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娇
2019-11-14冯浩
冯 浩
一
磨盘村南场的六舅和外婆家的关系已出了五服,可用母亲的话说却是“门远,人近”。母亲这么说无疑充满了感情的因素,因为她是在六哥,也就是我六舅的背上长大的。许多年,母亲每次看望外婆,都要为我六舅准备一份礼。
磨盘村人长寿。八十几岁的六舅更是精神矍铄,我相信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能成为一个百岁寿星。
六舅有故事。我只要去磨盘村,大部分时间都在南场听六舅说他的“古经”。一次,我刻意地提到外婆绣的那幅刺绣。六舅说,这和你十二舅有关。他沉默片刻,先说从前。他说,从前呐,别看咱社员光景总是提上裤子寻不着腰,人总是蔫头巴脑,可只要北崖上那大喇叭一响,就像吸了大烟……有一阵子,你十二舅比吸了大烟还……如此,我才知道有很长一段时期,我傻十二舅冯承书的表现让我外婆五味杂陈,既高兴又心酸。因为十二舅每次奔着大喇叭的声音出去,再晃悠回来都要先兴致勃勃地喊娘,然后再手舞足蹈地重复几遍“江山多娇”这个成语。
彼时,我们舅舅外甥的唠叨正在继续,后院的驴子突然嗷嗷地喊叫六舅要草。六舅要去照看驴子,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旗杆院你奶那会已经快60 岁,是为你十二舅吧,才……六舅没说出来的是,外婆为我十二舅才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江山多娇》的刺绣。外婆也只是个寻常的人民公社的社员,谈不上什么有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她自嫁给我外公之后再没走出过中条山龙头,甚至巴岔湾。没错,外婆一生的视野里基本上只有巴岔湾四季轮回的风光。
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为棉花薅苗的外婆忽然发现我十二舅站在高高的崖头上,抱着大喇叭面对硕大的夕阳激情荡漾地一遍一遍喊话。
十二舅喊的正是“江山多娇”。
转瞬间,外婆满腹柔肠,格外伤感。没多久,歇晌的时候,她悄悄拐进丘陵上的另一条小路。后来,她攀上崖头才发现头发奓着披一身草屑的我十二舅。我十二舅咧着嘴,傻傻地笑。外婆就那么杵在那,看了会儿我十二舅,再看喇叭。正是这时候,喇叭唱起了秦腔。这伴奏太熟悉了,是秦腔当红小旦演员马友仙的《红灯记》唱段: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17年的教养恩深如海洋,
今日起……
秦腔旋律悠扬婉转。当马友仙“今日起”之后悲愤、慷慨激昂起来,外婆早已泪流满面。她开始注视河对面璀璨霞光中的潼关、华山。龙头人都知道,她曾是华阴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直到2017年,我才去了一次华阴,走访了一些老人,结果与想象的几乎一样,外婆的娘家从辉煌走向衰败的过程简直就是大清王朝的缩小版。
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外婆听着秦腔,抱着我十二舅,目光很快落在美丽的凤凰嘴。那是大雁迁徙途中歇脚的地方,就在巴岔湾的皱褶里。
如此,才有了那幅刺绣。我直到人生走过了一个甲子才发现,外婆当初手里攥着的不是绣花针而是一支神奇、浪漫的画笔。走近,瞬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一只雁,一匹小毛驴。当然,仅有一只孤独的雁,一匹非常小很容易被忽视的小毛驴。雁展翅飞翔,姿态浪漫。雁俯瞰着远方的潼关、华山、黄河、沟壑、小路、树木以及快乐的小毛驴……而更多的是无,是留白。多年后欣赏,的确感受到一种迎面扑来的浪漫气息。
难以想象,人生坎坷的外婆即使惆怅忧伤的时候,面对这个世界也仍充满着乐观。不过外婆的这种性格用磨盘村人的话说,是个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老太太。
2006年初冬,为外婆送终刚回到“旗杆院”,六舅冯承祖、八舅冯承家和十二舅冯承书三个人脑子都转筋了,中条山龙头人的杠头劲儿上来了,互相日天日地地骂开了。没几个回合,六舅面对八舅爆了粗话:“日驴,你日驴的一辈子都惦记这座江山!你凭啥?以为你还是丞相?”
如果三个舅没有弄出这个景儿,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江山的含义。
原来,龙头人自古就把家业称作江山。
那么,外婆的江山无疑是自己的“旗杆院”了。
我面对唾沫花子溅着,伸着脖子斗鸡一样眼看要动起手的三个舅,劝说了几句不顶事。反正外婆不在了,你们随便吧,谁把谁打死我也不管了。
我跑去再次欣赏外婆的刺绣。
正是那会儿,我第一次感觉外婆是怀念,追思并呼唤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外公。毫无疑问,透过这幅刺绣我捕捉到了外公的影子。
外公晚年养了一匹小毛驴,经常让我外婆骑着,由他牵出村绕上巴岔湾的小路,走亲戚,赶集会,瞧热闹……多么逍遥,其乐融融的画面啊!
二
外公的人生定格在戌子年,巴岔湾的秋天。
那年,上苍格外眷顾,使巴岔湾的秋天果实累累,遍地金黄。一日,东北场的八舅冯承家跑过来对我外公说,爹,去凤凰嘴看戏吧!好戏!这是八舅去了东北场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爹。结果,当外公与所有乡亲们兴致勃勃地到了凤凰嘴,却发现气氛不大对。回头再找我八舅,八舅已经站在台子中央。外公还在纳闷儿,就听谁在喊,哎,丞相要讲话啦!于是被人叫做“丞相”的八舅讲话了。后来八舅手那么一挥,大戏开场了。
就在不久前,老母亲还叨咕说,天啊,俺还真以为是唱大戏呢!哎,那会儿都知道凤凰嘴搭起了威风八面的土台子!
可根本不是唱戏。那会儿,我17 岁挎着盒子枪的八舅戳在台子中央,双手叉腰,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八舅讲完话之后,立马和我外公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这一重叠,像引爆雷电的阴阳两极,刹那间,视线里的火苗子犹如施了魔法似的嗖嗖窜上来。那全是亢奋的,疯癫了的,与外公生命一样源于一支血脉的冯姓家族人们,以及飞扬起来很像火苗的红缨子,红缨子裹着伸出去再抽回来把秋天的暖风撕成血色碎片的长矛子。
玉米、谷子、高粱以及豌豆黄豆绿豆,混杂着浓浓火谷草味道的阳光里,外公浑身上下开遍了绚丽的花朵。他仰天长笑,一个飞脚,把正在哆嗦的才四岁的我十二舅冯承书踹进人窝里。然后又捉住一支再次伸过来的矛子喊,旦娃,来呀!我外婆乳名叫旦娃。外婆早已魂飞魄散,听外公喊,匆忙跑过来了。那几步路上,外婆想,不就是见阎王爷吗?俺来啦,来啦!外公张开双臂,迎接了我外婆。他把矛子推了出去,又接住一支刚从自己大腿上拔出去的铁叉。接着,他打了一个旋子,身子扑下护住我娇小的外婆。
因为外公的庇护,外婆熬过了那个中午。
接下来,她一直活着。
这个“一直”,眨眼快60年了。日子已走在一个新世纪,才乐呵着说要见我外公。
外婆开始张罗自己的后事,张罗着忍不住笑了。因为,她发现我十二舅做啥基本都有模有样的。这样,外婆脚步都乱了:“哎,用不着娘牵挂啦!娃呀,往后可要把自个照顾好了啊! ”
公元2006年,在说半个多世纪前秋天某个晚上的事。那会儿,十二舅一边抚摸我外婆,一边抚摸我外公,一会儿又数天上的星星。就这样来回着,脑子变混沌了。外婆呢,结果还是受了伤,伤的是左臂,被铁叉的一个齿贯穿。
听外婆说话,十二舅亮亮地喊娘,娘——
外婆的泪儿扑簌下来,背过身去:“娃呀……娘要给南场你六哥丢个话儿,让他留个心,给你寻个合适的伴儿。”
当年瞭见冬天那会儿,外婆开始生豆芽,然后让十二舅为她搭把手,从土里刨出埋在地下不久的红萝卜、白萝卜,洗干净了。一盆一盆的土豆丝,还有莲藕啦木耳啦,白菜水条葱丝大蒜生姜啦……都准备妥当。做纸钱纸扎,纸钱攒下一叠一叠,接着又晾晒寿衣,甚至还预约了乐人响器班子。如果我十二舅精明,如果我有十二妗子,这都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其实,外婆也清楚自己的人生要走到头还有一段路。可不知怎么的,就在她继续做着杂七杂八的事情,从河对面潼关那边吹来一股凉风的时候,外婆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必须要见我外公去了。很快,当身子骨还硬朗的外婆走到后院这边,发现她和我十二舅养大的猪,也不吃不喝了。
一时间,外婆的表情既庄严又肃穆。
外婆环顾了一下宽敞的后院,面向朗朗的白日头跪下祈祷,老天爷,俺剩下的阳寿该给谁呢?外婆首先念叨了我母亲梅娃,我十二舅冯承书,南场老二也就是我叔伯六舅冯承祖……最后咬着牙说:“给老八! ”
外婆又说:“老天爷,就这样啦,俺再也不多说啦! ”
想不到我外婆会忽略了亲闺女亲儿子,以及南场那边无论血缘、感情都相对较近的侄儿,最终决定把剩下的阳寿给了二娘——外公的二姨太生下的我的八舅冯承家。
毫无疑问,冯承家生在旗杆院,也对着我外公喊过爹,当然是我的一个舅。尽管磨盘村里人甚至许多龙头人,都清楚他是张孝宽的种。
张孝宽最早是个土匪,1938年正月日本人相继占领蒲州、风陵渡之后当了杨子良游击队的手枪队长。
这事也不稀罕,用龙头人的话说,是张孝宽把他的崽儿下在我外公的“槽上”了。可龙头还有句话叫“没人敢在人家槽上认自己的马驹儿”。这里说的马驹儿,指的是崽娃。
2006年初冬一天的夜里,外婆的屋子里其乐融融。外婆和我母亲、我十二舅冯承书、南场六舅冯承祖、东北场八舅冯承家以及六妗子甜女等说着笑话。大家说着笑着,外婆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八,听三娘说一句,一辈子啦,也该悟出点啥吧?往后,啥江山啦还有杂七杂八的都别想啦,抬眼瞅瞅,总想着还有用吗?要想,想着怎么能多做些善事,多积些福! ” 外婆直到告别亲人之前脑子还非常好使。听外婆如是说,原来藏在八舅心里的秘密根本就瞒不了她。
外婆点拨了一下八舅,又说:“还有,可要把翠仙侍候好了。”
翠仙是我八妗子。
外婆继续说:“翠仙,可是活菩萨! 你想想,是不是有了翠仙,才算是个光景的?”毫无疑问,我外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唯一不放心的是我八舅。
就在八舅无所适从的时候,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我母亲惊叫:“哎,豆芽! ”原来,是豆芽在几只瓦罐里同时躁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母亲惶恐着叫了一声,正要掀起捂在瓦罐上的蓝花格子布,孰料那蓝花格子布自己嗖地一下飞了起来。接着,白生生的豆芽小虫子一样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爬出来了。
母亲惊叫:“娘哎,娘哎! ”
外婆大笑,抓起一把豆芽说:“梅娃,是你爹接娘来了! 快给娘穿衣,送娘上路! ”
几日后送外婆回来,八舅冯承家刚摘下孝帽就对我十二舅冯承书说:“老十二,哭啥?我三娘,是老喜丧! ”
泪眼婆娑还哼哼唧唧的十二舅戳在二门洞,突然大喊:“丞相,屁丞相! 你,活阎王,人贩子! ”
很早,乡亲们将八舅叫“丞相”,意思是说如果当时有皇上的话,他就是“丞相”了。日子继续走在冬天,八舅倒是不在乎我十二舅说的“丞相”“活阎王,人贩子”。人贩子,是说八舅曾把磨盘村许多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往阎王殿、地狱里送。
八舅最初也想就此打住,他说:“老十二,你不傻。算了,八哥不和你计较。”
六舅冯承祖跑过来,问:“咋啦?咋啦?”
十二舅再次强调:“屁丞相!活阎王,人贩子! ”
十二舅还没骂完,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臭狗屎!日驴,你日驴,强奸犯! ”
六舅忙捂住我十二舅的嘴,回头对八舅说:“没说,老十二啥都没说。”
六舅可能没料到,他这句话正是接下来打嘴仗的导火索。
八舅双手叉腰,显示出当年颐指气使的丞相气势:“鬼子六,老子耳朵还好使! ”
三
外公被张孝宽戴了绿帽子两年后,把我16 岁的外婆娶到炕头的。那天,花轿还没进村就有人叫我外婆三娘,不像大地方称三姨太。
走过2006年之后短短几年,磨盘村正儿八经喊我外婆三娘的也只剩下南场的冯承祖,以及原村支书冯承家。我仍一如既往地喊他们舅。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经常赖着不走,吃啦喝啦往往不是在南场北场就是东北场,和一帮前后被我叫个不停的哥呀姐呀的小人儿满村捉迷藏,还有斗鸡斗狗掏鸟窝什么的,平常遇见的任何一个成年女人都可能喊妗子,男人呢往往都是舅了。
磨盘村都姓冯,来自山东菏泽的梁山脚下,同一个祖宗。
六舅冯承祖是冯家延续到磨盘村南场的一支血脉。在南场,六舅冯承祖排行老二,所以往常只要八舅憋屈了忍无可忍了,会张口骂“二鬼”。依整个家族“承”字辈顺序排下来,冯承祖是老六,冯承家呢则是老八。
曾几何时,自磨盘村出了我外公这尊大佛,昙花一现,沉默百年之后在中条山龙头一带名声再次鹊起。有人曾眉开眼笑地对我十二舅说:“老十二你瞅瞅,这才是江山多娇呀!”十二舅呢,却很不屑:“江山易改!你们都走着瞧,江山易改!”至此,村里人才发现我十二舅已不再喊什么“江山多娇”,而是变成“江山易改”了。一日,六舅问十二舅:“老十二,还越来越长学问了,你究竟有病还是没病?”
无论如何,外婆的磨盘村让人大开眼界,一定要说“江山多娇”也不算夸张。除了东北场八舅那座破败的古董院子,都以“旗杆院”为参照,互相攀比着,辐射着咄咄逼人的时代气息。
可才十几年,现实却和我的舅家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初雄心勃勃打造的,结果只是“旗杆院”的陪衬,不过是守候在磨盘村的建筑而已。当然也有人,可常见的也就是在人生尽头踅摸的我两个舅。
出现这么个情况,是始料不及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定居在城市,磨盘村呢,有人说已经是一座豪华的活陵园。
事实是除了我八舅,其他人应该都不在乎了。
很难说从什么时候起,磨盘村的秋天不再像秋天。这里主要是说收秋种麦,节气到了,那些收割机、播种机让散布在许多城市的表亲们用现代化通讯工具遥控着,稀里哗啦都来了。所以,收获的日子与往常一样仍是四平八稳,该转悠的转悠,该谝一二三的依然如故。秋田里那累不死,也要脱两层皮的光景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这会儿,磨盘村焦虑的还有正戳在崖头上的六舅冯承祖和八舅冯承家。裹着黄河水湿热味道的西南风,一直怂恿着六舅下巴上那撮胡须,终于高高地翘了起来,像鸟儿飞翔中的一只翅膀。
“奶奶的! 老八,闲着不好?走,下棋! ”
八舅呢,正背了手踅摸。
“这个,这个……”
“还这个啥?”
“这个不行! 龟孙子,龟孙子! ”
“噢?你以为你是谁,还是磨盘村的老大?”
“二鬼,就你敢说老子的不是! ”
八舅说罢挺起胸脯,目光掠过重叠的丘陵沟壑,遥望辽阔的远方。
这几年,六舅都不知道,八舅几乎每天都要踅摸到北崖上那曾经挂喇叭的地方吼几嗓子。不是像唱歌的吊嗓门,是练习讲话,维持状态。
八舅一直很自信,七十几的时候那自信还在。现在,八舅很想说他几年前在巴岔湾遇着镇党委宁欣书记,宁欣书记对他说,冯老,身体还不错嘛,把余热发挥一下,应该没啥问题吧?于是,八舅更加自信。有一天,八舅甚至对六舅说过“国难思良将”这么一句话。他一定要做到磨盘村某天需要他站出来,而且能够站出来,至少脑子还好使。这没错,八舅脑子与年轻人相比不见得差。
六舅笑了:“就你……还真有这个念想?”
八舅说:“没错。”
“亏你能说出口! 老八,你不是人! 哼,先别说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是老十二说的臭狗屎! 那会儿你日——驴——老十二可亲眼看见了! ”
六舅是故意把其中的关键词拖长了。
六舅再说:“俺说错了?”
八舅喘着粗气。
六舅好像底虚了,说:“好,好!老八,说正经话。包括巴岔镇书记,包括磨盘村谁都认你。可俺已经瞭见了,用不了几年等这茬人都……你领导谁?就算你不死,又领导谁?领导俺?俺一脚早踩到奈何桥,说不准哪天会蹬了腿儿! ”
六舅手向远方一戳,继续说:“瞅瞅,马校长好像前几天还在那喊话,可这会儿人呢?咱磨盘村那一拨一拨接班人呢?”
视野里,那曾经的学校只剩下由荒草衬托的一些建筑,一根孤独的旗杆。
八舅目光留在那,仍无语。
六舅说:“挪个步呀,下盘棋! 奶奶的,来一回少一回了……”
八舅总算爆发了,拾起一个土块砸过去:“二鬼! 鬼子六! 你鬼子六说鬼话! 你说磨盘村没有就没有了?让你说,让你说! ”
六舅挨了打,说:“奶奶的,就算磨盘村热闹了,也轮不上你! ”
六舅顿了顿,又说:“奶奶的,醒一醒,巴岔镇姓宁的话别当真! 他是发现磨盘村年轻人能人都跑光了,对你才有那么一句话! 老八,你真的毫无自知之明?闭上眼把磨盘村数一数,你又算哪根葱?”
八舅冯承家人生注定有几次反复,每次倒霉都出现在他最辉煌最风光的时候,然后都必须在暗淡的日子里耐心期待着。第一次惊心动魄,人命关天,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再次呢,八舅无疑是从天堂一下子跌入地狱,那种狼狈还真像一个多年后我十二舅说的强奸犯。第一次发生在他当了几天“丞相”之后,上边看在他实在年轻,工作没把握好尺度,只进了几天学习班。多年后却为一个落魄的小叫花子没管住自个下半身,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第一次也就煎熬了不到10年,眼看要走进人民公社,八舅再次扬眉吐气,成为磨盘村说一不二的人。其实八舅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光更为远大,并不仅仅把“旗杆院”原来那个家当做“江山”,更是把整个磨盘村视为“江山”。“我的江山,我做主”,是八舅写在心里头的座右铭。
很早了,是凤凰嘴土台子还没拆掉的那年秋天,八舅觉得为所欲为的日子会永远这么走下去。于是他为自己制定了下一步目标,除掉我六舅和十二舅,然后杀回来占领“旗杆院”。
外公的院子叫“旗杆院”。
外公先后有了文武状元功名之后,朝廷在他家门前竖立了两面旗子。
外公为大清国奉献大半生才换来的高门大院在龙头名气很大,平常无论谁提起“旗杆院”都是无比神圣的表情。尤其是望子成龙的庄稼人,往往还在孩娃懵懂之际会找上门来,向我外公这位活神仙磕头,甚至悄悄在旗杆下抠一把黄土带回家当神明一样供着。
而八舅雄心勃勃的计划,伴随当年腊月的到来,政府及时颁布的纠错法令化为泡影。让他唯一欣慰的是,我聪明伶俐的十二舅傻了。傻了,也就是间接地朝目的地进了一步。
我傻十二舅可以忽略不计。我六舅呢,尽管他名份上基本与“旗杆院”无关,现实中却走得很近,更因为在本家族人脉很旺,所以碍事。这么,再剩下的也就是我外婆了。八舅一直寻找机会,机会却一次次错失,结果一直等到他为自己弄出了事。那事,用龙头人话说算烂事……那天,八舅拿土块砸了我六舅一下之后,一连几日,磨盘村的知了就集中在南场这棵大槐树上,没完没了地鼓噪。可鼓噪声丝毫不影响在树下玩象棋的我两个舅。仍很不愉快,八舅心中的怨气还没消化掉。所以几天下来,尽管有时候杀得难解难分,但互相并不说话,可永远保持沉默,又是不大可能的。这天,八舅见我六舅悔了一步棋,立马拍了一下棋桌。
“六哥,你别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 ”
“噢,找茬?”
“没错! ”
这回,是六舅说不出话了。
八舅再说:“问你,那会儿,就那会儿,在老子背后捅刀子的是不是你?”
六舅问:“是说这步棋……”
八舅打断说:“下个鸡巴棋算个事?哼,几十年了,老子把磨盘村筛来筛去的,考虑来考虑去,除了你不会再有谁! ”
瞅着凶神恶煞的八舅,六舅还是说不上话。
八舅说:“你说,要不,老子能走到这步?”
八舅纠结的还是多年前他下半身弄出的烂事。
这就要说到我八妗子。
如果磨盘村的日子能倒回去的话,想见个叫花子就太平常。可后来,一些人偶尔提起这个话题,会发现那么多恓惶都随日子走过,消逝在记忆里,结果只会提到后来还是做了我八妗子的翠仙。
追究起来,当年八舅是毁在我八妗子手上的,可他却不埋怨我八妗子,只痛恨向公社常书记告密的那个人。常书记是叫花子出身的老红军,最同情要饭的,一句话把八舅的村支书撸了。没遇上这档子事之前,磨盘村人人心里都清楚,谁要接支书的班恐怕要等到冯承家进棺材那会儿了。结果,是翠仙把八舅早早送到无底深渊,把磨盘村的一尊神仙弄成了一个贱人。一夜之间,八舅变得面目全非。在经历几代人之后,那与八舅相关的辉煌,听起来更像是传说。
好长时间,六舅冯承祖说:“既然你说起这一茬,也不瞒了,不想叫你驴日的等卧在棺材里还要琢磨,是俺见常书记的。咋,俺做错了?错了吗?”
多年的谜底戳穿,八舅倒一时没了话。
六舅接着说:“你一辈子就这么个东西,怨不得谁!俺问你,脱裤子那会儿也不觉得人家恓惶?”
八舅叫道:“闭嘴! 别说得这么恶心! ”
六舅说:“嗯,这会儿知道恶心了?恶心?人家才十四五岁,花骨朵一样的才叫你恶心啦! ”
当年就一碗饭,八舅把将来注定要做我八妗子的翠仙带回了家。
“给你说,若不是常书记缺心眼儿,我看一准把你驴日的判个十年八年的! 既然说开了,想你老脸也不怕丢人! 奶奶的,以为只有俺见了?眼里没有俺这个六哥,还有一磨盘村的下等人,贱人,亲眼见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么?那会儿,俺在你眼里也就一泡屎!你驴日的那个浪,整个龙头都听得见! ”
我八舅就这么盯着我六舅,转过身从南场后面攀上崖头,蹲在那里。
只要低下头,还能看见我六舅,听见我六舅说话。
六舅说:“无法无天! 你一辈子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
八舅心里嘀咕,这老不死的,如果当年在凤凰嘴也把他老东西戳了呢?六几年那阵子也把他老东西整死了呢?
“老八,别咒俺死! 俺死了,瞅瞅这光景,谁会陪你?”
“鬼子六,你是一泡屎! 死,咒你早点死,去南畔地! ”
“越咒越旺,俺总算活出味道了。奶奶的,老了老了,俺才活出了味道哇!呵,这味道,好哇——这才是江山多娇哇——”六舅说着,挪向门口那把孙子冯中国专门从北京给爷爷买回来的逍遥椅,身子往里面一放,舒服地闭上眼睛。
八舅说:“二鬼,鬼子六! ”
远方,什么旮旯里传来一阵驴叫。
六舅念念叨叨:“狗日的保新,卖醋回来喽! 醋喽! 酸溜溜的香醋喽! ”
至此,两个人好像才知道磨盘村还有个冯保新。
北场的冯保新祖上是开醋坊的,可中间隔了两代,直到新世纪才重新开张。
冯保新后来卖醋的交通工具是一挂驴车,仅两年光景,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然后,整个世界好像再找不下一头驴。不过,眼皮下我六舅冯承祖的后院就有。
冯保新想买,免谈。驴子养着,除了互相瞅瞅,偶尔牵上溜一圈基本没用,可我六舅不卖。如果说借嘛,倒是可以考虑。不要报酬,只一个条件,每天卖完醋必须把驴子还回来。
六舅宽敞的大院里,见天是他和驴。
这头驴,是六舅早先养的一头草驴的儿子。早先是生产队散伙那阵子,为心爱的草驴子,八舅会经常鬼使神差地去找六舅。
那会儿,八舅每次来都肯定要笑,还不白来,腋窝里总是夹着一把青草。
别以为八舅脸上总有活生生的笑,除了献媚草驴,其实他潜意识还总是一次一次地回到遥远的过去,一次一次地遗憾收拾人怎么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彼时,也只是挥一下手啊! 后来,八舅总算明白了,想占领“旗杆院”,六舅才是他最大的障碍。因为,好几次都能除掉我外婆,结果都一概莫名其妙地因想到六舅而心有余悸。
八舅最大的遗憾,要追溯到公元1974年春天的那个中午,八舅被巴岔人民公社的常书记一巴掌扇成贱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公社大院,决定立即除掉我六舅这个奸贼。也就是说,一开始八舅已经判断是我六舅告的密。
满腔怒火的八舅一路小跑,进村直接来到南场。六舅呢,恰好躺在炕上酣睡。八舅看看,脚底下也恰好有把斧子。可等斧子攥在手上,六舅睁眼了,也立马起来了,说,老八! 八舅说,六哥,俺来是想借你斧头使唤使唤……多好的机会啊,让八舅一想起来就非常遗憾。
而十多年后,两个人又开始显得亲密无间了,原因让常人不会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是八舅的确受不了六舅槽上那头草驴的诱惑。
六舅养的草驴,太苗条太漂亮了。真是不可思议,八舅只要瞭见草驴的影子就会年轻,会躁动。可想亲近,他首先必须和我六舅关系正常起来。
一天,八舅在巴岔湾的一个皱褶里遇着骑在驴背上的我六舅。
六舅下了驴背,瘸着腿走过来。
八舅说:“怎么,挨驴蹄子了?”
六舅脱了鞋子,亮出粗糙的大脚丫:“老八,你瞅瞅。”
脚后跟鼓出一个包。
八舅仔细瞅了说:“瘤子?”
六舅说:“对了,你又怎么晓得?呵,俺问你是问呛了。老八,是枪子儿。”
六舅中过日本人一枪,八舅是知道的。可是,八舅包括磨盘村谁都不知道,当年打在六舅大腿上的那颗子弹一直没有取出来,几十年里子弹就在腿上游走,走到脚后跟再走不动了。
八舅想了想说:“去巴岔镇。六哥,巴岔镇农科站老瞿他外甥是卫生院副院长,念书念的就是外科。”
八舅当村支书的时候,老翟是公社常书记的通讯员。
六舅说:“奶奶的,日他日本人奶奶! ”
两个老男人和草驴踅摸过身子,绕在巴岔湾的褶皱里。
八舅一会儿跟在后边,一会儿走在前边。不一会儿,六舅突然说:
“八弟,驴发情了。”
四
六舅身边没了我八舅,日子是无聊的。
六舅下意识地跑到北场冯保新家,看自己的驴。
院门大开,冯保新两口子却都没踪影。驴子拴在偏院,看见主人立马呜哇呜哇叫起来,六舅笑道:“你保新那干爹没良心的,也不给你找个媳妇儿。”六舅美美地吸吮了几下驴子和驴子粪便的气息,“狗日的,你干爹呢?”六舅每次来,都要戏谑说咱两家可是干亲啦。正念叨着,冯保新回来了。
冯保新问:“你惹着老八啦?”
“惹啦就惹啦,咋啦?能咋啦?”
“老六老八狗皮袜,气也是生闲气。痛痛快快,活几天算几天。”
“要气的话,早去南畔地了。嗯,老八怎么了?”
“圪蹴在南畔地,呜呜嚎呢。”
“驴日的,驴日的! ”
后来,六舅出来转了转,踩着大槐树上蝉的叫声,又转回南场的逍遥椅里。
六舅当然有自己的梦想,不过梦想多年后应该在子孙后代身上实现了,实现了却感觉没啥意思了。后来就算他们已在北京皇城根立住脚安了家,也没啥意思了。六舅对有了梦想的那天记忆很准确,民国25年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六舅让爹牵着手出了南场,来到我外婆家大门外,面对气派的门楼子和宏伟的清一色砖头砌成的高院墙,爹说,爹的话都记住了吧?六舅说,记住啦。
六舅是去接受现场启蒙教育,人生的目标不远,就在眼跟前。
南场不用说,过去我外婆的村子祭祖,所有人都进一个祠堂。当初老先人用扁担挑了崽娃从山东逃过来,在中条山龙头巴岔湾这个旮旯落脚。可多年后只有我外婆家脱颖而出。而南场一支呢,论精明、勤奋丝毫都不差,可偏偏命运不公,一路奋斗,一路却总差那么半步撵不上小康。
无论如何,六舅一直跟着日子走。
六舅眼看这辈子要到头了,身子仍然健硕,上坡攀崖一点也不在话下。唯一变化的是,几乎贯穿了一生的愿望不知不觉地没有了。每天,他除了准时把驴子送往北场冯保新家,剩下的光景基本就在门前这棵大槐树下和八舅下棋。
如有神助似的,倏忽间,转过来还是他两个老头儿。尽管总会发生些口角,甚至仇视,可一见面,眼眨巴眨巴,都暂且撂在脑后。可是,并不意味着从此风平浪静和和气气了。
现在,八舅赢了头一盘棋,正托着下巴乐呵,又听见驴子叫了。六舅顺口说:“奶奶的,就剩下保新的干儿子喽!”六舅似乎在抱怨总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磨盘村。孰料,六舅说着突然脑子转筋了,要寻事了,盯着八舅道:“像,像头驴哇!”八舅大约想起了曾经和那头草驴激情荡漾的浪漫,脸憋得通红,没吭气重新开始布棋。
六舅来劲了,完全是一种不把八舅羞死誓不罢休的样子:“鸡巴,俺那驴,在你眼里是七仙女,还是西施貂蝉?”
八舅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六舅却仍穷追猛打,刀刀见红:“俺只是弄不懂那多年,在人前你真好意思抬起头?走路下巴还能往上翘了?在大会上,北崖喇叭上人五人六装腔作势讲话?还风风光光隔三岔五地在庙堂上出头露脸?老八,你结果,奶奶的就是个日驴的! ”
八舅终于忍无可忍,一下掀翻棋桌,歪着脖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这次,他好像真把六舅当做了恶魔。
“老二鬼,别总说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
六舅瞅着八舅的背影还不松口:“是个日驴的,日驴的! ”
八舅又气冲冲地折回来:“再说一头撞死你! ”
六舅说:“嘿,不是门缝里看你,你没胆!日驴的,咋了?”
八舅头还真撞过来了。
可那亮晃晃的脑壳快接近六舅的时候,却迟疑了。
六舅说:“上呀,上来呀! ”
八舅说:“别逼俺,以为俺不敢?”
六舅说:“不敢,不敢,就是小看了你! ”
八舅说:“一辈子啦,俺都想弄死你! ”
六舅说:“奶奶的,当老子不知道?那会儿你拿上斧头,要劈了老子! 好哇,机会又来了对吧?来! 不来才是日驴的! ”
面对气势逼人的六舅,八舅突然心怯了,想找个台阶下,东北场那边及时地传来女人清脆的尖叫:“承家哎——”
八舅说:“不值!弄死你不值!临了你老东西还想讹俺一把?给你说,没门!走了,翠仙喊俺呢! ”
说起来,翠仙好像命里注定不该做我的八妗子,确实有点蹊跷。八舅自那遥远的戌子年的秋天被人称作“丞相”,十年二十年都没人愿意给他做媒,甚至在他再次风光起来的年代,也没一个女人肯把这辈子托付给他。八舅这辈子等的女人,还是翠仙。1970年代即将走完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的翠仙又出现在磨盘村,然后就嫁给我八舅。让人唏嘘的是没几年,曾经鲜活的高挑漂亮的翠仙就消失在磨盘村人的记忆里了,哪怕经常能听见那纯美的、依然充满少女韵味的呼唤。她生下我表弟冯兴运就卧在炕上起不来了,究竟什么病,西安的大医院也检查不出,大夫也说不清。多年走过,证明患上这种怪病相当于判了死刑了。
在世上过日子,别人家偶尔有点不顺心不如意也属平常,不离谱,可八舅冯承家的光景因为我八妗子,雪上加霜,变得一塌糊涂。
再一次引起今天这场不愉快的六舅心情很郁闷,很快,他又发现我八舅的背影同样很郁闷。他郁闷着背了手开始绕南场走,结果戳在了南场后面的崖头上。
仍是秋玉米。叶子开始泛黄的秋玉米在视野里上下起伏,波浪滔滔地跑向远方。眨眼间,伴随远方玉米叶子的涌动,扑过来一股热辣辣的气息。六舅迫不及待地贪婪地追逐这种熟悉的,一生都在渴望的气息,不多会儿,那许多许多消逝了的日子,甚至激烈的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弹声,同样波浪滔滔地涌过来包裹住六舅。六舅挣扎了几下,抽噎了几下,呜呜大哭起来,哭过了咆哮道,老八你野种算个臭狗屎! 还有狗日的张孝宽狗日的日本人你们来呀!六舅一辈子走到这会儿,总算疯了。
这会儿,六舅偏偏想起了张孝宽和日本人。
日本人来了,眼看杨子良的手枪队长张孝宽在我外公面前,还有外公的二姨太,也就是我的二外婆面前更加有恃无恐,更加嚣张,多年一直奋斗的南场有了深深的危机感,考虑对策了。很快作出一个结论,没有枪杆子,将来家业真的大了也无用。于是南场我的这位叔外公,叹了一阵子气之后说,咱南场必须有个当兵的,拿枪的。身边的女人,也是我的一位外婆说,对,当了兵,有杆枪,他谁还敢这么欺负咱?我的这位外婆似乎又想起早把性命撂在风陵渡的大儿子冯承礼,又说,当兵拿上枪,更怕……娃呀,爹娘可不能再没了你呀!
磨盘村南场老大也就是我的三舅冯承礼,日本人还在娘子关那边的时候,参加了晋南牺盟会组织的自卫队。可结果呢,当日本人拿下蒲州次日进犯风陵渡与自卫队交火,第一仗三舅冯承礼就把性命弄丢了。
日本人惹不起,打日本人的张孝宽也惹不起。
南场最后还是达成一致,六舅冯承祖去掌握枪杆子。
六舅走出南场,是奔着河对岸潼关的国军去的,这个决策是我叔外公作出的,因为他坚定地认为国军迟早会打过来。
赴潼关是绝对的冒险行动,所以六舅冯承祖决定路过舜南村的时候,无论如何要进村一趟,和还没过门的媳妇儿甜女会一面。因为直到这会儿,六舅还没见过我六妗子甜女。
南场六妗子甜女比我六舅大两岁,比我外婆晚走三年,是公元2009年腊月去世的。六妗子说话声音很好听,别看平常不紧不慢的,可绰起农具就像一只豹子。在生产队的丘陵上播种小麦,或者某个旮旯燥热的玉米地里,六妗子想起来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呀,咋只结兴进一个果果儿?大表哥冯兴进,是六舅和六妗子结的果果儿。
六舅六妗子也想多子多福儿女成群,可大半个世纪前那天中午在舜南村西的黄土沟里,六妗子让六舅把儿子冯兴进种入自己身体,并顺利地生产之后,许多年肚子再也没惹人注意过。用她那一茬人一句玩笑话说,是当年六舅在雪花山小鬼子进攻杨司令那晚,受了惊吓,把一辈子的精气全丢了。受惊无疑是事实,对六舅来说甚至是一次世界末日的经历,可到后来六舅与六妗子过上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没再添一男半女是因为把精气丢在雪花山肯定有些夸张。
彼时,六妗子拎一把镰刀在丘陵间的小路上走着,与肩膀上搭着褡裢的六舅相遇了。已经错身过去了,却同时回过头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六舅的喊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甜女——那个秋高气爽的中午,六舅和六妗子在舜南村西的黄土沟里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这无疑是属于六舅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就在这天下午,当他在距风陵渡只剩下半里地遇到一股小鬼子之后,仍在持续回味的爱情味道立马荡然无存。最初六舅没有识别出是小鬼子,因为那些小鬼子牵着几匹骡子和几头驴。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可跑已来不及了。
这就要说到活跃在我们龙头的一支抗日武装了,为首的正是风陵渡的杨子良。彼时,杨子良刚成功地端了小鬼子的匼河据点。时至今日,那场战斗许多老人们想起来还称作匼河战役。战役结束后,杨子良在匼河村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小鬼子当然是寻找杨子良的,没找见杨子良就在匼河村发了一阵威风,杀了几个固执地守在家的老人,拉上几条牲口出了村便遇见我六舅。
别看我六舅正是当兵的好年华,可手上的老茧让小鬼子认为他的确是个庄稼人。还有,当驮着小钢炮的骡子和驮着弹药箱子的驴子不肯听话时,小鬼子让我六舅吆喝着试试,六舅一上手就把骡子驴子搞定了。
小鬼子要他吆喝骡子和驴,说等消灭了杨子良,骡子和驴让他随便挑。
小鬼子与杨子良交上火是次日的黄昏。战斗打响即将进入高潮,日军想不到杨子良一直在暗中与自己周旋,并寻机打自己的阻击,还有迫击炮、歪把子机枪。更要命的是战场所有好地形都被杨子良占据了,小鬼子采取强攻的战术换来的是几十具尸体。接下来,小鬼子商量采取什么战术才能拿下杨子良,六舅便利用这个机会,悄悄隐入草丛溜走了。
五
侍候罢翠仙,八舅出了屋子,看了会儿几只正在椿树上叽喳的喜鹊,顺手拿了几天前从外面捡回来放在窗台上的一条破皮带,扔了出去。
春天、夏天、再到秋天,喜鹊们天天在视线里飞来飞去地叽喳。八舅发现喜鹊又飞了回来,好像有什么喜事,还必须要告诉给他。椿树的枝头跳跃着叽喳的叫声,八舅看着听着没脾气了。
再耐心等会儿,他知道正是今天,儿子冯兴运为自个娶了媳妇韩六梅。
冯兴运是骑着没了排气管的,发动起来整个龙头都能听见的摩托车把韩六梅驮回家的。八舅左一眼右一眼地瞧韩六梅,问六梅姓什么,冯兴运说不知道。问六梅,六梅说姓韩。八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再问六梅是哪的人,六梅说二十八里铺的。八舅听着村名字拗口,再问六梅你是哪个县的,六梅还说是二十八里铺的。八舅又问六梅你是哪个省的,六梅回答还是二十八里铺。继续问六梅年龄,六梅说三十三了。八舅说,你才33 岁?
六梅说:“爹,你看俺还嫌小?”
八舅发现冯兴运要把六梅往屋子里扯,忙道:“娃,咋弄这么个人做媳妇?”
“爹,你说,她是女人不?”
“爹不是瞎子。”
“爹,问你她是女人不?”
“当然是女人。”
“这不就对了?”
表弟冯兴运和六梅进了屋子,反手即把门插上。没多大工夫,八舅还戳在椿树下,屋子里山摇地动地折腾开了。
八舅苦笑一下出了家,站了站,再走远些,开始巡视这座当年我外公为二姨太母子建造的院子。现在,四周还都是砖墙,不过已很破败了,上边长着稀稀落落的火谷草,火谷草贪婪地蹭着两边别人家的墙,再往上看是人家的阳台,铝合金封闭的阳台让阳光照着,游动着璀璨的如梦如幻的风景。八舅就想去那转转,找个人说说话,走了走却没遇上什么人。
是啊,磨盘村除了老十二、老六、冯保新还有那头……驴……
驴……这会儿没准老六正在骂俺日驴的!
老二,鬼子六哇!
其实,日驴这脏话,已经离开故土的几辈人都骂过,最初只是在背地叨咕,后来不知哪天干脆指着脊梁羞辱。八舅想着,骂出了口,妖人!
早在八舅心目中定了位的妖人都不在了,都住在城市了。
那一茬一茬妖人,大约认为我八舅应该耳背。事实上是忽略了,时至今日,我八舅身子骨与活成精怪的六舅一样好,尤其是耳朵还好使。
八舅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他身子刚顺着崖头的一棵歪脖子老榆树蹲下,看见不远处在玉米地边转悠的我六舅。
“二鬼,鬼子六! ”八舅喊罢,吃惊自己怎么就喊了?
六舅的注意力被一只嗡嗡叫的黑屁股蜂老子吸引住,根本没听见八舅在喊他。八舅呢,鬼使神差地重新站起,走过去。
六舅仰着脖子,眼眯缝着把那只黑屁股蜂老子一直送到玉米地。
六舅说:“蜂老子,葫芦豹!老八,知道么,是葫芦豹! ”
八舅说:“我又不傻。”
六舅一脸的挑衅,口气仍是咄咄逼人。
“转来转去还是咱两个,是不?可俺还要说你个日驴的,要不是你那个驴日的姓张的爹欺负‘旗杆院’,俺爹俺娘也不想啥枪杆子,当然俺也不会那么惨!不过话又说回来,还得给蜂老子葫芦豹磕个头,是咱龙头的蜂老子葫芦豹,它当然要向着咱,不会偏向小鬼子!”
这好几天,六舅一直陷在那久远的历史里出不来。
八舅说:“是哪朝话?先问你,蜂,鸡巴不就是个蜂?喊它老子,疯了?”
六舅说:“蜂老子就是蜂老子,蜂老子救过你六哥的命! ”
八舅苦笑道:“是说小鬼子?”六舅说:“对了,你个驴日的,不是小鬼子还会是谁?对了,没有谁,俺只对你六嫂子说过……”说着,六舅话题一转,“老八,兴运把媳妇接回了吧?”八舅顿了一下,好像终于发现我六舅原来很慈祥很善良,说:“对。”六舅说:“这样好。老八,还记不记得三娘的话?在这世上过日子,得有个女人。眼下嘛,只要多动动脑筋,别惦记在城里还是乡下,只要手脚勤快些,好光景不会远!只要有兴运,这世上就有磨盘村!哼,到时候,那帮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王八蛋不回来就别回来,整个磨盘村都是咱兴运的! ”这么多年,六舅还真学了不少不该是他这辈人掌握的新词儿。
六舅几句话却把八舅说哭了。
“驴日的,原来就这出息?”
六舅说着,走开了。
不大一会儿,六舅指着远方中条山的一个岔口说:“老八,瞅瞅,就是那! ”
八舅跟过来问:“那是哪?”
六舅说:“小鬼子呀! 给你说,俺那会儿……”
那会儿,当然很远了。那会儿,六舅钻入草丛走了好久小鬼子都没发觉。小鬼子追上来首先不是发现人不见了,而是驴子不见了。那会儿小鬼子已重新做了部署,即将攻击杨子良的时候发现骡子还在,几匹驮弹药的驴子没了。这对一支正在战斗的队伍来说,当然是相当要命的事。
驮弹药的驴子是沿六舅逃跑的路线走掉的。
后来,小鬼子派出的几个兵快追上驴子,驴子们也快接近我六舅,而我六舅呢,同样要接近那个山岔。小鬼子发现了我六舅,立马开枪封锁了山岔。六舅吓得趴下之后,驴子却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跑过来还亢奋地呜哇呜哇大叫。六舅朝驴子们咆哮,快跑,快跑呀!
子弹在六舅的视野里飞舞,可他很快发现那不只是子弹还有葫芦豹,中条山独有的一种蜂,生来有一个硕大的黑屁股,惹怒了会把人往死里蜇。这会儿,葫芦豹在小鬼子的枪声中纷纷归巢了,那巢挂在一棵娑罗树的枝头,有一只木桶大。
六舅站起来,高举起双手喊,太君,太君。
六舅巧妙地钻了小鬼子停止射击的空当,爬上娑罗树,先用上衣包住蜂巢,再摘下来,然后将蜂巢投向日军。趁小鬼子懵了头,被蜇得哇哇乱叫,六舅吆喝着驴子走过了山岔。
至此,他不敢再回龙头,在中条山里转,转到后来一天的傍晚时分,才发觉不知不觉走进另一个更大的战场。
对于我们家乡来说,这是当年与日军进行的一场十分惨烈的战事。日军集中驻晋南几乎所有的部队,彻底击垮依中条山雪花山为根据地的杨振邦。战后半个月,顺雪花山飘下来的雾气是红的,汩汩流下来的涧水更是红的。
家乡抗日战争爆发的当年,杨振邦揭竿而起,只有几十个人的时候,就袭击了日军的飞机场。从1938年秋天到1943年秋天,杨振邦在与日军的一次次较量中壮大,鼎盛时期有五六千人马。多年走过,有专家研究当年日军攻破娘子关,顺利拿下太原然后乘胜南下,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几乎没付什么代价便占领了晋南。
当时无论怎么躲,哪都是枪声爆炸声,几头成长在战乱中的驴子反而不惊慌了,跑过来安慰我六舅。至此,六舅一辈子爱上了驴子。六舅蹭着驴脑袋说,奶奶的,六爷到雪花山啦,走,走,就往那走! 六舅不知道,一头撞进的地方正好是杨振邦的司令部。
杨振邦部队与日军死缠烂打了一天一夜,已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
六舅一见杨振邦就说,报告杨司令,俺是冯承祖,南场的冯承祖!
八舅吃地笑了一声:“杨振邦认识你?你老二鬼是个屁! ”
六舅说:“屁?好,俺是个屁。知道么,二爷这个屁可办了大事!要不是那几箱子弹,杨司令打不了阻击,一准让小日本给灭在雪花山,退不到菜园。”
八舅说:“菜园子?”
六舅说:“不是菜园子,是菜园镇,河南的菜园镇,离瓦岗寨不远。给你老八说,俺还跟着杨司令去了一回瓦岗寨。”
六舅目光伸向燥热的秋田里,玉米地边。两只喜鹊叽喳着飞来,又倏尔飞离。
六
表弟冯兴运很快不对劲了,一到白天就无精打采,蔫巴巴像换了个人,地里熟了的玉米也懒得去操心。倏忽间,各种机器稀里哗啦地来了,然后把旮旮旯旯里的玉米收了,卖了。冯兴运呢,还卧在炕上呼呼大睡。八舅觉得必须劝劝韩六梅,可咋张这个口?找个人来帮他劝劝,可又找谁?又对谁怎么说?不过这事要难倒八舅,那不是八舅了。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八舅决定自己找韩六梅。
面对韩六梅,八舅板着面孔说:“六梅,你该心疼心疼兴运。”六梅说:“谁的男人谁不心疼呀。”八舅说:“听爹说,这日子长着哩。这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会过完了的。”六梅嗲声嗲气,女人味十足:“爹哎,这日子多着呢,还能说过完就完吗?嗯,爹你说哪朝哪代哪一档子事?”八舅心一横,戳破了说:“好六梅呀……是你们被窝里的事呀。”六梅明白了:“俺管自己也管不住,还管兴运?”后来,八舅戳在原地,不知道六梅又做啥去了,人一会儿从家里出来,一会儿又走回去。
八舅跑进屋子,拿小笤帚拍了拍冯兴运的屁股。冯兴运嘟哝说:“爹,你积点德,行么?”
结果八舅跑到大路上,想去找我六舅说说话,可走了几步却下意识地站住。原来,视野里出现了一匹受惊的驴子,驴子呜哇呜哇叫着飞跑,冯保新死死拽着缰绳……驴、车子、冯保新隐入沟岔不见了,再见的时候只剩下驴子和车子。
继续看,看着,驴子从崖下冒出来。驴子喘了喘气,悠悠地走近八舅,然后瞅瞅,像见了亲爹似的蹭住八舅。夕阳下,只看这幅人和驴的画面,是祥和的,温馨的。也的确,八舅想起了那头草驴。
八舅也真是不可理喻,我只能说他变态。
还是他陪我六舅去巴岔镇卫生院取脚后跟里面的子弹那天,安顿好我六舅,大夫说还得做些术前准备。于是六舅说,八弟,你干脆……接着是向我八舅交待把驴子牵着去巴岔镇配种站了。当然,八舅去了。不想到了地方,师傅却说下午来吧。结果,八舅牵着草驴在镇子上转,转午了吃了碗羊杂碎。那会儿,人撂下碗刚站起来,草驴咴儿咴儿叫了声,跑开了。
已经是这一天的午后,阳光正美。朗朗的阳光下,八舅让草驴牵着走。后来发生的事,是草驴勾引我八舅,而并非我八舅一定要干龌龊事。
草驴一直出了巴岔镇,进了巴岔湾。一个山皱褶里,草驴停下嗅了嗅,回眸朝我八舅一笑。没错,是一笑。其实,只要谁有机会发现一头驴眼睛是这么轻轻地眯在一起,首先想到的是笑容,甚至是一个妩媚淫荡的笑容。
接下来我八舅,就不是我八舅了,草驴也不是草驴了。怎么说呢,该是一对热恋的情侣了。
这得提起我十二舅冯承书。
那阵子,我外婆重新做起少女时期就拿手的刺绣活,绣前面说过的那幅“江山多娇”。外婆绣着,绿线没了。那个午后,外婆打发我十二舅去巴岔镇买绿线,十二舅走的是近路,走着走着勾头往下一看……十二舅再混沌,也还是看明白了,无论如何,也该是驴和驴啊! 十二舅明白了,也记住了。
那天晚上,我十二舅满村乱转,转着是要说话,要说话却又表述不清。十二舅哇啦哇啦,接连喊了几天。
现在,八舅表情是肃穆的,是耐人寻味的。不大工夫,冯保新从刚才驴子冒出的地方再现了。冯保新灰头土脸,衣服也扯烂了,还黏着许多刺藜。
冯保新气咻咻地踹了驴子一脚:“这驴日的! ”
八舅神色立马不对了,恶狠狠瞅着冯保新。
冯保新失魂落魄地喊了声“娘哎”撒丫子跑了。
说归说,这个秋季注定是我表弟冯兴运走向灿烂未来的转折点。玉米,算上夏季十几亩麦子,以及麦子地套种的一茬西瓜,合计在一起收入非常可观。还有意外的惊喜,巴岔镇的什么人不知道要干啥,反正是要急着处理机动三轮车,价钱贱得跟卖白菜一样。冯兴运买了那小三轮,当下就开到风陵渡,改装成一辆小汽车。
接着,冯兴运拉着我八舅,媳妇韩六梅,还有多年没出过门的娘翠仙,满世界转。过河逛了潼关城,又去临潼参观了兵马俑。
这天,八舅心情极佳,来南场见了我六舅,先笑了笑,说:“嗯,翠仙,好多了。”
六舅说:“好,好! 八弟,这光景……早先的不想了,还是从头过起吧! ”
可偏偏是这天下午,傍晚时分,我表弟冯兴运乐极生悲,把改装的小汽车开进深沟。两个人都死了,车也毁了。
七
一晃,几年过去了。
这年春节,我表哥冯兴进一家子回到磨盘村南场,和我六舅住了较长一段日子。中秋节,他和儿子冯中国又回来了。表哥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六舅命他为东北场我八舅装空调。表哥是个大孝子,只要我六舅说话,从不问原因,说装立马就装,一个电话搞定。表哥这次回来,是计划不走了。六舅明白,这是要侍奉他了,要把他侍奉到磨盘村的陵园南畔地。
六舅说放心,你爹一时片刻还去不了,还是早些回京城,享你的清福吧。
六舅的孙子冯中国生在长在北京,读的也是北京的大学,上班就在著名的中关村,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老家刚问候了老祖宗,搬来梯子上上下下地检查和调整春节那阵装的若干个摄像头。六舅不管,也不理会。冯中国忙完了才说:“爷,以后和我八爷爷不要再吵了,再骂了。和气不好?和谐不好?”六舅说:“噢,和你八爷爷不和谐,你也知道?”冯中国笑道:“爷爷,你上厕所也知道。”
是冬天了。
冬天了,我瘫痪多年的八妗子翠仙差不多是个正常人了。又不大好解释,八妗子的突然变化竟和我十二舅有关。八舅承受了那么大的打击,那么一场浩劫之后的这几年,首先是十二舅经常来了。说经常来,给人感觉主要是陪我苦难的八妗子。后来不是陪坐,是来拯救我八妗子。一次,八妗子让我十二舅把她的腿挪一挪。于是,我十二舅小拇指上那又长又尖的指甲,无意间在我八妗子的脚掌心挠了一下。就这个无意的动作,也不知触动了什么穴位,八妗子骤然间跳起来了,让我十二舅继续挠。结果没几天,十二舅把她挠下了炕,出了屋子,还绕着院子里的椿树走了好几圈。
八妗子重生了。
接下来的日子,八妗子的状况进一步好转,好像还与一只大雁有关。大雁是受了伤的大雁,结果八妗子好像见了亲娘,亲得不得了。八舅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的,八妗子呢,几乎整天和大雁厮磨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话。
受伤的大雁是我十二舅在凤凰嘴发现的,他想弄回家,可没那个本事,只是把情况说给我八舅。于是,已下决心做一件善事的八舅来南场见我六舅。
那天傍晚,八舅是和六舅商量去凤凰嘴把那只受伤的大雁弄回来的。
八舅说他白天去了,那雁也不知是让爹妈还是同伴看护着,凶得很,根本近不了身。六舅让八舅又重复一遍,才问:
“老八……看样,你是个善人了?”
“别唠叨啦! 给句话,去还是不去?”
“去! ”
六舅取来一只马灯,卸掉脏兮兮的灯罩,用抹布擦拭。就这会儿,电话响了。电话是冯中国打来的,他问:“爷爷这么晚了,想干啥?”六舅说:“噢,干啥?爷没个事啦?”冯中国说:“有多重大的事情,必须晚上办?”六舅呵呵笑道:“你以为爷爷不中用了?中国呀,和你爹不是能看见吗?给他们说说,想看扫地雷,还是飞脚?旋子?”
六舅说的几个名堂,都是当年春节闹地故事的时候,喜欢显日能的愣头青们表演的花哨动作。六舅也不全是瞎吹,早先村里闹地故事,也就是红火,一定是主角,一定英武得很。
六舅放下电话:“走。”
可没抬脚,电话又响了。
“爷爷你脑子真不够使了吗?手边不是有电筒吗?我都看见啦! ”
“奶奶的,还是俺孙子……”
磨盘村的凤凰嘴,千年万年就是大雁迁徙途中歇息的地方。到地方,得拐几个弯,上下几个坡。这样,六舅和八舅一边说话,一边拐来拐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
“六哥,其实你不知道,当年解放军打下宝鸡,俺想当兵,你二娘撵过河死活拦住不让去。六哥你说,俺要是去了呢?你说说,真去了呢?”
当年,八舅作为支前民工帮解放军拿下运城,接着又随军过黄河加入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役。
“去了,没准也就挨了枪子儿。八弟,你抬过担架见过战场没错,可大炮轰轰响,枪子呼呼飞的景儿,嗨,嗨……”
“六哥你也是雪花山那一仗……”
“八弟总小瞧那一仗! 杨司令把小鬼子,嘿,打得……都打愣了,打傻了。奶奶的,还他奶奶的拍手呢! 八弟,没听说过吧?小鬼子还拍手叫好哇!六哥算长了见识,这辈子经那么一回,也没白活! ”
六舅说的是事实。几十年前,驴子们驮的几箱子弹可真是顶了大事。那一阵,小鬼子知道杨振邦没了弹药,正可劲往上冲呢。结果,用六舅话说是——当然把他小鬼子打得那个恓惶,没法说。
“哪……杨振邦咋还跑了?过河跑菜园镇了?”
六舅瞅着满天的星星笑了。
“说话就到了第二年,小鬼子还想过河,走潼关,上西安吃羊肉泡馍,去西凉吃拉面,可没后劲了……嗯,八弟,听着没?”八舅道:“六哥,听着呢。”六舅道:“人这辈子呀,能说的多,藏在心里不能说的也多。奶奶的,啥当兵不当兵的……不过,你要是当了兵,凤凰嘴还会搭起土台子吗?你能叫了丞相吗?磨盘村后来那几十年还有没有那么些烂事……算啦,再别瞎想瞎说啦……还是好好活着吧。嗯,咱三娘临走念叨的话还……”
去凤凰嘴的最后一段路,相对年轻的时候来说要难走,可还是走完了。
六舅八舅不再吭声,喘着气往上爬,上面是凤凰嘴。凤凰嘴,后来生产队时期又叫“十八亩地”。这么叫,也因为是磨盘村最大的一个地块。迁徙的大雁把休整的地点选在这里很科学,基本不怎么受人类干扰。当然,不包括非常时期,比如搭起土台子那年,就不知道它们在哪歇的脚。
六舅在最能吃又吃不饱的年纪来这里捉过大雁,并且每一次都没空过手。
刚才,以为六舅要带马灯,忘了电筒是不大对的。马灯除了路上给个光,更是捕获大雁的重要道具。大雁聪明,警惕性很高,不会集体睡大觉,时刻都有一个站岗放哨的。
六舅还是崽娃吧,就弄清大雁的秘密了。雁群不是有负责站岗的吗?谁发现自己快进入雁群的视野,就用衣服把马灯迅速藏起来。这是欺负和迷惑那站岗的倒霉蛋,手法很简单,再把马灯一晃,又让衣服遮住。“哨兵”呢必然要报警,然后雁群立马就醒来了,睁眼觉得并没啥异常,会继续睡觉。这会儿,再亮马灯。如此反复若干次,雁群必然产生内讧,首先对“哨兵”发动攻击,予以惩罚。人期待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天晚上,六舅的道具是更为轻便的电筒,没用几个回合,雁群就为我八舅创造了机会。八舅趁雁群大乱而浑水摸鱼,如愿地找着那只受伤的大雁。
接下来,我八舅冯承家要做这辈子的第一件善事了。回家后,才发现大雁受伤的位置很要命,在一只翅膀的根子上。八舅已准备了医治外伤的药,敷上包扎好。
二日一早,雁群出现在磨盘村东北场上空,盘桓,俯冲,再高飞再盘桓,一直嘎哇嘎哇地叫着。
结果,我六舅十二舅都来了。
我八舅抱着受伤的雁,和六舅十二舅还有八妗子,一起向雁群招手示好。
没多久,雁群似乎发现磨盘村东北场这几个人不但没啥恶意,而且还替它们一个成员疗伤,叫声也温柔了许多。
雁群一圈一圈踅摸着不再俯冲,依依不舍地几乎踅摸了一个早上,终于离开东北场飞上南迁的征程。
有一天,六舅拍着自己的左臂,问八舅:“八弟,俺记得,那雁好像伤在这边的翅膀?”八舅说:“是,咋啦?”六舅说:“三娘昨夜托梦了,说她……这边膀子疼。”八舅愣怔怔的,大约又看见几十年前他站在凤凰嘴土台子上发生的一幕,不再吭气。六舅又说:“三娘还说她到南场了,陪翠仙了……八弟,那雁,该不是三娘吧?”八舅嘴巴大张着,一直没说话。
冬天的日子走了走,才知道这个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冬天。
一天,八舅刚进门,就说:“这天气,听说哪给哪都冻住了。”六舅说:“渤海湾嘛!嗯,八弟别操闲心了。”六舅也没闲着,正在绑笤帚。绑笤帚的材料是高粱穗子,穗子取了颗子,再用斧子砸一遍,已经很柔软了。八舅顺手拾起一把绑好的笤帚:“不差。六哥,世上这钱嘛,是挣不完的。” 六舅伸出手:“来,帮一下六哥。”八舅抓了一把高粱穗子递过去,六舅接过穗子说:“你真以为六哥是想挣钱?结果还不是猪爷爷狗奶奶的谁想拿了,拿了?对了,一会儿你回去带上两把……算了,算了。怎么,下盘棋?”
拾掇拾掇,下棋。
不大工夫,六舅似乎还没进入角色,八舅的车马炮都过了河了。
六舅的目光离开棋盘,落在我八舅脸上。
接下来,两个人互相瞅着对方。
八舅说:“六哥,两天了,俺没来,对吧?”六舅点头。八舅说:“六哥你说,俺这辈子是不是完了,就这样了?”六舅说:“怪怪的,这说哪的话?”八舅说:“俺总是想,这帮妖人,都跑了,如果六哥那天不见常书记……俺肯定不会……直说了吧,肯定不会是这样,磨盘村更不会变成这个样! ”
“哪样,哪样?”六舅说着眼睁大了,嘴巴也张大了,“奶奶的,鸡巴烂事,还在惦记?再说俺也不信,你搁在心里头不嫌膈应?”八舅说:“膈应?老子膈应几十年啦! ”六舅站起来说:“老八,看样又要寻事了?看样,咱哥俩一辈子都要说不来?奶奶的,你戳着坐着还是走,随便!”六舅说着,噼里啪啦收拾了棋子棋盘。八舅呢,脸上却不再是寻事的表情,说:“六哥,不生气嘛,生气不好。”
六舅转过身来,好像才琢磨起我八舅。八舅眼微微眨巴了一下,面向六舅身后,说:“嗯,保新来了。”
六舅自然要做出反应,可刚踅摸过身子,八舅头一勾撞过来了。
对出现这个要命情况,六舅没一点预感。地上有一把斧子,是拿它砸高粱穗子的,可这会儿好像就是专门放在那的。当然,斧子不会自己跳起来砸我六舅,是我六舅自己的额头借了我八舅的力量,狠狠地砸了上去。
斧子,还是多年前那把斧子。
六舅哼都没哼一下,只是蹬了蹬腿。
八舅长长出了口气,才搬过我六舅的脑瓜瞅了瞅。
八舅迟来的恐慌,是因为电话响了。
八舅愣了愣,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屋子里安装的那些个小眼睛。
电话铃声一直响。铃声很好听,不一会儿,另一种更好听的声音也融进来了。是那只雁,嘎哇嘎哇地叫着跑到南场了。
八舅赶在天气上冻前,为雁治好了伤。然后,我八妗子还为雁做了小裤小袄,甚至还做了鞋子。这只雁生来就很漂亮,经八妗子一打扮,简直是公主了。
雁公主扑腾了几下翅膀,在院子里走了走,头一伸穿过棉门帘。
就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雁公主才又嘎哇嘎哇地叫起来。
八
那天是没小心,也是那只雁在身后嘎哇嘎哇叫着、撵着、啄着,反正八舅出我六舅家大门时脚绊了一下,扑倒了。结果,等送驴子的冯保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硬了。
次年正月,出了“破五”,我陪老母亲来到磨盘村,和回家过节的一些人凑在一起念叨了几句,把我十二舅冯承书和我八妗子撮合成两口子,来到“旗杆院”过在一起。如此这般,八妗子往后就是我十二妗子了。
当然,来到旗杆院的,不止是八妗子,还有那只雁,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