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视域中的多维拓展
——近40年湖北中短篇小说概述
2019-11-14蔡家园
■蔡家园
改革开放40年的发展历程,正是湖北中短篇小说不断走向成熟与辉煌的历程。湖北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开拓创新,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中短篇佳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纵观近40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大体具有以下特点。一是紧扣时代脉搏,与社会发展与当代文学主潮保持着同步共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中国文学感应时代变迁,经历了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新写实、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等创作潮流。湖北小说家紧跟时代步伐,聚焦社会发展,积极汇入时代合唱,与当代文学主潮相随而行,坚守创作的主体性和文学的本体性,为社会发展变革留下了丰富而生动的记录。二是注重对地域文化的挖掘,凸显了文学的地方特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文化往往会对作家的性格气质、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产生重要影响。楚文化神奇瑰丽、自由浪漫、精彩绝艳的美学特色在不少作家的中短篇小说中得到彰显,而武汉的码头文化、市井文化也造就了一批风格独特的“汉味小说”。三是坚持现实主义文学主调,艺术探索呈现多元开放态势。湖北作家继承发扬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对社会生活保持同步观照时,又以强烈的社会效应反作用于社会生活,凸显了现实主义美学的中心地位;也有部分作家努力探索、创新小说观念和艺术手法,呈现出先锋姿态,丰富了湖北中短篇小说艺术版图。
下面粗略地将40年分为三个阶段,对湖北中短篇小说创作进行简要概述。
一、回归与探索(1978-1991)
“文革”结束之后,随着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的展开,湖北的小说创作日趋活跃。以徐迟、吉学沛为代表的老作家重新焕发出艺术青春;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如李建纲、王振武、祖慰、刘富道、汪洋、何祚欢、绍六、楚良、周翼南、杜为政、曾德厚、唐镇、映泉、李叔德、叶明山、沈虹光、汪洋等逐渐成为文坛中坚力量,他们敏锐关注社会变革,敢于突破思想禁区,创作了不少洋溢着鲜明时代特色和浓郁生活气息的中短篇小说,赢得读者的喜爱;年轻一代作家如董宏猷、姜天民、方方、池莉、刘醒龙、陈应松、叶梅、李传锋等积极拓展题材领域、创新艺术手法,引起了一定社会反响。在新时期之初,湖北不少短篇小说产生了全国性影响,如喻杉的《女大学生宿舍》、刘富道的《眼镜》《南湖月》、李叔德的《赔你一只金凤凰》、王振武的《最后一篓春茶》、姜天民的《第九个售货亭》、楚良的《抢劫即将发生》、映泉的《同船过渡》等;而中篇小说显得相对沉寂,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方方、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勃兴,湖北中篇小说创作才开始整体崛起。
新时期之初的湖北作家异常敏锐,较早就汇入了控诉“文革”、反思历史的文学浪潮之中。徐迟的中篇小说《牡丹》堪称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代汉剧名伶魏紫的坎坷人生遭遇,抨击了封建专制文化对于女性的压抑和戕害。与当时流行的政治反思不同,这部小说深入人物的精神层面,表达了对于个体人格独立的渴盼和对于生命自由的追寻,续接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传统。刘富道的《眼镜》《南湖月》堪称姐妹篇,在对极左思潮进行批判的同时,展现了新的时代风尚和价值追求,在当时产生较大反响。李建纲的《打倒贾威》视角独特、讽刺辛辣,批判了“极左”遗风。周翼南的《乌龙湖边》揭露“文革”对于人性的践踏和蹂躏,表现了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李传锋的动物小说颇具特色,《退役军犬》揭示了特殊年代的人性扭曲,表达了对于道德重建的呼唤。吉学沛的《牛栏纪事》、曾德厚的《琵琶缘》、沈虹光的《大收煞》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各自从不同角度对“文革”进行反思,呼唤人性的回归。汪洋的《红烛》选材独特,通过刻画一位顽强、达观、自省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折射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政治风云变幻,讴歌了矢志不渝追求真理的“红烛精神”。
湖北作家紧紧把握时代脉搏,敏锐关注社会变革和变革时代人们的心灵嬗变,生动地呈现出一幅幅生机勃勃的生活画卷。映泉的小说“是从农村的改革中,唱出一支农民的‘月光曲’”,善于探寻人物性格变化背后的精神动因,展现了裂变时代人们试图重建价值理想的努力。《同船过渡》为他赢得全国性声誉,以《桃花湾的娘儿们》为代表的“桃花湾”系列作品结构精巧、故事生动、人物鲜明。楚良聚焦变革时代的“农村新人”,他们的故事汇成“智慧的多棱镜”,深刻地折射着社会发展的趋势。像《抢劫即将发生……》《玛丽娜一世》《目录大王》《女人国的污染报告》,感性与理性交融,显示出作家对于复杂生活的准确把握和穿透。李叔德的农村题材小说“着眼点首先在人,在于农村生活中那个轻松欢快的侧面”,形成了主题明朗、人物鲜活、生活气息浓郁的特点,代表作《赔你一只金凤凰》展现了农村联产承包制带来的变化,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叶明山的小说关注急剧变革时代中人的伦理道德变化,文笔清新,意境优美,具有“道德教化诗”的特点,《鹅湖水妹子》颇能代表其特色。这一时期还涌现了一批表现工业题材的作品,如绍六的《镶金边的云彩》揭示了改革的必然性和复杂性,苏渝的《太阳神》则表现了社会转型期工人的精神困惑与观念嬗变。陈应松在艺术观念上与这些作家有所不同,其水乡系列主要讲述变革时代里渔民、水手的生活,一方面对人的本能欲望和世俗人生进行了生动刻画,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传统与现代、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冲突,像《黑艄楼》《大寒立碑》等均显示出不俗的叙事能力和语言才华。
随着寻根思潮的兴起,湖北作家也受到影响,开始注重从传统文化视角来审视人的生存境遇,探寻人类文明之根。王振武的“关于原始社会的札记”系列小说,以奔放的激情和非凡的想象力重构原始社会的生存图景,揭示了激情、爱欲与人类文明进步的关系。《那引向死灭的生命古歌》《生命闪过刃口》《火神的祭品》意象神奇瑰丽、语言朴拙雄浑,是关于生命激情的赞美诗,也是关于文明萌芽的交响乐。姜天民的以《第九个售货亭》为代表的“小城年轻人系列”,展现时代青年的斑斓生活画卷,洋溢着明媚的时代气息,而“白门楼印象”系列则显示了他的新突破:以高度主观化的方式书写淮北平原上的奇人异事与乡风民俗,揭示生命本真的神秘、崇高、荒诞与丑陋,张扬了主体意识与文化意识,代表性作品有《祖传丹药》《蛮荒》《人境》《马铁炉传奇》等。方方的《闲聊宦子塌》试图从民间汲取营养,激活民族生存的原始生命力。叶梅的《撒忧的龙船河》深刻表现了土家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隔膜、冲突以及希冀对话的强烈渴望。刘醒龙的“大别山之谜”系列,在奇山怪水、莽林异兽、神话传说中寻觅历史与文化传统,显示出扎实的生活积累和充沛的艺术才情。
随着“新写实”潮流的兴起,方方和池莉迅速崛起并成为代表性作家。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方方从《“大篷车”上》那种热情明快、幽默风趣的表达中抽离出来,开始冷峻审视社会、历史和人生,逼视人性,拷问存在。她的《风景》以“裸呈”的方式讲述城市贫民区里一个十一口之家的残酷生存本相、人性变异和为了追求人生意义所作的艰辛挣扎,揭示了欲望的原始力量以及人性的应有光辉。小说在现代主义的整体框架下运用现实主义的细部极致写实手法,独特的“亡灵”视角和冷峻的叙述语调包含着深刻的批判性,弥漫在文字间的生命荒芜感和生存悲凉感给人强烈的艺术震撼。《祖父在父亲心中》以高度凝练的情节展示了知识分子在时代剧变中的心灵变迁史,对“祖父”和“父亲”不同性格和人生结局的刻画,反映了作家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结构的深刻认知与理性反思。《白梦》《白雾》《白驹》系列作品,主要是运用象征、隐喻、反讽等手法表现世事的荒谬与人生的虚无,针砭时弊、揶揄人生的同时也不乏“玩世”的轻松与潇洒。池莉早期的小说具有理想化色彩和抒情意味,《月儿好》堪称代表;从《烦恼人生》开始她将目光转向关注卑微平凡的市井小人物的琐屑人生,以近似自然主义的态度肯定世俗生活的意义。这部小说借助生活流的方式表现了一个普通人的生存焦虑以及热腾腾的生命能量。作家秉持着平民化立场和“平常心”,在对毛茸茸生活质感的描绘中凸显了为当时主流文学宏大叙事所遮蔽的生存状态与人性真实,“烦恼人生”成为社会转型期市民生活状态的典型概况。《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分别讲述恋爱结婚和婴儿出世、初为父母的琐屑人生经历,细腻而准确地还原了生活的本真状态;《预谋杀人》《你是一条河》以平视的目光回眸历史风云变幻中小人物的生命遭际和心灵轨迹,逼真地呈现了他们的人生感悟和人格升华。
与全国的先锋小说热潮相比,这一时期湖北文坛的小说技法探索显得较为冷寂,只有祖慰是个例外。他对艺术探索充满热情,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观念与文学进行融合,大量借鉴电影、音乐、戏剧、寓言、相声等的技法,其小说被称为“怪味小说”,如《度蜜月人心灵的全息摄影》《被礁石划破的水流》《渴》《进入螺旋中的比翼鸟》等。
在这一时期,方方、池莉、何祚欢、彭建新、王仁昌、吕运斌、徐世立、唐镇、王石、鹏喜等创作了一批书写武汉市民生活的小说,有机融合楚文化、水文化、商业文化和市民文化的特质,展现武汉的民俗特征、都市精神与文化内涵,被称为“汉味文学”。一类是讲述当下的都市生活故事,以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不谈爱情》为代表,将武汉人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还有一类是讲述老武汉故事,以何祚欢的中篇小说《养命的儿子》为代表,具有浓郁怀旧色彩。
二、坚守与分化(1992-2000)
以1992年“南巡讲话”为标志,中国改革开放进入新的历史时期,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启动,社会生活呈现出更加多元、复杂的样态,文学的观念、表现对象、表现手法都得到新的拓展,同时也导致了文学的商品化、时尚化倾向。湖北作家追踪时代变迁,坚守文学品格,中短篇小说创作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涌现了一大批在全国产生较大反响的作品。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逐渐成为文坛中坚力量,他们各具特色的美学风貌构成了中国文坛靓丽的风景线。方方通过聚焦知识分子和市民生活继续探测人性与存在之谜,池莉则借助对市民生存状态与情感纠葛的书写保存了鲜活的时代记录,刘醒龙在对社会现实问题的透视中建构时代价值理想,邓一光通过讲述英雄故事呼唤理想主义精神,陈应松则通过透视普通人的精神境遇来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刘继明聚焦物欲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以表达对于人文精神失落的忧思。胡发云、岳恒寿、叶梅、楚良、何存中、晓苏、吕幼安等作家在这一时期也以风格各异的优秀之作引起文坛瞩目。
方方依然专注于描摹生存本相、探究复杂人性,在坚守知识分子立场的同时不断强化自己的美学风格。她的表现市民生活的小说往往借助富有意味的故事对人物命运展开哲理性思考,揭示以偶然性、不确定性为表征的人生荒谬本质。如《行为艺术》《埋伏》《过程》都是借助“警匪侦破”故事外壳,巧妙地通过突发事件影响人物命运逆转,进而导致伦理、价值的悖论式逆转,凸显生存的荒诞,透视人性的幽微与复杂。婚恋题材的小说在情欲丰满中透着冷峻与睿智,执着于探寻情爱价值,着力书写现代人在灵肉博弈中的困惑与绝望。《桃花灿烂》揭示了人们处在理想情爱与世俗欲望矛盾中的彷徨与无奈,《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则包含着“对知识女性游离于婚恋之外的命运焦灼”,以及“对现实情恋婚姻的悲剧性逃亡”(李俊国)。她对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时代的遭遇和命运有着敏锐的表现,如《行云流水》《无处逃遁》,揭示了当代知识分子“在现实生存困境里‘无处逃遁’的生命‘定数’”。
池莉专注于书写市井小人物的传奇,表现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人们生存状态和伦理价值观念的变化。《生活秀》生动地描摹了一幅原汁原味的武汉市井风情画卷,表现了城市平民在生活重压下所展示出的尊严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主人公来双扬“不仅生动典型,质地也非常鲜明,代表了武汉市民文化在融合大时代主流文化时体现出来的个别性”(吕幼安),堪称新市民形象的代表。《化蛹为蝶》延续了“烦恼人生”的主题,但是结尾处在田园牧歌式的世界中又“升华”了烦恼。她对爱情的神圣性与浪漫性依然持消解态度,在对爱情的世俗性与现实性认同中咀嚼人生百味、洞悉人性奥秘。如《绿水长流》彻底否定了浪漫爱情的存在,《你以为你是谁》在对爱情的逃避与对庸常生活的逃离中实际强化了爱的超越性,《来来往往》试图在滚滚红尘中建造爱的伊甸园但最终还是回归了庸常生活。池莉在对世俗价值的认同中透出看破红尘的理智与清醒,并对商业化时代重建人性的可能性进行了探讨。
刘醒龙秉持平民立场,从政治、道德双重视角审视乡土中国在转型时代出现的各种问题,以质朴而饱含深情的笔触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乡镇干部和乡村知识分子形象,为乡土小说的发展开辟了新的书写空间,被誉为新乡土小说代表作家。《村支书》讲述一位因公殉职的村支书的故事,显示了“他善于捕捉和表现处在变革过程中的许多农村人物的不同性格和精神状态的本领和功力”(冯牧)。《凤凰琴》对乡村知识分子在贫困中的精神坚守和人性的至善至美给予了热情礼赞,发表后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秋风醉了》《菩提醉了》堪称“新官场现形记”,显示出作家对于国民性的凝重反思。《挑担茶叶上北京》针砭时弊,入木三分。《分享艰难》逼真地描绘了市场经济启动之后乡镇社会复杂的生活图景,折射了经济改革浪潮对政治伦理、乡村道德、传统文化等带来的冲击。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作品,发表后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路上有雪》直面转型期农村面临的问题,揭示了一个历史时期的“艰难”与阵痛。这些作品对社会问题的“暴露”直接、敏锐,笔端饱含理解与同情,具有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邓一光的“兵”系列小说独具特色,将个人视角、家族故事、文学虚构与历史素材进行巧妙融合,凸显了崇高之美,为当代英雄叙事开创了新风貌。《父亲是个兵》洋溢着充沛激情与阳刚之气,在市场化背景下对父亲的革命经历和理想信念重新进行确证,张扬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大妈》饱含怜悯之情,揭示了男性主宰历史阴影下女性的宿命以及对于苦难的承担与抗争。《大姨》通过儿童的视角讲述来自蒙古草原的“大姨”及其家族的革命历程,意境优美而纯净。《远离稼穑》讲述一个身上满是战争创伤的“失败者”的悲剧故事,“我们体验到的不光是生命的悲怆和忧伤,而且还有灵魂被自身所无法左右、无法抗拒的外力所撕裂、所扭曲的无奈感和荒诞感”(蔚蓝)。邓一光的这些作品对战争和历史发出了诘问,对个体命运和人类精神表达了深切关怀。
陈应松的“平原水乡系列”小说关注乡村大地上的卑微人群,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有机融合,呈现出“楚风”特质。《归去来兮》中的“父子三人的三种人生,都指向一个哲理的主题:追求,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同时追求到迷狂、偏执的程度,又必然使执狂化为自我毁灭的悲剧”,作家以充满同情的笔调细腻地表现了“理想与狂想、执著与偏执、诗意和罪恶之间微妙的转换”(樊星),别具动人心弦的力量。《大街上的水手》隐喻了灵魂的无所归依,《雪树琼枝》在对青春的缅怀中反思了爱与性、信仰等人生命题。陈应松呼唤精神堕落的当代人重审生活的意义,对生命存在的价值进行了探讨。
刘继明的先锋写作被称为“文化关怀”小说,他不仅重视小说形式技巧的探索,而且在对现代性的批判中呼唤人文精神,以一种古典主义情怀关怀人的心灵和精神。《前往黄村》以简约的笔墨刻画一个孤独灵魂的荒诞生活,揭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命运。《海底村庄》通过对“佴城”的寓言式书写,隐喻了市场经济大潮下人文精神的溃散。《失眠赞美诗》揭示出精神被欲望击败的残酷现实,商业化时代的人们在终极意义上已然失去了独立性。《我爱麦娘》揭示了在欲望化的时代,一切都变得无法确证。《明天大雪》将四个孤立而雷同的故事巧妙组合成圆形结构,隐喻了“寻找”的结局是无聊与空虚,呈现出象征意味与诗性气质。刘继明关注经济时代人的灵魂问题,对中国市场经济启动这一历史阶段做出了文化反思。
胡发云的小说直面现实矛盾,勘探历史根源,具有鲜明的反思性。《老海失踪》质疑人类现代生活方式,指出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人的利益”剥夺了“牲灵利益”,而人类与自然的理想关系应该是子民与母亲的关系。《死于合唱》用三段与合唱有关的人生片段串联起一个“小人物”坎坷而平庸的一生,对于隐藏在历史深处的卑污与罪恶进行了无情揭露。《隐匿者》批判了当下社会道德救赎和理性认知双重失落的世俗化生存状态,对于人类应该如何面对自身历史发出了诘问。
这一时期历史题材创作取得重要收获,岳恒寿的《跪乳》堪称代表。小说中“孩羔共乳”的奇观高扬了人性之光,蕴含着浑然醇厚的生命意味。叶梅的《最后的土司》对文化冲突与和解问题的思考抵达了相当的深度,《回到恩施》则在质疑现代文明的同时揭示了不同文化融合的可能。表现农村生活的小说亦涌现了一批佳作,如晓苏的《金米》以温暖的笔调表达了对于乡村小人物的关怀,楚良的《清明过后是谷雨》揭示转型期农村青年进城后的尴尬境遇,何存中的《正果》张扬了植根于农耕社会的儒家文化精神,陈孝荣的《农委主任》、王世春的《春忙·春茫》则生动展现了基层工作的复杂性。表现城市生活的佳作有吕幼安的《我没有错》,讲述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魏光焰的《街衢巷陌》记录底层小人物的顽强挣扎和奋斗,《胡嫂》塑造了一个追求平等、独立的下岗女工的形象;马竹的《红尘三米》通过米氏三兄妹的人生选择探讨了现代人的精神皈依问题;赵金禾的《学习》揭露了官场腐败。这一时期表现婚恋题材的重要作品有叶梅的《花树,花树》、姚鄂梅的《婚纱》。描写知识分子生活的优秀之作有晓苏的《吊带衫》《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何存中的《没有眼泪》、王石的《雁过无痕》等。文浪的《浮生独白》将先锋派的拼贴技巧发挥到极致,引起文坛关注;张执浩的《盲人游戏》《寻人启事》、李修文的《心都碎了》《洗了睡吧》、徯晗的《灵魂无助》等也都呈现出鲜明的先锋气质和不俗的艺术才华。
三、多元的选择(2001-2018)
进入新世纪之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断向前推进,文学也大体延续着九十年代的脉络向前发展,显得更为稳健、包容。湖北作家对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社会发展和生存状态有了更为清晰、完整、理性的认识,文化自信日益自觉,自我定位更为明确,思想观念愈加成熟,写作风格更趋多样化,湖北文学呈现多元发展态势。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方方、池莉、陈应松、刘继明等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晓苏、吕志青、姚鄂梅、曹军庆、普玄、韩永明等逐渐在全国文坛产生影响,更有以朱朝敏、谢络绎、苏瓷瓷、宋小词、丁东亚等为代表的一批青年作家开始崛起。
方方新世纪之后的小说创作依然聚焦“人性与存在之谜”,融批判精神、理性思维和人文情怀为一体,不断开掘着艺术深度。《出门寻死》轻松戏谑的笔调中隐含着痛惜与怜悯,探讨了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和价值。《万箭穿心》在批判物欲横流、道德缺失的同时,诠释了“面对苦难,唯有忍受”的人生哲学。《刀锋上的蚂蚁》以“刀锋”隐喻生存环境的恶劣、人心的险恶以及人内心的莫名紧张与恐惧无处不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塑造了一个“失败青年”的形象,其生存悲剧直指严重固化失衡的社会结构,对现代性予以冷峻质疑与批判。《时于此间》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对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观点作了形象注解。《奔跑的火光》对女性自身存在的问题进行审视,对底层弱者给予了深切同情。《树树皆秋色》通过对“爱情神话”的消解,审视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水随天去》讲述一个“不伦之恋”,将世俗与理想的冲突转换为少年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冲突以及情与欲的搏斗,表现出深切的人文情怀。《琴断口》将俗常的婚姻爱情故事引向了对人生存在之谜的探讨。总体而言,方方这一阶段的创作向终极发问,宣示了一种隐忍求生的韧性人生哲学(於可训)。
池莉在新世纪的创作继续聚焦市井小人物生活,更加鲜明地体现出立足世俗又超越世俗的艺术追求。《看麦娘》中的“我”在寻找中获得了面对荒诞虚无人生的“审美自救”,将一个市井通俗故事提升到了对现代人精神反思的高度。《托尔斯泰围巾》深入刻画了主人公在物欲横流环境下的精神坚守,托尔斯泰围巾象征着信仰、尊严和温暖。《有了快感你就喊》以细腻的笔触对欲望给家庭关系带来的侵蚀以及习以为常的婚姻生活模式进行了审视。《她的城》讲述三个女人彼此理解、相互扶持的故事,体现了作家关于女性生存的新思考。
陈应松在新世纪开辟出新的文学天地,“神农架系列”小说和“底层写作”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豹子最后的舞蹈》通过凸显动物的悲惨遭遇试图唤起人类的道德良知和对弱者的关怀,文字间透着凄美与悲凉。《太平狗》尖锐地揭示了城/乡、贫/富的对立,体现了作家的理想主义情怀。《云彩擦过悬崖》表现了对实现“天人合一”美好境界的希冀。《松鸦为什么鸣叫》讲述“背尸人”伯纬的故事,他以坚韧与博爱战胜并超越了苦难。《马嘶岭血案》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残酷和疼痛,对人性的阴冷、自私与贪婪给予了批判。《狂犬事件》隐喻了欲望所导致的精神变异,对欲望与苦难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荆州系列”聚焦时代变革中底层遭遇的动荡不安,对生存苦难、文化凋零、伦理溃败以及终极价值展开思考。《一个人的遭遇》与《送火神》表达的都是绝境中的“反抗”,《无鼠之家》则聚焦当前社会各种重要问题,揭示了农民的生存与精神困境。《滚钩》对乡村道德崩塌、信仰迷失、舆论暴力以及人性的残忍与冷漠给予了尖锐批判。《薤村十日》敏锐触及土地流转中出现的新问题,从人性关怀的角度思考中国农村改革之路究竟该怎么走。陈应松对底层人物的生存焦虑、心灵焦虑和生命孤独感的描写,拓展了“底层写作”的表现空间。
刘继明赓续左翼文学传统,在新世纪实现了创作转型。他以鲜明的问题意识介入社会重大问题,关注底层小人物的苦难生活与精神困境,在社会批判的同时融入文化反思,被视为“底层写作”的代表作家。《放声歌唱》揭示了现代都市文明与乡村伦理、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送你一束红花草》借助“失足女”樱桃的悲剧表现了传统伦理在应对现实时的尴尬与无力。《我们夫妇之间》揭示了社会畸变中伦理道德遭遇的新问题,促使人反思资本主导下的现代性的未来走向。《茶鸡蛋》展示的是人世沧桑变化,指向的是政治经济变化对于个人命运的强大影响,进而对社会制度与人的关系展开了思考。《启蒙》质疑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对“启蒙”进行了冷峻反思。
晓苏的短篇小说追求趣味性和可读性,多从民间视角切入故事,真切地表达人性的自然需求。像《花被窝》对特定情境下婚外情的浪漫书写,其实是对自然人性的肯定。他近年的小说引入了知识分子视角,隐含着社会批判色彩,如《酒疯子》深刻表现了强权下弱者的精神痛苦。《三个乞丐》采用发散状结构,对三个乞丐之间关系的可能性展开探讨,表达了形而上思考。《吃苦桃子的人》成功塑造了一个“憨憨傻傻”的农村青年形象,对欲望的自觉克制呈现了人性的光辉,也是对于功利主义的批判。
吕志青的小说注重叙事技巧,试图从时代重要问题中去“发现存在”、探询悖谬境遇中人的精神危机,通过隐喻的方式由社会批判抵达人生哲学的思考,被称为“智性写作”。《南京在哪里》由一个偶然的提问展开多层面叙事,隐喻了人对现象与本质的无尽追问与探索。《失去楚国的人》表现了丧失信仰支撑的知识人无聊的精神状态,《爱智者的晚年》深刻揭示了人与知识、权力、体制的关系,探讨了肉身存在与精神存在的两难困境。《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的极度匮乏与灵肉的剧烈冲突,充满了反讽性。
曹军庆聚焦社会转型期人们的精神危机问题,往往以象征的方式呈现世界的无序、命运的偶然以及存在的困惑。《和平之夜》将传统的江湖概念进行了象征性转化,揭示了弱者也渴望尊严。《家谱》则显示了他对于传统文化的深刻洞察和对于现代生存荒诞性的敏锐感知。《云端之上》阐明当人们试图以现代科技来抵抗现代社会弊端时,非但不能获得安全和拯救,反而会陷入吊诡之中。《落雁岛》在“东湖故事系列”中颇具代表性,表达了作家对于人类遭遇物化和欲望奴役的深切痛惜,并对现代性展开了尖锐批判。《向影子射击》寓意丰富,技巧精湛,充分显示了作家的叙事才华。
普玄的小说题材比较广泛,风格粗粝、简洁而锐利。他常常将愿景(或曰理想)作为故事的聚焦点,在对比中探究人性的畸变,如《培养》《普通话陷阱》《月光罩灯》,而《安扣儿安扣》则充满大爱与怜悯。《老孩子》堪称“福利院故事”系列中的代表作,讲述一个有关爱的双重救赎传奇,通过场景拼贴和道具运用实现了对于生活的象征性书写。
韩永明的小说敏锐关注社会重大问题,善于捕捉生活中的传奇性因素,于凌厉的批判中深含悲悯与温暖。《滑坡》通过一场自然灾难多角度折射社会现实和人心蜕变,不乏超越的哲思。《幸福计划》讲述城市底层人物的辛酸命运,《爸爸》揭示农村空巢现象带来的父爱缺失问题,《无神村》则以寓言化方式隐喻了时代遭遇的精神危机。他近年的小说由剖析社会问题而至关怀人的心灵,如《我们唱歌》,通过一个“失败者”的故事诠释了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理解。
这一时期还有不少中短篇佳作,如叶梅的《五月飞蛾》表现了农民进入城市后的恐慌、迷惘、沉沦和超越,批判了现代都市文明病;刘益善的《向阳湖》跳出了书写“反右”那段特殊历史的窠臼,以独特的视角为乡村农民立传;李传锋的《红豺》则表达了“尊重生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追求;吕幼安的《魏莎生命中的男人》揭示了貌似风光的人生背后的无力和困窘,具有生命哲思的意味;马竹的《父亲不哭》通过描写父亲患癌症后周围人的反映,折射了普通人所遭遇的人性、道德冲突;刘诗伟的《或许顶顶红》借助“理发”发掘出在漫长的时间流逝中逐渐显豁的丰厚人生况味。受篇幅所限,还有一些优秀之作无法详述,在此只能提及篇名,如林白的《长江为何如此远》、何存中的《洪荒时代》、於可训的《金鲤》、吕金华的《黑烟》、郑局廷的《两头牛》、阿毛的《杯上的苹果》、阎刚的《村上的将军》、王芸的《日近黄昏》《孔雀说话》、谭岩的《美丽的天空》、李榕的《深白》《群》、祯理的《天使的秘密》、胡雪梅的《团头鲂》、朱朝敏的《慈悲刀》、谢络绎的《他的怀仁堂》、郭海燕的《春嫂的谜语》、丁伯慧的《先锋时代》、汪静玉的《玉面手镯》、陈旭红的《白莲浦》、赵丽的《乳香》、宋离人的《乘滑轮车远去》、万雁的《两地分居》、周娴的《公鸡打鸣》、苏瓷瓷的《杀死柏拉图》《李丽妮,快跑》、宋小词的《开屏》、喻之之的《映秀之恋》、欧曼的《胭脂路》、丁东亚的《云落凡尘》、张春莹的《开往宜水的火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