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像春天
2019-11-14陈克海
陈克海
一
每天下午,呆在万邦国际四楼,赵中正总是忍不住要走到窗前。
送快递的小伙子还是跨在三轮车上,大口喝着水,身着白色上衣灰色短裙的姑娘望着他,两个人一递一句说着什么。他们背后是透着暖黄灯光的美滋每客蛋糕店。赵中正在停车场见过这对年轻人,男孩总是那个时间来接她下班。姑娘剪着齐刘海,乌油头发,高鼻子,两腮几粒雀斑若隐若现。留给他深刻印象的,是她那天穿着一件薄薄的粉色毛衣,胳膊处撑开两个小洞,露出一圈白生生的肉。季节似乎突然到了夏天,两场雨下来,杨树毛毛虫一样的花开败了,满树披挂上亮黄色的圆叶,空气里到底还氤氲着凉沁沁的寒意。他们两个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往前走。起风了,男孩脱下工作服披在姑娘身上,她小小的身体裹在暗色大衣里。驶出停车场,他看见他们居然还没走远,正蹲在路口的烧烤摊吃东西。
“真是疯了,你知不知道,我周围有两个同学在闹离婚。”
赵中正听见姑娘的声音从不太嘈杂的人群中传过来。正是绿灯,前面接送孩子的汽车、电动车、自行车搅在一起。不耐烦的司机长长地摁着喇叭。男孩说了句什么,女孩一副惊诧的口气说:“什么人到中年?他们还不到三十岁啊。好像离婚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男孩又说老板换了仓库,拉一次货得两个小时,工作时间更长了。话意都是抱怨,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姑娘脸色生动,看不出丝毫丧气。有几个路人朝他们看去。赵中正又望了一眼。那女孩像是接到了他的眼神,不管不顾地看过来。赵中正往窗外弹了弹烟灰,升起车窗。
车过新建路,又堵在了铁路桥下的涵洞里。自从五龙口海鲜市场搬到附近,就没有不堵车的时候。正想着要不要给孙改兰打个电话,买点鱼虾回去,一列绿皮火车缓慢驶过。他的眼光跟着火车追了许久,直到火车完全消失,脑海里还是那个倚在窗户边读书的女人,安静温和,跟画里一样。
梗塞了半天的车流又慢慢蠕动了。
七点了,孙改兰还没有回来,拨过去电话半天也没人接。他打开冰箱,十字对开门冰箱填得满满当当,看了半天,取了罐黑啤,走到阳台上,又把正接的一桩案子重新过了一遍。犯人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难以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自制炸弹,去了市政府。
窗外的北沙河两岸变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往昔破烂不堪的平房不知什么时候推平了。好些年了,他一直和孙改兰说,要是住的地方有个公园,他就能跑步了。看到正在改造的北沙河,他想,这是不是一切都在变好的征兆?
孙改兰进门,看见歪在沙发跟前的赵中正,又看了眼电视。电视正放着纪录片《荒野求生》。孙改兰说,回来了。赵中正看着电视说,哦。赵中正又问,吃饭没?孙改兰不紧不慢地脱外套说,哦。赵中正眼皮直跳,声音高了些,问她怎么电话也不接。孙改兰说单位要整改,账对不上,重做了几本才把账平了。
“你说我可可怜怜挣这么两个钱,图什么?成天提心吊胆的。”
“我不是说过让你辞掉工作?你又不愿意。”
“我工作也不全是为了钱,好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对话都带着质问。赵中正又说了阵北沙河改造的事,他好像对前景特别期待:“到时就可以跑步了。我们一起跑步好不好?”
孙改兰像是疲惫得不行,直接就回绝了:“一点都不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成天无所事事,在法庭上说点人话鬼话,钱赚上了,回到办公室,还有女秘书跑前跑后招呼?”
赵中正脑子一下就炸了。不就想两口子散个步吗?在他的想象里,孙改兰不和他一起出门散步,情愿牵条斗牛犬独自遛达。
女人还在客厅叫唤:“赵中正,你知不知道你多不厚道?我忙到半夜回来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你倒好,怕别人编排我的不是就要折磨我,我真是受够你了。”
赵中正半天缓不过神来。结婚前,他对孙改兰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不过是两个人都在警校念书,除了读书也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干,就好上了。真到了谈婚论嫁,孙改兰爸妈却嫌他是村里的,在太原连个房子也没有。拿什么结婚?天天喝西北风?岳父岳母歧视他,他的情绪倒没有受到影响,至少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他知道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他都快要做父亲了,怎么会和两个毫无远见的中年男女一般见识?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孙改兰大街小巷地乱转。看见鸣笛驶过去的切诺基,他回过头说:“老婆你等着,不需要几年,我们也会坐进那样的车里。”孙改兰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贴在他的腰上,手呢,伸进他的衬衣里,轻轻揉着他的乳头。他浑身充满干劲,恨不得把自行车踩得飞起来。这才过了多少年啊,他都差点忘了这些年怎么过来的,等到车子房子都有了,他和孙改兰却没什么话说了。
又看了会儿《荒野求生》。接下来,怎么睡着的,他完全忘了。
早上他被厨房里豆浆机的声音弄醒了,发现身上盖着毛毯。女人可能怕他掉下来,还把茶几移到了沙发旁边。孙改兰蒙着黑面膜从厨房里走出来:“用不用炒个菠菜什么的?”吃饭的时候,孙改兰又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单位的钱润平真是不要命了,天天喝酒,没完没了。”孙改兰有段时间没怎么提起钱润平了。赵中正看了女人一眼说:“人到中年,什么都有了,又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做,不喝酒还能干些什么?”
“喝酒就能解决问题?问题是他喝酒还要把别人捎带上。”孙改兰提起这一茬好像特别生气,“简直是不要命了,真不知道你们男人成天想些什么。”
“焦虑呗。你以为什么都有了就不焦虑?人到中年,就跟你们女人的更年期一样,由不得自己。”
“少把自己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归结为人到中年的焦虑。”
赵中正不知怎么笑了起来。好像看到女人还是像过去那样鄙视他,处处反对他,一点都没把昨晚的争吵放在心上,他这才踏实下来。
到了事务所,赵中正刚把包扔在桌子上,祁可就进来了,给他倒了杯茶后问: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他摆摆手,掏出手机,看见李查德给他转发了条信息。不知是谁用他的案例写了篇文章。他倒没有为里面的内容感动,只是不明白这信息是怎么做成的。他打电话过去问了半天,李查德说:“这个简单啊,就是个微信公众号。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也申请一个。”
李查德过来后,拿着他的手机一通折腾。李查德问:“公众号起个什么名字?”
“不玩花哨的,就用事务所的名字,中正。”
李查德走后大半天,赵中正就只琢磨微信公众平台上的模板。先是想着发点接过的案子,把自己写的辩护词贴上去,却又感觉太冷血了些。他让祁可把事务所所有的卷宗都翻出来,回想着过去为当事人奔波的情形,将期间曲折的过程详细敲在了电脑上。偶尔也忍不住夸大自己的功劳,多数时候却感觉自己像是陷在泥潭里。意识到这几十年来,光顾着索要辩护费用,很少考虑当事人的困境。
李查德发过来微信:赵主任,你可以么,现在没几个人对当下的生活有忏悔意识。你的境界可不是一般的高。赵中正回复说,比起你们专业人士来,还是差一大截。两个人客气一番,见李查德后来话少,不停回些笑脸,他也就放了手机,顺手拿起案卷,想再写点什么,到底毫无头绪。想到自己就因为李查德说了几句恭维话,竟然还飘飘然,不由又叹了口气。
二
“二哥,李奎他们出来了,想请你去坐坐。”
老四电话打过来时,赵中正在盘古和律协一帮人喝酒。老四说喝完了过来,一起宵夜。挂了电话赵中正又接着讲玉石话题。有那么两年,他喜欢玩石头,从买回家里当摆件的欣赏石,到玩玉,他没少投资。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石说,你们看看这做工怎么样?传给每个人把玩了一遍,回到自己手里时,赵中正又不停地捏摸,说真正的好玉,正儿八经的和田子料,不便宜。在座的一个女律师就笑,说终于知道在什么地方打劫赵主任了。赵中正说什么地方?女人说,你解开裤带的时候。说完哈哈大笑,众人也笑,都听懂了她话里的暧昧。赵中正笑着笑着,脸上就有些僵。他还想说说玉,众人话题却拐到了女人身上。喝了酒的男人似乎浑身都长着鸡巴,说起勾搭女人的经历,一个个唾沫横飞。不知谁提到了那个年过五十还没结婚的女法官,说她固执,不好打交道,结果有人就跌出一句:“用老四的话说,女人就得闹,不闹肯定会出问题。”
赵中正没喝多少酒,听到后来有些不自在,站起来往卫生间走,李查德跟了过来。洗完脸,赵中正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完全不认识。李查德在身后递给他湿巾。他说:“一会儿到天地人间唱歌,你也去。”
李查德没吭声。等到老四到楼下来接,李查德又客套了一番。老四大牙一咧,你不深入生活怎么能写出好东西来?李查德好像被这句话说服了,便上了车。
刚进包厢,一个蹦跳着的男人从茶几上冲下来拥抱赵中正。闪烁的灯光打在他满是文身的背上,李查德看得暗暗惊心。赵中正介绍说,这就是著名的李奎。李奎摆个手又接着唱邓丽君的歌,“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幽怨的歌词通过李奎的嗓子出来,却是一股豪气。
李奎在监狱十几年,成天只做两件事,唱歌,做俯卧撑。赵中正对李查德说,就因为有这个特长,还进了乐队。监狱长挺高兴,把他当成改造好的典型,来人参观就把他们集合起来表演。旁边的老四听见了,说他也进过监狱。李查德问是哪一年,老四说是一九八三年严打。赵中正就笑,老四,谁让你耍流氓呢?老四说,什么啊,就是谈恋爱,那娘们儿后来的主嫌我干过他女人,就利用严打把我拷起来,搞了个强奸罪名,劳教了老子五年。李奎过来敬酒,独听见这一句,就说,老哥我不管你有没有强奸,反正你进了监狱,咱们就是同道中人。老四杯子举起来,也没喝,接着说,我进了监狱,就是天天读书。李查德说,监狱有那么多书?赵中正说,那个姑娘可能良心上过不去,常去看他,带的全是书,就是想让他好好改造,怕他出来再祸害别的女人。老四说,什么啊,都是家里给寄的。说起坐监狱的事,老四话多了,说他服刑的地方是个砖场,不做砖的时候就读王阳明,读尼采。李查德说,感觉你们都不是去服刑,倒是又念了回大学。大家喝得正高兴,门打开,来了一溜姑娘。众人消停下来,都推让,说正哥先挑。赵中正来回睃了两路,要了个头发卷曲身着旗袍的女孩。李奎说,正哥就是眼光毒辣。
几圈啤酒喝下来,赵中正坐不住了,说先走一步。拉一下李查德,李查德也出来了。李查德喝多了,一上车就打开了呼噜。到了李查德租住的敦化小区,见李查德开门都不利索,赵中正到底是不放心,便把李查德搀上了楼。
“怎么连个电视都没有?”赵中正无法想象家里没有电视怎么过。“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起来。”他说。
第二天早上,赵中正打过去电话,说再过十分钟就来接你,一起去彭村旧货市场转转,那里能淘到不少好东西。李查德半睡半醒,上了车也不说话,不停搓手。转了半个小时,赵中正买了台四十英寸的电视机,还有机顶盒,《越狱》《权力的游戏》等一大摞碟片。
等到《越狱》的画面在房间里响起来,赵中正像是了了一件心愿,才在床头坐下来。李查德语无伦次地说些感激的话。赵中正说,也没花几个钱,家里有点动静,不至于那么孤单是不?再说,也不是白给你做这些,有正事求你呢。
前些日子赵中正回了趟老家,见一个表兄为母亲写了本传记。书印得好不好,内容写得感不感人另说,赵中正只是纠结,为什么这么一件事,不是他先做出来,要是自己再写点回忆和旧闻,就毫无新意了。他想到了李查德。要是找个作家去自己家族里采访一圈,内容是不是会更饱满一些?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有专业人士来写传记,赵中正感觉到总算做了件正经事。李查德听了,忙说自己没经验。赵中正说你不要谦虚,写完少不了你的好处。李查德就笑,说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你满意就好。
清明前一个星期,赵中正又打去电话,说一起去水西关的友谊肥牛喝个酒,顺便谈谈具体采访的细节。李查德去了才知道就三个人,坐在赵中正旁边的女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李查德一时尴尬,眼睛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赵中正说,狄曼,我刚认识的朋友。又说李查德是他的好兄弟,作家,汶川地震、赵家岭矿难,他都写过长诗,展现举国上下精神团结,不逊于马雅可夫斯基、李季。狄曼说,都是功德。赵中正说他平时爱看《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学生时代也做过作家梦,就是现在,读到好看的小说,也会给他的女人看。说到动情处,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里面都是关于他妈的资料,让李查德提前看一看,熟悉熟悉。
狄曼一直给赵中正夹菜,赵中正呢,坦然得很,女人夹什么到盘子里,他就把什么塞到嘴里,一刻也不停,像是刚做完什么劳累的事。当然,也没忘记劝李查德多吃点。他跟前汤汤水水,沥沥拉拉,弄得到处都是,芝麻酱还溅在了白色衬衫上。狄曼又连忙扯纸巾帮他擦掉。
李查德心思不在吃饭上。赵中正从盘子跟前抬起头来,喝了口西瓜汁说,李查德还没结婚呢,你有没有没结婚的朋友?有的话,给李查德介绍一个。狄曼笑了笑,说有是有,问题是你们都在龙城,距离我们大同三四百公里,远水能解得了近渴吗?赵中正嚼着一口生菜,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说你就没结婚啊。狄曼脸腾地一下红了,说你要死啊。
三
清明前一天,李查德跟着赵中正去了趟洪洞。
在车上,赵中正给弟弟打电话,说帮他买两束鲜花。到了市内,拐进一家消防器材公司,赵中正说是他家老九的摊子。坐在办公室的人纷纷过来和赵中正打招呼,赵中正坐在转椅上也不看他们,抓起瓜子就嗑,只问老九在哪里。晚上吃饭的时候,老九出现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又着急要走,说还得去应付个客人。
第二天,车往洪堡村走,说是清明去上坟。听介绍,不大的村子,先前竟有三座煤矿,现在都停产了。原先的设施也没拆除。赵家的祖坟山下面就是座煤矿。赵家老九一直想把这地方全买下来,都种上松柏,却始终没谈拢,对方认为他是打着保护祖坟的幌子,想吞并更多的矿山。
下了车,赵家老九问今天有没有去浇水?几个看守坟山的人把两辆洒水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赵中正就指着对面的一座山,说那山上全是他们家老九栽的树,雇了四个人常年看守陵园。
几朵白云飘在不远处,山里安静得很。老九媳妇忙着给众人煮面条。李查德不知该如何插话,蹲在院子里逗两只半人高的看门狗。赵中正问老九的女儿想不想考个公务员,他在司法系统可以帮着想办法。小姑娘说不想成天坐班,看着手机,不怎么接话。吃完面,众人往山上走,李查德也跟在后面。赵中正捧着鲜花,生父生母坟前放了一束,养父养母坟前也放了一束。赵中正生父生母的坟前碑座阔大,祭台方正,衬得后面的坟堆单薄。赵中正跪在养父养母的坟前,其他人跪在另一边。李查德不知所措,站着似乎也不对,听族长一声叫唤,随着众人跪了下去。鞭炮放了半个小时,李查德捂着耳朵退到墓园外。对面的荒山里,也有上坟的人,放着稀稀拉拉的炮仗。
接下来的几天,赵中正叫了个晚辈陪李查德去采访。当地话不好懂,人人聊起来,多是感激赵家老九,说是平时对他们帮衬不小。李查德问他们对赵中正养母的印象,都说她心地善良,出了名的孝顺。到了最后,李查德明白了,这真是一个不容易的传统家庭妇女。
回龙城前的晚上,赵家老九才又露面,穿条暗灰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裤,说是辛苦李查德了,带他去洗个脚。进门就有旗袍开衩到大腿根的年轻姑娘问好。老九问,罗老板在不在?姑娘挺得板板正正,在前面带路,一边应答老九。老九说他平日也没个什么爱好,打麻将输个三五百都心疼,有那功夫还不如来这里放松放松,老板认识,给了他一个金卡会员。捏完脚出来,赵中正又交待老九,明天走之前给李查德准备点土特产。老九含糊地应了一声。本来还要采访老九,老九说,我妈的故事,哥哥姐姐们都讲了,我就是个总后勤,也没出什么力。你先写吧,完了有什么补充的,我想起来再告你。见老九不愿讲,李查德也不好再多问。
李查德也没作什么修饰,就把谁谁谁怎么说的,谁谁谁又是如何形容,一五一十记了下来。整理完,直接发给了赵中正。
这天,赵中正打来电话,问怎么把手机微信里的照片拷到电脑上?李查德说,下载个微信网页版啊。赵中正还是不知如何操作,李查德打个车到万邦国际,接过赵中正的手机在电脑上登录了,并演示了一遍。
正说话呢,有人打过来电话,赵中正拿起手机一看,连忙走到里面套间。李查德坐在转椅上无所事事,听见电脑里有动静,点开一看,是狄曼在说话。他慌乱中看了几条信息,也没什么出格的话。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她的头像,记住了她的微信号。
提着赵中正给的一大包相册回到家里,翻看了一阵子,又走到窗户跟前透气。窗外一堆人还在打扑克。
李查德昏天黑地混想了一回,又沉沉睡去。被尿憋醒,却也没着急起来,摸到手机,一条信息也无。蹲在马桶上尿完,才感觉有些饿了。
走到厨房看见还有一根已经皱了的胡萝卜,又翻见两截火腿肠,一起切了。孩子们奔跑的欢笑声透过窗户渗进来。盛上饭吃了两口,看见书桌上的电视,起身摁开。看了半集《越狱》,仍是心烦意乱,索性抓过手机,直接就在微信里搜到了狄曼。没头没脑的,他发送了一条请求:“有没有人说过你脸色绯红的样子好美?”
又等了半天,她没有通过他。半夜醒来,他看见手机上有条未读消息,问他是谁?我是谁呢?仰着头往玻璃窗外一看,月色清幽,几颗星星点缀在旁边。他又回了一条信息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你。狄曼竟然没睡,说无聊不无聊。显然是嫌弃他不是个正经人了。李查德呢,不要脸了,撩逗的劲头上来,摁都摁不住。他又发了一条,怎么会无聊呢?我只知道我现在一点一点想你,只知道想你的时候是真实的。
他通过验证,成了狄曼新的朋友。
四
做完早课,亮光从厚厚的窗帘间隙一点点透进来。
洗了脸,敷上黑骑士精华面膜,又跑到厨房打豆浆,热上馒头和红枣。豆浆机时不时发出低沉的轰鸣。路过餐厅时,她还摁了下BOLAND 立式钢琴。Mozart 的《A 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谱摊开着,好像等她随时坐下来练习。她双腿盘在沙发上,拿起一本《内衣设计》 漫不经心地翻起来。好像有了新的想法,又起身到书房,坐在书桌前画内衣设计图。一个又一个想法飘出来,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觉到真实的自己。
九点多,她懒懒地走进办公室,正说着闲话的同事都闭了嘴。过了会儿,听见开发办主任在隔壁喊她的名字,她以为是又提醒她上班迟到了。坐在转椅背后的男人也没多话,递过来一份报告,说有人举报她吃空饷。
狄曼拿着两页举报信回到办公桌前,浑身都在发抖,到底得罪了谁?平日里她是没有好好上班,大家情况也差不多,为什么现在独独把她举报了呢?
有一天快下班,她站在窗户跟前,看见分管人事的副书记下来,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找他说道说道?有了这个念头,等到上班的时候,她就站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口。通讯员见过她几回,问她有什么事?狄曼见他眼神不停往自己身上扫描,便把遭遇一五一十说了。通讯员就说,书记太忙,只怕管不了你这事。那怎么办呢?通讯员好像也为她着急,出了几个主意。虽然没一个主意靠谱,她却被他的热情打动了。
就是这样,吃空晌的事还没解决,她就稀里糊涂成了通讯员的女朋友。好几回,她在他耳边琐琐碎碎地念叨,自己的问题不能拖了,能不能瞅机会和书记说说?通讯员却支支吾吾,总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再到后来,眼见得男人为难,生怕男人嫌弃,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你帮我打听打听,我们单位还有谁的情况和我类似。”
“你要干什么?”
“我就不信只有我一个人有问题。”
这天,正在玩着手机呢,想这事光自己瞎折腾,完全无头绪,为什么不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她就在微信里搜律师,一页页翻下去,就看见赵中正在公众号里发布的文章。连着追了一段时间,她认定他和别人大不一样,便按着他留下的邮箱,写了封求助信。
她是花了些心思的,太突兀地把自己的情况讲出来,只怕他也不会答理。她说读了他的文章,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坚持自己的理想。说到理想,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落。她说她本科念的是外语系,本来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做得挺好,父母却硬生生把她叫了回来。结了婚,因为丈夫家暴,想离离不了,就偷偷考了个研究生,跑到杭州读服装设计。说到县城的不适,她用了个例子,“连个喝速溶咖啡的星巴克都没有”。她甚至提到了外婆。当年生活在乡下的外婆,做梦都想去县城一趟,外公却反复说,你去了,谁帮你喂羊?服装设计读完,丈夫倒是同意离婚,她却还是没有能力甩掉县城生活。这一年母亲病了,她只好回来,还是前夫帮她找下的那家单位。她挑挑拣拣说了一些,然后就把事情转到了正题上。就因为读了三年研究生,结果被人举报,说她吃空饷。单位里不上班的人多了去,怎么独独把她拎出来?
起初,她每天都会看一眼邮箱,平日里跟人联系少,连封垃圾邮件都没收到。然后,她就有些气馁。是啊,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谁会把她的这点麻烦放在心上呢?又过了两个星期,赵中正竟然给他回信了,说最近为一个谁都知道要败诉的案子奔忙,没顾上上网。当然,狄曼也看出来了,男人在信里掩饰不住兴奋,说没想到随意写下的案例,竟会有人读得如此认真。关于她吃空饷的问题,他也没提到具体的解决方案,只说形势变化莫测,最有自尊的生活莫过于自立自强。
县纪委又来查了两回。单位内部也差不多达成一致意见,狄曼就是吃空饷的典型。狄曼坐不住了,径直闯进办公室找了回书记,书记没给明确答复,只说这样的事组织会调查清楚的。她又去找组织部,把自己的请假手续都给了过去,也没什么结果。要处理她的消息同事都知道了,每个人看她,带着同情,也有些幸灾乐祸。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要是由着别人拿捏,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她没多考虑,就坐在电脑跟前,原原本本把自己的情况写了封公开信发到了百度贴吧里。生怕分量不够,又把听到的单位内幕,有名有姓的,全附了上去。
没过两天,上级纪委也介入了。调查了半天,给出的意见是,她的情况够不上吃空饷。狄曼在自己的公开信里写到自己那两年因为离婚、父母生病,接二连三的打击导致她抑郁。生怕人不信,还把去省精神卫生中心的单子也附上了。单位人都知道不能轻易惹她,主任还特意交待,单位也没什么事,不用天天坐班。只是狄曼好不容易才摆平这件事,怎么能再给人留下把柄呢?她每天去得比谁都早。尽管没人给她安排事情,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坐着,要么看看设计书,要么戴着耳机看电影。她兴奋了一段时日。人一闲,也容易发慌,可又能干些什么呢?她念的是外语,是设计,可现在,她陷在虚妄的执念里,竟然想着要和这么一帮人一般见识。太糟糕了。
“我喜欢法国女人,她们忠于自己,优雅中带着随性。怀孕了,就是怀孕的模样;老了,就是岁月爬上眉头的模样。”那是2015年3月,巴黎埃菲尔铁塔前,上千个女人跳着热舞,把内衣抛向天空。好多女人的身材并不好看,却是真实的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呢?
在给赵中正的信里,她说她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那就是做一款满足自己的内衣。赵中正好像不太习惯和人讨论女性内衣,不过他的话里仍然在暗示,说他简直想象不出她穿上一款那样的内衣是什么样子。狄曼却没有按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她说她现在穿的是一件特别简单的白T 恤,隐隐地还能看见黑色蕾丝内衣,肩带露在外面。她说,难道穿成这样,你们男人也有兴趣吗?明明随性又慵懒的话,却表述得一本正经。她说她和身边的朋友都不喜欢挤胸类的东西。比起取悦男人,她坚信取悦女人自己更重要,还飙了一句英语:The most elegant thing is to be yourself。
赵中正也像是被她的郑重其事震住了,说没想到她会有如此超前的想法。他平日里说是做律师,为原告和被告的事四处找人,尽量把当事人的麻烦降到最低。但人只要一惹上官司,怎么可能少得了麻烦?连他自己也成了麻烦的一部分。好多夜晚,他回到家里,冲完澡,看着镜子里日渐隆起的肚皮,吓人的黑眼圈,不由自主地唉叹:
“打官司的人越来越多,他是挣了些钱,问题是,怎么感觉自己越活越可悲了呢?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大概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共同话题,一来二去,两个人的信就越写越长。她讲她平日的生活,说她爱读经,钢琴也过了十级,处处都昭示着,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她一个人,也活得有板有眼。他呢,说工作的苦闷,厌烦了,也跟朋友们徒步穿越库布齐沙漠,看秋天的胡杨林。聊了那么久,谁也没提见面的事情。终是她忍不住说,过两天准备去龙城看个朋友。赵中正过了几天才回复,很不情愿的样子,说好啊,好啊,来了随时联系。
怎么联系呢?他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因为事情太多,电话都没有告给她。
五
“只有这些吗?”李查德总是这么问她。
“那你认为我和他还应该发生些什么?”狄曼脸沉了下来。
李查德当然明白他和她的关系非常脆弱,说些好听的话都来不及,干吗非要揭人的短处?但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假装嫉妒,演变到后来就无端蒙了层狰狞。他生气的,也不知道是女人的无谓态度,还是为自己的窝囊。她说起那段经历,没有一点羞愧也就算了,当他着急的时候,她居然还要为赵中正辩护。
女人卧在另一张沙发上看书,李查德凑过去,狄曼说别这样,我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呆会儿吗?李查德说,你不知道时间有多宝贵。他话是这么说,却也生怕惹恼她,便退回来翻沙发背后那些厚重的时装设计。中间夹着一本库切的《凶年纪事》,他没怎么读进去,倒是被其中一句话勾住了:“耻辱是突然降临的,一旦它找上某人。”他看了眼狄曼,女人盘着双腿,板板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他又捡起奥修的《禅宗十牛图》,复印本。狄曼说是淘宝上买的。也不知是不是无聊,李查德竟然读进去了。廓庵禅师说:“在这个世界的原野上,我不停地拨开高高的草丛寻找公牛。”他拿起手机百度了半天原诗,发现还是喜欢翻译过来的版本。他原先读些社会学、人类学、历史,野心勃勃的,好像要穷尽人类的智慧。等到年过三十,记性越来越差,每一本看过的书都像从没翻过一样,他开始感到恐慌。这回坐在狄曼的房子里,读起经书来,百感交集,想着这么多年,他到底是在折腾些什么呢?
“佛经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消极,你要是认为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还是误读了。”狄曼像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狂乱想法。
“你说为什么近些年来我认识的人不是父母信佛,就是自己皈依了?”
“说明你跟佛有缘。”
“那你是更喜欢佛还是喜欢我?”
“这怎么能比较呢?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一个男人。李查德,你不知道……我多爱你。”
李查德突然笑起来,狄曼问他笑什么?李查德说:“你读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吗?包法利夫人最后破产,万般无奈,又去求从前的情人罗道耳弗借三千法郎,说的话和你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一样,也是在卖淫?”
“天,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算是看明白了,李查德,你成天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就是故意虐待我。你是算准了我受不了这些话,所以才故意含沙射影攻击我,对不对?”
“我只是在和你聊天,在和你分享我读过的书。”
有一回,两人差点谈到了未来,她说她去昊天寺专门问了师父,师父知道她的心事,送给她一句话,空想都是妄念,行动才是正道。她本来是要好好规划一番接下来的生活,李查德的话却彻底败坏了她的胃口。
“所以你就只身跑到龙城去找赵中正了?”
“他是我生命里一个重要的人,但不像是这么爱你。”
“爱?别扯这些大词好不好?你不觉得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动不动就把这些词挂在嘴边,也挺膈应人的?”
“你滚,你把我操了,我还说爱你,你却又嫌弃我,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不知道吗?一个有正义感的律师。”
一个律师?还有钱?还有正义感?趴在狄曼的身上,李查德看着女人快要垂到地板的脖子,不知怎么又涌起更多的挫败感。他明明知道赵中正对他也不错,可就是无法消除没头没尾的嫉妒。事后,他没来得及听女人说话,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狄曼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赤祼着身体在庙里奔跑,那么多僧人来来往往,低垂双目,没有一个人想着借给她一件僧袍让她遮羞。说完,她好像不放心,又拿起手机百度,想知道做这样的梦到底有怎样的象征?
李查德本想着现实的威胁只有一个律师,没想到占据她心灵的还有无所不在的和尚。他躺在两米乘两米二的实木床上,心慌意乱,又穿过几十平米的客厅去厨房喝水。除了尽量在床上折腾她,他对她一点把握都没有。平日里,为配合她的吃斋念佛,他也表现得事事看开,好像衣食够用即可,内心里只有他能清醒地感受到那种焦虑。他向往有钱人的生活。他从没和她说起过,好几回赵中正出差回来叫他吃饭,赵中正去上厕所,让他帮着提一下包,他透过没拉紧的拉链,看见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百元钞票。他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把钱不当钱?
女人并不知道黑暗里他的真实想法,还在那里翻手机,说梦见和尚是吉兆。李查德说,你光着身子在庙里奔跑,说明你为了追求信仰,想挣脱现有的枷锁。
“什么是我现在的枷锁?”
“男人。俗世中的感情?”
她白了他一眼:“什么啊。”
“你不想到龙城去吗?”
“你是说让我放弃现在的工作?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现在的一切?你让我就这样跑到龙城重新开始?不是跟你说过嘛,给我点时间,等稳定下来,就去龙城看你。”
“我知道。我理解。我只是觉得悲哀。我要是像你认识的那些男人一样有钱就好了……”
“不,你有钱就不会在乎我了。我不需要你有钱。我对这些没什么欲望。”
两人说着一些没边没沿的话,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都要据理力争,好像不这样,就显示不出他们的认真。
下午两人一直在做爱,睡了一大觉起来,天色已经暗了。两人就喝了碗稀饭。狄曼问想不想出去走走,李查德说,你不累啊?这么好的时间,干吗浪费体力,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不好吗?狄曼白了他一眼,好像完全不相信他是个能安静下来的人。
出了门,狄曼直接到了地下车库。李查德说,不是走路吗?还要开车啊。狄曼说,我带你出去兜兜风。白天的时候我很少出门,晚上烦闷了,就出来开着车跑一圈。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到了火山口下,狄曼把车速提到一百,在并不平坦的乡间小路上跑起来,动静也很吓人。李查德双手紧紧把住拉手。狄曼说,怎么,不相信我的技术?李查德说,大晚上的,在这路上飙什么车啊,多危险。狄曼说,我就是喜欢在谁也看不见我的夜里透透气儿,尤其是把音乐开到最大,在这路上跑两圈,整个人好像都不一样了。说着扭开音乐播放器,哼着My Way 的曲调。李查德说,有个男人陪着你更安全。狄曼没说话。李查德说,有时候我特别讨厌龙城,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在龙城就成。狄曼看他一眼,好像在琢磨他是不是话里有话。她说,不会吧?我也讨厌大同,我们都这么讨厌自己生活的地方,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李查德好像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只是去抓她的手。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大,李查德深吸了口气,感觉心脏快要爆裂了。
回到龙城后,狄曼从没有主动和他联系过,倒是李查德一天一个电话。有时打半天,对方还在忙。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打通了,他问:
“和谁说话啊,讲这么久?”
“能和谁说话?我妈啊。我妈身体不好。”
“还以为你又谈恋爱了。”
“你说话怎么怪怪的,谁又招惹你了?”
他本来设想过和她的婚姻,只是现在又泄了气,一想到她并没有说实话,处处都在提防他,更是恼火。但他又没法儿发作出来,生怕她看出他的狭隘。他处处在她跟前展现的都是一个明白人的形象,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为的就是要与她的信仰相配。他怎么好意思隔着几百里的时空和她争执?
周末几个朋友喝了酒,说是要去爬爬东山。走着走着,就到了敦化小区。李查德说,上去喝会儿茶吧。本是顺口一说,不曾想其中一个哥们儿喝多了,说好啊好啊。进了门,见家里地板如此干净,他们还纳闷,说没想到一个光棍的家里竟然收拾得这么干净。另一个走到他的书房转了转,看见红色相框里狄曼的照片,问这是谁啊?
“我女朋友年轻的时候。”
“我操,你才分手多久,就又搞了一个。”
“不要说那么难听。”
“来让我们看看你女朋友现在的样子。”
李查德把手机递了过去。朋友还说,唉哟,还开着JEEP 呢。李查德忙解释,她自己的车,代步工具而已。送走朋友们,李查德也没急着回家。楼道里邻居养的小鸡唧唧直叫。这个搞装修的邻居总是养着什么东西,先是养了条狗,李查德每天回来,它都狂叫。再后来,又生了第三胎,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怕。装修的东西堆满楼道,完全把这不宽敞的空间当成自留地了。他轻轻合住门,又拿起狄曼的照片看。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姣好单纯,完全想象不到她接下来会遭遇到那么多变故。他也一样啊,年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幻想和梦,以为自己的生活注定与众不同。他不记得曾经的决心,也忘了打算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酒醒后,李查德还挺惭愧,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急着解释。难道是怕被别人看出他就是一个见钱眼开背信弃义的人?一想到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狄曼,而是带着那么多的欲望和目的,他对自己又多了几分鄙视。
六
要不是狄曼跑到龙城来,赵中正以为他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他陷在这乏味的生活中,就像流水线上分拣的土豆,由着机器筛选。过去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孙改兰明明厌恶财务工作,却偏偏干了这么久。现在,他好像反应过来了。费掉大半辈子干一件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比起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梦想,是不是要更勇敢些?或者也不能说是勇敢,那些责任、隐忍和牺牲,不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这么说还是拔高了,她其实和他一样,之所以能够忍受目前的困境,不过是害怕要去适应新的麻烦。
狄曼说她已经到龙城了,想到他单位见一面。当然,她用的不是见面,而是特别书面化的词:晤面。好像生怕他多心,还说她并不是专门来见他,就是想着他和祁可在一个办公室,想着毕竟也通过信,正好见一面。他暗暗心惊,没料到她还认识祁可。
赵中正老远看见白杨树下站着一个姑娘,差不多有一米七,藏青色风衣,里面套件暗紫色打底。赵中正说,你是罗蔓吧?她像是有些委屈,说你把我名字都忘了?我叫狄曼。赵中正匆匆说了句抱歉,就把她往办公室领。坐下了,也没什么铺垫,好像她和他一直相识。能聊些什么呢?无非是问问她的工作,内衣设计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去北京听音乐会。等到祁可来,他才吁了口气,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松了松皮带。
两个女人聊得好像还挺开心,那种快乐的笑声隐隐渗过来。她们竟然有那么多话说。临走之前,狄曼又拐进来,加了他的微信。
期间两个人也聊过几句,不痛不痒的,无非是他看到有意思的话题分享给她,她呢,读到有趣的文章也会和他说一说。有一天喝多了,他写了几笔王维的《相思》,拍下来,顺手发给了她。狄曼像是懂了他的心思,说有空一定还会再去龙城。他肯定对她有了别的想法,平日里受到的刺激,孙改兰的种种不是,都说了出来。他以为她就是希望,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
“想你,怎么办?”
她回了四个字:那来看我。
赵中正却犹豫了:怕弄得你不好。
她问:什么意思?
“怕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不影响啊。”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不知道呢?看命运让我遇见谁。”
“我怎么样呀?”
“很好啊。看哪里都顺眼,哪里都有味道。”
“你是希望我做下错事吗?”
“我只是静待一切事情自然地发生。”
挂了电话,他就订了一张去大同的火车票。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印堂发黑,没有一点精气神。我这样的人,还能存有一点梦想吗?还能像年轻人一样,谈一场远天远地的恋爱吗?他挤了挤眉头,又洗了把脸,好像不管不顾了。
火车太慢了,要不是有个比他小几岁的女人坐在旁边不停地说话,时间更难打发。女人说了些什么,多数漫漶,了无印象。看着窗外黄中泛绿的山野,他只是暗暗惊讶,几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跟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一样。
狄曼在出站口等着。见赵中正出来,还不太好意思,扑闪着大眼睛说,刚刚好险啊,差点撞见我们领导,他好像也刚从龙城回来。他要是知道我接另外一个男人,没有去上班,可能会找我的麻烦。赵中正笑了笑说:“他都翻脸不认人说你吃空饷了,你还怕他?”狄曼没接话,只是在前面带路。她的车停在不远处。
大片大片的杏花,好像就为迎接他似的。他好久没有这么放松的感觉了,一切都特别的新奇。
进了门,坐下来喝了杯水,赵中正才看清一百三十来平米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墙上到处贴着她几年前画的水彩画,一张一张,贴满了电视背景墙。她说有一段时间无事可做,就照着安德鲁·怀斯画画。她的画还不错,至少在他这个不懂画画的人看来,意境啊色彩啊都挺炫。只是这些画,边角卷曲,随时会要零落一地的样子。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无心在这间房子里收拾,也不怎么热爱俗世生活的女人。
两个人聊天,东一句,西一句,既没有开头,又没有结尾,就像六月的风雨。赵中正其实是想抱一抱她。他想着或许这样,就能让她和他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可他只要往她旁边一坐,狄曼都会躲开。
天一点点暗下来,狄曼站起来去拉窗帘,这回他抱住了她。他嘴凑上前去,她却向外昂着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说:“别这样,这样不好。”
能怎么样呢?到了这个年纪,赵中正早就没有激情去勉强一个女人,更何况还是在她家里。那就严肃正经地坐着吧!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谈了一些没边没沿的话题,从美学说到人的自杀,终于快到十点,才把这最艰难的时间熬过去。
“累了吧?累了你就睡吧,你睡另外一间房子,平时我爸妈来也睡那里。”她忙着去铺床。
赵中正说:“不用啊,我自己会铺的。”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是啊,我又不是你老婆,干吗给你铺床?”
赵中正在黑暗当中脱得精光,躺下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波澜不惊,总算是来看过她了,看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明天买个火车票回太原,一切就是这样。他以为也就这样了。
隔着门,他能听见她的声响,听见她洗涮,能看见房间透出的光亮。听到她又跑去厕所,冲马桶的声响。迷糊中他还动过歪心思,大不了晚上再起来,就装作走错门,再进她的房间。那样犯浑,好像能为自己辩解一下。他正没边没沿地胡思乱想呢,听到狄曼的声音:
“赵中正,你还是过来睡吧! ”
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很机械地和她说了半天话,身体早就累了。可他不能不去,他要不去岂不是显得太不中用了?他径直走了过去。她坐在床上。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他的手找到了她的胸。这一次,她没有说不喜欢这样。她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身体找到了她的身体,两个人都忘了眼前的问题,好像拼命获得的性爱可以暂时缓解他们精神上的痛苦。
早上起来,狄曼说要开车带他去看大同的风景名胜。她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你别抱太多期待。赵中正说,和你在一起,去哪里不是风景呢?狄曼说,都是套路。话是这么说,她听了还是高兴。
去的地方就是昨晚准备上山的地方,昊天寺公园,火山口边。她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师父,就是她信佛的师父。山脚下各种花都开了,大蓬大蓬的桃花、海棠、梨花,赵中正走路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还有中年女人挎着篮子,在草地里找野菜。两个人走了一圈,快到昊天寺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在阶梯上吹肥皂泡。泡泡那么大,竟然飘到他俩跟前。狄曼用手去托没托住,还差点绊倒。赵中正抓住她的手说:
“快看快看,泡泡里能看到我们。”
话音刚落,肥皂泡就落到了地上,消失不见了。进了庙门,狄曼挨着在每一尊佛像跟前跪拜了一圈,出门见赵中正趴在那看碑文,便问,你说那些充军发配到此的犯人天天往这上面运石头不累吗?赵中正说,这简直就是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写过的场景啊。我以前也不明白那个搬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到底怎么啦,可看到火山口这座寺庙,好像有点理解了。他好像证明不是自己随便一说,又掏出手机百度,找见一段话给狄曼看:
“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狄曼说,你看书真多。赵中正说,瞎看呢,一个朋友是作家,爱看小说,有事没事喜欢给我推荐。也没功夫多看,不过是翻点金句,看到他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所反思,好像整个人也能暂时从繁杂的法律工作中解脱。你想想,人不停地繁衍,不停地重复,到最后是在图什么呢?狄曼说,也不是等到最后才有所企图,人活着不是享受当下每一天吗?想什么终极,多累啊。赵中正说,你比我觉悟高。
到了后山,赵中正双手围在嘴边,大喊了一声。不远处像是有人在回应,也喂喂地传过来。
正是五月,藏青色的山峦铺排得无边无际,偶尔一片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打下一地金黄。远远望去,县城一览无余。狄曼寻找着她住的地方。她没想到平日里感觉挤挤挨挨的县城,才这么大一点。
狄曼说,去年你突然不理我,困惑得很,就去问师父,为什么在两个人聊天聊得很愉快的时候,突然就把我拉黑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师父问,你们信里写些什么呀?她说也没什么,就是寻常的话,可能也有一点点暧昧和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倾诉在里面吧。师父就说,那你去龙城找找他啊,有时候缘分是需要你主动一点的。她说,我们肯定是有缘分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快见面,又这么快在一起呢?赵中正喜欢她用佛法解读,好像这样一来,他和她的行为就显得不是那么疯狂。
七
靠街楼房两三层,被推土机一铲就挖垮了。
满天烟尘过后,露出房间的内部,如同屠宰场开肠剖肚的牛羊。捡垃圾的不要命了,拿着氧气罐正忙着切割水泥砖块中的细铁丝。一扇破门上,红色的对联只剩下一半:国泰民安家康健。三楼的柜子里还有粉红色的暖壶,卧室里的紫色壁纸像是刚贴不久。有一家竟然连巨幅婚纱照都没有带走。晾衣绳上,大红鸳鸯图案的床单还在风里缓慢飘摇。李查德说,有时候不想做饭了,来这里吃碗羊杂,买点狗粮,方便得很。现在呢,这些人全被赶走了。
男人还在说话,狄曼看见楼上几十米长的白布上写着一行黑色大字:强烈抗议强拆,誓死保卫家园。条幅还在,抗议的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唯一还在坚持的,就是楼角收破烂的一家人,大大小小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都堆到了街边。乱七八糟的砖石把临街一棵泡桐刮得白皮外露,紫色的泡桐花仍是不管不顾地迎天怒放。楼下红色的“拆”字旁,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足疗店往西五百米。狄曼说,你平时来这里只吃羊杂吗?李查德回过头看了女人一眼,像是在揣摩她话里的意思。
拐进崇善寺,先前的嘈杂完全不见了。
狄曼进到大殿,挨着佛像跪拜。李查德看了会儿,就去了客堂那边。他坐在五观楼下,听着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举着手机试着录下来,却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狄曼过来问他干吗,他说想把这声音录下来。感觉还不错吧?这寺庙唐朝的时候叫白马寺,明朝朱元璋的儿子为纪念母亲,才扩建成现在这个样子。狄曼也拿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嘴上不忘应答,说了句是不是?
转出来,却见一个女人在庙门口脱了裤子,骂骂咧咧的,好像是说谁欺负了她。庙里也没人出去制止。他看着女人多毛的阴部,突然对女人也感到害怕起来。狄曼连忙脱下一件衣服,试图盖住裸露的女人,却被推开了。
出了巷口,狄曼说,一个女人如果发疯了,无需别人欺负她,也会做出变态的事来。
李查德说,那你对林奕含怎么看?
狄曼说,这能比较吗?为何我苦苦挣扎着试图保持知、觉、行的一致,而你们这些混账老男人却不需要。你们学到的东西从不触及心灵,说出的话就像放屁,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从不细思,整个人活得支离破碎,自相矛盾,造孽无数,却还喜滋滋地把这些当作自己的人生成就。我要是总结,是不是也应该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那样说,我知道如果真有那样的遭遇,是应该站起来反抗,而不是认同你们腐朽甚至是疯狂的价值观。
李查德瞥了一眼狄曼,发现她说话的时候虽然语气笃定,嘴角下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有一阵子,两个人没说话,狄曼本来牵着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
他们抄小路,试着尽快回去。
刚从涵洞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气咻咻地往前冲,后面一个姑娘哭着撵过来:“你给我解释清楚。”男的看都没看,顺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姑娘偏过去两步才站稳。李查德还没反应过来呢,狄曼已经冲上前去:“小伙子你要干吗?你松不松手?不松手我报警啊。”男孩说:“这是我老婆,我是她老公。”
“我不管你是老公还是老母,你打女人就是不对。”
男孩往后退,想从围观的人群中躲出去,边退边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不着。”
“嘿,今天这事儿我就管定了,不信你再动手试试?你信不信我报警?”
李查德拽着狄曼的手。她把他甩开了。
“她太不给我面子了,我说任何一句话,她都让我闭嘴,不是一回两回了。”
狄曼说:“你不要辩解了。你一个男人,打了人就是你不对。对一个路人都不能这样,何况还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女人。”
男孩眼中闪出一丝寒光,手往兜里掏。李查德见那年轻人长相不善,怕节外生枝,不停扯狄曼的衣服。狄曼却激动得不行,忍不住又说了半天。围观的人也附和狄曼。狄曼说,真想不到现在的小年轻,怎么敢下这样的狠手。又扭过身来继续说:
“我跟你说,年轻人,当年我老公没少打过我,我忍不了才和他离婚,你要这么对女人,将来你女人死了心和人跑了,你就好好哭吧。”
男孩听见狄曼嗓门高,周围好多人都在往这边聚拢,才松了松手,整了下眼镜,好像还气不平。狄曼又说,你快把她扶起来,这么脏的地。男孩又去搂地下的女人,女孩仍是尖叫,不让男人碰她。
等到男孩走了,狄曼才问身边的姑娘住在哪里,要不要给她父母打个电话。姑娘一副被打傻了的样子,站起来,不忘拍屁股上的灰,也没说个谢谢,又跟着往男孩离去的方向走了。
“你知不知道?刚才把我吓坏了,你是没见那男孩在兜里掏什么。我敢肯定,那是一把刀子。”
好在一列动车呼啸而过,淹没了李查德的话。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满树盛开的泡桐花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闪现出紫色。两个人虽然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李查德却走神了。李查德好像才认识狄曼似的,原以为她离过婚,早就自暴自弃了,没想到还是这么讲求原则。他知道,别看他平日虚张声势,偶尔还仗着她的好脾气,挑剔她白色的发根,眼角的皱纹,甚至连她做内衣,弹琴诵经,也要带出几丝嘲讽的语气,其实她和他不是一路人。现在,他甚至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窝囊。他摸着下垂的肚皮,不由地一阵羞愧。
洗完手,见狄曼穿着平脚底裤歪在沙发上,李查德直喊,天,怎么窗帘也不拉?对面的人全看见了。狄曼说,怕什么,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李查德在地上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喘着粗气,又要往她身上爬。
狄曼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在一起,除了上床,就是上床,跟真正的奸夫淫妇没什么区别?李查德说,你怎么能这样定义自己呢?我们明明是先有精神交流,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好不好?说完,他像是表明自己是真的体谅她,不停地摸着她的头发。
“我只是验证下这么多年为你保持的童贞有没有点效果。”
“你恶心不恶心?说白了就是嫌弃我结过婚。你跟那么多女人上过床,居然还这么恬不知耻。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未婚同居也是邪淫?”
“唉,我说的是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桥段。一个老头喜欢一个女人,为了她一辈子没结婚,没结婚不等于他没有性生活。老了,两个人终于在一起,老头说他为她保持了童贞。”
“你的意思是到现在你的精神还没被人操过?”
“操,你一个女人能不能别动不动把这些动词挂在嘴边?”李查德好像严肃了。
沉默了会儿,李查德说:“不行,我们结婚好了?”
“结婚?你连个婚都不求,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二婚就得白送给你?”
李查德也不接茬,还不尴不尬地笑,说我们这样的生活真像是老夫老妻了。李查德还在那里说他的懦弱,见周围的人得名得利在网上蹦跶,他也羡慕,却又不得其法。领导让他总结先进典型的材料,跟进“两学一做”的宣传,他也会全身心投入。也会暗自浮想半天,想着这么配合,有一天也能有所进步。可惜没人关心他的付出。他渐渐成了气急败坏的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故作清高,好像鄙视他们,就能获得心理平衡,就能把他从苟且的人群中区隔开来。他说起对未来的恐惧,好像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让他不堪重负。他渴望过有价值的生活,却不知道如何去实现。他甚至都没有怎么去努力。空虚的时候,只是没头没脑追逐女人,至少认识她的动机就带有非分之想,以为她会是他生活的一条出路。
“我就是想挣点钱,可以让我,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都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几段不靠谱的感情,我渴望的是一种不需要法律约束的关系。如果我们真的能好好相处,肯定不是因为法律把我们束缚在一起。”
她没有对李查德说实话。他的焦虑,他的懦弱,都让她想到自己。她想起先前和赵中正好的时候,赵中正可能也反复权衡过吧。
狄曼说了一半,她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好在李查德只是翻着手机,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些什么。在灯光底下,她这回清晰地看到了他黑亮的脸,满是烟垢的牙齿。要论情商,李查德和她之前处过的男人也有一比,论起长相来,还有言谈行事,也不逊于前人。他们的相处是擦出过火花,但那更像是对自我的想象,一点孤寂旅途上的安慰。她甚至隐约有些感激,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刺激,怎么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知道,那些她曾排斥、怨恨的生活,其实早就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可惜两人认识的方式不对,怎么想都流于下作,凭他有什么优点也枉然了。偶尔听见李查德又说及过往,似乎是用不尴不尬的嫉妒证明他对她的在乎,甚至动情了还要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不这样如何能认识她之类。狄曼常年礼佛供僧,对自己半生所为本就有不少后悔之事忏虔,哪里还能听进男人半真半假的情话。次数多了,她也只是讪然一笑,想着两人平日吵吵闹闹,看起来是三观不合,本质上还是对彼此身份不认同,见佛就拜的和什么都不信的,能闹到一块儿吗?后来她想,也许她放弃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八
赵中正惦记着去大同,一宿也没睡好。
天还没亮就去洗澡,等到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又光着身子去阳台,等太阳把湿漉漉的身子晒干。从岳父的房檐下搬出来后,几十年了,每天早上,赵中正洗完澡总是喜欢去阳台,顺手捡起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或者《史记》,大声诵读。书里讲的什么意思,他也并不在意。孙改兰起初受不了他的怪癖,等到他解释,说是为了锻炼自己在法庭上的口才,这才慢慢接受。等到赵子腾一天比一天长大,他早上洗漱完还是要去阳台念书,到底没敢脱个精光。又过几年,赵子腾上了大学,赵中正又放肆起来。孙改兰没少说过他,嫌他几十岁了,也不要脸。肚皮耷拉下来,也好意思对着满天日光显摆。赵中正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叹气,想着女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夹枪带棒的,连点女人应有的羞耻之心都没了呢?
开车到雁门关服务区的时候,他给狄曼打电话,说快到大同了。狄曼说,我就在龙城啊,在你家楼下。赵中正说,不是说好我去看你吗?狄曼却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我就是想看看你爱人长什么模样,刚刚我敲门,她给我开门了。和你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她保养得挺好的。
赵中正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火山口,惊起满天蝙蝠在他的脑中乱窜。
“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我就问问你们这个月的煤气该交费了。你们在家做饭的时候挺多嘛,一个月走那么多字。”
“一点都不好玩,你太疯狂了。”
“怎么,你害怕了?”
“我的事情我会解决好,干吗把她牵扯进来?”
“呀,我看出来了,你还是爱着她的。”
“这和爱有什么关系?你越界了懂不懂?”
“我知道,我知道,赵中正,你不要生气。我是在龙城,我哪里有胆量去找你爱人?我一个人可怜地在这吃王萍面皮呢。”
回到龙城已是下午。接上狄曼,赵中正也不说话,狄曼问还生气呢?说着把手放到了他大腿上。赵中正说,这样一点都不好玩。狄曼说,哪个女人不喜欢看后宫戏呢?我们天生就喜欢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我也不是喜欢当受害者,问题是正好遇见这一出,我要是不这么表演一番,感觉自己不像个正常的女人。赵中正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不好。狄曼说,你别这么说自己,你要是不好,岂不是又在鄙视我没有眼光?赵中正看了眼狄曼问,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狄曼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蕾丝,问不好吗?一般是重要场合我才穿的。赵中正问,你这回是准备参加什么重要场合?
“准备去你家看看你爱人啊。”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别了他一下,赵中正恼火得不行,一脚油门上去,快要蹭到车尾才刹车。狄曼双脚死死抵住。赵中正反超了对方,又骂了两句,气才顺过来。狄曼说,开车赌什么气啊,万一出了事,难受的还是自己。两个人都没有谈未来的事。他还专门解释他的车,说别看这么不起眼,好赖也是Acura RLX,性能好。说到了他的车,男人的兴致才渐渐高了。
赵中正摁开收音机,说是听首歌吧,上回你带我满大同转悠,一路上放的My Way 我很喜欢,回来我下载了五首,轮番播着听。他好像这么说,她就能理解他对她的在乎。狄曼却仍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随着苍凉的旋律飘出来,气氛似乎正在缓解。
到了解放路,赵中正说,一起去万达看个电影怎么样?进了商场,赵中正说,给你买身衣服吧,还是休闲点好。等狄曼换上PORTS的棉布裙子,赵中正牵住她的手,又往四楼电影厅走。
看完电影出来,见对面有座老房子,狄曼问是什么地方,赵中正说是教堂。两个人也没说要去,脚却拐到了那个方向。一对年轻人在教堂跟前拍婚纱照。他们在里面坐了坐,还不到弥撒时间,也有一些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一年平安夜,赵子腾还带着孙改兰来过一回,说在教堂的感觉如何好。赵中正当时在吕梁帮人打官司,根本没把妻儿的话放在心上。他翻开座位上的一本《圣经》,看了几页《箴言》,却见狄曼走到前面弹开了钢琴。房间里走出一个女人,对狄曼说,这里只能弹颂歌和赞美诗。狄曼讪讪地走回来。
出了门,赵中正还感慨了一句,在这样的地方呆一会儿,就感觉整个人净化了一样。平日里走到哪里都吵吵嚷嚷,好像到了这里,一下子就能安静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对宗教的理解,才去酒店。
事后,他坐在马桶上刷微博。电话响起来,是一个多年没见的律师同行,说有点事情咨询一下。女人在电话里说:“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刁民,难缠得很,你能不能给点开放性的意见?”赵中正哈哈大笑:“我喜欢你说的开放这个词儿。就是,我成天呆在龙城这么个地方,人也跟着变呆了。”女人好像完全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不过话题很快就转到正经事上了。他说事情简单得很,还让她编个百把字的短信过来,他会把她的诉求转给几个关键领导,事情差不多就能成。
出了卫生间,却见狄曼脸色肃然地站在门边,赵中正才意识到刚刚过分了,忙解释说,从前一个厅工作的同事,这两年跑到北京去了,成了个会油子,到处给人讲课。狄曼说,我又不是你老婆,你不用给我解释。赵中正说,我和她真没关系。狄曼说,你们有没有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问你,你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调情,你就是想故意刺激我你不缺女人对不对?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这样背着老婆出来,就不害怕?”她并不是担心他,只是厌倦了没有结果的关系,才委婉地提醒,就这样耗着终究不是办法。她年纪不小了,如果赵中正没有老婆,也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赵中正说:“你让我怎么办呢?她都不愿意和我吵架。”
好像吵不起架来足以证明他们的婚姻还没有走到破裂的地步。他说他恨不得孙改兰无事生非,找他闹点别扭,他也好找到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理由。他那么讲的时候,也暗暗惊骇,其实他对孙改兰并没有厌恶到要离婚的程度。
狄曼站在水池边刷牙,没再说话。赵中正冲了马桶,去搂狄曼。狄曼抽出牙刷,递过来一句:“真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赵中正看着镜子里的男女,说你不要对一个老同志那么没有信心。狄曼吐了口牙膏,继续刷着她的牙。赵中正抱了会儿,又躺在床上看他的《荒野求生》了。
走到阳台上,狄曼推开窗户,贪婪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她努力想看清窗外被改造的工地,却什么也看不清。高架桥上仍有车辆时不时飞快地驶过。远远的,似乎还有狗的叫声。清亮的天空里,一弯细月,几颗星星,照耀着这人世的一切。整幢高楼里,这个叫融田绿洲的地方,大半夜的,只有她一个人把头伸在窗外。
九
孙改兰报了个威风锣鼓团,每晚都到建设路高架桥下敲到半夜。
赵中正有个小小的疑团一直没好意思问出来,孙改兰有一阵子没抱怨钱润平叫她喝酒的事了,莫名其妙地,动不动又往建设路跑。建设路他每回开车都路过,想不明白一群中老年人在车声嘈杂中敲锣打鼓到底图个什么劲,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回到家里,孙改兰择菜洗菜,仍不忘气沉丹田,有板有眼地哼唱。现在,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曲谱,规规整整摞在一起,又用钉书机钉好。窗外天黑地黑,河边的葎草被风吹翻,露出灰白的叶背。
“看来你和钱润平是真爱啊?”孙改兰又是十点才回来,赵中正电视也不看了,劈头就是一句。
“你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他是天天叫你去陪酒吗?”
孙改兰本来双眼通红,这会儿哀哀地瞪了男人一眼说:“赵中正,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中正说:“如果你真的爱他,你们就应该结婚。”见孙改兰两眼空洞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他的下文,他又说了一句:“如果只是平常的通奸,也没必要拆散两个家庭。我敢肯定,这么多年,你之所以一直没提离婚的事,就是因为钱润平离不了婚。我也想明白了,他为什么喝酒,无外乎就是借酒浇愁。”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你是把我们的关系当成一件案例研究了吗?你研究了多久?是不是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弄死?”
架吵到后来,还是赵中正动的手。他气急了,一把搂过孙改兰就往床上薅。可惜他一把没薅动,倒是孙改兰推了他一下,竟让他倒在了床上。还没钉完的曲谱,散了一地。
赵中正卡住女人的脖子,热气喷到她的脸上。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他到底理智了些,想着不能打架。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得冷处理。想着这么多年,他和她形同陌路,却还绑架在一起,越发不是滋味。
他走进卫生间,顺带着把门反锁上了。洗脸池边放着一把水果刀,那是孙改兰每天早上刮舌苔用的。他拿起来看了看,刀尖不知撬过什么硬物都卷了。而她仍是平日用这样一把刀在舌头上刮来刮去,好像完全不担心刀子的危险。突然把话挑明了,整个人是轻松的,却也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离婚吗?他为别人打了那么多年官司,却从没想到类似的程序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总是刻板地在当事人双方之间说些大同小异的话,对于他们的痛苦从不在意。就是和狄曼在一起的时候,他更多的是为情欲的发泄感到满足。对于女人正在遭受的精神折磨,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想到过去竟然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他狠狠捣了一拳,本是想拍自己的脑袋,不料出手太快,一下子杵在镜子上。玻璃瞬间破裂,坍塌一地。
“赵中正,你到底想干吗?”孙改兰晃着门把手。
听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孙改兰又说:“赵中正,你想离婚,也可以,你先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你想好了,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去办离婚?”
“求求你,别说了。”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认为我疯了。你认为我不对劲,所以就从没想过要和我好好沟通。”
“沟通什么?沟通你和钱润平怎么干的吗?”
“你知道吗?钱润平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感觉胸闷,不舒服,他还去建设路溜达,结果走了半圈就倒在地上,还没送到铁路医院就过去了。我不是因为他不在了,就想求得你的原谅。”
孙改兰听见卫生间又弄出一片声响。她疯狂地摇门:“赵中正,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吗?就算我对不起你,你也没必要这么虐待,对我冷暴力吧?”
“你能不能把嘴闭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些破事儿,搞得我们的生活没了人样?”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把嘴闭上。”
赵中正看着自己沁在温开水里的手,红色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浸染开来。散乱在洗脸池旁的玻璃碎片折射出他狰狞的脸。每一块玻璃碎片都有着他的一部分,却又无法拼凑出他完整的模样。他看见眼睛的时候,就只能看到眼睛,他看到鼻子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鼻子,他看到自己满是油腻的脖子上方,吊着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他找了块没用过的白毛巾把手裹上。
这样大吵大闹的对话,之前在他们的生活中也出现过几回,甚至两个人都拿出了结婚证和户口本,准备去婚姻登记处再领一个蓝本,只是阴差阳错,不是他有事,就是孩子上学的问题,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
家里很安静。
女人侧身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他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又走到另外一个屋,全祼着瘫在床上。好像黑夜仍然有遮挡不住的光亮刺眼,他还戴上了眼罩。
孙改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先是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乳头,起初他还抗拒,想着这一回得铁下心来,至少戏码得往那个方向演。可阴茎却彻底失控了,那么不知廉耻地竖起来。孙改兰又趴在他的两腿之间。赵中正的双腿绷直了。她抬起头,拱到他跟前。赵中正说:
“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
十
“和善社区想挖掘村里的文化,做一本书,你有没有兴趣?”
“怎么挖掘,你可以有自己的思路。糊弄下村里,对你写过几本书的人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谢谢赵主任。看了你妈的传记没有?有修改的地方随时告我。”
李查德和村里的人对接上,又拿到《积善村志》,收集了几条线索。对方的意思是,村里的古建筑虽然都拆了,但也可以采访老人们。还给介绍正在修复的结义庙、龙王庙,说再过一百年,这些也是古董了,我们做文化眼光要放长远些。风土民俗好采访,兑点资料,看上去也充实,就是说到村里的几处老宅院,出了问题。好些人都提到村里的天丰院如何富丽堂皇,李查德想这是个典型,得好好聊聊,哪知道找上门去,碰了一鼻子灰。领路的人也算是个负责干部,说文革期间他们还因为这个院子挨了批,后来平反了,又把院子退回来,主人也不敢要。后来终于明白形势太平,住在里边的人陆续搬走,主人又住了进去。哪里知道没过几年,又赶上城市扩张征地,好不容易收拾好的老房子又被迫拆迁。不提往事也罢,现在倒好,又掉头来揭伤疤。主人见李查德还揪着过去问个没完,就没好声气:“是不是你们想咋就能咋?”领路的说,他这是把我们当阶级敌人,几十年的怨气还没过去呢。我们也不过是为了干活,把气撒到我们头上算怎么回事?能有多大仇多大怨,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李查德对于天丰院具体的形象没怎么描述,倒是把不少笔墨用在了房子变迁上。书稿写完,送给积善社区,很快就印了出来。他还等着最后的几万尾款,不曾想赵中正打来电话,说是积善党委书记有些意见和他沟通沟通。
正是六月天,又挤着公交车,堵了半天,才跑到积善大厦二十九层。书记半天没见着,人来人往的,听说是上面马上要来检查。快下班时书记出来了,也没寒暄,劈头就是几句:
“你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是不是党员?写出来的稿子都是些什么啊?你以为你表达下自己的观点就能证明你与众不同?”
“我没有自己的观点——”
“自己的观点都没有,就像你给老赵他妈写的传记一样,就七大姑八大姨的拼凑,要你做什么?”
“事实——”
“全是闲话和琐碎,挖坟有什么意义?”
“文化——”
“文化人就是酸腐。拿着我们的钱,我是让你给我们好好宣传正面形象,你倒好,成心给人添堵。大家都安安心心过日子不也挺好吗?非要给人添堵,到时候出了问题,大家都受制,你就开心了不是?”
钱还没拿到手,李查德一口气就忍住了,连赔不是,说是一定要重新修改。
下楼来,赵中正打来电话,问有没有空,说是看了他妈的传记,想再聊一聊。便约着一起去桃园路新开的一家江湖菜。见了面,喝了两杯啤酒,李查德还没说他遇到的问题,赵中正就说开了。
“要是再提升一下就更好了。为什么年纪大的人爱抹口红?就是整个人没法看了,得化点浓妆,才提得起精气神。你看,我们洪洞这地方,自古都说‘洪洞县里无好人’,但像我妈这样的贤良女人却被一句戏文遮蔽了,她是不是能和中华传统美德联系起来说一说?写文章不都讲求文眼吗?这个立意还是得更高一些,要不然说了半天,我妈还是一普通妇女,费半天周折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读者看了又能有什么收获?”
李查德说这样的纪念文章,过于华美,反而失去了原来的本色。见赵中正听不进去他的话,又说:“要不加点《论语》里关于孝道的论述?”他这么说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回清明节在赵家祖坟前跪拜的样子,孔夫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更是别扭。
赵中正还在说着家风家教,说他遗憾的是,没有在父母生前好好尽些孝道,反而因为自己的琐事让父母操尽了心。他把李查德当成了教堂的忏悔室,说得那么真诚,倒让李查德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李查德想起父母来太原的那段时间,他没有好好陪父母。他总想着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哪里知道,不知不觉快三十了。赵中正每说一句,都像是砍在他的心坎上。
“要不你去我前妻那里了解下情况,她和我老母亲生活的时间最长,平时我上班,都没她们一起朝夕相处得久。”
李查德这才意识到赵中正离婚了。
“也不能说是离婚,就是我们两个人都认为应该分开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我们两个各自经济也独立了,白天不需要对方,晚上回到家也不需要对方,好不容易挤出来点热情,对方还横挑鼻子竖挑眼。”
说完正事,赵中正又随意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李查德说:“早分手了。”赵中正说:“听你说过那么多回分手,这回是认真的?”李查德说:“最近为写你母亲的传记,看了好多老书,也看了些佛法方面的书。”赵中正静待他继续往下说。李查德讲:“突然发现佛法里好多东西早把人看得透透的。死缠烂打那段时期,她动不动就说我始乱终弃,种下不好的因,果报不好,会遭报应。老实说,听她说得多了,我也恐惧。倒不是渴望来世有个好去处,而是真的困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东西。只是她说得越多,我越反感,搞得好像我成天在虐待她似的。也是读了些佛法方面的书,才明白我们这不是好缘分,好的缘分不会像我们这般扭曲。”赵中正快笑岔气了:“天,你确定你读的是佛法,而不是《青年文摘》之类的鸡汤?”李查德也跟着笑。赵中正说:“不得不佩服你们年轻人,你们原谅自己安慰自己的方法太绝了。你开口闭口都是佛法,说得那么一本正经,还以为你会谈出什么不一样的心得,结果就用了这么个稀松平常的理由为自己的背叛和不负责任找到了借口。”
李查德没说话,只是跟着笑。也是在笑的过程中,一阵绝望,还有难过,填塞到他的心头。
李查德看着赵中正。他看着这张被狄曼反复摸过的脸,好像又看见了她。他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眼前这个男人呢?他听说赵中正在798 旁边买了两套房子,现在价值将近两千万。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可以顺顺当当得到这一切?
“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样。”
李查德手里拿着羊肉串,半杯啤酒才喝掉一半,“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文绉绉的话吓了赵中正一跳,从佛法到世界的位置,这些言论似乎和烧烤摊的情境都搭不起来。赵中正甚至都能感觉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低下去,他们两个人凸显出来了。“喝吧。”赵中正举起了酒杯。李查德却是意犹未尽:“我突然对做什么都没有自信了,感觉成天活在焦虑当中。” 赵中正说:“因为没钱,还是因为婚姻?”李查德说:“我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那样生活。我就是想过得简单些,可是太难了。”赵中正说:“推荐你看一本书吧,《冲动的社会》,或许读一读,能解读你的困惑。你就是小说读得太多了,结果多愁善感,应该多看点历史、人文方面的书。”赵中正说人都会有困难,他说起他代理的那件故意爆炸案,明知道这人精神有问题,可法律并不讲人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阵话,天色黑了。
和赵中正分开,李查德拨狄曼的电话,接连打了十几个都无人接听。快十点,狄曼发过来一条信息,问怎么啦?李查德说,求你接一下电话。狄曼却说,有什么话短信里说吧,现在不方便。李查德有些泄气,他本来是想声讨一番狄曼,可又实在无力。他算她什么人?他编了长长一封信,没再追问赵中正离婚是不是因为她,而是把兼职的事情说了一下,他说他做这些就是为了能去CC 卡美买个几克拉的戒指,体体面面地向她求婚。
狄曼再无消息。到了晚上,她才回过来一条,说是她最近在昊天寺做义工,每天抹灰糊泥。
她压根儿就没有接他的话茬。
李查德想,看来她是参透了,便没再说那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他把她的微信、手机号全删掉了。他唯一庆幸的是,没有记住她的电话号码,这也意味着他喝多了的时候,不会再毫无底线地去骚扰她。
十一
赵子腾的声音低低的,怎么也不说多话。
赵中正连问了几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赵子腾却哭开了。赵中正见不得人哭,声音高了些,问他在哪里?赵子腾说在肿瘤医院。赵中正还以为儿子身体出了问题,挂了电话就往肿瘤医院走。
到了病房,才看见赵子腾正在给孙改兰擦背。赵子腾抬头见了他,喊了一声爸。赵中正这才进去。手机里正放着音乐,Prisoner of Love。
说了几句话,赵子腾就找个借口溜了出去。赵中正说,你儿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孙改兰说,什么你儿子你儿子,难怪他对你有意见。见赵中正不太自在,孙改兰又说,明明是儿子长大了。赵中正说,难不成他这是懂事了,给我们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说完也没听孙改兰说什么,若无其事地翻看病床边一堆处方单。孙改兰关了手机音乐,说别看了,我得的是不好的病。赵中正说,一个乳腺增生有这么夸张?两人说了会儿话,后来赵中正就势歪在另一张病床上,拿起手机查乳腺增生方面的信息。
孙改兰挣扎着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又顺势坐在了他旁边。赵中正看着宽大病号服里的孙改兰,瘦得快要脱相了,忍不住摸了下她的手,孙改兰缩了回去。赵中正说,我没别的意思。孙改兰说,我知道。赵中正又说,真没什么,都这么老的人了。
“我是个残疾人了。”
她说她简直不像个女人了。一个女人连胸都没了,还算什么女人呢?赵中正说,别这么说。孙改兰叹了口气,好像为了证明她不是胡说,抓起赵中正的手放到胸口。赵中正从孙改兰空荡荡的病号服里伸进去,女人的胸扁平,瘦得摸得见肋骨。赵中正的脸有些僵硬。
“别这么说。”赵中正像是安慰她,“外国有个叫安吉丽娜的还是什么叫朱丽的不也切掉了?都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活个精气神。”
他抬头看了看门外,好像生怕人进来。
窗外杨树轻轻摇曳,满是尘土的玻璃滤掉了强光,筛进来一片碎影。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记不记得离婚前我们吵的那一架?我并不是真生气。我就是表演给你看的。”
孙改兰说:“再提从前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
“又来这一套,酸不酸呀你?”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赵中正就那么抓着,好像生怕一放手就伤害到她的自尊。等到赵子腾提着一兜水果推门进来,赵中正才就势放手,孙改兰也站起来,把散乱的头发往耳后抹了抹。赵子腾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父母间的尴尬,只是把荔枝一颗一颗剥给孙改兰,还不忘让赵中正也拿上吃。
几十年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和她朝夕相处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刚结婚的那段日子,也腻歪在一起,却只能叫做搭伙过日子。到了后来,孙改兰单位有了食堂,赵中正的事务更忙,两人一个月也在家里吃不上几顿热饭。而现在,他给她擦背,看着她变形的身体,也会想起当年两人如何在岳父岳母的屋檐下,压低声音,贪婪地寻找对方的身体。甚至拉起帘子帮她端尿时,听见时急时缓的尿尿声,都会有一种久违的惬意。他许久没这么心安过了,那些久远的往事,简直像是发生在上辈子。
孙改兰精神好的时候,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家常。赵中正问,刚生赵子腾那会儿,你和我妈生活过一段时间,你还能想起点啥吗?孙改兰说,当然,老太太那么好,我就想,你肯定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赵中正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这样的,我专门请人给我妈写了一本传记,也想听听你说一说咱妈,也算是个念想。
“老太太不是信佛嘛,好几回初一陪她去烧香。我拿上三根就点,她拦住我,只让我点一根。还说,那么浪费干什么,点上一炷,心诚就行了。你说你妈信的是什么佛呢?烧三炷香,是供养佛法僧的意思,她都不懂。不过,后来我明白了,老太太是节俭惯了。她多仔细啊,你是没见过她过日子的样子。当年住筒子楼,她在楼下稍微有点空间的地方搞了好多盆盆罐罐,全种上了菜。多亏了她的精细,那两年,光这一项就省了多少钱。”
“这个好。改天见了来采访的人,你就这么说好了。”
“我说什么呢?你是你妈的儿子,你说不就行了?”
“你是你的角度。你是站在儿媳妇的角度。”
孙改兰竖了起来。
“搞了半天,原来是为这啊。这个时候想起利用我了。”好像说完不过瘾,又加了一句,“谁知道谁才是你妈的儿媳妇。”
赵中正叹了口气说:“你看看你,你害病就是因为心眼太小。你白跟了我妈这么多年。佛家说,众生皆是佛。一想到我活在众生的世界中,感觉自己的运气也不算太差。”
孙改兰鼻子里哼了一声:“赵中正你老了,你真的老了,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也没说话。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孙改兰鬓角的白发清晰可见。床头放着三卷本《加缪手记》,那是狄曼最后一回来龙城送给他的,书脊上还留着她的口红印。他装作若不经意地拿起来翻了翻。孙改兰说,那是你的书。赵中正说,我还有这书?我都忘了。孙改兰说,你每天人里鬼里周旋,怕有三头六臂也分不开身,哪记得这些。
赵中正没说话,又给她掖了掖被子。感觉腰困了,站起来,双腿岔开,摇了几圈屁股,又往卫生间走过去。打扫厕所的阿姨不停地墩着地上的水渍。他踮着脚尖往里走,女人说:“没事,你放心踩吧,反正我一天得拖无数遍。”赵中正说:“就没想过在这里放两块海绵垫子,省得多少麻烦。”女人说:“我的工作就是这个啊,花钱的事,我怎么考虑得到?”赵中正还想说点什么,到底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洗手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嘴唇抿得紧紧的,猛一看,隐约露出一股女相。
北沙河快速路终于改造好了。
赵中正在鞋柜里翻球鞋,竟然找出几双从没有穿过的跑鞋,商标都没剪。他想,兴许是赵子腾的,踩进去居然刚刚好。穿上跑步鞋朝北沙河走去,灰色的云压在天上,零星的雨滴飘起来。杨树卷作一团,梧桐树阔大的叶子翻腾不停。迎着风,他走得并不快。
就是这个时候,接到了孙改兰的电话。孙改兰说赵子腾谈了个女朋友,准备带回家里。赵中正说那就见啊。孙改兰说,要是让姑娘知道孩子是个单亲家庭,也不大好,你要方便,过几天去你那里吧,周六晚上。赵中正这才意识到她是在和他商量呢。儿子的婚姻不是个小事情。听说子腾对象爱喝咖啡,赵中正还打开手机,在春播上订了ILLY 咖啡。想了想,又订了两斤松茸。
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儿子晚上回来了。到了下午,他照例穿上球鞋,准备出去暴走两小时。也是走得浑身冒汗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原先肉滚滚的身体正在恢复原形。那些经年累月积下来的脂肪,好像随着他的暴走,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刚上了北沙河路,收到一条信息,圆通公司发来的,说是有他的快递。他连忙回过去电话,说自己去取。从市场一出来,就往敦化路上走。清明刚过,连下了几天雨,大街小巷突然弥漫着绿意。新修的马路两边,刚开的桃花,粉的白的,挨挨挤挤,开得蓬蓬勃勃。他很少注意到灌饱雨水的树枝,天地一片青灰,雨中的一切都透着亮光。到了巷子口,他也不管积水打湿鞋,索性放下伞对着滴着水珠的花不停拍照,还不忘发到朋友圈里。
快递公司的仓库不好找,小巷里的路也破,污水横流,他踮着脚往里走了一截,看见送快递的三轮车多起来。仓库里到处放着包裹,人们正忙着装货。有个人过来招呼他,他说先前打了电话。来人问是谁打的,他说是李明。那人就说,那你给他打电话,看看狗日的在哪里。电话拨通了,却没人接。赵中正又去问电脑前的姑娘,姑娘眼睛时不时看着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手上却也没闲下来,还在不停扫描包裹。问清楚他的住址,姑娘又往刚刚查看过的货架上翻拣一回,也没找见。先前和赵中正搭话的中年男人进来,又笑着说,你看看李明的袋子里有没有。结果姑娘翻开角落里码的一堆袋子,一个黑脸男人从大包小包包裹袋里竖起来。姑娘说:“李明,你要死啊,怎么睡在这里?”
李明揉了揉眼睛,没顾上辩解,只说没送的包裹都在前台放着。到了亮处,赵中正这才看清,这个李明不是别人,就是天天在他事务所下面接面包师的那个男孩。
赵子腾带着对象进门,赵中正还在那里和孙改兰说快递的事。他说这个李明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做快递员。这么耗下去,养得起那个面包烘焙师吗?看到男孩的处境,赵中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他想着平日里一旦快递半天送不过来,他对这些送货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他很少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孙改兰说谁不难了?谁都不容易。见儿子进来,孙改兰咽下嘴里的话,连忙端茶递水果。子腾对象有些受宠若惊,直喊阿姨别客气,我自己来。孙改兰递过水杯,子腾对象双手接过,也不喝,只是抱了会儿,又稳稳地放在茶几上。孙改兰事无巨细,打听了半天。赵中正没怎么好意思问,时不时翻一下手机。好多人都在他的朋友圈里点赞留言,说没想到龙城的空气这么好,彩虹如此漂亮。赵中正这才发现,他光顾拍枝头上的花,没注意到雨后的太阳和远处的彩虹。
赵中正拌了两个凉菜,又做了道清水煮南美大虾,孙改兰也围着围裙做了个烩菜。子腾对象说,别做多了,吃不完浪费。等到菜上来,几个人也没怎么说话,能听得见上下牙齿咬合的声响。赵子腾说,家里太安静了,放点音乐吧。赵中正正准备起身,孙改兰说让子腾去。又扭过脸对赵子腾说,书柜最下面一排有一张世纪对唱的CD。
Frank Sinatra 的声音响起来,是My Way。子腾对象说,阿姨好雅兴,还听外文歌。孙改兰说,我哪有这品位,都是你中正叔叔见多识广。
赵中正脸色一凛,不过还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送走对象,赵子腾回来说女朋友还羡慕你们两个的关系,几十岁了还那么好。孙改兰说,赵中正你演过了,不会人家姑娘每回来我们都得这么演一回吧?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喂我的狗了。
赵中正说,你看看,我都没有你的那条狗重要。孙改兰说,你怎么能和一个畜生比?狗什么都不说,我也明白它在想什么,你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赵中正说,是啊,做人就是太累,下辈子投胎千万别做人。孙改兰说,你倒是想得美。
等到孙改兰和儿子出门,赵中正也跟着往楼下走。
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沿北沙河路走起来。好多天没动弹了,膝盖有些隐隐生疼。他慢下来,掏出手机边走边看,看了会儿微信公众号“跑步学院”上推荐的文章,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个“拉伸”,试着弯了弯腰,肚子太大了,低不下去。
走到解放路,又拐向新建路,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五一广场。他能感觉到背上渗出的汗珠正沿脊柱直下。亮黄色的路灯打在街面,人来人往。若不是杨树叶子满地翻飞,简直像是春天。他拐进美滋美客面包店,围着暗紫色围裙的面包师走过来,笑着问他需要点什么?赵中正踮着左脚尖绕来绕去,说先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