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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

2019-11-14陈洪金

香格里拉 2019年1期
关键词:沟渠麦地伯父

◇陈洪金

梦 境

我正在向南岸一路走去,我的骨头撒了一地,掩盖了我的脚印。沟渠上的草丛随着轻微的风倒向一边,草尖上的露珠,把我的影子飘浮起来,后面紧跟着低低的歌声。露珠在清晨的微光里,不易察觉的颤动,让我的心跳,随着它们咚咚地响起来。白森森的骨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南岸推动着,身后的歌声里,一个苍老的女人,把亡灵向着后山上的坟墓,送过去。高高的坟头,我快要忘记了,却总是有一个人,在南岸那片竹林深处,隐隐约约地叫着我的名字。于是,我在众多的梦境里,重复着一件事,不断地靠近南岸,艰难地向着河边走去。

然而,我始终没有能够在我的梦境里走到南岸去。随着我的骨头越丢越多,我感觉到一种沉重的累,让我深陷在路上。那些沟渠在我的梦境里充满了泥泞,等我的脚踩在堤坝上,那些原本很坚硬的土地,就像沼泽一样陷落,两边的稻田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涛,向我压过来,让我不能喘息。抬起脚走路显得异常地艰难,土地死死地吸住了我的鞋子,使我不能迈步。于是我只能把躯体努力地向前靠过去,向着南岸。但是,梦境里的南岸似乎在释放出一股排斥力,磁铁一样的排斥力,让我无法再向前走,甚至让我向后飞了起来,回到河流北面的村庄里。南岸在排斥着我,骨头在推举着我,南岸让我额头一片冰凉,骨头的坠落,使我的后背痛彻肺腑。焦急,让我从梦里醒过来,满头虚汗。

回 窜

我不能依赖于梦境。滇西北的田间长着一种草,我们叫它牛筋草。牛筋草最喜欢在沟渠的堤坝上生长,长可没膝。我们小时候搞恶作剧,把沟渠两边的牛筋草拉拢来,挽成一个结,路过的人不小心,就会被草结绊倒。那天我去南岸,一路欢歌向着竹林那边跑去,很轻快地跨过了自己挽的草结,心里想象着别人被绊倒时的狼狈情形。猛然间一条麻蛇进入了我的视线,头向着我。蛇是我最害怕的动物,我吓得回头就跑,感觉到身体已经飞离了地面,慌不择路之间,一下子被自己刚挽的牛筋草结在脚下扯了一下,狠狠地跌在地上。而我以为是被蛇缠住了,吓得哭出声来,赶紧爬起来,飞一般往村子里跑,两边的稻田不停地往身后晃过去,我感觉到我的魂在身后,风筝一样追赶着我在飞跑。回到家里,我的心在喉咙里狂乱地跳动着。母亲看见我很快就回来,她根本不相信我完成了任务。马上就命令我再次去南岸。

重新走向通往南岸的沟渠,我感觉是在母亲的命令下,向着龙潭虎穴走去。滇西北的阳光照得稻田里蒸发出腾腾的热气,汗水顺着耳根流下来,怎么也揩不完。我很小心地走在沟渠上,特别害怕刚刚吓得我魂飞魄散的那条蛇,再一次向我发起攻击。于是,远远地看着离我六七米远的地方,鬼子进村一样,十分小心地搜索着,看清了没有危险,才敢迈出我珍贵的脚步。

很清楚地看到了我挽好的牛筋草结,跨了过去。那条蛇盘踞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的注意力空前地集中起来,注视着前面的沟渠。那条蛇终于出现了,我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特别想再次退回去,但是,我母亲的命令,让我不敢违背。我怕母亲拧我的耳朵。那条蛇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盘踞在路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我看着。我也死死地盯着那条蛇,看着它,等待着它向我飞快地爬过来。但是,我渐渐地发现,那条有着黑褐色的脊背和白森森的肚皮的毒蛇,身上停着一只油光发亮的苍蝇,它的一截尾巴已经折断了,露出了惨白的肉来。我猜测那是条死蛇。于是,我捡起了一块石头,向它掷过去。石头准确地打在蛇身上,它的惯性,使蛇的一部分身体翻了过来,露出了肚皮上白色的鳞甲:那真的只是一条死蛇。

我很轻松地走了过去,靠近了,然后往稻田里捧了水,泼过去,蛇还是没有动。我彻底证实了这确实是一条死蛇,狠狠一脚,就把它踢出了两米远,丢三落四地落在地上。我走近它,把它捡起来,发现旁边正好有一棵矮桑树,就把它缠在树上,按照蛇的姿势,盘了一个蜿蜓曲折的造型,等待着下一个人被这条死蛇再次惊吓。

从南岸返回来的时候,等我想起那条蛇,我已经回到家里,吃完了晚饭,准备睡觉了。

爷 爷

对了,差点忘记了交代我去南岸的目的。其实,我与南岸有如此多的经历与记忆,完全是因为我原本应该是属于南岸的人。

我有两个爷爷,一个在南岸,是我父亲的父亲,一个在北岸,是我母亲的父亲。我父亲是母亲的上门女婿,按照乡下的习惯,我叫我母亲的父亲是爷爷,而不是外公,叫我父亲的父亲,当然也是爷爷。两个爷爷当中,北岸的爷爷是贫农,称南岸的爷爷是花老爷,我不知道,为什么北岸的爷爷把南岸的爷爷这样称呼。南岸的爷爷是富农,被斗争过若干回,他很少到北岸来,两个爷爷见面的时候,往往是北岸每一年冬天的时候,家里杀了年猪,就让我去南岸请爷爷来家里吃饭。或者,还有一种情况,母亲炖了一只乳鸽,或者一只鸡,用铝锅盛了,盖上盖子,让我提了带到南岸去,算是尽孝。

北岸的爷爷好喝酒,南岸的爷爷爱看书。父亲受了南岸爷爷的影响,也爱看书,我爱看书,则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我到南岸去的时候,往往会从南岸的爷爷住处的窗台上找到一些连环画。我记得有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天,母亲让我用一只铝锅提了一锅鸡肉,到南岸去给爷爷。在去南岸的路上,铝锅外壁上的油烟把我两边的裤腿抹得一片漆黑。到了南岸竹林里,我把铝锅交给婶婶,说是我母亲给爷爷的。婶婶接过铝锅,进厨房去了,我的腋窝一阵发痒,便从衣服里面捉出了一只肥大的虱子,在窗棱上碾死了。污血很快被阳光晒干了。这时候,我发现婶婶家的窗台上,丢着一本破旧的连环画,头尾都被撕去了,画面和故事情节猝然开始。那也许是我在南岸看到的第一本连环画。情节之一:保尔在主人家的厨房里睡着了,水把整个厨房都淹了起来,女主人揪住了保尔的头发使劲地搡,才把他从梦中惊醒。情节之二:一个沙皇士兵押着一个革命党人,正走在路上。那人是保尔认识的,保尔乘那士兵不注意,抓住他的枪,把他推进河里,救出了革命党人。我先是躺在爷爷家的柴草堆里,在阳光下,呼吸着已经蔫萎的枝叶里散发出的松脂油的气息,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乘婶婶不注意,把爷爷的书偷了回来,在通往北岸的沟渠堤坝上,一边走,一边看,心里被狂喜塞得满满的。后来,我还从南岸爷爷家把他的书偷回来了几本,终于被他发现了,告诉我不能再把书偷回去,只能在他家里看。

南岸的爷爷死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去为他送葬。他们抬着他的棺材往山上一个叫做天子寺的半坡上走去。跟随着送葬的人走出村外,我再也没有跟上他们飞快的脚步。我在村外那条很宽的水沟边停了下来,望着他们远远地离去,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遗憾,把我的心里胀得很痛很痛。我知道,爷爷死后,我再也不能看到他的书了。而那时候,我对连环画有着瘾一般的酷爱。爷爷死了,我没去南岸的叔叔家的时间长达四年。再去的时候,叔叔家那片竹林已经空虚了很多,竹林里的麻雀在茂密的叶子之间此起彼伏地叫着,让人心烦。

争执。南岸始终是一个不宁静的地方。那边的争执,让我感觉到亲人之间永不停止的疏远与亲近。南岸的爷爷好像是中年丧妻,我不知道南岸的奶奶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总之,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见到过她。

南岸的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伯父、父亲、大姑、叔叔、小姑。大姑嫁到北岸来,在我家东面,两个村子之间还隔了一个村子。小姑从小就被过继给北岸一户苏姓人家。南岸的争执,往往是在我爷爷的三个儿子之间展开。留在南岸的伯父和叔叔,在我长到读小学的时候,两家人还挤在爷爷留下来的老屋里,以堂屋为中界线,各据一半,其他的房屋也大概地划分开了。临到真正分家的时候,伯父与叔叔家发生了争吵。那时候,我父亲在丽江的监狱里服刑,母亲去探望父亲的时候,把南岸的矛盾向父亲说了,父亲便给伯父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两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大的跑掉了,小的遭狗咬。”这两句话出自于村子里流传着的一个童谚:“老表老表,跑到河里洗澡,狗来了,大的跑掉,小的遭狗咬倒。”父亲在信里的意思很明显,他在批评伯父在分家的时候,不顾叔叔。父亲后来又写了一封信给伯父,说埋爷爷的棺材是他买的,分家时也应该三兄弟每人一份,他那一份给叔叔。伯父看了,委屈得直哭。因为那之前,父亲进了监狱,要被判刑的时候,作为泥腿子出生的伯父,孤身一人前往县城,面对成群的国家公诉人员,为父亲作辩护人,使父亲获得了公正的判决。那一次争执,伯父与叔叔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两个人除了重大的婚丧喜事,才彼此来往。平时的来往都是由晚辈们来做的。

后来的一场争执在父亲与叔叔之间展开。1984年夏天,我家建新房子,父亲到西边山里找傈僳族人家去买木材的时候,叔叔家也打算建房子,于是两家人合并在一起买木材。叔叔家建房子的时候,因为父亲是石匠,理所当然地去帮叔叔开石头打石基。在工地上,兄弟俩当着村人和帮工的面,为了买木材的事吵了起来,父亲说他作为兄长,照顾了叔叔,叔叔说父亲把好的木材都留下自己用了,留给他的都是差的。双方争执不下,面红耳赤地大吵起来,闹得别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来劝他们。最后,盛怒之下的父亲,收拾了自己的铁锤钢錾回家来了,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以后过了将近三年,我姐姐结婚的时候,叔叔来我家做客,父亲和他还是板着脸,彼此不大说话。

火 舞

河流的侧畔,曾经是一片麦地,初夏到来的时候,炽热的阳光把滇西北烤成了一块肥油滚滚的猪膘肉。村里人头戴着麦秸草帽,穿着单薄的衬衫,甩着手走在田野里,肩膀上淌着油汗,落在草丛里,让马豆草的豆荚显得异常的尖锐。偶尔有一只躯体庞大的螳螂从麦地里飞了起来,张开它宽大的深红色的翅膀,吃力地从一处田块飞到另一处田块。夏天的酷热,把田野里的水气不断地蒸发走了,空气里显得更加炎热难耐,就连沟渠里的水,也懒得泛起一丝波纹,在茂盛的野草底下,不动声色地流着。

麦子迅速地变黄,随着晚风的吹拂,一浪一浪地向着北面伏过来,热风却驱使着村人,把头久久地俯向地面,挥动着他们白光闪闪的镰刀,收割那沉甸甸的颗粒。天色愈渐向晚,麦子全部躺倒在地里,村里人便把所有割翻在地的麦子扎成捆,搬到牛车上,缓缓地运到村里去。牛车在通向村子的小路上走着,车轮一遍一遍地碾过那窄窄的村道,干燥的泥土路上扬起了尘土。我从南岸回村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那灰蒙蒙的村道,心里一阵喜悦。

我的记忆里,曾经有过捡麦子的欢快。麦子收割完毕后,整个野地里显得特别的空旷,村子里的孩子们全都飞到麦地里,把遗漏在地里的麦穗用铁马鞭草扎成一小束,点燃了干枯的野草,把麦穗烤熟了吃。暮色里的麦地,燃起了一堆堆野火,空气里弥漫着烤麦子的香味。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从附近的村子里跑来,在火光中跑动着,那些身影,仿佛乡戏里的小鬼,机灵而神秘。而此起彼伏的火光,争先恐后地往天空中窜去,夹带着麦秸燃烧过后的尘埃,飞了很高之后,再落下来,落在空旷的麦地上,落在竹林旁边的河沿上,也有一些尘埃,落到了孩子们汗津津的脸上。等他们回到家里,疲惫地钻进被窝,第二天早上起来,才发现,他们一个个都成了花脸,前一夜的兴奋与疯狂,轻意地向父母们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这一次遇上了麦地中的狂欢,我像是一粒细微的铁屑,很轻意地被吸引到麦地里去了。夕阳把麦地照成了一个金黄色的童话舞台。乘着这一天最后的阳光,我捡到了一些麦穗,从田埂上捡来一些苦艾的枯叶,点燃了,开始烤麦子吃。麦子靠近南岸,捡麦子的人,更多的也是南岸的孩子们,他们彼此打闹着,欢呼着,跳跃着,整个麦地虽然是属于我们村的地界,但是,因为近水楼台,总是有很多南岸的孩子们窜过河来,享受麦地留给他们的美食。我在那群孩子们中间,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他们中的几个人,甚至抢走了我的麦穗和苦艾叶子,让我不敢言怒。

过度的嚣张,终于带来了灾祸。南岸的孩子们肆意地在麦地里地点燃了野火,把所有能够找到的麦秸都往火堆里丢。那火焰越升越高,一直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并且向着河沿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麦地里烧过去。那块麦地被夏天的阳光晒得特别的干燥,因为失去了太多的水分,麦秸都已经支撑不住尖梢上的麦穗,低低地伏向地面,等待着主人来收割。野火刚刚靠近那块麦地,麦子很快就燃烧起来了,整个田块燃起了熊熊大火,把南岸的房屋照得如同白昼。南岸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惊呆了,站在麦田旁边大声呼叫着,谁都不敢承认那一片大火是自己引起的,却又彼此把责任推给对方。

麦地里所有的孩子们都围在大火旁边,试图要去扑救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他们从附近的桉树上折来了树枝,在手里挥舞着,一个个都想接近火堆去。但是大火的酷热烤得他们还没有接近火堆,便不得不退了回来,并且不断地往后退。麦地里隐藏着的田鼠,再也忍受不了那致命的炙烤,不断地从草丛里逃出来,吱吱地惨叫着,尾巴一片枯黑。麦丛里的螳螂、蟋蟀、野蛾全被烧死在麦地里,空气里弥漫着它们尸体的烧焦味。田野里吹起了晚风,把火苗吹向南岸,麦地里随风而起的燃烧物,也借着风势不断地向着村子里飘过去。

腾空而起的火星终于点燃了南岸村子里的一个麦秸堆,村里人惊惶失措地带了脸盆水桶,蜂拥到河里取水灭火。火光照着人们的影子,慌张与急促,使得他们如同一个人仰马翻的战场。众鬼从地狱里窜了出来,与村里的人们开展了殊死搏斗。火势逐渐减小,村里人便开始抽身出来,寻找肇事者,村长带着几个人,在麦地间的沟壑、草丛、树阴之间,骂骂咧咧地找人,南岸村子里的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我躲在伯父家的院墙后面,看着村里人的徒劳,真想告诉他们到麦地里烧麦穗的南岸孩子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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