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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历史 美的致思
——40年来湖北散文创作综述

2019-11-14叶立文

长江丛刊 2019年28期
关键词:散文创作

■王 崯 叶立文

近40年的湖北文学,不仅小说、诗歌创作百花齐放,取得了璀璨而辉煌的创作成就,散文也自觉进行着持久的创作,自成一派,耐人寻味。纵览湖北地区的散文创作,不难发现其呈现出创作题材广泛,散文类别多元,创作群体多样的特点,凸显了湖北地域散文的深邃的文化韵致与高雅的精神旨趣。从创作内容而言,散文创作者融个体经验于创作之中,厚重的文化散文以反省自审的姿态,拷问人性之本源;行走散文以轻灵的笔触,写尽楚地风采和异地别样景致;乡村散文在对故土的怀念与深情中,展现出对生命的深深敬畏和对人性的深厚关怀;女性散文以女性视角,捕捉女性细腻独特的生命感受,主体意识在唯美的文字里得以延伸。从创作形式而言,诗话散文、先锋散文的出现,打破了散文与诗歌、小说的界限,冲破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不仅使散文兼具凝练隽永之长,灵动恣肆之美,而且极大拓宽了散文创作的空间,在虚实之间对人之存在进行哲理性的思索。从创作群体而言,小说家擅于以生动活泼的文字,写下趣味盎然的生活散文;而学者们严谨缜密的学术随笔,则让读者领略了其睿智之思和斐然文采,始终以自我之态度完成对文学的言说,可谓随性之至。本文将沿历史时间顺序,选取各时段的代表性作家作品进行解读,以期呈现湖北散文四十年来的创作成就和演变轨迹。

一、赤子的归来之声(上世纪70年代末- 80年代初)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吹响了新生的号角,一批受难的作家终于迎来了东方的希望曙光。他们跨越了历史的泥泞,穿过了岁月的沧桑,携带着隐痛的伤痕,却仍以赤诚之心,唱起一首归来的歌。曾卓手书《笛之韵》,如长笛一般悠远清亮,携着幽人空山,过雨采苹的自然之语,抚慰着众人之心。尽管恍若经历了一场乱世,见过了人心之叵测,世间之凉薄,熬过了萧瑟深秋与凛冽寒冬,却没有丧失内心的温柔与善良,他以真挚的情感,追索纯洁的诗意,即使身在生活的熔炉,也不懈坚守着生而为人的道义、尊严、信仰、真理与自由。在新生活的细枝末节,凡尘琐事中寻找人性之光辉,生命之感动,以积极向善的心态面对一场未来新生,呼唤爱与希望的到来。

在《绕指集》中,我们看见了一名冷峻孤绝的斗士绿原。同样经历了一场生命的浩劫,熊熊炼狱焚尽了绿原最后一抹柔情,却无意间锻造了一身铁血盔甲,抵御着游荡的飞沙走石,嫌恶的流言蜚语。绿原的文词冷静,冷峻地思辨着人世遭遇的苦难与之带来的震颤,理性地审视无处不在的死亡,尽管这般严峻的灵魂剖析常常令人不寒而栗,但我们却能感受到一名无家可归,乱世飘零的孤胆英雄,对人民的大爱与众城,对刚劲的向往,和对困苦的绝不妥协。

作为老一辈的散文创作家,碧野早期创作一定程度上沿袭了杨朔模式,他的《天山景物记》《边疆的春天》《月亮湖》等作品以清新隽永的笔调,描写如画江山,寓情于景,托物言志。他描写万里云天、千片烟谷、苍茫荒漠,极地天山,讴歌着祖国崭新的建设风貌,赞颂着新时代辛勤劳作的劳苦人民。而在后期《情满青山》《人生的花与果》等散文集中,我们不仅能够在其扶疏点染、意笔勾陈中见得惟妙惟肖的风景状物,意蕴幽深,更能看见作家主体意识的复苏和个我意识的回归,疏荡圆融的风景画之后,潜藏着作者对于生命和美的深深感悟。

诗人田野是一名命运多舛的祖国浪子,在归乡之途中持久摆渡的水手,他以笔为桨,荡起至爱的波澜和多情的涟漪。其散文集《海行记》《相思曲》记载了作家对故土的浓浓相思和爱国之情,其在海上的所见所闻写到了远游之人奔波的孤寂,弱小之人的生存的艰涩,恶劣之人的残忍冷酷,以及良善之人残存的美好……田野的散文在“伤痕文学”浓烈而挥之不去的“感伤”滥觞之中,突围而来,带着一颗赤子之心,真诚地寄寓一名游子少小离家的思乡之情和家国之思。对于故土的热爱令他发出一声声诚挚的呐喊,满怀着一腔热血和一抹浓情,远离了人为制造的空洞与虚假,而多出了几许人间暖色。

二、个性的文化表达(上世纪80年代中期- 90年代初)

随着思想的逐渐解放,文学创作获得了较为宽松的创作环境,散文的创作逐渐突破了传统创作观念先行的窠臼,主体意识更为凸显,表现出重回历史的现场,以真情实意贴近生活,靠近民间,谈论人生的特点。八十年代,湖北文坛的王维洲就率先举起了“文化散文”的大旗,为散文的创作开辟出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在王维洲的文化散文,譬如《千佛洞夜话》《少林寺秋游闲话》之中,其对地理、历史、雕塑、壁画等艺术的介绍和普及,常常使文章带着深沉凝重的文化品格,便可感知王维洲对于传统文化与历史的深厚积淀。面对山川风物,历史遗迹,他常发睿智之语,怀古咏史,含蓄蕴藉。王维洲怀着严肃的批判主义精神和浓厚的人文主义关怀,在对历史的审视之下,反观当代社会,关注当下生态自然环境,进而对人类的生存状态产生忧思,思考人之存在等形而上的问题。

而将沿袭王维洲的文化散文理念,将其发扬光大的作家当属任蒙,他创作了一批优秀的历史文化散文,诸如《悲壮的九宫山》《渐远的马蹄声》《草堂朝圣》《曲阜,沉重的步履》《帝陵斜阳》《莫高窟三题》《辨识泰山》《放映马王堆》《历史深处的昭君背影》《一个财富王朝的解读》等。任蒙为各地闻名的建筑风物行文,穿越时空之界为历史作注。临摹山水静物,我们幸而观得绵延百里、层峦叠嶂的九宫山,古楠翠竹环绕的古典式园林,和古城曲阜里巍峨的楼宇与殿阁群落,重读无数鲜血祭起的英雄故事,感知一个王朝的兴盛与覆灭,一代臣民的负重与艰辛,一名女性的孤美与担当,一群商人的谋生与隐退……任蒙重新游历过往的轨迹,凸显历史的辉煌与凄凉,注入新时代特有的理性之思,为当下如何重审古代文化与传统精神提供了一条可资参考的理路。任蒙的散文似一副巨型的水墨画,从历史的词眼处提笔,写尽沧桑巨变、民间疾苦、末世悲情,结尾处以悲悯之情落款,凭吊历史的功过,机缘的无定和逃不脱的宿命。

除了有大散文之称的文化散文在此期间兴盛一时,还有一批诗人另辟蹊径,创作了唯美智性的诗话散文。诗话散文发扬诗歌的凝练隽永之长,亦具灵动恣肆之美,使得散文读来别有韵味,以谢克强的《缘韵》《断章》《远山近水》,刘益善的《我忆念的山村》《玛瑙石》《野菊花》,以及车延高的《醉眼看李白》等作品为代表。

谢克强的散文可谓辞采华茂,骨气奇高。在散文形式上,注重语言的形式美、音乐美、意象美,擅于使用比喻、象征、排比等修辞手法,使得文章凝练精悍却富有极大的张力;在内容上,他注重思想的深度和哲理的厚度,他的散文之作多为骨子里的灵光,生命的呼吸,对社会的透视和对生命的反思。托物言志、寓情于理,议论与抒情水乳交融,其散文堪称其睿智思想与诗性语言的完美结晶。

刘益善的心中也许汹涌着浪漫主义的诗情,才能够将纯真之言、激情之语和遐想之态了无痕迹地融为一体,寄情山水,昭示生命的恬淡、怡然和静谧。刘益善之纯粹,在于完全不加矫饰的心灵言说,他写山村优美风物,摩山乡安乐生活,述村间美好人事,以歌颂乡村人世的淳朴、干净与真诚。其状物散文常似白描山水之画,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点到即止间便是一方想象的天地。其抒情散文却一别含蓄,纵情山水,情寄八荒之表,令读者随其笔墨感受生命的律动和审美的力量。

车延高《醉眼看李白》对诗仙李白的诠释几乎穿越时空而实现了两个灵魂的共振,穿过前世的马蹄与月光,透过先哲的生平与吟咏,车延高重新追索故乡的意义,传统的价值,继而抒发出对人生旅途的独特感悟,带着楚狂人的风韵,携着楚地的灵动,将哲思藏在娓娓道来的诉说里,对当下的文化与生命展开了深刻的思考。

三、多元的创作类型(上世纪90年代中期-新世纪初)

及至1990年代的到来,湖北省的散文创作因了社会意识的转型,思想观念的革新,生活方式的变迁,而显得更为多元。有写青春悸动,恋爱絮语的青春散文;有以宗教关怀切入生命层理的至爱散文;或者风格多变,先锋奇崛的先锋散文;或者独行旅客的逸闻趣事之行走散文……

徐鲁散文《旷野上的星星》以华丽的辞章包裹着青春期特有的感伤与离愁,从清新的词眼里触碰到青涩的意绪,漫过停歇不下肆意增长的年轮,纪念那打马而过的跫音,以及向晚的街角。《书房斜阳》书香浸淫处,幻化出无数中外伟人高尚而有趣的灵魂,连缀出一幅幅动人心弦的传记篇章,似永恒的精神图腾般拯救了一颗徘徊无依的孤寂之心。徐鲁以丰盈的想象为流浪的行吟诗人们建筑心灵的居所,在奇闻轶事中编织进戏剧故事的脉络,虚实相生之间,萌生出故事的神秘感与现场感,冲撞着每个读者猝不及防的内心。如是,趣味感便成为徐鲁散文中的一味药引,疗救着孱弱无依、绝望不前的残缺肉身和空无灵魂。

华姿的散文《花满朝圣路》《自洁的洗濯》不同于清浅的心灵鸡汤,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光,来自宗教的宽恕与包容之晕。宗教是其情感与思想的主要来源,在一片澄澈、圣洁的氛围中,智慧之门开启,作者踏上找寻爱之真理的道路。她以静谧、安然的文字,恒久了守候着光明、美善与温暖,铸就了她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精神世界。

当1990年代的“小女人散文”蔚然成风之际,湖北作家的女性散文显然昭示着女性写作的另一种可能。破除了“小女人散文”常言一堆日常琐事,几分人之常情的格局,在顾影自怜和刻意矫饰之外另辟蹊径。叶倾城的《烟花雨》将纯爱与柔情包裹进唯美华丽的言语里,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仿佛阅尽情事百态,叶倾城在散文创作中辅以小说的戏剧性和冲突性,于青春的懵懂美好,成人的缠绵纠葛和老者的执手相伴中不断探寻爱的秘密,写着女性在情感关系中微妙的情绪、无奈的唏嘘和百转千回的感受。麦琪的《流金》《用耳朵喝酒》字里行间写着含蓄隐忍,聪慧通透的处世哲学。擅以清新自然的文笔,节制有度的抒情还原趣味盎然、洗尽铅华的生活本相。有别于叶倾城、麦琪轻柔小巧的语言质地,朱朝敏的散文《清江版图》《循环之水》《山野虚构》等,平添了坚韧劲健的力道而在女性散文中自成深厚一脉。她始终拥有着高度的人文自觉,绝不发无意义之言,不感浅薄矫饰之叹,以壮士拂剑,浩然弥哀之势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黑暗、疾病、痛苦、扭曲、恐惧等人性之最脆弱、最丑陋的一面。在历史的烟海之中,于无尽的快乐与极致的痛苦之上,逼近生命的真相。朱朝敏文字的深沉在于生活给心灵带来的阵痛、对灵魂的严厉拷问和在历史废墟之中顿悟而来的生活真相,在那里我们有幸捕捉到了灵魂的华光。

1990年代的先锋散文横空出世,带着一丝不羁与反叛,呈现出主题自由多义,语言真诚恣肆,格局大而不空的特点,超越了小散文的琐屑繁复,又在大散文之内添加了某些陌生与神秘,而拓宽了散文创作的可能路径。若论湖北先锋散文,则当谈胡发云、野夫、刘继明、张执浩等人的创作。

《冬天的礼品》满满写着对人生道路的审视、对人的灵魂的追问、对耄耋老人的关爱、对人类居住环境和生态环境的忧虑、对动物的关心、对人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终极关怀。对于“伤痕”,他缓缓地道来,以一颗温柔的心对待周遭的人情与生命,感怀现时拥有的所有美好,记录过往艰难岁月里不经意的点点温情与柔光。在《人的家园水的家园》《我们还能走多远》《再没有狼来了》《人的苦难大自然的苦难》里,胡发云在宇宙与世界的层面思考人类共同体的命运,赋予自然鲜活的生命,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平等对话,思考人类于万物之中的地位与价值。乡村田园是胡发云为现代人寻找的最后的栖息之地。田园风物和自然景观不仅是胡发云创作中长期存在的对象,也是激发其创作的不竭动力,使得他在常常在回首儿时的岁月里,葆有对文学艺术的敬畏之心和审美自觉,纯粹、宁静、真诚是田园能够带给人的美好品质,也是作家一直在追寻的创作风格,彰显出其强烈的人文关怀与艺术追求。

野夫的散文之作,篇篇真实,不乏《掌瓢黎爷》《遗民老谭》之作手书小人物的平凡却传奇的生涯,但他更擅为逝者和故友作传,他以《江上的母亲》怀念亡母、《别梦依稀咒逝川》纪念故友,甚以《绑缚刑场的青春》来书写狱友往事,反思人性之罪恶与可怜,直面生命的脆弱与无能为力。作为一名有故事的人,他用满纸苍凉悲怆的文字,血书一曲挽歌,祭奠时代的苦难,理想的颓丧,历史的捉弄。他用真实的笔触和满怀的真情为暗夜里行走,角落里谋生的世人作著,把撕心裂肺的惨痛写进骨髓,去碰触凉透了的人世和难以想象的复杂人心。正如其名“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野夫带着义薄云天的豪情与侠义,似要为所有无名而逝的清洁冤灵招魂,他用几寸短笔记录过往与历史,尽管历史扉页上满是苦涩,但正是这化不开的辛酸,抵抗了这现世里的虚无。野夫将他一腔温情全然化进血泪之中,他的文字少有脉脉温情,而多匕首投枪般的犀利言辞,但是这长歌当哭的文字背后却藏着一颗催泪仁心,令人扼腕叹息,不忍卒读,在对罪恶的审判中,实现对于良善的救赎和召唤。这般孤绝、苍凉的文辞之作,注定野夫成为当代湖北文坛里,不可替代的一名悠悠江湖客。

当千禧年的零点钟声浑然响起,九十年代的商品经济浪潮也涌入了新的纪年,并为中华儿女们带来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层出不穷的观念不断洗刷着旧有的思想体系,人们打着趣味时尚的旗帜,将一切中心抹平,去除理性的边界,让渡思考的权利,拒绝深刻,娱乐成为大众最为关心的事宜。面对如此泛滥的后现代话语和娱乐至死的生存语境,刘继明始终对其持有几分警惕。他仿佛一名传统知识分子和启蒙思想的卫道士,冷静疏离地旁观大众狂欢的精神处境,以知识分子的立场对人之存在进行深入的思索。在《我们时代的恐慌》《信仰与呼喊》《贫困时代》《知识分子的角色分离》《理想主义者》《论金钱》《商业时代的爱情》《大众的神话》等散文中,他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苦口婆心地诉说人类的焦虑:面对疾病的无能为力,面对金钱的腐蚀诱惑,面对欲望的沉溺沦陷……在一个信仰荒芜的年代,人性的痼疾再次显露出了它的破坏性。刘继明的散文,则以理性深刻的词章和深切的人文主义关怀,不断提醒着知识分子,需要在丰盈的物质与高洁的精神之中审慎抉择,坚守个我崇高的理想,葆有思考的独立性和深刻性,以审美的艺术性对抗娱乐庸俗化。

而若是揣一本《时光练习簿》,读上一番《虚拟生活》《白蚁之徒》《自述的蛾子》《火车记》《露天电影院》《1976》《再造童年》《怀疑主义的强调》等文章,张执浩遗世独立的“先锋”风格便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了。他用不拘一格的语言,怪诞的仿喻意象,奇诡的玄冥之思,将人带入天马行空的想象世界,在那里有着一条敞开的时间之流和无所顾忌的诗性理想。他沉潜于过往与现实、虚构与真实之间,超越时间的流速,对经验提出质疑,对内心进行凝视,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间,是对人之命运的终极思索,致力于为无数个随遇而安的灵魂,找一个可供安放的居所。

1990年代以来的行走散文一改过往以游记为主的创作风格,偏重客观静物的呈现与记录,忽略作家主体情感的介入,而独具匠心地以现代人的视角,表达现代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之间的联系,使得旅途中的奇闻异事,瑰丽景观因为生命的活力而更显别致,更具魅力。范春歌《天歌难再》仿若一名独行旅客的历险记,所到之处并非游人如织,古今闻名的名胜景点,而多偏远异域之地。边缘之所的游历,所见所感都更出人意料,在奇险之地的经历,也更能检验人性的复杂与深度。这部散文集见证了人之渺小,生命之脆弱,展示了作者面对艰难险阻的无畏和抗争精神,讴歌了极端之地的人性之光芒。罗时汉的行走散文《一意孤行》婉转雅致,情景交融,对人生、生命与历史展开了哲理性的思考,其况味深远,耐人寻味。

还有沉河的散文集《在细草间》兼具思想的深度与文字的优美,以干净澄明的短句连缀全文,却在不经意的只言片语中,道出世间颠扑不破的至理真言。他是一名具有极强思辨性的诗者,以敏感的内心融入自然周身,或于泉边、或在林间、或立原上、或置风里,他不断在人与物之间,倾心探寻肉身与灵魂、欲望与精神、语言与思想等形而上的终极问题,殚精竭虑地解一道关乎“瞬间与永恒”的时间命题。

席星荃的散文集《记忆与游走》以朴实简约的文字记录了对于故土乡村的满满回忆,以及从乡村出走,而游荡在村外的种种心路历程。乡村的自然景观、风俗人情在作者回忆的笔调里带着浓浓的暖意和童趣,呈现出一派恬静怡然的农舍生活图景。而后者游走的叙说,则在一片物是人非之下,携带着苍凉落寞之感,遥望故乡致以最后的敬意和怀想。

谭岩清丽柔婉,含思蕴藉的散文风格在湖北文坛独树一帜,他深谙古典传统诗词,其风格既有百转千回的柔美含蓄,又有大江东去的豪迈胸襟。其散文之美,美在朦胧幽清、典雅婉约的字句和青灯古佛、曲径通幽的意境。在《行走在人间》里,他写面如枯槁的梦蝶庄周,寻常巷陌的儒家至圣,乱石穿空的绝世吟唱,去过往的书页里寻一颗大庇天下寒士的忧民之心;他摹人去楼空的江南之地,断壁残垣的斑驳院落,箪食瓢饮的陋巷居所,只为一颗执着寻觅落英缤纷,桃花之源的静谧隐世之心。谭岩在历史的纸面上以古写今,无关丰盈的考古知识,无关缜密的逻辑思辨,却得一幅诗情画意般心旷神怡的泼墨山水画。

周翼南的《人物·山水·猫》秉持文人风骨和高尚气节,若闹市中的念旧者,以平实的笔调为同道之人作传,写其或辉煌,或坎坷的一生,追忆往昔那难以言说的苦楚和高洁的精神。袁毅深切关怀城市大众平民生活,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叙写城市中的小人物,以及他们忙碌却真实的日常生活,他擅长以武汉方言入文,形成独具特色的汉味风格,还原江城生活的本相。袁毅在《带病出游》《城里的月光》等作品里不斥以下里巴人的文风描摹俗世百态,为生活注入火热的温度,也让众人尝一口生活中偶有的艰酸苦涩。

四、跨界的散文笔致(2005-2019)

新世纪以来的湖北散文创作,不仅创作风格多变,而且创作群体也更为多元。不少学者和小说家,纷纷跨入散文创作的行列,为散文的创作增添了不少别样韵味。学者型散文的作者主要有王先霈、彭富春、刘川鄂、李辉等人。

作为一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老者,王先霈先生的散文集《佛语哲思》真真做到了一言道破人之奥秘,了然无痕,尽是禅意,透彻玲珑,皆是智慧。先生将佛家之思融入日常生活之中,以超然之眼光看待人世间的生死、磨难、偏执与个我,悟得人间大智慧,须以慈悲之怀,坚守高洁的品格,承担道义的使命。先生长于旁征博引,却运用自如;虽言佛家哲思,却以明白晓畅之言行文,自成“如将白云,清风与归”的飘逸之感。

对于知识与真理,彭富春始终保持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决心,其带着自传性质的散文集《漫游者说》,真实描绘了一名学者专注而持久地追求光明与真理的漫游之旅。

作为一名率性而为的行吟者,刘川鄂的散文呈现出了多元的特点,在《年味》《何谓世俗生活》《易中天不寂寞,学术很寂寞》中,读者不仅在趣味盎然,生动活泼的文字里嗅到了浓浓的人间烟火味,也在严谨缜密的学术随笔中领略了其睿智之思和斐然文采,始终以自我之态度完成对文学的言说,可谓随性之至;李辉《风景已远去》则捡拾起历史的残骸,拼贴往昔人物剪影,在反省与追思之中对现实与人性发出深刻拷问,表达对于现代社会的深深忧思,力求重塑现代精神世界;蔡家园的《松塆纪事》《书之书》真实记录知识分子的日常,随性而发,透着深邃思考。

及至小说家的散文创作,则可窥见他们一脉相承的人文思想。作为一名著名的乡土作家,刘醒龙的散文也清晰可见他难以割舍的恋地情节,在《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一滴水有多深》《抱着父亲回家》《听笛》《过去是一种深刻》等散文中,可见那片令他魂牵梦萦的故土,赋予了他创作的无限可能和不竭动力。作者在对勤劳淳朴的民俗风情之讴歌,对故乡山水的清秀明丽之缅怀中,传递对乡土的无尽追思和对中华民族之根系文明的重新思考,对传统人情人性的审慎反思。他以自然之文写就一个美好清新的乡村,以细腻词句感悟亲情之刻骨绵长,为这浮躁之世的众人提供一个如沐春风的灵魂归宿。而《上上长江》等历史散文则在文化古迹的重新勘探和古旧城池的历史回溯中,实现了对于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追问。

方方的散文创作既有怡情雅兴的生活随笔,也有纵横乾坤的历史散文,譬如《阅读武汉》《汉口的沧桑往事》《到庐山去看老别墅》等,不管是哪种散文类别,方方的散文始终延续了其小说创作中坚定的知识分子立场和深厚的人文关怀。她描建筑、绘人物、叙史实,详实严谨的图文材料之下,可感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和风云变化之交替。她将武汉之城发展的历史卷宗徐徐展开,重睹一座古城的历史变迁和现代演进,兼具美学价值和历史意义。

池莉,当属一名浸淫于市井生活而深味生命意义的女子。富有活力的武昌城使得池莉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的热爱,狭小巷陌的芸芸众生皆成为她笔下的对象,日常琐事中繁琐的细节也能激起其创作的热情,涌现出《面对生和死》《怎么爱你也不够》《真实的日子》等佳作。池莉是在庸常琐事之中,随性而活,感悟周遭的一切美好,譬如亲情的永恒,或者生命的不易。这种自然旷达的处世态度也注定其散文形成自然平淡、不拘一格的风格。

若读陈应松的《小镇逝水录》《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雪夜》《穿行在文字的缝隙》《天境贡山》,便觉其文若清涧之曲,如碧松之阴,清新灵动,明丽自然。尤以乡土之文为甚,和刘醒龙一样,陈应松将乡土视为心灵迷途时的一盏明灯,他不断在回忆中将乡间趣事娓娓道来,辅以生动别致的乡土方言,吟诵着乡土的悠扬挽歌。然对于现代城市,陈应松却以犀利之言辞批判它的丑陋肮脏、虚与委蛇、尔虞我诈。陈应松对城乡截然对立的态度,源自他对物质文明的焦虑和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他担忧泛滥的欲望泯灭了人性的美好品质,而致力于坚守淳朴高洁的精神。

在《从大地走向大地》《脚下地图》等散文随笔中,邓一光仿佛一名文字的幻术师,对文字的高超掌控力使得其的散文创作具有多样的可能性。在他的散文里,我们显而易见邓一光对历史饱含高度的热情,他洋洋洒洒,任意恣肆的行文风格颇有几分雄健高昂、豪放旷达的意味;亦可在淡泊宁静、恬淡闲适的文字里一享这自然风光的馈赠,给心灵一片安心栖息的净土。

而在新世纪的湖北散文创作中,李修文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位。十载岁月,李修文身披文学的袈裟,于万里山河之间辗转行吟,虔诚地执笔而录,成就了一部关乎自然、历史、生命的时代之作《山河袈裟》。李修文笔下的山河大气浩荡、苍茫磅礴,而其记载的人物却是凡尘俗世之中最为平凡的无名之辈们——一如《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日日纪念早夭之子的老父,《长安陌上无穷树》里生命无多的师生病患,《惊恐与哀恸之歌》里面对山崩地裂而惊魂未定的众人……李修文写无家可归之人,讲孑然落魄之事,字字珠玑都写着命运的无常,生活的不易,因而他选用的意象常常怀有浓浓的晦暗色彩,譬如坟冢、孤灯、墓园、逝川、荒漠……带给人沉重的压抑之感。李修文笔下之人,具象了生离死别的无奈,穷困潦倒的不堪,却也在这穷愁病苦里传递了最温暖的感动,最执着的义气,最绵长的爱恋。在他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豪放之语中,在他柳阴路曲,流莺比邻的纤秾里,我们读到了来自文字的巨大张力,那里有着李修文面对人民、人情和人世的谦卑之心、惶惑之心和悲悯之心,存放着对爱的深情与对自然的敬畏。他持以己度人的态度,以景融情的笔法,以谦卑之立场,拒绝隔靴搔痒的感叹,破除高人一等的现代性偏见,书写时代变迁里人民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挖掘芸芸众生为生存奔命的粗粝肉身下那微妙的复杂心绪。他借着文学之禅宗破迷转悟,集诗意与传奇于一身,在人民与自我之间搭建了双向确证的桥梁,从而完成了对自我心灵的救赎,实现了对人民与美两座神祇的顶礼膜拜。他犹如一名浪子,以笔为剑,执剑行走在这山河之间,阅遍人世百态,一窥岁月本相。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温新阶《时光的消逝悄无声息》、小引《世间所有的寂静此刻都在这里》,舒飞廉的《草木一村》,谢伦的《读画手记》《黄昏的山冈》,沈虹光的《落地》,董宏猷的《妻的悄悄话》、周芳的《沽酒与何人》、田天《格里希的震动波》、涂怀章的《他是什么》,凡夫的《襄阳名片》、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谷未黄《哪里是故乡》的新城市散文等优秀佳作,细腻描写荆楚大地风物和人文风俗;把握毫芒之变,关注当代性变迁和现代化的快速发展,思考人之存在于生命的异化,在人类造就的文明硕果间,重新甄别艺术的美学价值和思想意义,为朴素的生活寻找诗意的真理。

侧耳倾听,四十载的荆楚之地上响起过热情激昂的赤诚赞歌,回荡过对现实生活与人类灵魂的声声叩问,偶尔游萦着古寺佛堂里的声声梵唱,间或传出来自田间淙淙流水里的乡愁泣诉……江汉之流涤荡了尘世,拂去人心幽微处的诡谲与凉薄;哲理之光斑驳了岁月,在历史的缝隙间洒落了思考的影子。荆楚之地历史悠久,孕育了无数文人雅士的杰出之作,若云四十载以来的散文硕果,实在不一而足,权且以点带面,纵览历史烟云,采撷一二。且让这沧浪之水见证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楚地散文沉潜于历史之中,写下关乎美的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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