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的现代『公牛』
2019-11-14王鹏程
王鹏程
我阅读安黎老师的作品已有二十四年,认识安老师也有十九年了。不过,互有来往却是近几年的事。作为他的忠实读者和铁杆粉丝,他的作品,在我生命成长的学生时代和文学观念塑造的关键时期,给予我非常大的滋养和影响。前几年,我重读安老师的作品,觉得很愧疚。为什么呢?自己浪迹评论圈十几年了,对于自己非常喜欢和非常敬重的安老师,却没有写过文章。接下来,我就接连写了三四篇关于安老师的小文章,引起了安老师的注意,彼此就有了交往。后来,安老师的《别样的发现》《耳旁的风》新书首发,他都郑重地邀请了我,因种种不巧,我都没能参与,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这次于我而言,是一个难得地弥补歉意的机会,当然,也是一个向诸位大咖和朋友难得的学习机会。不过要我发言,我却是诚惶诚恐,现场有贾老师、穆老师、王燕老师这样的中国散文界的名家健将,有诸多在散文创作和研究方面取得突出成绩的老师和朋友,对我而言压力山大。但我又不愿意丧失这样一个弥补歉意的机会,所以只能站在一个忠实读者和铁杆粉丝的立场,结合我对当代散文的粗疏了解和肤浅认识,谈谈我对安老师散文的纯属个人化的印象、理解和评价。
散文是文学家族中的大户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一时间人丁旺盛,作品繁盛,出现了众所皆知的“散文热”,在九十年代达到巅峰。新世纪以来,这种迷热所埋藏下的隐忧开始逐渐彰显,比如,散文形式的无度与失衡、情感的虚假与做作、心灵的芜杂与缺位、思想的匮乏与常识的背弃等等,到今天已经非常严重了。正如有人所指出的——“在恣意、矫饰、玄虚、纵情、炫鬻、腐朽方面,散文与其别种文学体裁一样,不可避免地迈出了未加节制的脚步。”(冯秋子:《人间:个人的活着·代序》,第2页,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甚至有学者说我们当下的散文“穷途末路”。我觉得这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绝大部分是击中散文现状的。如果我们将安老师的散文创作放到八十年代“散文热”以来的历史和背景里来看,他的散文集从最早的《丑陋的牙齿》到现在的《石头发光的地方》,既与时代的潮汐共振,同时又保持了一种一以贯之的清醒和难能可贵的疏离,成为当代散文里非常独特的存在。
安老师的散文,与当下“理智大于情感、头脑大于心灵、思想大于智慧”的写作完全不同。在他这里,散文已不是通常我们所谓的文类,而是与理解、宽容、怜爱、悲悯、自审,以及对人的痛感、命运、价值等紧紧粘黏,成为他生命本身,成为同他日常生活、思想镜像、写作气质和人格追求融汇的文学存在和精神现象。因此,在发现现实——开拓现实——表达现实方面,他获取了许多散文作家难以企及的点石成金的艺术能力,就是能“让自己的笔触伸向公众的目光和思维无法抵达的苍穹和深渊,捕捉和打捞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石头发光的地方——回望耀州》),剥掉我们忽略的漠视的“庸常”的粗糙的外壳,“向世间愈发稀少的朴实无华致意”,“向人间遭遇歧视的却不改初衷的伟大致敬”(《与沟为伴》),使我们窥见生活的本相与存在的内核。比如他的《莲湖巷里的人》《农民工》《风从塬上刮过》等,以及《石头发光的地方》里的篇什,我们都可以看到安老师点石成金、让石头发光、让石头开花的高度个人化、风格化的叙事魅力。
也正是基于此,安老师的散文具有一种魔力,那就是无论他书写的对象如何朴素、如何家常、如何细小,都具有非常强的可读性,一拿起来,就欲罢不能。大家别小瞧可读性,“能读下去”,是目前中国文学界一个很高的评价。尽管文学圈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国际国内文学会议、数以万计的文学学士硕士博士论文答辩,但绝大多数都是以文学的名义、与文学无关。文学圈不谈文学,跟某某圈不在办公室办公一样,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所以,大家私下聊天,评价文学作品有这么三个层面。第一个聊的是“能不能读下去”。遗憾的是,我们好多作品尽管圈内评价很高,获奖或者有这样那样的光环,但都“读不下去”,就是说这样一条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有达到。下来是“有没有新东西”,我们能读下去的作品,经常是老生常谈,没有新东西。最高的评价,是这个作品能经得起重读。安老师的散文,还有他的小说,都是能够经得起反复重读的。
两年前,我曾经以“以思想和爱意为犁铧的垦荒者”为题,评价安老师的散文创作。如果说质朴、真诚、怜爱、悲悯是安老师散文的躯体,那么思考深刻,情怀宽广,境界宏大,则是他散文的魂灵。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文学的基本精神和基本情怀,那就是鲁迅式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的悲悯精神与悲悯情怀。我们知道,安老师早期的创作,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都具有鲁迅风,有着拯救魂灵的宏愿。新世纪以来,他的创作依然秉承了这种“初心”。就散文而言,他的散文多了健全的“逻辑”和清醒的“常识”,能够发现、确认我们的弱点和盲从,赋予我们智慧和理智。这是一种典型的胡适风格的散文。散文所要求的是思想,没有思想,再漂亮的语句也全无用处。安老师的散文立象尽意,自然成文,思想如同无声的泉眼汩汩流出。他以真实为基点,以思想为犁铧,寻绎中国历史的死结,关注芸芸众生的灵魂,注目纷纭杂乱的当下,以自由的心态,独立的精神,穿透历史的、意识形态的、文化心理的种种捆绑和束缚,质朴而又炽热,沉痛而又深刻。这种精神的勃郁、坦然的担当和嶙峋的风骨在当下的文坛,已成为绝对稀缺的文学品性。从鲁迅到胡适,安老师融汇二人之长,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安黎体”:他通过质朴自然的叙述,呈露生活的芜杂和无奈,用智力的红外线穿透现实与历史坚硬的外壳。他注视着、揭露着、鞭挞着人性的残忍和人的灵魂的丑恶,但不以鉴赏、拷问为目的,也反对任何形式的忍从,最终都指向绝望的反抗和灵魂的救赎。他散文有加缪所言的智力的“明亮的阳光”,溶解了附着在现实与历史上的冰块,裸露出现实、历史以及存在最本质的面容。他执着于个人经验,确立了自己散文独立的话语姿态;他的散文自由舒展,富于质感,经过思想的过滤和感情的浸润,饱含启蒙意识和精神含量,浸透因爱而生的痛切。他的散文集《丑陋的牙齿》《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风》以及这本新出的《石头发光的地方》涉及到光怪陆离生活的方方面面,素朴而又真挚,痛切而又悲悯,为智慧的清澈和灵魂的纯洁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有学者问我,你觉得安老师的创作有什么特别,我回答道:安老师是在八十年代理想主义高涨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启蒙意识、批判精神扎下了坚实的根基,比如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个人立场、担当的勇气、责任意识、悲悯情怀等,二三十年一以贯之,不断深化,这很难得,在中国文坛,虽不敢说独步,但至少也是罕有其匹的。所以从精神谱系上说,他是承袭了五四精神的……因此,我说安老师是“黄土地上的现代公牛”。这头“公牛”,与“秦川牛”截然不同。 这“牛”属于别一世界。它走出了农业文化的圈限,没有土地依恋、村庄情结和农民意识,没有自卑、自闭、自大的文化心态。它以现代精神审视现实生活和生存体验,充满启蒙精神、反思深度和悲悯情怀。它通过理性和诗性的融合与飞跃,给我们呈现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痉挛”、“小人物”的疼痛,以及“时间的面孔”的诡谲。他以良知、独立、勇气、悲悯、同情等为关键词,以思想和爱意为犁铧,踽踽开垦荒芜的原野和板结的心灵。这种写作,在当下文坛绝对是独特的“这一个”。
最近,大家都知道,安老师比较火。安老师获了奖,写安老师的文章也很多。有人说,安老师是大师,我说安老师不是大师,是大家,因为,现在的大师绝大多数都是骗子。吴泽民老师写了篇《耀州汉子安黎》,他预言:“时间将证明,安黎是陕西的骄傲。”我觉得不止如此,“时间将证明,安老师是中国文坛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