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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的闺阁回应:论八旗女作家高景芳的纪恩诗

2019-11-14

长江丛刊 2019年15期
关键词:皇权

明、清二代,向被视为封建皇权极盛之时代。二朝虽由不同的民族建立,但在强调皇权至上这一点上,确又一脉相承。伴随着权力的集中,皇帝的角色开始具有越来越丰富的社会功能,他不仅是政治权力的拥有者,同时也是万民生活上的训导者和道德上的表率,而其意志或思想,则成为权力场中一切运作的元逻辑。从明代的《皇明宝训》到清代的《圣谕广训》,来自中央的思想,不断打着“钦定”或“御制”的标签,向着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渗透。

尽管中央努力地向全国辐射其文化意识,但因为地域、性别或是社会层级等种种原因,这种辐射并不能达到均质性,而是呈现着一种差序性的格局。而统治者本身对这种差序性亦有着清醒的认识。对于男性的官员、士子,通常由男性的皇帝直接出面,利用行政或非行政的形式加以训饬,例如明洪武七年(1374),翰林承旨詹同致仕,明太祖朱元璋即赐其《皇明宝训》五卷,以示恩优儆戒之意。再如康熙帝,颇重学校对于士子的教化意义,他说:“治天下者,莫亟于正人心、厚风俗,其道在尚教化以先之。学校者,教化所从出,将以纳民于轨物者。……故曰:教隆于上,化成于下。教不明于上而欲化成于下,犹却行而求前也。”其语不仅强调了学校的教化作用,亦暗示出教化功能本身对于权力拥有者的型塑作用。而对于女性的训导,则是由皇权的另一衍生品皇后来出面完成的。例如明永乐五年(1407),朝廷就下令将仁孝皇后所作之《内训》“赐群臣,俾教于家”。而在皇宫之中,更是有周期性的皇后讲女训活动。这种差序性的存在,对于彰显皇权来说,有时是必要的,因为皇权的本质,就是一种级差性。但这种差序性反过来也会造成一个问题,就是处在级差末级的群体,常常无法对中央的权力表达作出及时的反应,而即使作出反应,其信息也无法及时反馈回中央。譬如,对于中央皇权难以直接操控的家庭内的女性群体,朝廷往往就只能通过一种“旌表”的方式来进行一种柔性的控制,但这种柔性控制的传递链,却是极为漫长的。举例来说,《(同治)荆门直隶州志》卷十二中曾记录有一位胡贞媛秀温,本为“赠通议大夫振翼之女,礼部侍郎作梅之妹”,“幼字张司马可前季子,将成婚礼先一月,张公子卒。贞媛守义,依其父兄以居。迨司马公致政归,始归于张”。“及年五十,有司疏闻”,方得朝廷“旌其闾”。其纪恩诗云:忆昔氶母训,兰闺联伯姊。女红督课余,时复及经史。每诵贤媛传,揽卷心辄喜。自拟平生志,孝敬宗芳轨。讵知生不辰,笄年独遭否。……忽忽二十秋,岁月如移晷。……荐绅怜苦志,连名上天使。天使奖微节,入告乞明旨。煌煌凤诏来,翩翩焕朱紫。蓬荜顿生辉,传闻播遐迩。坊立青云端,天颜威尺咫。回首励志年,辛苦宁料尔。……感兹圣明恩,下逮及弇鄙。未能报涓埃,实切巾帼耻。为语子若孙,熙朝作作良士。庶几百年后,瞑目黄泉里。几十年的守节生活且不论,即使是在获得乡里士绅的肯定之后,旌表的过程亦是颇费周章。胡氏所幸,是生前得见褒奖,而有些女性,最终则只是得到了别人眼里的殊荣。《(嘉庆)郫县志》卷三十一曾记载过一位廖氏:周荣岐之妻,年二十一夫故。家贫,守节历四十余年。咸丰元年旌表,入祀节孝祠。其族女周王女曾作诗以吊之,姑引二首:

历节寒门四十年,甫周花甲便尘捐。天公至此难凭信,孤负辛勤几万千。其一

宫墙万仞少人行,岂许闺媛滥厕名。一遇皇恩旌表后,较之轩冕更为荣。其四

这些关于旌表的女性诗,内容虽多为凄苦,但终是闺阁对于来自于皇权的训导的回应。虽然这些文字未必有机会反馈到最高统治者那里去,但闺门之内,终不至于寂然无声。由于这些女性多处于差序性格局的外缘,故其回应往往不能实现和皇权的共场。但有时,因为特别的机缘,或是作者身份特殊,这些回应亦会获得同皇权同时呈现的机会。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第五次南巡,三月,至松江府,其间多召见江南官员、士子及其家属,而其中就有康雍时期著名的八旗才媛高景芳。高景芳,字远芬,正红旗汉军人。父高琦,曾做过浙闽总督。夫张宗仁,曾任内阁中书,世袭一等侯。因其出身名门,且身份高贵,故先后多次受到皇室的赏赐和召见,“两次朝见三宫,再承恩赐,前后稠叠”。由于高景芳可以有面见皇帝的殊荣,她的作品,就相对皇权有了在场性。

高景芳直接描写接驾情形的诗,至少有《康熙四十四年春恭迎圣驾于云间行在蒙赐龙缎十二联纪恩八韵》《谒见妃娘娘仰蒙握手温谕恩礼有加恭纪》《谒见公主礼亦优渥载赋六韵》《圣驾再幸云间次日朝贺蒙赐五爪团龙皮衣二袭东珠耳环一对外洋金丝盘龙云肩一枚敬赋十二韵》(此诗大约是写于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帝第六次南巡时,因乏直接证据,暂失考)四首,其余《上赐松子》《恭阅上赐耕织图敬赋十首》《上赐鹿肉条纪恩》等,则或亦与康熙南巡有关。其《康熙四十四年春恭迎圣驾于云间行在蒙赐龙缎十二联纪恩八韵》诗云:

銮舆莅海边,臣妾得瞻天。敬迓春郊外,欣居命妇前。班齐芳草路,香识御炉烟。锦赐团龙样,花从内府传。织时银汉迥,捧出彩霞鲜。叩首惭惶甚,终身被服妍。独怜闺阁质,报称是何年。

皇帝南巡,住在南方的作者方偶然得见天颜,其首句正是道出了皇帝的个人行为所引起的差序性格局的变动。其余“锦赐团龙样”直至“终身被服妍”,直用三韵写所赐之龙缎,则又写出了“御赐”沟通内外、上下的功能。尾句则自嗟身为女流,无法入仕,报答皇帝的恩情。高景芳之弟高钦曾为景芳的文集作序,惜其“姊负如此才华,终不能踰壸阈以鼓吹休明,仅仅頫首绿窗,寄兴翰墨,不綦为之扼腕”,由此诗句看,超越女性身份,积极入仕求取功名,确也是高景芳本人的一个梦想。

其《谒见妃娘娘仰蒙握手温谕恩礼有加恭纪》诗则云:

鱼軿渡松水,凤辇驻行宫。幸睹皇妃盛,方知阴教隆。容华花上露,和婉蕙间风。厚意咨诹外,深情笑语中。颔颐鬟翠侧,援手钏金笼。何幸瞻天极,偏邀礼数崇。

所谓“阴教”即指女子之教。《周礼·天官·内宰》:“以阴礼教六宫;以阴礼教九嫔。”此正指出皇妃以女性之身,训教天下女子的社会职能。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妃,其首先都是一个功能性角色,这一点,在这一首诗中得到了一个证明。以下对于皇妃外貌和动作的描写,则又是出自女性特有的视角——倘若是一般的男性,是不可能获得如此近地观察皇妃并和其握手的机会的。“何幸瞻天极,偏邀礼数崇”,在写出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之余,又不忘上下有别,故不免仰感天恩。

其《谒见公主礼亦优渥载赋六韵》诗全文如下:

象服趋行殿,来朝贵主尊。玉颜瞻月满,芳气觉春温。衣动云霞色,光摇珠翠痕。腕垂蒙礼接,话密感殊恩。鹊驾临三泖,荣光照一门。微躯荷遭际,摛管颂天孙。

因有皇帝、皇妃在前,公主的社会功能便显得相对次要。故本诗主要使用的是铺张描写之法,来突出公主的尊贵和超人的气质。其中“衣动云霞色,光摇珠翠痕”一句,精于炼字,极富光影摇曳之动态之美,深得南朝诗歌之妙。而“腕垂蒙礼接,话密感殊恩”等语,则同样写出了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至于其《圣驾再幸云间次日朝贺蒙赐五爪团龙皮衣二袭东珠耳环一对外洋金丝盘龙云肩一枚敬赋十二韵》诗,则和前又有不同,盖全用赋法,重于雕绘模状,而缺少了前几诗的那种人情味,兹不复引。

皇帝的赏赐,不只是为人情,更是为了彰显一种权力秩序。高景芳深深懂得这一点,故其这几首诗均谨慎地保持了一种“以下颂上”的模式。但其中,也包含着女性诗歌的特有气质。其对女性之间关系的描写,以及发出的“巾帼酬恩鲜”的感慨,均非男性角色可以做到。同是闺中人,同是以文学对皇权作出回应,唯有高景芳的作品赢得了同皇权同时出现的恩荣,这一点,确非那些只能在地方志中获得记载的边缘性“贤媛”们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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