悟到了生命的节律与社会变化的节律之间,存在着某种耐人寻味的内涵。

中国从“五四”以后开启的文化革命与自觉更新,不仅在启蒙的意义上造就了一大批新型的知识分子,更从这些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们的命运中体现了一种社会变动的旋律感。张爱玲的命运,只不过是这个大社会变动的旋律中一支小插曲。张作梗从他身上发现和发掘的,乃是一个诗人对这种命运的诗性体悟。它不是普遍的规律,却是一曲独特的悲伤小夜曲。从诗人的笔触切入的角度,张作梗关注的是她的命运的偶然性和悲剧性引发的沉思。

她的好些重要片段都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失踪了——包括她想到而没/来得及写出的黄浦江上的月亮。因此,/当你后来读到她,/空白和不连贯的恍惚是对的,/丢失的遗憾也是对的。(张作梗:《张爱玲》)

这种对于人生命运中的“错失感”,并非存在于张爱玲一个人身上。张作梗的这些诗句,表面看起来好像是对张爱玲个人命运的“错失感”的一次惋惜或者同情,但它实际上蕴涵和透视着许多同代人的命运规律。我们通常所说的社会发展规律,其实是摒弃了许多有关个人命运的具体遭遇而抽象化的一种规律。而文学所关注的,却往往是对个人命运的“这一个”的突现。所以张爱玲的一生,无论是曾经的辉煌或出人意料的奇幻遭遇,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宿命”的安排。“也许,破碎对她的/完整性来说是一种拯救,就像散佚将构成/一部更加丰富的文本。”张作梗从中得出的领悟,不仅是智性的,也同时是冷静而客观的。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些零星而不完整的故事,然而人们并不因此而失去了对生活的整体的进入和理解。

我由此而想到,张作梗突然从张爱玲身上发现了个中的诗性旋律,是不是暗含着他对社会进程的规律的更进一步的认知和理解。

前面我说到张作梗在诗写中对大自然旋律的追求与吻合,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在对张爱玲命运的书写中,我们读到的恰恰是一种完整与破碎的不和谐的杂音。因为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命运差距之迥异,恰恰是构成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和谐的杂音。无论张爱玲当年出于什么样心境而写下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却始终是人类社会所难以回避的现实。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把张作梗对大自然旋律感的诗性追求,同他对社会现实感的不协调不和谐之感的内心世界,作为对一个诗人的精神世界的整体性把握而写出了以上的评说。我希望我的言说有几分的真实性。

最后,我还想对张作梗的两首长诗稍作评说。一首是2013年发在《诗刊》上的《扬州俪歌》,另一首则是近期发在《作品》上的《小城》。

张作梗多年来很少涉及长诗写作,这可能与他对诗的一个观念分不开。他曾说过诗宜短不宜长,自有其一定道理。我曾多次提倡过长诗,但前提是诗人必须有足够的知识和艺术积累。长诗不容易写,但长诗又是代表一个民族的诗歌艺术高度的一种标志,这无须多说。回到张作梗的《扬州俪歌》,当年我读此诗后曾对他说,“诗虽写得不错,但缺少特色,也可以叫做苏州俪歌。”此话的意思,显然是说他未写出扬州的特色。由于历史上有关扬州的诗较多,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当代人对它的审美视角。就张作梗而言,他写过一首短诗《扬州十年》,我认为是他的优秀诗篇之一,因为它包含了诗人辛勤拼博为之流血流汗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但《扬州俪歌》几乎是一种纯客观的纯美视角的书写,所以我虽肯定了它作为艺术品的价值,而不太认同它的地域特色的价值。像“我抚摸你,实际上在抚摸我隐秘的渴望。/我点起烛光,/影子彼此缠绕,飞落到墙壁上。”这一类诗句的唯美性质不容怀疑,其全诗的有关个人命运的种种表述的真实性也表达得颇为动人。问题仅仅在少了一点“扬州”的特质。这可能同他当时到扬州的时间尚短,同周围的种种文化氛围尚稍显隔膜有关。不过作为一首长诗,它依然具备了一种较为广阔的社会背景和多角度的审美视野,在张作梗的创作中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扬州十年》之所以比《扬州俪歌》更为令我动情,是因为它虽短而融入了诗人拼博的心血,《扬州俪歌》虽广阔而纯美,却因隔膜而难以激起我的内心冲动。这也许就是读诗的心境不同的缘故。也许多年以后,当张作梗能够更深刻地融入这座城市,他会写出更好骊歌或悲歌,以证明他真正地成为了“扬州人”。

坦率地说,我真的是怀着犹疑的心情阅读他的《小城》的。但是在读完之后,完全出乎意外地让我感受到另一个张作梗的诗风。《小城》令我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它那种氛围和气息,陌生的是它居然出自张作梗的手笔。

近30年来我们的耳目濡染,已经十分熟悉所谓的城市巨变带来的种种令人兴奋令人困惑的事物。而在“小城”这种近乎千篇一律的变迁中,个中究竟隐含着多少贪腐者的权谋,伤害了多少无辜者的切身利益;可是这种城市改造的表面上的光鲜,又使多少无知者满怀兴奋地谈及这一切。《小城》以一种沉郁的笔触抒写了它的变迁。这种变迁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一种潮流。正面地说,它完全光明正大,合情合理,难道我们不需要旧貌变新颜吗?难道我们不应当以崭新的面貌呈现于世人面前吗?至于在这种改天换地旧貌变新颜的过程中,那些应该付出和不应该付出的代价,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心不断走向高处还是坠落低处的代价,有谁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呢?读《小城》,我感受到了在诗艺上生气勃勃的张作梗陷入了沉重的忧郁。我不可能在这里详细地分析此诗,而只能把一种大而化之的感受说出来。在面对一个充满悖论的事物面前,我们该如何作出评价呢?怀旧发愁不好吗?人心的淳朴不好吗?但是一贫如洗的夜不闭户就好吗?富起来了不好吗?但贫富差距如此之大又好吗?任何一种单一的答案都是错的,而任何一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又是对的。这大概就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像《小城》这样的诗,它只能呈现而难以判断,所以张作梗很聪明,他既不说对错是非,也不义愤填膺作愤青状。他在诗的结尾时写道:

我听到了灵魂对肉体的审判,也看见了/古老的拓片散发着最年轻的出土气息。/我是否还会公开现身——当我写下这首/隐秘的诗?所有的焦距都挥发了,/唯有镜头还在四处游走,幻想拍摄到/小城最为真实而又背景深远的一瞬……

张作梗,“幻想”是你的权利,而真实并不由你主宰,让历史老人回答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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