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2019-11-14骆娟
骆娟
对于吐鲁番老房子院里的春天,父亲曾在2015年3月的日记中写着:
“吐鲁番的天气一天天变暖,小区里的树木日渐枝叶浓密,先是杏花开放,满树满枝粉红色的小花开得鲜艳,接着又是满园李子树开花,是浅绿色,更显美丽富贵,漂亮极了;还有榆树篱笆也明显的绿了。这就是小区院内的春景,不用出院就可以享受到春天的美景……”
2005年,我将自己的小家从吐鲁番搬到乌鲁木齐,与退休在这里长住的父母团聚。此后这十多年,我和爱人每年回到吐鲁番主要都是为了接送常回这里小住的父母,后来才开始听他们提到老房子院里的那些果树——它们开花了,结果了。
父母总是惦着回吐鲁番来住,惦着吐鲁番的生活。我原本只是感觉,这里的冬季比乌鲁木齐好很多,很多父母熟悉的老同事朋友,他们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喜欢回到更为方便的环境之中生活。相比乌鲁木齐的冰天雪地,父亲喜欢吐鲁番干燥的天气和平坦的路面。母亲则是喜欢最早在吐鲁番来到的春天,和她年轻时就熟悉的朋友。父母在三月份春分之前必定要回吐鲁番住一段时间,后来这便成为固定的节律。
2016年在父亲突然去世之后,3月,我们陪着母亲一起回到了吐鲁番。此次之行,不像以往往返时那样仓促了,也赶上最合适的时间,我看到了母亲每年都念叨着赶回来看的果树开花,看到了父亲日记中写到的窗前的姹紫嫣红。我在树下来回穿梭,心里酸楚,眼泪流淌不停。
老房子还在,我曾经计划退休之后,每年都回老房子去住一段时间。有那些想法时我还没有想明白,我们在一天天老去。我更不知道,有一天父亲会猝然离开。我只是任性而自私地认为,我爱着和依赖着的一切,它们会一直如往常那样延续。在吐鲁番的老屋里,父亲会如往常一样坐在书房里看书写日记,在他右侧的窗户对着外面的院子和道路,他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院里的果树和绿荫,母亲也会一直在厨房和地下室来回忙碌,她拾掇着舍不得丢弃而积攒得越来越多的老物件,而我便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继续这样的生活。
在父母的人生履历中,吐鲁番是他们工作三十多年退休的地方。父亲的故乡是巴里坤。母亲的故乡是北京,后来亲人移居到长春。他们被这浓厚的亲情长久地牵绊着,直至长辈亲人们一个个离去,故乡仍然是他们难以割舍和想念的地方。
而吐鲁番,这么多年来以它的世界闻名的火洲之地,以它存在于历史和文化交汇的长流之地,以它常年吸引着众多人们前往探寻的体验之地——以此种种交杂在我们的意识中。实际上,对于大半生岁月都交予此地的父母这一辈人,对于青春年华成长于此地的我们,对于懵懂之中离开此地的我们的子女们,吐鲁番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这里平淡的生活和浓厚的亲情。
没有什么能够取代亲情、青春和曾经的朴素与美满,也定然没有什么能够取代吐鲁番之于我们的故乡情怀。一个地方,无论它是否荒凉、僻远,无论它是否远隔千里,唯有在想到它的时候,心里的那种亲近感,以及缓缓涌起的温暖,会让人有一种孩子偎在父母身边的欣慰。
自六、七年前开始,我和妹妹为父亲整理他的日记和随笔,陆续录入他写的许多篇章。父亲将自己退休后每年写的日记,挑选出感觉有意思的篇章,重新誊抄在稿纸上,又根据不同的主题,再做一次分类整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笔下一直有不停歇的记录,直到他去世。
我曾读过很多父亲的文字,但从没有像他去世后为他整理文章时的那种心绪。对父亲的思念自然是一个重要的成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真正安静而完全沉浸到他的文字之中。他对自己人生的记录,对妻子和子女们的宽厚疼爱,对家乡亲人的惦念以及对他朋友过往中的诚恳,种种内容,如涓流在我独坐在他文稿前的那些夜晚流淌不停。我常常恍惚,感觉自己是年少时在葡萄架下,坐在他身旁听他说话。在他离去之后的悲痛和思念无助之中,这些文字让我感觉到宽慰,一次次回味中,还能看到父亲的背影,就像我依然跟随在他身边。虽然他再也不能回头,可我还能一直跟着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走动时的身体气息。
父亲年少时在乌鲁木齐第一师范就读,后被保送到新疆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又做了中学教师,直至他从教育系统走向行政岗位到退休,常说起自己在文学上的修习与遗憾。而我也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比较深的造诣和禀赋,以及后天不断学习和积累,在文学表现方式上的钻研和对现实更为深厚的体验和捕捉,是难以谈得上有什么成就的。文学最多仅是一个爱好,写写画画,聊以打发时间,慰藉心情。但父亲走后,为他整理书稿,从编辑的职业角度推敲字句,勘误查证,也同时深陷于作为女儿对他离去的痛苦和难以抵御的思念,在这种情绪中,读他的文字时,却感到与之前并不相同的理解。
对父亲而言,他的一生诚恳勤勉,尽了自己应尽的社会职责,在家庭之中也竭尽全力培养和抚养子女和孙子们,他文字中所能表达的,是极为平常和普通的角度,是这世上许许多多人都共同经历和体验过的生活内容,他所能用到的词藻和语法,也仅仅是他年轻时积累的文化修养下完成,他难以以文学的技巧再表现更多。但是,作为这样一个普通的人,父亲用文字来记录下的那一分,因为真实平凡而显得可贵。尤其是当他离去后,我们这些有他的骨血,日日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亲人读到时,是莫大的慰藉。这要感谢文学修养对一个人的造化;感谢父亲在生前下笔记录时心里满怀着的爱和眷恋;感谢上天慈悲,这爱一直流淌不息——在他走后让我们还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
父亲,我们此刻已难以向他求证,在他当年落笔写下自己生活中的种种经历,写下送孙子上学时的喜悦,女儿出书时的欣慰,儿子过生日时的感触,与老伴一起度过金婚纪念日时的满足……当他写下这些时,不知他是否想过,有一天我们会捧着他写下的这些文字,读着、哭着、想念着他。
父亲是于2016年1月19日清晨永远离开的。我很久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上下班路上开车时常恍惚,会突然想到父亲真的已经不在了,永远离开我们了,眼泪大颗落下,抑制不住放声大哭。在父亲去世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内心僵硬着,勉强能够麻木丧父之痛,却会突然间心狠狠地撞击着,一遍遍问自己:父亲去了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我们此生真的不能再相见了吗?在任何时间,只要一涌起这个念头,瞬间便眼泪涌出,但冷静之后,仍会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还在我们的身边,时时关爱着我们,时时牵挂着我们。
父亲呵,你在哪儿呢?这来自于血脉相连的思念,让我常置于心痛之中,而惶惶无措。我们在家陪着母亲,继续着日常的生活,有时转头,看到他的书房门开着,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唯有他的身影,永远不能再现。真的是永远吗?似隔着薄薄一层纱的距离,指头一戳,就可以连通的空间,都真的是永生永世的隔绝。
为父亲下葬的前一晚,哥哥打开了我们整理完父亲作品《平淡春秋》制作的两本样书。第二天,哥哥说,他这一晚坐在沙发上,一边流泪,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父亲写下的字字句句,直至天将亮时。当我听到哥哥说他流着泪彻夜读着父亲的书,心里突然地敞亮了——没有必要用文字的价值对一个人的写作做出评判,当文字的意义在这个时代被变通为各种形式,被刻意抬高和随意贬低时,父亲所写下的,使我们感到深深慰藉的内容,便是最好的文字结局了。
而我呢?近些年我难以如过去那样对于自己的文字和创作自信,我选择了为工作付出自己的精力,选择在休假时去荒野之中抛置自己所有的体能和精力,却很难能拿起笔认真持续地记述脑中纷涌的内容。我所经由岁月变迁阅历积淀后一直感觉到它的欠缺,一直想有机会补充的内容,实际上一直在我的笔端,一直在。我想把它们补进去。虽然我依然是难以下笔,常常在面对电脑时打开新建的页面,有一种障碍和排斥的心理,也许是用了十多年的笔记本电脑太老化了,我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总是感觉那么生涩。我写不下去,可我想写,我一直想写。
我又开始动笔。第一篇是有关吐鲁番生活的回忆,写于从乌鲁木齐经上海前往科伦坡的飞机上,那是我陪伴母亲在父亲去世100天之后进行的一次长途旅行。在舱位上我随手翻开带来的一本书,它的装帧设计留了许多的空白,在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一些句子,我随手将它们写在了那些空白的位置。
赫尔博斯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也许,要真的在那么远的地方,那么高的天宇上,我才能与父亲相遇,才能在他的注视下拿起笔,记录我们曾经的生活,为了让这生活重新来过一遍,让父亲不断出现,即使我知道,这一切已经只是记忆。
无论我们成长多么坎坷,但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来自于父亲的温暖、威严、教导以及他年迈之后对我们的依赖,这所有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一页页翻过去的内容,又重新在我的记忆中打开,不停地翻阅起来。我想文字也有这样的功能吧,它会让这些已经逝去了的生活重新来过,虽然它不能带回已经逝去的父亲,却能让他永远站在岁月那头,始终如往常那样关爱我们。
父亲去世后,我终于懂得了文字的慰藉,文字给予的温暖和回应。
墓园中的乡土
我对吐鲁番最早的认识大约是年幼随母亲回长春探亲,又再次返回新疆的那几次。父母亲的工资用去各种开支后,每隔三四年攒下来的钱,便够母亲带我们回长春去探一次亲。回来的时候,无论是从当时的七泉湖火车站还是后来的大河沿火车站回吐鲁番,在戈壁滩上远远见到一道潮水般的绿色时,我们都知道,那是吐鲁番——我们又回到家了。对于母亲来说,辗转于两地,是为了探望长春那一大家子亲人,而幼小的我们,种下的“家”的概念,是跟吐鲁番牵连在一起,就如同血脉中的关系,天生而无法分割。
记得有一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我们一家五口聚在后院赏月。秋季的吐鲁番瓜果丰富,父亲将月饼在盘中摆放整齐,又将一个甜瓜切出锯齿状花边,摆在那张油漆斑驳的小红桌上。
父亲对坐在桌边的我们兄妹三人说,中秋节,吃的东西要先供给我们的先人。当坐在小木凳上的我们,仰头看着澄静夜空上的圆月时,我还并不懂得“先人”的意思,但它在我的记忆中懵懂地铭刻下来。
先人,当初我只以为他们全都在天上,而我们又从何处来,有着什么样的祖先渊源,在我后来多年的阅历中,才渐渐明了一些。
班里的同学在填写学籍档案表时,我发现大家填的祖籍多是内地,全班仅有两三个同学写到了新疆,而我便是其中之一。祖籍栏中写着的“新疆巴里坤县”,我曾和父亲回去过,那是一个比吐鲁番还要小的县城,交通工具还是毛驴车。县城的城墙上长满了浓密的野草,蜻蜓密集飞舞着。姑姑家里有好喝的酸奶子,太爷爷他们的坟在很远的戈壁滩上。
当时自己很不解,为什么不能填北京呢?那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或者填长春也好啊——后来姥姥、姥爷迁居的地方,城市里有着高大梧桐树的街道叫斯大林大街。干休所的院子里非常整洁,操场茂密的草丛中有一个平衡木,姥姥家的楼房宽敞明亮……
“以自己父亲的籍贯为填写依据”——当时老师是这样要求的。此后一直延续到现在,我在那个位置填写的始终都是新疆巴里坤县。
那我们又是哪里人呢?
我和哥哥都出生在托克逊,随父亲调动迁到吐鲁番,我和哥哥工作之后调动来了乌鲁木齐,妹妹毕业后留在了乌鲁木齐,父母亲退休后也搬到了这里。十几年转眼而过,我们似乎将永远与乌鲁木齐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了。尽管我们都离开了吐鲁番,到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栋老房子,但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吐鲁番的生活无疑是这个家最重要的内容。
我们兄妹随母亲回长春探亲,途经北京必定要去天安门广场、故宫——在我们家的黑白相簿上,那是母亲年少时随姥姥姥爷和姨姨舅舅一起常去的地方,并拍下过多张全家合影。而父亲的家族早年在巴里坤的驼商生活,几代人经营家业的变迁,一直在父亲的回忆中,也在我们通过各种叙事记载渐渐明晓的根脉绵延中。因此,在我少年的记忆中,一头是故宫,另一头是驼道。
父亲去世之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了几封信,信封上的落款是巴里坤县北街,打开才知道,那是爷爷的亲笔信,来自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信里的落款日期都署着“1970年”的时间。我一直非常熟悉父亲清秀流畅的字体,看到爷爷的笔迹时感到很陌生,那是在沧桑生活中形成的书写形态,来自于一个继承家业与负担,凭借自己的本分责任和有限能力苦苦经营生活的人。
爷爷写信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因为新中国成立时他的成分被划为了“商人”,被挂牌游街,并让他扫大街,拓土块,睡在水泥地上,以致重病难治而去世。彼时家道落魄,爷爷在给父亲的信中写着,他没有给父亲留下更多的家产,但重要的是,他也没有给父亲留下债务。
我虽然并未在巴里坤生活过,也未来得及见到爷爷,更未受到过他的教导,但我明白,无论何时都要持守做人的本分,恪尽自己的职责,这便是骆家的家风。
2009年,因为工作的安排,我用节假日在哈密两县一市采风。对于这片土地我希望能写点什么,虽落笔却终究没有成形。我是觉得,那时候的自己还过于年轻肤浅,总是认为阅历再丰富一些,才可能更自如地表达对一片乡土的认识。
那一次在巴里坤,我去了三叔骆春明(父亲的堂弟)家。三叔家所在的旧时满城城墙下的房子已经拆迁,新建小区楼房的客厅南面,远隔十余公里的荒滩坟园中,就有骆家的祖坟。三叔的长相、性情与父亲极为相似。他说:“你们都去闯世界了,我留下来守坟园。”
那天,我随三叔一起去了坟园,在他的指点下向骆家的先人祭扫叩拜。那正是清明时节,四月的天空旷远寂寥。
巴里坤是我的高祖经营家业,望重乡邻的地方,是父亲的故乡,也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地方。父亲2016年因病突然去世后,我们在乌鲁木齐烈士陵园安葬他的骨灰盒时,将从巴里坤祖坟上取的土带到了他的墓穴前——攥在我们手里的土,是大地上最普通的质地和色泽,却也是一个家族几代血脉生息的乡土。母亲、哥哥、妹妹、堂姐、堂弟,我们十几个人依次为父亲撒下一把土,那土均匀地落了下去,落在了父亲的安息地——乌鲁木齐郊外的山岭上。
墓园之内,碑茔肃立,旁边的小路上,绿草从铺地青砖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成为这片寂无声息却包藏着大悲欢之地的最好陪伴。我又将一些土撒在了道旁的林带里,那里草木的根须正悄然在土地中生长,父亲故乡的土,便与这片山岭汇在一起。而父亲的墓地,终有一刻也将与他眷恋乡土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