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与守望
2019-11-14李荔
李荔
1
我常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新的事物,尽管我不想承认,一份质疑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及对陌生的恐惧。
初到湖北襄阳是繁花似锦的春天,荆楚大地富饶的气脉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元气。各色花草铺天盖地涌入眼帘。未落尽的腊梅,盛放的迎春花、连翘、油菜花,粉的、白的玉兰花,妖娆多姿的樱花,贴近地面小而精致的紫花地丁,阿拉伯婆婆纳,浅紫色的杜鹃,蓝色的矢车菊……在春天一场盛大的花事面前我对自己身份产生了质疑。
在我的理解中,故乡属于文学的,属于迁徙者的。齐聚山野的春花,每一朵花有自己的故乡,每一棵树有来处,每一缕风有归处。只有人没有可以预设的来和去,一生都在被选择着。每朵花尽最大的努力为供养它的土地盛放,每棵树全力为大地庇荫。它们没有像我一样无端生出一些忧虑,我不如一株花草活得豁达,不能像一棵树活得坦诚。世界万物都是迁徙者。花草随着天空飞行的鸟儿迁徙,是无意识、无目的的;而人类的迁徙常带着不为人知的欲念,从一处行至另一处,从历史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无声无息的行走中孕育着无限的风暴。
我父辈们的迁徙是响应时代的号召,从江南水乡到遥远的新疆奉献青春理想。我曾经短暂的背井离乡是带着对陌生生活的尝试。“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法国的哲学家帕斯卡尔早就对人性的重和轻下了定义。我们可以像芦苇一样的生存,而要活成芦苇的模样,得需要一场漫长的抗争。我在陌生的环境里像一只受困的小兽,在自我设定的牢笼里奋力地挣扎着。离开与归去,归去与离开,迁徙与守望,守望与迁徙,这两两相对的词语里,藏着两个自己,她们进行着激烈、鬼魅的对决,一个要留在故乡,一个被带到异乡。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我给予的那片荒原的开篇语。它如我所熟知的一本经书,只要心念所到之处,它的章节就会出现。这片荒原,见证了父母用年轻的生命去开辟荒芜的生活,进而滋养我空无的灵魂。
七十年代初,父母跟随大伯来到新疆鄯善县东方红公社(鲁克沁)。初到新疆的他们见到一望无际的荒漠,是走还是留?拿不定主意。在这漫无边际的荒野戈壁上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需要很多人信念的支撑。一贫如洗的家和一贫如洗的土地,理想虚空、现实虚空,而生活是真实存在着。刚从江苏来到新疆的年轻父母,为了寻找一个更好的居住点安家生活,他们把生产队分给大伯的几百株葡萄苗,连夜用毛驴车送往连木沁的远房亲戚家,据说那个远房亲戚是一个小队的队长。
从鲁克沁到连木沁要穿越一个大峡谷。一辆很小的驴车,满载着刚刚发芽的葡萄苗。母亲在一捆一捆垒得很高的葡萄苗中间扒了个窝,铺上棉被,让我坐在窝里。父母分别担任两个车夫的角色。在浩瀚的星海之下,在安静的峡谷中,我们一家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缓慢地走着。
天越来越黑了。那些白日里不被人们注意的景物,在黑夜里瞬间活跃起来。黑黢黢的山体像一堵墙站在峡谷的两边,在微弱的星光下,几只黑影在天空一闪而过。母亲说,那可能是蝙蝠,蝙蝠是个吉祥物呢,说不定会有好结果。父亲不吭声。那头不太健壮的小毛驴向着黑夜更深处行进。我躺在葡萄窝里,睡了醒,醒了睡,像睡在童话世界的南瓜车里。我知道,这是一辆很现实的南瓜车,它不会在午夜之后消失。我睡得很安稳。“我来赶车,你休息。不用,还是你先睡一会儿,我来赶车……”这一路温暖的对话,让黑夜不再无限地蔓延。那一夜,我梦见一片绿色的森林,在森林的深处,繁花似锦的草地上长出一间简陋的屋子,那大概是人在居无定所的时候,所向往的家。
向北而行,有五十里路。父母要用这一车的葡萄苗来换取我们想要的生活。水草肥美的大峡谷,一大片浓密的葡萄园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神秘而新奇。那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至于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个模糊、不清晰、未知的未来。在无尽的黑夜里,我与幼小的葡萄苗木紧紧地相拥着。
在天快亮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那个被我称之为舅舅的亲戚接待了我们。舅舅冷着脸说:“我再想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落户的问题。”
父亲说:“不是说好了吗,让我们过来就可以了?”队长舅舅说:“情况有变……”再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过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热情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几天不见,长这么高了,来来,舅母给你蒸鸡蛋吃。”这个自称为我舅母的人,是我第一次见,也可能更早见过,没留下什么记忆。舅舅的冷淡和舅母的热情,我惶惶地躲到了母亲的身后。那一顿饭吃得很沉闷。在吃饭间,我偷瞄了给予我热情的舅母。她一只眼睛里有着褐黄色毫无光泽的眼珠。我抬眼看她,觉得世界是斜着的,我必须转一转头,与她目光的对视才能达到平衡。偶尔再与她的目光相对,我能感受到她平静如水的温柔。她只顾给我夹菜,并不停地嘱咐着我的父母也要多吃点,走了这么远的路。而队长舅舅闷着头只顾吃饭,讲着他的种种不易。后来听母亲说,舅母终生不能生育。一只眼睛生了病,没能及时医治,最后就成这样了。一个以土地为依靠、身体有残缺的女人,不能生养,她要经历多少心灵的磨难,才能平和地度过一生。那个时候,我不懂得这些。只是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的怜惜,她的手一直地拉着我的手,直到我们起身要出发了。我感受到她的手和我母亲的不一样,母亲的手有力度、有纹路,我能摸出母亲手指的哪个骨节上有老茧,手心里哪一块被葡萄枝划过。我叫舅母那个女人的手像我无意摸到的一些旧棉布,柔软但很陌生。她一直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她仿佛置身于这场沉闷的就餐氛围之外。那个时候,我对于母亲和奶奶以外的陌生女人是拒绝的。在童年时期,一些故事中的坏人大多和陌生的女人有关。比如,用面粉泼洒丑小鸭的女人,装成羊的狼外婆,给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皇后,欺负灰姑娘的后妈……那些陌生女人都有一幅邪恶、狰狞的面孔。与她们对比,我眼前这个残缺的女人瞬间完美起来了。
一顿简单的便饭之后,那结结实实的一车葡萄苗,被当队长的舅舅卸下去了一半。
日过晌午,我们该回家了。
父母赶着那头疲惫不堪的小毛驴,默默地沿着原路往回走。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回家的路依然要经过那个峡谷,峡谷两旁是火焰山的余脉,那些被风化的石头按着年轮的远近呈现着不同的颜色,或青或赫或暗红。一些山后断切面整齐横在山脊上,呈现着各自的姿态,火焰山脚下一渠淙淙而过的水,清澈,冰凉。水是天山上的雪融化而来。日近西斜,驴车停在了火焰山脚下的水渠边。金黄的夕阳,照射着五彩斑斓又毫无生机的山体,哗哗流动的水托着三个无家却要归家的归人。父母顺手撩起一捧水,洗了把脸,说:“继续赶路吧,趁天黑能回到家。”
回到奶奶和大伯住的那间破旧的窑洞里,父母没有唉声叹气。或许他们理解了生活的出路不止那一条,也可能想起了奶奶的一句话,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随即决定就在这里安家吧。安家,就得先盖房子。在那个时候,盖房子很简单。挨着奶奶家的地基选择了一块空地,大概划出了一个长方形,就着古城墙,可以少用一些土块。盖房子的第一步是和泥打土块,用铁锹随便一挖一堆黄土堆就起来,在土堆中间掏个窝窝(我想起,那个葡萄苗制造的窝窝里,有着棉被的温暖),再把水倒进去,泥窝不断地变大,等到水把所有的泥都浸湿了,人进去用脚把泥踩匀,再把湿泥堆成堆。放上半天,等到所有的泥和水完全混合,就可以开工打土块了。打土块先把双手并齐,从泥堆顶往下挖,根据土块模子的大小确定挖泥的多少,挖下来的泥再滚成泥团。父亲抱着泥团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团好的泥放进土块模子里,用手抹平,一块土块就成型了。土块要晒上一周,等干透才可以垒墙,硂窑洞。父母专注地往返于一堆黄泥和小小的土块模子之间。不一会儿,土块躺满了刚划好的那块空地。我蹲在城墙角的阴凉下面,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几只麻雀在我的跟前绕来绕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想和我搭搭话,一天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如今想起来仍旧是一幅静美温馨的乡村画。
第二天一早,父母扛起了铁锹和坎土曼,拉上那剩下半车葡萄苗跟着大伯到地里去。这些葡萄苗一半用于育苗,来年可以卖苗木,一半栽到地里,慢慢把它变成生活的依靠。父母栽插葡萄苗的时候,我也跟着去玩。那空旷的荒原之地,在视线范围之内,越来越低的天空,最后和大地重合。能把天和地分开的,只有和父母一样的迁徙者,慢慢向此汇聚。赵钱孙李……这片荒原很快都有了自己的名和姓。最初,我对荒原的认知是空白的,除了对那旷远无边“空”的惧怕,还有对亘古沉寂的焦虑。我觉得大地像一个沉睡的怪兽,任何一个声响的产生,都会危及到我的安全,它像一个无影的跟随者随时能探知我心里的想法,在这毫无遮挡的世界里会突然冒出什么样的怪物。即便在大白天,我也会有一种“怕”的幻觉存在。多年以后,我在一个春日的午后,读到了美国草叶诗人惠特曼的诗歌《大地的肖像》:
“大地,我的肖像,
虽然你看上去那么冷漠、宽广、安守本分,
我还是怀疑那不是你的全部;我还是怀疑着什么凶猛的东西,
时机一到就会爆发。
因为有个壮汉正热恋着我,我也恋着他,
我心里有种凶猛可怕的东西时机一到就会冲他爆发,
我不敢讲出来,在诗歌里也不行。”
当我读到带着时间芬芳的诗句时,周围的时光在回流。幼年时对那片荒原的焦虑,中年时再想起,依然是焦虑。“我心里有种凶猛可怕的东西时机一到就会冲他爆发。”我们每个人的欲望随时随地都会爆发,这是惠特曼的大地,也是我的,是更多人的。在大地上存在的事物是一脉相通的。“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诗人赞美大地,赞美人生,赞美一切的善。而我赞美一切的荒凉。那片荒原自带着原始的浪漫,在时间的更迭中,荒芜的继续荒芜,成片的绿洲又不停地带着我走向更久远的荒芜。
为了栽种葡萄苗,父亲在临着大伯家地的旁边,开辟了一块荒地。父亲抡起结实的臂膀,高高地举起坎土曼,用力地刨进土里,泛着盐碱的泥土被翻出了地面。父亲越刨越有劲,最终把一块地开挖成三条大沟,在沟底挖出近半米深的坑,垫上一些沙土来中和泥土里碱的成分。我和母亲负责把个头大的葡萄苗拣出来。母亲把葡萄苗插到坑里,我看着那一株株细弱的葡萄苗,带着几根更细小的根须,插进坑中,它们像在完成了一个使命。父亲用土把坑填满,把虚土踩实,再浇上水。一株葡萄栽种就完成了。
父母把一株葡萄苗栽进了地里。把一把葡萄苗栽进了地里。把更多的葡萄藤插进了地里。葡萄苗的根须与大地完美结合,不久就会枝蔓交缠,连接成一大片的葡萄园。
幼年葡萄树的生长,春夏秋冬难以划界。三月插苗、四月施肥、五月拉秧、六月打叉......葡萄树要经过三年时间的成长,才能成为一棵成年葡萄树。成年葡萄树的标志是从葡萄树开花挂果算起。成年的葡萄树又过着另外一种“人生”。惊蛰过后,大地解冻,葡萄开墩。在地底保养一冬的葡萄枝,在主人的铁锹和坎土曼的合作下一点一点剔除埋在它们身上的泥土。蜷缩一冬的葡萄枝蔓被拉到葡萄架上,随性地伸展着腰身。整个大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鲁克沁猝不及防的春风里,粗粝的葡萄枝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模样。四月长满叶子、五月开花挂果、六月上糖、七月果熟采摘、八月收尾、九月剪枝、十月晒枝、十一月埋墩。在这样一年一年的反复里,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来了又走了,它每年按时告别属于它的多彩世界。休眠,再出发,重复着它不变的人生,乐此不疲。
在鲁克沁种植葡萄必须经历高温的炙烤,经受干涸的考验,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葡萄主人。汗珠摔在自己的影子里,葡萄藏匿于叶子下面,明暗结合,在光与影的交叠中慢慢拉上与生活相连的帷幕。植入到荒原内核的葡萄,它有时安静到虚无,有时涌动如潮水。
只要穿行于吐鲁番大地的任何一条公路、马路、小巷、庭院,或望远山,或近观流水,都会有着不同又相同的风景进入你的视线。让人产生一种质疑,我这是在看什么呢?看山,先看到浓绿的葡萄园温柔地依偎在山脚下,让荒芜的山多了几分秀气。寻路,路就藏在浓密的葡萄叶子下面。回家,庭院里的葡萄触手可及。访友,无论哪个季节都会有一盘绿或紫的葡萄,与私密的话题一同被甜蜜的时光消解。倘若爬到库木塔格沙漠上,找一个山头,最好是一个人,安静地远眺。无论怎样调整视线和角度,都可以明晰地看到绿荫如波的葡萄地,紧紧地缠绕在褐黄色沙漠的四周。在褐黄与墨绿的两种色彩的调和中,隐喻着生活的某种虚与实。
“承载时间的葡萄藤/你撩起漂亮的裙衣/在胡旋舞最后的一个慢拍里/微微倾身/这个世界一下就过了/千百年”这是葡萄赋予我生活的诗意。继续在吐鲁番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每个人心中都会自觉地选择一株属于自己的葡萄树并以它为图腾,把自己的身份与之置换,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以它为天,并暗下决心,我一定会回去的。我就在这里生活,哪里也不去。我也一样。当我从繁花满地的襄阳再次回到这里时,有种少年归家的欣喜,也有人到中年回归故土的感动。
2
村庄成立之初,共有四十户人家。他们从江苏、安徽、河南、甘肃、湖北、四川……聚集而来。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建造自己的房子,说着自己的方言,谈论着自己的家乡和过往。
四十几户人家。分成了三个巷子,六排房子。一户和一户相对。一家一个小院子。小院子的院墙是后来才垒起来的。房子像个火柴盒,一个一个有序、规整地排列在大地之上。在这个有序的火柴盒里,人们生养孩子,孕育生活。每个火柴盒里的生活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
这个村子里有一百多口人,他们互不关联又时刻相连。比如天空飞过的鸟儿,几只扑闪而过的黑影,有些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它是喜鹊、乌鸦,还是其他不知名的鸟儿。地上生长的葡萄,枝蔓相连,统一开墩、浇水、打芽,一起享受着阳光和雨露,他们是一体的,同时,又是独立的。一块地与一块地之间以一个土埂子或者一个树桩子为界。你在你的地里收割生活,我在我的地里实现理想。我们互不相干,却又时常暗地里较劲。我的葡萄挂果的比你家要多一些。你看,谁谁家不正干,该给葡萄打叉了,却好吃懒做。错过了节令,葡萄叉就长疯了,影响今年的收成。说着说着,春天就过去了。夏天到了。一串串青绿的小葡萄像一个个小小的姑娘,挂在葡萄藤的枝杈间,汲取阳光和大地的养分,在主人精心呵护下,从少年走向青年再到成年。村里的人们除了一天三顿饭的时间,其余的时间大多会在葡萄地里度过。有的叼根烟坐在水渠边儿,静静地与一块葡萄地对坐,他们对望的神情,专一而投入。我能想到很多诗句来表述,“相看两不厌”“竟无语凝噎”、“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出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当然还会有更多,更多的诗句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来说,都是空白。他们的生活不需要诗句,他们只有甩着一把一把的汗水,丢掉一截一截的岁月。
在朴素的世界里,总会有一些微小的差别。这微小的差别成就着不同的人生。
我家对门,是一户夏姓人家。他家搬进这个村庄的时候,就属于富裕户,男主人个头不高,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包工头,女主人白白胖胖,是个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能手。因殷实的家底,说话和走路都会自带着某一种“傲气”。据说夏家的男主人“出身”不是很好。在文革期间遭受了一些变故。七十年代初自流到新疆来,落脚在这个小村庄。他常给我们讲些过去的事情,并教育我们,要感谢共产党,共产党好。对于近乎蛮荒的童年时代,没能更深地去理解。但有一件事,我感受到一个时代的印痕留在人的心里是深入骨髓的。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二月,村广播里响起一曲低沉的哀曲,我们伟大的领导人邓小平同志逝世。播音员哀婉的声音在小村庄上空回旋。村子里的人都在村头巷尾谈论着领导人的丰功伟绩。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村民,任何时候,对时事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好像是天生的政治理论家。当广播里播报这条消息时,夏家的男主人痛哭流涕,毕恭毕敬地对着广播拜了三拜,村子里的人们肃穆凝重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露出质疑的神情。
他家是村里第一个买彩电的人家。当那个有着明显标志“小心轻放”的大箱子,在一辆毛驴车上晃晃悠悠地从巷子里穿过的时候,毛驴车的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儿,忍不住地喊着,大彩电!大彩电!他家的孩子更是自豪又骄傲地驱赶着跟在车后面的孩子们:“别压车子啦,车子吊起来啦!”孩子们新奇地围在他家门口,满眼艳羡地看着他们搬着那个巨大的箱子。胖胖的女主人,面无表情地说,回家吧,回家吧,晚上再来看。孩子们一哄而散,晚上看电视喽!
好不容易盼到晚上,孩子们早早地聚集在他家门口,各自找着来看电视的理由。主人把电视搬到院子里,放在桌子上,电视机用一块红布盖着。看电视的场面很严肃,像进行着某一个重要的会议,每个看电视的人都安静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坐在最前排的有几个大人和孩子,那该是提前来串门的,顺便就看电视了。看到精彩处,不时传来“嘿嘿”的笑声。倘若有谁还想议论一番剧情,影响到其他人的观看,白皙的女主人会立刻制止,“听你们说,还是听电视里人说!”看电视的场面瞬间恢复安静。
到夏家看电视的人渐渐的少了起来,一来是他家人高高在上的态度,再者是一种狭隘的自卑感,家里的大人严厉阻止自己的孩子到他家看电视。我也是一样。更多的时候,我会坐在我家院子里听电视里的声音,对着那台彩电充满着无尽的遐想。只是,事情发展到最后,夏家的女主人,竟然撇开了自己的彩电而去串门看别人家的黑白电视了。
最初看电视的经历似乎影响到我成年后的一些生活习惯。至今,我仍不喜欢看电视,即便看电视,也是把声音调到最小。这些是不是童年岁月留下的痕迹呢?
斗转星移,时间在村庄的空地上疯长。夏家的主人潜心地经营着自己的葡萄地,他家地里的葡萄收成年年最好,这让村民投来了一阵羡慕和探测。偶尔会悄悄地议论着他管理葡萄的妙诀,也会偷偷到他家葡萄地里去研究一番。但夏家的男主人依旧忠实于自己的沉默和专注。他家葡萄的收成依然年年是最好的。到后来,夏家在村子里越来越有影响力了,比如谁家和谁家有了矛盾,都会找他去评判一番,谁是谁非,他从来不会因为关系的疏近而偏袒哪一方。男主人被村民们推选为镇上的人大代表,又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偶尔也能在县人代会上代表村民发表一些心声。他每次到县上开会身着一身整齐干净的灰色中山装,脚穿一双黑布鞋。利落而又不失风度,当夏家的主人黑发长出白发的时候,低矮粗糙的土房子变成了砖房子,房子逐渐变高,而人在逐渐变矮。
“转转身,弯弯腰,就是几十年呀!”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夏家最先把土房子变成了砖房子。后来孩子到了外地工作,结婚成了家。他专门带着孩子到村里来办了一场宴席。他把砖房卖给了村里新入户的年轻人。用自己的积蓄给孩子们买了楼房,跟着孩子到城里去,看看大门,带带孙子。
现在,能回到村庄看看曾经住过的房子和收留他们的村庄,是夏家人最大的理想。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来了。来的人大多和走的人有着关系,或是自家的姐妹,或者家族里的亲戚。人走了,葡萄地还在,房屋还在,村庄的岁月还在。
逐趋萧条的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时候,其实它正在成为我们远方温暖的归宿。
3
对于孩童们更钟情于乡村荒野的夜晚。月光之下的那些微小的动静,在浩瀚无边的戈壁滩上,激发着孩童们的好奇心。那连成片的葡萄地,到了夜晚是另外一个城。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之下,风吹葡萄叶“沙沙”地响着,像翻书的声音。葡萄园是大地的书页。在葡萄地里经常会出现一些野生的动物,野兔子、乌鸦、猫头鹰。乌鸦和猫头鹰是最不受欢迎的。乌鸦一般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现,绕着村庄的上空,呱——呱地叫着。这时候,忙着做饭的人们,会从锅底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葡萄棍,对着乌鸦飞过的方向绕两圈,意思是让火来破解乌鸦可能会给这个村庄带来的晦气。
在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里,乌鸦及乌鸦的叫声,是对这个平和世界的一种宣战。
“丫头,快起来,你爸妈和Y家打起来了。”邻居李叔,把我叫了起来。我一听就愣了,正在睡午觉的我,像在梦游,想想平时父母与人为善,今天怎么会和别人大动干戈呢?李叔说:“傻孩子,快点去帮忙,他家人多着呢,又都是男孩子。”我一骨碌爬起来向着“响亮”的争吵声奔去。这是个小村庄,独立地凸现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戈壁荒滩上,五湖四海的人因为生活汇聚于此,他们先是以房屋的形式落脚,然后以田埂为界限,一家一家把生活和理想划开再连接着,他们通常把自己最小的利益以最大的力量来维护,让人觉得生分又亲切。因为这几十户的人家,把根紧紧地扎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有炊烟、有争端、有哭泣的地方。这样,戈壁荒滩的劲风才不会把他们单独地吹走。
我赶到了“事发”现场。狭窄的田埂和一渠正在流动的水,没有理会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一只铁锹横躺在进入葡萄地的入水口。显然,这次争端和这渠水有关。那声嘶力竭的争吵和谩骂声从平日里温和的嘴里蹦出来,仿佛是一个黑暗世界的出口。人性最深的黑暗,被一些利益激发,瞬间溃堤。我开始深深责怪这片贫瘠的土地,它干旱、匮乏,但又不失真实。我怕,真的怕极了!我怕对方那强悍的身躯和被激怒的表情,我怕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也会挥舞着木棍或拳头,仗着他们强大的气势一并向我的父母或我的身上袭来。但是,我无法躲避,只是站在这个圈子的外面,等待着赋予正义感的人们把那些强势于我父母的强者拉开。那是一个气息密集的场,空气中每一个分子之间的距离在不断地缩小,在各自的怨气没有完全疏解之前,公平和正义是很难插进去的。我只能大声地哭喊着。我看见妈妈那褪了色的衬衣被撕破,并渗出点点的血迹,那些不规则的破处,在向我示威说:“你看人家男孩子多!”。我突然觉得愤怒和屈辱!对面的Y家人,依然是拔张弩剑地等着下一轮的反击,那种胜利和挑衅的眼神,如刀刻般刺激着一个弱者奋不顾身的本能。我死死地抱住父母的双腿哀求他们不要再去还击了,毕竟我们是弱者!但是,我在对方胜利和挑衅的眼神里,也找到了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我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窜到Y家那个肥胖女人的面前,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胳膊,直到听到她的惨叫声才松开口,然后迅速躲到母亲的背后!
最后,我得到的是父母一顿严厉的训斥,他们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家不许掺和!”我委屈地大哭了一场。我开始怀疑,我家的这个“事件”是不是与乌鸦的叫声有关。我仔细回想几天之前的时光,根本没有去留意天上飞过的任何一种鸟类。也可能有一只乌鸦飞过,也可能没有。
像这样的“战争”在村庄建立之初,几乎成为家常便饭,有时因一条地埂而争执,因一个拦水坝而互不相让……天黑了又亮了,寒来暑往,村庄在一天天变小,我们的世界一天天变大。接着,我们一个接着一个从那个贫瘠的土地上相继走出,沿着不同的方向,到达不同的城市。当年那条颇具争端的田埂,越来越窄了。那块地先是被种上了小麦,又种过高粱和棉花,还栽过梨树,最后又换成了葡萄,葡萄地中间的田埂更加瘦小,几乎被踏平了。匍匐在葡萄架上的葡萄藤蔓越来越浓密,从葡萄地经过时,你只有弯下身子仔细辨认,才能辨认出哪一块地是自己家的。
曾经与父母刀戈相见的Y家,早已把手言欢。不知道是谁先找谁认的错。他们相约一起去给葡萄修枝打叉,各自讲着儿女的事情,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他们各自数着白发,从葡萄开墩,到葡萄盘枝填土,再到围着火炉看电视。
再次见面,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她问我的母亲这是你家的老几啊?母亲回答说,老大。在她们互相答问中,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在岁月的长河里,那个曾经被我视为“仇家”的人,早已忘记一个孩子对她的反击,她只是模糊地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与她眼前的这个我毫无关联。
村庄越来越像一位老人。尽管现在村村通、路路通,一些现代化的元素不断地装扮着村庄,但它依然现代不起来。村口的那棵椿树越长越老气。树已经长过了屋顶,树干粗壮,完全是一个居家男主人的形象了。灰白的尘土常年浮在叶面上,它不变的是高高挺起的姿态,这些树都是村里人随意插栽的,就像村里的人一样,他们是随意地聚集于此。走着走着,需要房屋就建造了,有了田地就停留了。
高大的椿树与低矮的土墙房屋成了鲜明的对比。树下屋子的主人已离开村子到街上去开馆子了。屋子离开了主人,像一个将被舍弃的老人,显得空荡和孤独。村口的那口老井,早已干枯,只是以井的形式存在着。这里曾经繁华一时,水桶与水桶的碰撞叮里哐啷声,水从水桶里晃荡出来,稀里哗啦撒泼到地面上的清脆声,伴着一些顽劣孩童们幸灾乐祸又肆无忌惮的笑声,汇集成一条涓涓的溪流流淌在岁月的丛林中。在夏天,夜幕降临时刻,人们刚从葡萄地里回来,他们扛着坎土曼、铁锹,或手里拿着铲子、剪刀,迎着夜幕中轻快的蛙鸣声,向着这口老井聚集,他们的衣服大多都是被汗水和泥土混色了,放下手里的工具,噗通一声跳到白花花的水里,“呀”的一声,回应着机井隆隆的抽水声……这一切应该都被这口老井默默地收藏着。等待我某个时刻想起它,就想起了另一个自己。
我们这一生在不断重复着自己,其实在重复着一条回家的路。我在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了许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并决定不再离开。隔三差五,会跟着父母,去看看老房子。母亲说,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鸟儿从村庄上面飞过。屋前的那棵杏树的杏子,很甜。屋后的桃树今年也开始结了。邻居家的桃子结的可好了,可惜没人来吃了。只有一些鸟儿来吃了。各种各样的鸟儿都有。那只背负着我不祥预言的乌鸦,回来过吗?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我跟着母亲走到屋后面,那一树盛开的桃花鲜亮无比,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女儿和那个山花烂漫的春天。不久的将来,我可能会在那里的一棵桃树之下,想起此刻。那么,白发苍苍的母亲心里还会想起她故乡的桃花吗?可能想不起来了。但她能像熟知葡萄生长的时令一样,清晰地记得我们姊妹人生的每一个成长的节点。直到长大成人后,每次离家和回家的具体日期。至于她的过去和曾经越来越久远了,最后与她自己一起成为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人人化为了尘土,也还是蓝图的一部分,和过去相似,也和未来相似。”我沉浸在遐思中,母亲突然大声说:“看,又长了一棵小桃树,把它移到县城吧,楼房门前还能再栽一棵小树。”年近七旬的母亲,说着就拿起铁锹就去挖那棵小桃树,像她当年和父亲在荒原上插栽葡萄一样的专注和欣喜。
创作随谈
“谁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卡尔维诺
鲁克沁是我的出生地。听父母说,我成为我的时候,是在江苏苏北的一个贫穷的小村庄里,而真正看见世界的模样是在鲁克沁。我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女子,黝黑的皮肤,两条粗黑的辫子,一双叠着双眼皮的大眼睛,家境良好。我的父亲家境贫寒,但一表人才,会吹笛子、拉二胡,写一手好字,学习成绩也不错。我的父母是同学。他们的结合于现在时尚的说法,是郎才女貌。父母结婚不久,就听说,有文化的人到新疆可以找到工作,可以当工人。从江苏到新疆,他们坐了半个月的火车。对于那段未知路途所经历的艰险,在讲给后辈们听的时候,也只轻描淡写地说着家常的事儿。每讲起那段经历,他们像一个穿越了无人涉足的原始森林探险者,在经历各种生命的考验之后,最终胜利地走了出来,这带着某种浪漫色彩的生命体验,成为父母之后教育子女的一个蓝本。
我们的家最初落脚在了鲁克沁镇柳中故城边。那时候,还不知那是一座古城,这黄土夯出来的土墙敦厚地立着,没有人去破坏它,人们围着这道城墙周围建造房屋,每天从古城的中间穿行而过,累了会倚在城墙脚的阴凉下歇一歇,古城不是别人的城,就是生活在这里人们的城。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习惯了在古城周围的生活,与这块陌生的土地开始了交流。我们从脚底坚实干涸的土地开始,一步一步丈量,一寸一寸用手触摸。直至把脚下的土地踩得扎实了,把手里的泥土摸得熟稔了,父辈的青春岁月就被消耗殆尽了。那些被消耗的汗水和时光被另外一些事物带走了,他们最终也没觉得失去了什么,依然是日复一日地劳作着,只是觉得自己的腿脚不好使唤了,走路越来越慢了,想要走的路越来越长了。他们停下了脚步,开始寻望着子女的背影。慢慢地习惯倚着门看着我们出门的方向,观望再观望。蹒跚的脚步颤巍巍地支撑着他们曾经健硕的身躯,他们像往常一样去往某一块葡萄地边,从家到葡萄地的距离,就是他们走过沧桑一生的距离。
我一直认为,如我父辈们无目标性的迁徙,自身带着无畏、决绝、激情和坚定,除了具有古希腊神话英雄的浪漫之外,还有一个时代精神影像的缩影。人们在贫困的生活压力下,激发着心灵的出走和探寻,打破了地域的疆界,人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他们以热爱生命的热忱,爱上了这片荒芜的土地,并带着艰辛的浪漫养育着称为“疆二代”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在无边界的荒原地区,毫无距离地相处着,又各自无限地疏离着。之后,我们沿着父辈们行走的方向,继续走着,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自豪地说,我是新疆人,我是鲁克沁人。对于我们祖籍的标识,已经陌生了。
父辈的一生在此安顿了。那么我们的一生将在哪里停留呢?
“新疆这个地方呦/也许不是白头偕老的妻子/却是终生难忘的情人”(周涛)这是每一个新疆人的终生理想,当然也是我的。一个理想的生成,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一定是有一段岁月镶嵌其中。
我的青年时代是一段混沌、无序、混乱的岁月,但却是最真实的时光。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被分配到鲁克沁镇的一所学校当老师。我每天看着那破旧的教室,面对着那尘土漫天的操场,只有望着天空发呆。这一切和我理想中的工作学习相背而行。我必须为沉入谷底的生活,找到一个出口。我经常会混入到那一群不分男女老少的老师们中间,在没有硬化的操场上,尘土飞扬地追着一枚掉了皮的篮球。奔跑在篮球场的人们肆意地笑着、跑着、流着汗。谁抢到篮球就投篮,这里没有性别、年龄之分,每一个人都会为那个掉了皮的篮球而全力以赴。当然,男老师的胜算更大一些,他们抢到了球会做一个优雅的投球动作,再将篮球投进篮筐,有时候可以投进,有时候投不进。女孩子们则双手抱着篮球加上一声尖叫,奋力地向天空抛去,大多时候,篮球连球筐也沾不到,却有着投进球的忘我快乐。我们把对生活的不满,置换成了对那个篮球筐的愤怒,全力投掷的不是一枚篮球,而是我们不得志的青春。那个简易的篮筐永远是一个姿态在等待着,天空通常蓝的让人沉醉,它又会把我的愤怒完整地还到我的手里。那段日子就像那枚掉了皮的篮球,偶尔有一场宏大的喧闹,更多时候是安静地躺在办公室的角落接受时光的洗礼。
同龄的姐妹和同学,各找各的路子。嫁人的嫁人,调动的调动,而我固执地拒绝这一切。每当放学之后,我就会怀揣着几本书,蹲到葡萄架下与这个世界谈判。世界可真安静啊,我能听到那些不知名的虫子爬行的声音,能听到葡萄叶子之间互相碰撞的声响,还会有几只莽撞的蚂蚁爬到我身上来,咬我一口,那微小的疼痛感瞬间让我回到了人间。慢慢地,那些书和世界最微小的事物们安抚了青春的躁动。直到有一天,我拿着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带着一种告别的仪式,再去那块葡萄地时,我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我的脑海里只有对校园新生活的联翩浮想。
在鲁克沁小镇,我没有一起共同成长的同伴或者朋友,我们大多都有同样的无奈和忧伤,每天面对泥土的侵袭,无法生活成一个女孩子的模样,我们互不搭理,各奔前程。时常又觉得有许多一起成长的同伴和朋友,我们走过了共同的路程,拥有了共同的记忆,并无可替代。无论我离开小镇多久,我再见它时,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齐聚,成为了一种平和的亲近,尽管小镇的风景早已物是人非。那曾经不安的、躁动的,无限渴望和向往的思绪,瞬间幻化成想用文字表达的欲望。与岁月无关,只与心灵有关。
在那段荒芜的青春时光里,我努力想象着我多年以后想要的生活的模样。但仅凭有限的学识和见识,我的理想是西西弗斯推的那块大石头,怎么推也推不到山顶,怎么推也推不到鲁克沁之外。而多年后,当我真正离开鲁克沁时,那曾经追寻的身影常常会在梦中出现。斑驳的古树影子下,一条悠长深邃的小巷,一个模糊的身影,像自己,又像别人。我会偶尔和那个身影相遇,一起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也会驻足去拉一拉挂在门旁生锈的铃铛。那个身影存在吗?存在或者不存在。我把人生最珍贵的时间遗落在了小镇。小镇即是我一生的青春。至今,我还认为有个身影隐藏在小镇的某一个角落,或一片杏林中或一片桃林中,他一定会在最美的景色中等待着我的归来。这大概就是文学给予我的指引吧。我会一直远远地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有时候是整个小镇的影子,有时候是我熟识的一个人。我只这样远远地看着。就这样五年、十年、二十年,那个身影一直在,我的文学之梦就在。于是,我记下了“在时光的锦书中/谁能留下谁的背影/在刹那/一秒/即是一生”。我无限感恩地珍藏着这一切,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人到中年之时,依然用文学的思维来为这个枯燥的世界命名,只要他是美好的,我们就以美和善来记述,只要它是阳光的,就敞开心扉,让阳光去驱除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