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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2019-11-14李九龙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西瓜

李九龙

天,灰蒙蒙的,就像老年人浑浊的眼睛。早已落光叶子的树木,迎着寒风兀自伸展光秃秃的枝丫。远处,似有山的轮廓。当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从各家房顶袅袅升起,四周便溢满朴素而温暖的气息。望着窗外这灰暗的天色,无端的惆怅在心扉弥漫开来。

这是2018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初十,父亲三周年忌日。又是一个思念亲人的日子。原来,时间并不是抚平伤痕的柔荑,并不能让人忘记所有。相反,一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蛩音越来越清晰。

在家乡,逝者去世后的第一个忌日俗称“头周年”,第二、第三个忌日俗称“二周年”“三周年”。按老家习俗,逝者头周年直系亲属小规模地过,二周年不过,三周年则请人设席大过。

过三周年民间俗称“圆周年”,意为逝者已圆满地转世到西天极乐世界,孝子也圆满完成了守孝期。2500多年前,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派,以复兴周礼为宗旨,为传统孝道的合理性找到了人性根基。他指出:“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无论父母生前或逝后,都应按照礼的规定来行孝。

在每个周年,民间都有一些忌讳和习俗,实为孝道内涵的延伸。譬如,逝者去世后第一年,直系亲属过大年不贴对联,不垒旺火,不糊花窗户,不响炮竹,只在大门上一左一右贴白麻纸写的“守孝”两个大字。逝者去世的第二个大年,直系亲属过大年可以糊蓝色或绿色窗花,贴蓝色或绿色对联,俗称素窗花、素对联,也可以垒旺火,发旺火,但忌响炮竹。老人们告诫,孝子如果放炮竹,逝者的坟头就会震开,对子孙后代不利。逝者去世后的第三个大年,直系亲属既可以贴红对联,糊红窗花,又可以垒旺火,发旺火,响炮竹,一切恢复正常。

给父亲“圆周年”,我们兄妹几个都结记着。腊月二十几,我跟大哥、二哥弟兄仨就合计了一下,来祭奠的亲戚、族人大概七八十人,在家里搭棚设宴挺不方便,一致同意把就餐地点定在镇上一家比较不错的饭店,八凉十热十八个菜,烟酒饮料东家自备。烟是芙蓉王,酒是红盖汾,饮料是罐装沙棘汁。这样的标准在村里属于很不错的水平。家乡素有空腹不上坟,过午不祭奠的习俗,因此,只要上坟,祭奠人必须吃过早饭,在早饭后至午饭前这段时间里进行。然后是订做纸扎,按照风俗,祭奠逝者的纸扎新房院、新车辆、金山、银山由儿子花钱来做,纸扎新衣服、新被褥由女儿花钱来做。这些都在年前安排就绪,饭店也在年前预订好。

从县城回村,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正月初十那天,我早早驾车从县城赶回村里。

村里的年味仍然很浓,家家户户大门上的红对联、红灯笼依然鲜艳夺目。“嘭——当!”清脆的二踢脚不时在半空中炸响,街道上白蓝相间的路灯矗立,水泥抹面的街巷干净整洁,邻街的墙面彩绘成了图文并茂的文化墙,成为村民接受文化熏陶、倡导文明风尚的“露天课堂”。两座高大漂亮的教学楼在村小学和初中原址上拔地而起,不仅操场宽敞,教室漂亮,而且还有多媒体教室,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文化广场上,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村民们有的在体育器械上自由活动,有的跟着音乐节拍欢快地跳健身秧歌。孩子们花衣闪闪,在广场上追逐嬉戏。感觉自从有了文化广场,村子才有了自己的文化心脏,村子也活泛起来。文化广场犹如一颗镶嵌在村庄中的明珠,成为新农村建设中的一抹亮丽色彩。

我先把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八叔接到饭店,然后去接其他行动不便的长辈。9点多,家人们以及三舅、几位表兄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一些平时不常见的亲戚们也陆续抵达。三哥、七哥两位堂兄远路风尘专门从朔州市赶回来。三哥、七哥于李氏家族之内,实为翘楚。尤其是三哥,从打工起家,经过多年艰苦创业,商海搏击,创立了以房地产开发为龙头,集建筑安装、铁合金冶炼、石材加工、预制加工、自产水泥、型材生产等相关链条产业为一体的集团公司,下设9个子公司,并涉足农牧、旅游开发等产业,年产值数亿元,是闻名遐迩的民营企业家,也是李氏家族的荣耀。三哥的功成名就给我们的启示是:无论你正在经历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你所做的事情,也许暂时看不到成功,但不要灰心,你不是没有成长,而是在扎根。巨大的成功来自于超常的韧性,因为从来没有一种坚持会被辜负。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只要走过就都算数。放弃不难,但坚持一定很酷。

9点半正式开饭,丰盛的饭菜很快摆满餐桌。在觥筹交错中,大家用完了餐,然后乘车回到村里。十几年前,全国实施的农村公路“村村通”工程使家乡的村路、街巷都得到硬化,出村公路四通八达,极大地方便了乡亲们出行。准备去坟地的亲戚们都聚集在村南的马路口,十几辆小轿车在马路边一字排开。排行十六的堂兄金奎把自己的工具车开来,众人一起把各种纸扎装上车,侄儿剑峰自告奋勇,冒着寒风站在车厢护住纸扎。

坟地位于七八里外的繁峙县杏园乡小沙村村南,是祖坟,埋葬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等先人。坟地一亩上下,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坟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耕地,坟地前面是繁代大渠,后面是马鬃山麓,完全符合“前有照,后有靠”的墓葬风水,也符合“坐满朝空”的最佳地貌。几年前,事业有成的三哥出资买下这块坟地,特意差人在坟地种了草坪,每年派工人专程从朔州开回水车浇两次水,雇人薅两次杂草。经过一番精心侍弄,草坪第二年已经长得茂茂盛盛。每当暮春及夏秋两季,坟地像一块绿色的大地毯,平展展地铺出一片赏心悦目的翠绿。现在尽管春寒料峭,也有星星点点的绿草钻出地皮探头探脑,给坟地平添了几分生机。

早春的坟地,一片萧瑟和宁静。我们先把水果、供馍、供菜等供品摆放在父亲坟前的小方桌上,然后上香。

烧完纸扎后,几位堂兄铲起黄土把灰烬埋住,然后在父亲坟前铺开一块大苫布,我们兄妹四个跪成一排先给父亲磕头,虔诚地祝愿父亲在天堂远离疾病和痛苦,护佑家嗣永兴。随后三哥招呼其他亲属们也依次磕头。大家对坟地里的其他先人也进行了祭奠。

风未停。清冷的风在坟地卷起尘土,纸灰绕着父亲的坟头不断打旋儿,如我们对父亲的依依不舍。

凝视着父亲的坟茔,我泪眼朦胧,思绪回到了2012年。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窗外,天寒地冻,冷飕飕的风刮着,刮得屋外的电线吹起哨子。我正在单位赶写材料,大哥打来电话:“咱爹昨天擦玻璃摔坏腿了。”我顿时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材料也写不下去了,急切地问:“要紧么,要紧么?”我不相信身体那么硬朗的父亲会出事。

原来小年就要到了,民间一直流传着“小年到,吃麻糖,洗澡剃头扫扫房”的谚语。按照传统习俗,小年前的大扫除也叫 “扫房”“掸尘”。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扫房擦窗,清洗衣物,刷洗锅瓢,实施干净彻底的卫生大扫除。据《吕氏春秋》记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前扫尘的习俗。按照民间说法,“尘”与“陈”谐音,所以“扫尘”也叫“扫陈”。年节扫尘有“除旧布新”的含义,扫尘蕴含了人们“推陈出新”“辞旧迎新”“破旧立新”的愿望和期盼,其用意就是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去。

过新年,大扫除是一项大过程,要把屋子里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清理干净,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借着春节的喜气,遵循 “房顶—墙面—地面”由高处向低处打扫的原则,把家里平时很少打扫的地方清理干净,用清新的环境和喜悦的心情迎接新年到来,是春节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

腊月二十二那天,天气不错,无风,阳光暖融融的。临近中午的时候,窗玻璃上那些虽不见笔墨勾勒,却巧夺天工、妙趣天成的冰花也渐渐融化了。一向闲不住的父亲帮母亲打扫完屋子后,母亲去做午饭,父亲踩一只小凳子独自在窗户外擦玻璃。一块玻璃还没有擦完,忽然一脚踩空,跌倒在台阶上,大腿磕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当时就疼得爬不起来。母亲听见父亲呼喊,着急慌忙地跑出来,把父亲搀扶到炕上。午饭父亲没吃几口就疼得放下了筷子,妈赶紧去村里的药店买了几贴膏药,给父亲贴上。

晚上睡觉时,一向硬骨头的父亲竟然“哎呦哎呦”直呼疼,和衣将就了一夜。

一早,母亲就把大哥叫来。等褪下裤子查看伤情,发现父亲的大腿肿得吓人,大哥说:“啊呀,不好,恐怕骨头受制了,得赶紧去医院瞧瞧。”于是喊侄儿骑来摩托车,然后把父亲扶上去,侄儿驾驶,大哥坐后面抱住父亲,小心翼翼地送到距村二里地的太钢峨矿医院。大哥把父亲背到二楼的急诊室时,发现父亲疼得直冒冷汗,但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经过拍x光片,果然情况不妙,父亲竟然股骨头粉碎性骨折,比大家预料的不知严重多少倍。父亲这两天,尤其是在摩托车上的一路颠簸,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折磨,真不敢去想,真不忍心去想。

大哥依次给二哥、姐和我打电话,要大家赶紧回去商量给父亲做手术事宜。我因为年底单位事忙实在走不开,就让妻子先赶了回去。

晚上,妻子来电话说,二哥已经跟大夫沟通好了手术方案,父亲体检后,血压有点高,待血压降下来,准备腊月二十五动手术,由忻州市人民医院的骨科专家主刀。还说,你安心处理单位的事吧,副院长是我同学,有事我会找他帮忙的。我说,那就辛苦你了,我加紧处理手头的工作,明天我就赶过去。

腊月二十五,上午9点30分,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推进手术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姐姐都在呢。

11点30分,妻子来电话说,父亲手术很成功,安了两块钛合金钢板,用螺丝固定在了股骨上。父亲已经回到病房,麻药还未消退,父亲还在昏睡。朔州的三哥专程来医院探视,留下一万元慰问金。

妻子说,父亲一直睡到中午一点钟才醒来,吃了碗面条,说除了刀口有点疼,没别的感觉。

晚上,继续输液、输血浆,大哥和妻子留下来值班。大哥有糖尿病,妻子让大哥在陪侍床休息,她坐在椅子上照看液体,一夜都没有合眼。

我加班到半夜,终于把紧要的两个材料写好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向领导请假,办公室老尹说,赶紧走赶紧走,情况特殊,我让司机二毛送你,顺便也去眊眊老人家。老尹是军人出身,在部队当过炮兵连长,转业后当过税务所长,说话干脆利落,办事雷厉风行,处理事情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老尹在单位有很高的威信,是机关大管家。我跟老尹共事多年,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老尹把我送到医院,留下两盒营养品,嘱咐我几句就赶回单位了,望着老尹离去的背影,一种感动油然而生。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往往重要的人越来越少,但留下来的会越来越重要。有的人走近了你,嵌入生命;有的人与你擦肩而过,山水不相逢。

我赶到医院时,姐正在病房陪侍。姐吃苦耐劳,善良贤惠,像一头不求回报、默默耕耘的老黄牛。我知道姐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就对姐说,快过年了,你赶快回家安顿过年吧,这里的一切交给我好了。姐把父亲每天应服的药片和注意事项嘱咐给我,把雾化器的使用方法告诉我就匆匆回去了。父亲入住的太钢峨矿医院在本地算条件比较不错的医院,病房宽敞明亮,干净卫生,两张病床,暖气也烧得热乎乎的。每天上下午,值班医生和护士会按时来病房查看,叮嘱护理事项。这些白衣天使犹如冬日暖阳,让人倍感温馨和踏实。

父亲是大年三十办的出院手续,用医院的救护车送到街口,我和二哥用担架把父亲抬回家,安顿在床上。正月初三那天,负责任的主治大夫登门为父亲换了药,重新包扎好,说父亲的刀口已经基本上愈合,恢复得很好。

从腊月二十六到正月初四的9天8夜里,我几乎没有合眼,一直陪侍在父亲身边。特别是夜里,父亲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起夜一次,父亲的每一声呻吟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一听见父亲床上有动静,我就赶紧起来,给父亲喂水喂饭,帮助父亲翻身、排便,更换尿不湿。

正月初四,大哥过来替下了我。当我回到家时,女儿惊叫:“哎呀爸爸,这些天你都熬出白头发了!”比之于难以报答的父亲的养育之恩,我白几根头发又算得了什么?

问世间什么样的爱是永恒不变的?那无疑是父爱和母爱。

问世间什么样的爱是最无私的?那无疑也是父爱和母爱。

这份爱,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离不弃,陪伴着我们,如影随形。

父亲用他那宽阔的肩膀,默默地为每个儿女撑起一方天地,为儿女们遮风挡雨。

父亲住院治疗一个星期,共花费3万多元,要是在过去,肯定是一笔巨额开支。由于父亲参加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除了部分不在报销范围的药物,其他医疗费用报销比例达到90%,实实在在省下了一笔钱。开始于2008年的新农合采取个人缴费、集体扶持和政府资助的方式筹集资金,使过去农民“小病挨、大病拖、重病才往医院抬”的状况得到根本性改善,是一项真正意义上的民生工程、普惠工程。

父亲在叔伯中排行老三,善良,孝顺,勤劳,淳朴,厚道,肯吃苦,干活不惜力,只会死受。年轻时在太原建筑公司当过几年工人,一辆满载青砖或沙灰的小平车推得既稳又快。“六二压”回村务农后,苦活累活抢着干,从不投机取巧,是公认的一把种地好手。

那时候乡镇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产大队,下设若干生产小队,男女劳力都叫社员。全村七百多户按街巷划片分为九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有三百多人。我们住在后街,是第三生产队。父亲是三队副队长,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从街头到巷尾,用打满街的嗓门喊:“出地了——出地了——”男劳力听见喊声就赶紧起床,拎起农具窜出来,女劳力也随后起床准备早饭。除了下雨天,一般男劳力三出勤,女劳力两出勤。早几分钟出来的男劳力们就蹲在街头抽烟、聊天,待大伙到齐后,队长玉才叔和父亲就开始安排一天的营生,然后玉才叔和父亲各带一拨人下地劳动。整地。浇地。送粪。耕地。播种。间苗。锄草。追肥。喷药。收割。打场。日复一日,按照“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在土里刨食。社员靠工分吃饭,一般男劳力每天出满勤,记十分,女劳力不出早勤,每天记六分。男劳力有些急难险重的活儿,加计二到三分,比如晚上浇地。

我们村西是一条大河,五六十米宽,唤作峨河。一年四季,清粼粼的河水从南流到北。夏天,我们在河里快乐地摸鱼、玩水;冬季,我们在河床上滑冰、嬉戏,大人们凿开冰凌挑水。这条发源于五台山脉、由多支山泉蜿蜒流淌汇聚的峨河,成为我们儿时的乐园。峨河全长约60公里,流域面积400平方公里,最后汇入滹沱河。在峨河、滹沱河的冲积作用下,家乡一带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冲积平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农业生产条件较好,俗称“水地八村”。峨河之水,不仅是人畜饮用水的来源,更浇灌着两岸8万余亩良田,是乡亲们名副其实的“母亲河”“生命河”。浇地时,由峨河灌区管委会给各生产大队分配时间,比如通知某某生产大队几月几日几点至几月几日几点轮水浇地,在这个时间段某某生产大队再给某某生产小队分配时间,具体精确到几点几分。轮到浇地时间,哪怕三更半夜也得去浇,因为一旦错过这一轮浇地时间,下一轮还不知道啥时候呢。春季地干就不能下种,夏季庄稼受了旱,就会影响一年的收成。尽管浇地重要,但是社员们白天累了一天,浑身像散了架,晚上谁都想早点上炕,展展腰,睡个好觉,谁也不愿意去熬夜“喂蚊子”。可是地总得有人去浇。每逢晚上浇地,父亲不顾白天劳累,匆匆扒拉几口晚饭就提前赶过去。一来掌握生产队的浇地进度,二来照看水闸,防止有人“偷水”,同时也为多挣几个工分,秋后能多分几斤粮食,免得一大家子忍饥挨饿。

父亲扛着铁锹,忍着劈头盖脸的蚊虫叮咬,奔波在暗夜里,常常弄得满身泥水,一浇就是一整夜,直到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两眼布满红血丝的父亲,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放下铁锹,拿起锄头,照常出工不误,像一个铁打的汉子。

我们村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有2000多口人,唤作佛光庄。因系五台山佛光寺庄产而得名。村南有一座寺庙,红墙碧瓦,古树参天,唤作佛光寺,寺内所有塑像“文革”期间被捣毁,后驻过部队,做过学校。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修葺房屋,重塑神像,现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历经浩劫的佛光寺始建于唐大中年间,明万历年间重修,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与东南方向的五台山佛光寺遥相呼应,成为姊妹寺。

每逢农历腊月初八,释迦牟尼成道纪念日,父亲和乡亲们要与僧侣们一道在寺内举办“冰雕节雪山会”,庆祝佛祖成道,祭祀祖先神灵,祈求丰收吉祥,传承“非遗”文化。

佛光寺“冰雕节雪山会”最吸引人的是美轮美奂、造型各异的冰雕艺术作品。那些全部出自民间艺人之手的冰雕艺术作品,或端庄典雅,或拙扑凝重,或挺拔灵动,或拙巧赏心,成为赶会人们翘首企盼的一道精神大餐。

父亲和义工们一般从阴历十一月二十开始从峨河、滹沱河和西下社鱼塘开凿大冰块,一块一块,一车一车,小心翼翼地运到佛光寺,经过本村高九兴、李明新等能工巧匠的精心构思和半个多月的精雕细刻,腊月初八那天,为大家呈现出释迦牟尼、佛珍八宝、唐僧师徒、羊羔跪乳、十二生肖、乌龟驼碑、孔雀开屏、松柏、仙鹤、莲花、亭台楼阁等各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冰雕艺术作品,吸引十里八村的信众前来观赏,拍照留念,品尝腊八粥、素烩菜,观看僧尼举办水陆法会,共同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一年一度的腊八冰雕节盛会提前给家乡带来年的气息,拉开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过大年的序幕。

绿树掩映的佛光寺西边紧挨着峨河,跨过峨河是一条两车道的柏油公路,唤作西豆公路。公路往西是一片荒滩,荒滩上有十几棵高大的杏树、三四座石灰窑和两间小屋。生产队一有需要,父亲就吃住在这里烧制石灰,生产队用不了的石灰还能卖给邻村增加集体收入。

父亲是全村唯一会烧制石灰的手艺人,俗称“大匠人”。会烧石灰,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件了不起的营生。后来,七八里外的东滩上村建起石灰窑后,专门聘请父亲去烧制石灰。父亲的吃苦耐劳和好手艺,赢得一片赞誉声。

父亲烧制石灰时,通常有六七个壮劳力打下手。在父亲的指挥下,他们汗流浃背地用小平车从料场把石灰石、马牙石、柴禾、煤炭倒腾到石灰窑口,供父亲选用。石灰石、马牙石都从对面的峨河河床捡拾而来。夏季一发洪水,就有许许多多卵形的石灰石、马牙石从上游冲下来,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十几位男女劳力专门从河床捡拾石灰石、马牙石,然后由壮劳力用小平车往石灰窑的料场上运送。

石灰窑是一个4米多深、3米多宽的圆柱体,称作“立窑”。窑壁用青砖砌上,高出地面一米,每座窑下部都留有1.2米宽、1.6米高的出口,既是进料口、出灰口,也是灶口和风口。搭建石灰窑的技术要点,全在于窑的底部。石头、煤炭、柴禾绝对不能胡乱堆放,必须按一层煤炭一层石头垒砌起来,大块的在最底层,然后依次类推。煤炭与煤炭之间,石头与石头之间,煤炭与石头之间还要留开适当缝隙,中间要留出空间,形成一个“灶膛”,方便柴禾和煤炭燃烧。还必须保证垒砌在窑中的石头、煤炭,在烧炼的几个昼夜当中,安全、稳当、不塌方,否则耗时费力,前功尽弃。

第一层煤炭和第一层石头如何垒砌,都由“大匠人”父亲一个人说了算,也由他自己满头大汗地挑选、搬动。再后来,由他指挥,其他几个人协助,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垒砌。这时候,石灰窑也显现“雏形”,父亲直起酸困的腰身招呼大伙收工。大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父亲留下来照看石灰窑。

翌日一早,太阳刚刚露头,瑰丽的朝霞映红半边天,也将绚烂的色彩柔和地浸染在清澈的峨河水中。石灰窑附近的杏树上,黄莺、画眉、麻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咕咕咕咕”“唧唧啾啾”,宛若一曲欢快悠扬的乐章,弥漫在石灰窑周围。早早上工的大伙在父亲的指挥下,正干得热火朝天。他们依照昨天垒起来的“雏形”,照葫芦画瓢一层一层地把煤炭、石头垒上去,越垒越稳,越垒越高。不到两天工夫,一窑子待烧的石灰石,就突兀在眼前。灶膛里也塞满木柴、干树枝、玉米秸秆等柴禾。

开始点火了。父亲果断划着火柴,把灶膛口的引火柴点着。不一会儿,灶膛里就燃起熊熊大火,一股青烟从窑顶冉冉升起。半个时辰后,底层的煤炭开始燃着,窑顶的青烟开始逐渐变浓。直到半后晌,窑顶才浓烟滚滚。再后来,浓烟逐渐变淡了,窑中的石头,由青白变为青灰,由青灰变为青黑,再由青黑变为红黑。仔细听,窑里受热的石头开始分化,时不时发出“毕剥”的爆响。这时候,窑膛温度更高了,稍稍接近灶口,便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父亲冒着炽热的高温,持一根两米多长的铁钎不时捅拨灶口,使窑内的火焰更旺。

第三天,蹿出窑顶的浓烟中夹着红红的火舌。晚上,群星璀璨,火光映红半边天。远远望去,石灰窑一片耀眼的红。

第四天,窑里的石头全部烧得通红,散发出来的热浪更加逼人,像要把人烤熟似的。父亲说:“像这样继续烧上一整天,石头才能全部烧透,然后凉上两三天,就能出窑了。”

从垒窑到石灰石出窑的十来天时间里,父亲就住在石灰窑旁边的小屋里,精心照看石灰窑,查看火势,通风漏灰,添加木材,直到雪白的生石灰出窑。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现代的石灰石生产,则采用机械化、半机械化立窑以及回转窑、沸腾炉等设备进行生产。煅烧时间也大幅缩短,用回转窑烧制石灰仅需三四个小时,比用立窑生产可提高生产效率数十倍。

父亲那代人的民间烧石灰工艺,已经永远印在记忆的底片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开始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

土地下户,激起亿万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除了侍弄好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闲不住的父亲还承包了别人家好几亩地,种植玉米、高粱等大田作物,也种植一些辣椒、小葱、党参、西瓜、甜菜等经济作物。在自家的几块地头的河畔,父亲还栽了一排排白杨树,像哨兵一样守护着庄稼,陪伴着父亲,为劳作后地头休憩的父亲带来一片惬意的荫凉。

因为人多地少,父亲就想方设法最大限度地提高土地利用率。譬如,玉米和四月鲜套种,辣椒和谷子套种,小麦和黄豆套种,并在边头堰垴种上葵花、南瓜、豆角;西瓜和红薯套种,收了西瓜,再种一茬萝卜、芥菜;收了夏山药,再种一茬白菜、雪里蕻;收了小葱,再种一茬茴子白。地不闲,人更不闲。

父亲种菜很有一套,比如小葱,父亲分三轮下种,第一轮在立秋前十天下种,第二轮在立秋前后下种,第三轮在立秋后十天下种。我问:“为什么要间隔开来下种?”父亲告诉我:“大部分人都在立秋前十天下种,当他们的葱卖完时,咱的第二三轮葱正好上市,这样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另外,凡早种的葱不发苗,还结骨朵,成为老小葱,价钱当然上不去。”再比如种西瓜。同样是种西瓜,父亲的西瓜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种的西瓜,不但产量高,而且又沙又甜,瓜味十足。父亲种瓜的秘诀主要是西瓜地一年一轮茬,一块地两年之内绝不能第二次种瓜。另外还要重施基肥,每亩西瓜施农家肥两平车、复合肥两袋,这样既能满足西瓜幼苗的生长,更为西瓜优质高产打下基础,而且套种的红薯也长势喜人,一窝能刨出六七个大红薯。父亲的经验是,在西瓜幼苗期不需要追肥,但在西瓜长到8个叶子开始抽蔓时,以及西瓜开花到西瓜长到拳头大小时,这两个阶段西瓜所需的营养比较多,所以一定要及时追肥。同时喷施几次叶面肥,并控制浇水,西瓜高产丰收就十拿九稳了。

我家的西瓜地在村东头,离家大约二三里地,与下木角村毗邻,地名叫“大尖角”,地头紧挨着一条能容一辆农用三轮车或小四轮通过的乡间土路。路旁是一条小河,河畔柳树婆娑,花草葳蕤,蛙鸣悠扬,清澈的河水由西向东潺潺流过。

西瓜长到拳头大小时,就该搭瓜庵了。父亲用小平车把一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头、一大捆玉米秸秆、一大捆稻草以及铁锹、铁丝、手钳拉到西瓜地头。父亲早在耕种时已经预留下一块空地。父亲先挖一个大坑,然后用铁丝绑两个前高后底的人字架,人字架上再搭一根结实的木头当梁,人字架两旁以一尺左右的间隔各绑两根细一点的木头,然后把玉米秸秆按尺寸截好,均匀地铺设在人字架两旁。长一些的稻草铺在庵窝里,短一些的稻草和在泥里,抹在人字架两旁的秸秆上。半天工夫,一个光溜溜的庵窝就抹好了。

农历六月,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太阳像个大火炉,把大地烤得发烫。灼热的阳光像蘸了辣椒水,稠乎乎的空气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得要命,人动一动就浑身冒汗。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刚给西瓜翻过身的父亲蹲在瓜庵下,用草帽扇着风,擦着脸上的汗水,看着面前圆溜溜的西瓜,像看着他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慈祥,满是憧憬。

西瓜成熟后,父亲把好瓜精心挑选出来,用小平车拉到镇上叫卖。从西瓜地到镇上大约4里地,把四五百斤西瓜拉到镇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时候,村路、街巷还没有硬化,遇上雨天,特别是连阴雨,从瓜地到镇上,道路泥泞,寸步难行。但父亲硬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把西瓜拉出去卖掉。

西瓜收获后,匍匐在地面的绿油油的红薯藤蔓开始发力,争先恐后地窜开了。当红薯藤蔓由绿色变成红褐色,藏在地里的红薯把地皮拱出裂缝时,红薯就该成熟了。父亲和我们把一嘟噜一嘟噜红薯挖出来,装在纸箱和袋子里拉回家。

此后大半年,那口齿留香的绵腾腾、香喷喷、甜津津、热乎乎的烤红薯,就成了一家人百吃不厌的美食。

我读高中的地方离家将近40公里,乘坐公共汽车需花费两元钱,乘坐火车票价是九毛钱。为了节省1.1元钱,我常常步行七八里地去正下社火车站乘坐火车上学。还是为了节省开支,我常常一个月回家一次。

高一时的一个周末,看到同学们一个个像鸟儿一样欢快地飞回家,我触景生情,一气呵成一篇《遥思,遥祝》。这篇千字散文荣获全县中学生征文大赛一等奖,在著名的 《语文报》配上插图发表后,引起了轰动效应,全国各地读者的信件雪片似的飞来。这篇《遥思,遥祝》我至今耳熟能详。

“阴雨绵绵,思情缕缕……”

上世纪八十年代物价低,稿费也偏低,特别是报纸,稿费更低,千字仅15元。后来稿费逐渐涨成千字50元、100元、200元、300元、500元,我最高的单篇稿费是2015年发表在《环球慈善》杂志上的一篇报告文学《仁道行者》,收到3300元稿费,快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了。《遥思,遥祝》是我的处女作,虽然稿费仅有15元,但我当时每月的伙食费是10元,这就意味着我为家里节省下一个半月的伙食费,着实让我自豪了一阵子。当我带着样报回家给父亲看时,父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也高兴得眉开眼笑,把报纸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父亲性格耿直,沉默寡言,像诸多农具中的锄头一样。在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长卷中,锄头是不可或缺的农具。从青苗出土到夏日庄稼拔节,再到秋菜露头,它少有休息的时日,或被父亲稳稳扛在肩上,或被父亲紧紧握在手中,在田垄间与杂草中进行着较量。

五黄六月,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庄好似被扣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父亲戴着一顶草帽,佝偻着身子,在闷热的田地里,手握一把锄头在地垄中左冲右突,令顽劣的杂草狼藉地倒下。豆大的汗珠从父亲额头上、肩膀上、胸膛上、脊梁上流下,融入脚下的黄土地。

父亲常说,土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他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与土地与农具的情结历久弥深。

自2004年起,国家先后实施了农作物良种补贴、种粮农民直接补贴和农资综合补贴等三项补贴政策。每年都有几百元种地补贴款打入父亲的银行卡。70多岁的父亲,种地的干劲更大更足了。

更让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2006年1月1日,全国范围内破天荒取消农业税,在中国延续了千年的农业税成为历史。与税费改革之前比,减轻农民税费负担1200多亿元。我们家每年也减轻近400元的负担。父亲乐不可支地说:“皇粮国税,古来有之。谁能想到如今种地不纳粮,还有补贴哩!咱真是赶上了好社会!”

立夏后,香椿树冒出红褐色的嫩芽,清风徐来,丝丝缕缕的清香绕在鼻端,袅袅不散。连续几天,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总有一只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喳喳地叫。

喜鹊是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的吉祥鸟,是好运与福气的象征。果然,喜鹊在枝头报喜后,父亲竟然能下床了。

全家人高兴极了,我立即托关系从县残联弄回一副能够调节长短的铝合金双拐,握把和腋托是精致的海绵。父亲试了试,高兴得连夸“高级”“得劲”。拄上双拐的父亲可以独自上厕所,也可以坐到房檐下的沙发上,望着院子里的果树晒太阳,有时候也逗逗鸟笼里的画眉鸟。再后来,父亲腿恢复得稍好一些,就干脆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地。整地。浇地。种蔬菜。种花生。种玉米。收蔬菜。收花生。收玉米。直到颗粒归仓。

然而,饱经风霜的父亲真的老了,老得让我一眼就想到了日薄西山、望秋先零、老态龙钟……

但风烛残年的父亲却不服老,不服老就闲不住,谁劝也不听。他拖着一条病腿,硬是和母亲种了2分菜地,还种了3分玉米。菜地离家大约300多米,中间要跨过一条1.2米深、80公分宽的水渠。父亲腿好时,这条水渠根本算不了障碍。可是现在,父亲拖着一条病腿怎么也跨不过去,只得先掉转屁股出溜到河里,然后再爬上对面的渠畔。那天,父亲在菜地劳作完,出溜下河想爬上对面的渠畔时,腿僵硬得怎么也爬不上去,在冰凉的泥水中挣扎了好长时间也无济于事,直到有人路过才把父亲拽上来。3分玉米,仅仅两畦。但在收获时,力不从心的父亲却成了一件难事。过去,父亲一人种十几亩地也不在话下,200多斤的粮食麻袋,一哈腰就能扛起来,大步流星地送到目的地。可是现在竟然连小半袋三十多斤重的玉米棒子也拿不动了。当我把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玉米棒子轻松地扛起来时,父亲竟然十分羡慕地望着我,就像当年我十分羡慕地望着他一样。

每当回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常常夜不能寐。脑海中闪过父亲的身影、慈祥的面容、爽朗的声音,记忆如离弦之箭,再不受自己控制……

我至今搞不明白,父亲的整个葬礼,我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除了给父亲装殓时,一边给父亲穿寿衣,一边泪如泉涌;除了出殡前一天,我跪在父亲灵前宣读亲笔撰写的祭文时,泣不成声,瘫软在父亲灵前久久不能起来。

现在,当我再去回忆父亲的一点一滴的时候,常常禁不住泪流满面;当我独自面对父亲遗像的时候,常常哭得肝肠寸断。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走了,这世间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疼爱你呢?

父亲吃不进饭食是农历2014年腊月初十,每天仅能用吸管吸几口牛奶或者用小勺喝几口稀饭,身体极度虚弱。

腊月二十九午夜十二点半左右,睡梦中的我突然被手机铃声惊醒。接起电话,传来二哥焦急的声音:“爹可能情况不好,你赶紧回来吧!”我顿时睡意全无,马上穿衣下床,驾车往村里赶去。

凌晨的街头,万籁俱寂,异常清冷,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些商铺的霓虹灯在闪烁。当我驾驶汽车驶入108国道时,迎面不时有拉矿粉的大卡车开着大灯狂野地呼啸而过。刺眼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令人十分紧张,我不得不减速行驶,或者干脆停在路边,等大卡车会车后再走。

当我着急慌忙地赶回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平时40分钟的车程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母亲、大哥、二哥、姐姐都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容憔悴的父亲安详地熟睡。

大哥说:“没事了,晚上发现爹的脚有点凉,你二哥以为有事,让你赶紧回来,其实只是血液循环不畅,你姐给按摩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夜未央,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大哥陪母亲去里屋休息,二哥、姐姐和我在父亲身边一直守到天明。

极度虚弱的父亲,仿佛油尽灯枯,一天不如一天。先后请来两位大夫,诊断后都摇摇头说没必要再输液了。可是为了多留父亲几天,我们托关系又请来一位大夫,好说歹说,答应给父亲输上了葡萄糖营养液。

第一天,第二天,父亲很是配合输液,动动胳膊也小心翼翼,生怕穿了针头。第三天中午,父亲突然狂躁起来,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嘴里呜里哇啦听不清说些什么,直到自己拔掉针头才安静下来。也许,一生勤俭的父亲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给子女增加负担,不想让子女再为他花钱。也许,我们兄妹几个正残忍地以父亲的痛苦来成全做子女的孝道和做医生的人道吧。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父亲去世前四五天,与父亲素不来往的二大伯在堂兄的陪同下来看望他。二大伯年长父亲两岁,虚岁已经86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昏睡中的父亲听到二大伯叫他的名字,睁开浑浊的双眼,二大伯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奶糖,剥开糖纸喂给父亲,父亲微微摇摇头,眼睛望着二大伯,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二大伯也老泪纵横,紧紧攥住父亲干瘦的手。也许,弥留之际的父亲终于等来同胞兄弟的探视,而触动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吧。因为父亲手术后曾不无伤感地跟母亲说过:“唉,亲人们只有老二(指二大伯)没过来眊眊我。”

要强的父亲在去世前几年,就已经用自己的积蓄,雇村里的木匠为自己和母亲备下两具松木棺材。在父亲去世前一年的一天,他把我们兄弟仨叫回去,安排后事。父亲坐在沙发上,郑重其事地对大哥、二哥和我说:“你们弟兄仨都在,我快完蛋呀,我死了以后,要两班鼓打发。”父亲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听得出来,父亲的伤感,既有即将麻烦子女的愧疚,又有对自己风烛残年、力不从心的无奈,还有对身边亲人们的留恋。我和大哥、二哥赶紧答应:“没问题没问题,您百年之后一定把您打发得风风光光的。”

这是一生辛劳的父亲,给自己提出的唯一待遇!

这是辛劳一生的父亲,给子女提出的唯一要求!

2015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初十,下午18点10分,天已经暗下来了。母亲、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守在父亲的身边,谁也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注视着昏睡的父亲。突然,父亲发出几声短促的呼吸,撇下母亲,撇下我们兄妹4人静静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得那么安详,那么坦然,像睡熟了一般。姐姐首先放声大哭,我们哥仨也瞬间泪如泉涌。

父亲去世后我们都兑现了诺言。

父亲啊,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您的儿子!在父亲三周年忌日,我写了一首《永远的父亲》:

一张窄窄的照片里

你安顿好了自己

除了更加沉默

看不出你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可我知道,你会时常抬起头

看看我们。看看

院子里的杏树

盼望杏儿熟了的时候

喊我们一起来吃

当你蹒跚起身

一根拐杖把你引向田畴

你会欣然给瓜蔓压土

把花生地里的杂草拔掉

你再也不用麻烦儿女们了

可我知道,闲不住的你

会常常从照片里下来

侍弄你的庄稼

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

还要对笼中的鸟儿

吹一声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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