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 咐
2019-11-14任勇
任 勇
知道这些事儿,是因为我与亮子是同事。
亮子又要去小堡捐款,跟我打了声招呼。明天刚好我没事儿干,所以我提出与他同去,他很高兴。亮子已经说过多次,让我与他一起去小堡,不是出于没兴趣,便是因为有事儿走不开,一直没有成行。说有事儿走不开,其实是个借口,根本的原因,还是兴趣不大。一个山坳里的小村子,听说走得已经没几户人家了,而且也没有啥风景,没有古迹,连个破庙也没有,去干吗呢?就陪他把几百元钱送过去,几小时的车路,太不值得了,所以一直没有答应他。这次我为什么主动提出陪他一去呢?主要是他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我那没见过的爷爷,也该闭上眼睛了。”
我问:“你爷爷?咋回事儿?”
“没啥。陈芝麻烂谷子了。不说了,说起来话长了。”
于是,我暗自琢磨,看来我是该去一趟。
小堡,是左云县最南边的一个乡最穷的一个山村,靠着五麻口的大山,再往上走就基本无路可走,只剩下放羊人、采药人攀岩的羊肠小道了。因为自然条件太差,加上八十年代末一场地震,把小堡村的房子摇倒了一大片。记得1993年雁同合并那年,我去过那一带,给我的感觉特别荒凉。那一次,在一个已经倒了半边房子的院子前,我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农十分木讷地坐在那里。我问老人,政府给盖了新房子,为啥不搬走?家里有几口人?老伴儿呢?孩子们呢?老人半响没言语,嘴巴动了几动,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都都都走了,都走了——”这一幕,至今想起来,都会莫名地沉重,我为老人拍下的照片,因为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表情,我一直留存着。不知亮子今天带我去的地方会不会是那个村子。
开车的是亮子的妹妹,一个特别开朗的女性。我和亮子一路聊天,时不时会引起他妹子一阵畅快的笑声。
亮子说:“捐款的事儿,全是为了我爸。”
“你爸让你去的?”
“我爸这个人呀,一辈子就一个毛病,太认真。”亮子说起他爸,总是像说他哥们一样,特别随意。他曾经说他爸当年在大学里是一表人才,有个女生默默地喜欢他爸,他爸却在跨入大学校门之前就结了婚,并且有了亮子。他爸是“文革”前的老三届,“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届的大学生。他爸读小学和初中在乡下,念高中才进了大同城。初中在山下的吉庄读书,那会儿家里的日子特别苦,读书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个女生常常把自己带来的干粮分一半给他爸。后来他爸进城上了高中,是那种贫下中农的孩子可以吃到困难补助的学校。后来“文革”开始,他爸又返回乡下务农,与那个女生成了家。再后来“文革”结束,他爸考进了大学。
“我爸都退休十年了,还惦记着老石头和大榆树。你说这——”
亮子说他爸的事儿,他妹子打断了他的话:“哥,你能不能扯得别太远了?说捐款,那是爷爷的事儿,咋就扯上咱爸了?”
亮子:“爷爷?你见过爷爷吗?我都没见过,还不得从咱爸说起吗?”
“我爷爷,我俩谁都没见过。”亮子接着话茬说,“我爸说,爷爷在他十五岁时去世的。有一阵子,我爷爷被拉出去斗争,说我爷爷是叛徒。他们问,为啥一个排的八路都牺牲了,唯独你还活着?你不是叛徒谁是叛徒?”那个时期,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贫穷的山区也不例外。亮子爷爷打过仗,当过八路,居然因为活下来,成为叛徒的嫌疑,真是可笑。亮子爷爷打过鬼子,后来又参加解放战争,军功章都有好几枚。解放后,部队安排他到城里工作,可是亮子爷爷说啥也不去,因为他向组织提出一个愿望,他只想回家乡务农。他说半辈子了也没认识几个字,没文化去哪里也不称职,回家务农是正理。组织坚持要给他安排工作,找干部专门跟他谈话,说革命这么多年,枪林弹雨的不容易,组织上这么安排是有政策依据的。可是爷爷说,一个排的战友都牺牲了,他们怎么办?我既然还活着,那就是捡了一条命,这条命不属于他自己,是属于战友们的。我知道在城里工作是享福,是自在,可是凭啥大家都死了,我一个人自在?组织拗不过爷爷,爷爷最终回到了山洼洼里的小堡村。
亮子的爷爷坚持回山里,还有一个原因,但是他没有和组织说过。后来亮子爷爷说,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与组织没关系。
那年,他们村有三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一起参军,有亮子爷爷,有石头娃,还有榆树苗。石头娃最大,二月二后三天出生,就是初五,当时爷爷不说二月初五,就说二月二后三天。估计当时石头娃就这么说的,可能石头娃他娘也是这么跟石头娃说的。榆树苗次大,是六月十八生的。榆树苗出生八天后,隔壁院子里也降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亮子他爷爷。他们三个光屁股一起长大,一起放羊,一起扔石头玩。说起扔石头,可是没那么简单。他们村有个放羊的胡老汉,一辈子打光棍。除了为老杜家放羊,他有两个手艺,一是扔石头扔得好,说打哪里准打哪里,那叫一个准,没人不佩服。他还有一个手艺,就是在山上采药,经常放羊回来,也带着一篓子草药回来,抽空往镇上跑一趟,能够赚个散碎钱。亮子爷爷他们哥三个就是跟胡老汉学得一手扔石头。胡老汉扔石头,到底有多准,白花花一大片羊在沟里跑,他说打哪只就打哪只。有一回一群羊走在山崖上,正赶上前面出现山石滑坡,再往前走几步,老杜家的七十多只羊就极有可能被滑坡的泥石流吞没,胡老汉一颗石头从耳边飞了出去,刚好打在头羊的犄角上,石头一打就是命令,那头羊立刻止住脚步,挽救了一群同类的性命。
胡老汉孤寡一人,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有三个少年娃愿意跟着他,跑前跑后的,也颇为高兴,就把他师父传给他的绝活,都教给了他们哥仨。平时只要闲空,他们就在山洼洼里练,扎马步,踢飞脚,举石块,练臂力,扔石头,眼到心到石头到,指哪打哪。胡老汉跟他们约法三章,扔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一不能私自传给外人,第二不能用来打人,第三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显露,以免给自己招来祸害。他们都跪倒在胡老汉面前,一一答应,绝不触犯这三条规矩。
1937年,不知道咋回事,小日本鬼子一下子占领了他们家乡,亮子爷爷的娘,石头娃的爷爷和二叔,榆树苗的爹和娘,还有许多乡亲们都惨死在小鬼子手里。又有一次,鬼子进了他们村要查寻八路的下落,胡老汉领着许多老乡躲在山洼洼的一个洞里,小鬼子和伪军搜山,叫嚣着要烧山,让人们无处躲藏,乡亲们吓得没了主张。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人出去探个究竟,胡老汉便一马当先说,我六十出头了,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你们千万不要动,我去看看。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胡老汉赶着羊从后山绕道山前,出现在鬼子面前。鬼子一下子围住了胡老汉,第一个喊出胡老汉名字的是老杜家的儿子杜奔儿。胡老汉心想,东家呀东家,你怎么养了这么个狗儿子?他不是在外留学吗?咋就当了汉奸呢?杜奔儿说:“胡老汉,乡亲们都藏在哪里了?你把藏匿的地方告诉皇军,我保你平安。”
胡老汉靠近来与杜奔儿说:“杜奔儿呀杜奔儿,你学了一肚子墨水,心都变黑了吗?”
“你……你不想活了?”
“我当然想活。”胡老汉哈哈笑着跟鬼子说,“皇军呀,你们看这群羊,这都是杜奔儿他家的。杜奔儿刚才跟我讲,要把这些羊都献给皇军,问我同意不?我说能不能给他爹,我的东家留下几只,要不然回去没法交账。他就说我得罪了皇军,不想活了,我当然想活,我都六十岁了,还没娶媳妇呢。我还等着东家哪天发慈悲,为我老汉娶一房媳妇呢。”
鬼子就是鬼子,没那么好糊弄,最后那些羊统统被他们带走了,而且还逼着胡老汉带路去寻找乡亲们,硬说村里藏着几个八路的伤病员。胡老汉死活没有答应他们,被他们活活烧死了。烧死胡老汉的那堆火,是他们晚上用来吃烤羊肉的,他们只是往里又加了许多的树枝和干柴。第二天一早,鬼子们还在酣睡,三个站岗的鬼子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飞来的石头击中,一个被打在左脸上,另外两个被打在右眼睛上,疼得满地打滚。
飞石头的自然是亮子爷爷哥仨。
鬼子被石头打得不轻,只顾鬼哭狼嚎,根本失去了寻找目标和反击的能力,然而哨兵的叫喊声很快让许多鬼子从梦里惊醒,他们毫无目标地一通乱枪。枪声过后,亮子爷爷他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从山洞里出来,以至于以后为胡老汉和乡亲们出这口恶气,这都是石头娃的主意。石头娃从来都是哥仨中最有主见,但也不蛮干的领头羊。当三个鬼子被击中之后,亮子爷爷还想趁热打铁,打更多的鬼子,却被石头娃拦住,迅速逃离。石头娃说,我们去投八路军才是正道,你以为我们扔石头可以把鬼子赶跑,给乡亲们报仇吗?再不走,我们哪能躲得过鬼子的搜索,搞不好连小命也搭进去了。
投八路军的事儿,曾与师父胡老汉商量,胡老汉摇头说:“听说八路军那真是打鬼子的队伍。可是爹娘生你们不容易,老汉我哪能鼓捣你们去参军,参军打仗是要死人的,到时候老汉哪有脸见乡亲们呀?不能不能!”如今师父死了,乡亲们也死了一大片,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投八路军,杀鬼子,去报仇,是摆在他们哥仨面前唯一的选择。
他们参加了八路军,哥仨都被分在一个以“老虎”号称的侦察排,很快就成为英勇善战的战士。他们多次出色完成上级交给的侦察任务,伏击过鬼子的一个运输队,营救过四十多名被鬼子强行“集中”为他们修工事的乡亲。“老虎排”的威名传遍方圆百里。但是,有一次“老虎排”执行侦察任务,在返回途中忽然与鬼子的一个大队遭遇,他们边打边撤,最后在一个荒废的村庄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几次强行突围未果,“老虎排”牺牲过半。排长一字一钉地说,看今天的情况,我们很不妙,大家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第一,“老虎排”的兄弟,宁可死也绝不能做鬼子的俘虏;第二,如果有活着的,哪怕能活一个,也是咱“老虎排”的种,我拜托他了,给首长捎句话,“老虎排”没一个孬种。石头娃、榆树苗和亮子爷爷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三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哥仨曾经几次说过,如果都能活着,将来就永不分开,如果有谁先走了,活着的就必须担起责任,替死去的兄弟回家尽孝。此时此刻,他们不再多言,所有的情感都通过紧紧握着的手传递。最后一次突围在天黑后开始了,排长一个人留下来掩护,命令其他人从另外一个方向突围。石头娃要求与排长一起,排长说如果能活下来你要教给我扔石头,不许留一手哟。说罢,手一挥开始了行动。突围的战友朝着相反方向出发,排长则凭着一挺机枪主动与鬼子交了火,吸引了鬼子的火力。亮子爷爷清楚记得,突围计划很快被鬼子识破,密集的子弹划破夜空,狂风一般袭来,数不清的炮弹落在他们前后。他们哥仨虽然有一堵短墙做掩体,但是一颗炮弹不偏不倚地在身边炸响了……
第二天天亮后,亮子爷爷睁开双眼,他推开压在身上的破砖烂瓦,在一片血腥和硝烟中终于站了起来。他意识到,鬼子已经撤了,战斗已经结束,但是站在这里还能够喘气的,只有他一个人。榆树苗和石头娃就倒在旁边,他们的身体已经冰凉。亮子爷爷拼命地呼喊着,挨个去摇晃那些没有气息的躯体,期望能够有奇迹发生,哪怕有一人能够被他唤醒也算。忽然,他想到了排长,于是向村子后面冲过去。到处都是尸体,都是硝烟,亮子爷爷从一双划开口子的皮靴和衣服,认出了排长,很显然排长是与几个鬼子同归于尽了,现场所有的尸体都已经不再完整。
说到这里,亮子已经泪眼婆娑,难以继续。亮子小妹一个急刹车,将汽车停靠在路边。小妹把头埋在方向盘上,片刻之后,才哽咽地说:“哥,老爸喜欢说这些,你也喜欢说这些。咱们不说了,好吗?”
“哥也不想说,今天主要是说给任哥听的。”亮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都没见过爷爷,可是爷爷似乎永远都活在我们眼前,活在记忆之中。我老爸有许多时候,都会拿爷爷说事儿。”
我拿出抽纸,分别给了他们,自己也抽出一张擦拭着湿润的眼睛。我说:“你们有这样的爷爷,很值得骄傲。我能想到,爷爷就是你们家的力量源泉。”
汽车又开始启动,在山路上缓缓行驶。
亮子接住我的话说:“可是爷爷从来没骄傲过,也骄傲不起来。”
亮子爷爷活下来,成了下一任“老虎排”的排长,在抗战和解放战争中负过十多次伤,有一颗子弹打在他左胸上,离心脏只有一公分。后来他总给家里人说,打仗的时候我没死,现在每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有啥不开心的?说完这话,自个儿笑得像一朵花。
亮子爷爷回村以后,找到石头娃和榆树苗的家,给他们跪下,给他们讲打仗的事儿,讲“老虎排”的故事。打那以后亮子爷爷每天给他们两家挑水,帮他们打柴,房子漏了,他去一把水一把泥地修补。闹自然灾害那几年,他用自己的抚恤金去城里找战友购买粮食,给石头娃和榆树苗家送去,人们说你傻呀,自己家吃野菜糊糊,把粮食却给了别人。他说你们不懂,这是我们哥仨说好的,他们活着也得这么干。闹运动,有人说他是叛徒。他说老子虽然不会当叛徒,但是老子的确不该活着,我的命是用战友们的命换来的,挨个批算啥?亮子爷爷对亮子老爸说:“没有石头娃、榆树苗他们就没有我,没有我哪里有你们?所以不能忘本,我活一天,就是替那俩老哥活着,就要替他们尽孝,尽职尽责。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替我尽孝。他们两家的日子紧巴,不靠咱家靠谁?”
说这话时,亮子爷爷的身体还算硬朗。爷爷的身体是在为生产队炸山石、修梯田时腰部受了伤,垮下来的。“文革”前两年,亮子爷爷去世。亮子爷爷走的时候,面带微笑,对前来看望的村支书和乡亲们说:“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二十来岁打仗,打鬼子,我居然没死,又活了这么多年。”他拉着石头娃二弟和榆树苗三弟的手说,“石头娃和榆树苗,他俩比我大,他俩要活着,早成家了,孩子也早有出息了。我对不起他哥俩,没有好好照顾你们,我也是没出息,没有混出个名堂。不过没事儿,你们日子紧,我还有儿子,我儿子会照顾你们。”说到这里,那俩个庄稼汉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哭出了声:“我们大哥牺牲了,哪有你来养活我们的道理?这些年,对我们两家,你是操碎了心。”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地哭。
亮子他爸没有忘记亮子爷爷临终交代的话。他工作在市区,住在市区。改革开放之后,他第一批下海,在深圳一个外资公司当工程师,十几年之后他又回到家乡,办起自己的农产品加工企业,公司的规模不断扩大,产品除了在北方打开销路,还打到国外出口创汇。他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但始终没有把石头娃和榆树苗两家的事儿搁在脑后。在亮子他爸的主持下,石头娃二孙子和榆树苗二侄孙在山下承包了几百亩耕地,种植经济作物黄花。之后,他又投资兴办了黄花加工厂,榆树苗二侄孙出任厂长,而石头娃二孙子则出任黄花农场总经理。许多老乡在两个农企里谋得一份挣工资的差事,小堡村的乡亲们开始过上能够吃饱饭、大人小孩儿都有衣服穿的日子。
亮子他爸每年至少两次去石头娃家和榆树苗家看望,一次是中秋节前,一次是春节前。他与孩子们说,这是爷爷的嘱咐。亮子和亮子妹妹认真地听着,唯有亮子弟弟有些心不在焉,插话说:“老爸,没必要了吧?人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城里人差,您就放宽心做您的事儿吧。”
“说什么呢你?”亮子他爸显然不高兴了。
“共产党员要讲实事求是对吧?他们的确已经富裕了,那还不是您的功劳吗?再说了,爷爷也走了那么多年了,石头娃和榆树苗早已成了化石,您何必老拿他们说事儿呢。”
“住口!”亮子他爸把水杯狠狠砸在桌上,茶水溅得满桌子都是。
亮子他爸到底还是有涵养有文化的人,他很快让自己平稳下来,缓缓地说:“刚才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乡亲们的日子是有了变化,那可不是老爸我的功劳,那是乡亲们泥一把汗一把干出来的。解放这么多年了,老乡们的日子还那个样,你爷爷他能闭住眼睛吗?我们这些离开农村住在城里的人,能心安理得吗?至于石头娃和榆树苗两家的事儿,那是老一辈弟兄的事儿,我们无需多言,我们只有照办。我有空我就去,我没空你们就得替我去,送几个钱是小事,多去去,你们才知道咱家的过去是啥样!农民!我们与他们都是一样的农民,鸡没叫就得下地干活,每天只吃两顿饭,有吃的还好,没吃的就得干瞪眼儿,知道不?知道这些,体会到山里农民的苦楚,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亮子学他老爸的口气说话,引得她妹妹笑出了声:“哥呀,你还别说,这两句学得还真像。你要不当演员,真是白瞎了。”
说笑之间,汽车驶入深山,太阳从上边斜斜地照下来,一边是亮的,一边是背阴。这段山坡上绿油油地长满小树,很显然这些树栽下的年代并不长。
“快到了。”小妹和亮子几乎同时说。
汽车在一个小村庄停下来。村里都是一排一排的红色屋顶的砖瓦平房,砖瓦房前面有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河沟,小河沟里没有水,只能见到干涸的河底,从一丛一丛的芦苇、苔草看,去年的夏天或者秋季,这里曾经有水经过并且滞留。
抬头望去,有几处残垣断壁,被半人高的杂树和野草吞没,一定是那年地震留下的创伤,与我当年见过的震后的村庄十分相似。亮子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他说:“那是过去的小堡,爷爷和老爸的很多往事都发生在那里。”
村主任王一呈接待了我们。据说他是榆树苗的晚辈,说明榆树苗只是个昵称,他的家族是王氏。王一呈带我们来到他姑姑家,他姑姑今年七十六岁,腰有些弯,好像是腰椎出了毛病。老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能说会道,见了谁都笑嘻嘻的。她一边拉着亮子兄妹的手,往炕头上让座,一边笑嘻嘻地说:“我还跟一呈说呢,你们兄妹就要来了,你看看,说着谁,谁就到了。你爸他们好吧?”
我一下闻到他们家有淡淡的香气,顺着那燃香的方向,我发现供着的牌位,上面写着“革命烈士王氏榆树苗之位”,我们几个缓步向前,在牌位前鞠躬。他姑姑接着说:“我老爹他牺牲得不冤,他的灵魂全落在亮子爷爷身上了,我们晚辈都是沾了他的光。老爹他死得早,没娶妻,没儿没女,他积下的阴德都降在我们身上了。”从他家的摆设和老人家的穿戴上看,很显然,她家的光景并不比一般农民差。
王一呈还带我们去了石头娃的家。
石头娃当兵之前,曾经有一门娃娃亲。石头娃牺牲后,这个姑娘搬过来与石头娃的爹娘同住,伺候他们一家子。后来干脆嫁给了石头娃的弟弟。亮子说,石头娃弟弟有点傻,没有他嫂子,就根本没法活。后来他们有了三个娃,当三个娃都长大以后,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一病不起,离开人世。我们去的地方正是他大儿子家,家里摆着三个牌位,中间那个是石头娃,另外两个是石头娃弟弟两口子。王一呈为我们安排了午餐,还摆上一坛子酒。王一呈说,都是我自己请客,不花村里一分钱,你们别客气。石头娃二孙子和榆树苗二侄孙也赶过来陪客,他们说到农场和加工厂的事儿,兴致勃勃,但是听得最多的话,还是王主任他姑姑说的,她老人家对小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国家的政策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她说国家的扶贫政策太好了,农村,尤其是这山里的日子的确是苦哇,如果扶贫不到底,咱国家出多少个百万富翁。噢,对现在应该叫亿万富翁也白搭,好日子那得大家伙都好。她又说,山里的扶贫不是给几个钱能办到的,得让读书人进山里来,或者让娃娃们走出去,娃娃们都得读书,都得懂道理,不然都跟我老太婆似的,有钱也白搭。
照理说,我和亮子都能喝几口酒,但是不知咋的我们一时半会儿都提不起兴趣,在我们一再坚持下,那坛子酒根本就没有启封。
打道回府的路上,亮子开车,亮子妹妹在副驾座上。一路上几乎没话,我知道并非大家都累了困了,而是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
汽车在缓缓行驶,亮子妹妹轻轻地哼唱着一首前苏联的歌曲 《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唱到这里,她的嗓子忽然哽咽了,我不用去看也能感她脸颊上一定是挂满泪花。
而我却没头没脑地在耳边响起了她爷爷说过的话:“没有石头娃、榆树苗他们,哪里还有我?没有我,哪里有你们?所以我们不能忘本,我只要活一天,就是替他们老哥俩活着,替他们老哥俩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