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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书摩崖太行大峡谷(外一篇)

2019-11-14王东满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庙白家关帝庙

王东满

我在宣纸上习写毛笔字——或者叫学习书法,应当说是从公元2000年前后开始的。

在太行山大峡谷黑龙潭景区,那首摩崖石刻《题太行大峡谷》七律,应当说是1999年秋天的事,是纯属偶然。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提笔与书法家们就教与较劲。那年,一位结识不久的朋友——程前,做了壶关县委书记,邀请我去参观壶关县境内的太行山大峡谷。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当年曾经作为省农村文化工作队队员,在壶关县下乡半年之久,几乎走遍壶关县的山山峁峁,山庄窝铺。我对壶关县的了解,远远超过他这位县太爷。盛情难却,我还是去了。所谓太行大峡谷,其实,在老百姓眼里,就是从壶关境内之太行山,下河南林县的一条又深又长、曲里拐弯、势如卧龙探渊的大深沟,学名大峡谷。我当年作为工作队“跑面”的队员,跟着两位转业军人,靠“11号汽车”,深入那些沟壑里、崖窟上的山寨小村,访贫问苦,走过不知多少回。今日旧地重游,草木有情,难免回首当年,感慨系之。恰巧陪同我们的除了程前书记,还有位热心于文化的旅游局局长栗建平(记不清我的文友李长胜同在否)。这位年轻的旅游局长,显然要着意打造这个刚刚叫响的太行大峡谷景区,也深谙自然景观与文化景观相辅相成的重要性;或者还可以说,他们特别邀请我来参观,“别有用心”。所以参观过几个新开辟的景点之后,栗局长就拉住我,非请我为他们写首诗不成。

我说已经写过壶关太行山的诗词。

此言不虚,我的确写过好几首歌咏太行山的律诗与绝句。

如:

梦里太行二十秋,驱车重上紫微游。

依稀不辨旧时路,扑朔惊疑水倒流。

点点红檐穿碧树,盘盘大道系云头。

北征阿瞒尚何畏,真泽二仙可拂愁。

(《重上紫微山》)

又如:

攀云揽雾上行头,晋豫山河一望收。

翠拥中原巨蟒舞,峰遮上党老猿愁。

从来造化钟神秀,何独春风薄此丘。

天不厚民民自厚,通衢直架逛琼楼。

(《秋登太行远眺》)

又如:

壁立千嶂气象雄,高风入峡惊雷鸣。

太行大谷骧龙势,南望中原欲腾空。

(《登太行》)

一时间,我断续背诵了几句。但栗建平局长还是不放过我,笑容满面,非要我重写一首不行,而且要以今天参观太行大峡谷为题。也是旧地重游,攀援览胜,情为所动,游览黑龙潭过索桥途中,竟偶得一联腹稿:“峭壁悬梯试胆力,虚空游索渡惊魂。”在栗局长与同行朋友们的鼓励之下,索性将此一联,敷衍成一首七言律诗,虽有一二字平仄失工,整首诗的意境、意像与哲思还自觉得意。于是读给同行诸友,竟也赢得同声称好。

更未料到的是,栗局长显然早有准备,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卷八尺对开宣纸与一支长锋毛笔,展纸倒墨,立马就要我给他们写下来。坦白讲,如果说要我现场作诗,我还不会怎么怯场;要我现场挥毫题诗,我还真担心我那两刷子会贻笑大方,丢人现眼。我习写毛笔字,一半是与书法家斗气。可以说山西省城的几位大书法家都是我的朋友或师长,多少年来我向他们求字,或者我替别人向他们求字,无不有求必应,当下即写,分文不取。可是近两年,时风骤变,我看到这些大书法家案前赫然张贴告示:免开尊口!润笔多少多少……开始,我还不以为然,后来见一些书法家真的“认钱不认人”了,甚至由夫人出面告示:要字掏钱,别拿苹果来!心中便有些不快,同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会写字,我也提得动狼毫,玩得动提斗!心里憋了一股劲,不信我就不会写毛笔字!且有诗咏志:“文坛立说遂宏愿,艺苑挥毫辟新天。”“不与书家争饭吃,提笔只写自作诗。”等等。

如果说我敢于同书法家较劲,实在是仗着自己年少时曾经冷练三九,热练三伏,在严师指导下,写过几年仿。柳公权、颜真卿等古贤的字帖,也曾习过不少。甚至每年腊月,龙飞凤舞,提笔给村民写春联。有这点底气,再有一点“老来好”(好读书画),少年功夫壮始行,于是便有了后来人民艺术家力群先生的题赞:“小说与书法同辉,文坛并艺苑齐名。”有了国学大师、诗人、书法家姚奠中先生的题赠:“知君小说入千家,不料诗词亦可夸。自是多才多艺手,砚池飞墨笔生花。”有了古文字学家、书法家张颔先生的题贺:“笔墨淋漓,文章炳焕。汾水汤汤,播流藻翰。”等等。不过,那些虚荣都是后来的事,眼前这支笔头比手指还长的长锋,我还真是头一次见识,还真怯它几分!在八尺宣上题诗,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既已笔黑伺候,何不一展书风诗才!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中,一挥而就——

题太行大峡谷·七律

太行十月日醺醺,旧友新知共登临。

峭壁悬梯试胆力,虚空游索渡惊魂。

莫辞险道跻攀累,休作阴沟俯仰榛。

无悔筋疲天下脊,风光还是顶峰新。

题诗者无意,请诗者有心。我原本想他们要我写诗,不过是想要出本广告性的小册子,将我的诗也印上去,增点光彩。没有料到他们会将我匆匆书写的这首《题太行大峡谷·七律》千锤万击,镌刻在太行大峡谷之黑龙潭的石壁上,而且行动这么快。直到他们将大幅喷绘照片送到我太原的家里,我才恍然大悟。高兴之余,我不无遗憾地对他们说,早知你们有摩崖之意,我或许会书写得更用心一些,更好一些。

从此,太行大峡谷多了一道独特的摩崖诗人文景观。这首摩崖诗天天吸引着来自五湖四海乃至异国他乡的游客眼球。我也经常收到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朋友与陌生友人的电话,他们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在太行大峡谷看到我的题诗了!当然是极赞其佳了。

后来,我的这首摩崖诗的照片竟然出现在台湾的一本刊物上。原来,台湾山西同乡会的一个旅游团,在太行大峡谷游览时,发现黑龙潭崖壁上的这首摩崖诗,大家驻足仰观,并放声诵读,连声称好。有好事者,即将其拍照,并抄录于纸。回到台湾后,即转载于山西同乡会主办的民国九十三年一月六十三期《山西文献》杂志上。后来,他们又通过亲友,辗转将这一期厚重的《山西文献》送到我手上。诗情乡情同胞情,情情相通。这就是一首小诗的神通与力量。

真可谓扬名四海,风光无限。这首摩崖诗既给我带来永志不尽的声誉,让我的诗作书品与太行山同在;同时也为太行大峡谷增添了一笔传统国粹文化财富,成为太行大峡谷山水之魂。记得一位朋友告诉我,他们一行十余文友,游到此处,驻足诵读此诗,并共同高声吟唱,整个黑龙潭仿佛有了灵性,齐声共鸣,此起彼伏,回声荡漾。试想,人们于游览自然山水景观的同时,得以品赏一首无愧于太行山的登临感赋之作,诗情画意,赏心悦目,不亦乐乎快哉!

享受赞扬声中,我除了深深感激程前、栗建平等壶关县的领导与能工巧匠,还特别感激我的老友李长胜。李长胜是壶关人,享誉一方的作家,我的挚友。后来得知,在将《题太行大峡谷·七律》摩崖之时,长胜兄为选址、镌刻等出了大力。特别是选址,黑龙潭这面花岗岩石壁非但光润阔大,向阳明亮,而且位置非常好,正好在游人过往必经之途,来去皆能仰观之,俯察之,远赏之,近抚之。

还要说明的一点是时间问题。我题写此诗之时,未落款时间。所以摩崖之时只有名款,无时间款。后补刻了个“千禧年秋日”。时人多以公元2000年为千禧年,我也即随俗写了。但实际时间应是1999年秋日,且千禧年是基督教之教义,简言之,即一千年为一千禧年,也指基督复活之日。以此为款,未必适当。读者诸君可自斟酌。

家门口的关帝庙

我的家乡有座小小关帝庙,而且就在我家门口。读者诸君或许马上会反唇稽问:

你的家乡有座关帝庙,有啥可张扬的?关帝庙遍布全国城乡,乃至世界各地,据已知的数字,全世界有30多个国家有关帝庙,你的家乡的关帝庙有啥特别?

特别!还真叫你说中了!我的家乡的这座小小关帝庙,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值得一说。

要说关帝庙,得先说道一下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叫白家沟,是太行山腹地、上党盆地西南边角上的一个小山村,东仰青龙山,西望凤凰山,中间还有一条世代流金淌银的淘清河。说是山村,其实山并不大,土山,儿时记得男人们挑粪、扛犁上山种地,中间不喘不歇就到了各家的地里,孩子们跑着上山,一口气就能跑到山顶。河也不大,浊漳河的一条支流,南来北去,绕村西而过,平时清澈见底,小鱼小蝌蚪信手可捉,温柔如娇娥淑女,只是夏日发洪水时,才轰轰烈烈威风一阵子,颇讨人喜欢。多少有点像刘皇叔眼中三顾茅庐的隆中: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百十来户的小村,实在没有啥可以对人炫耀的。然而一查志书,哦,居然有一笔唬人的记载:“唐时,一白姓人于青龙山下筑庐居住,故名。”

“唐时”啊!别说初唐盛唐,便是从晚唐算来,也足有一千几百年的历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居然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够得上“古老”了吧?能不值得一说吗?

俗话说,无庙不成村。千年古村,更不会没有庙宇。儿时的记忆中,我的家乡白家沟有“大庙”(玉皇庙)、“小庙”(关帝庙)、奶奶庙(南、东两座)、土地庙、牛王庙、马神庙、山神庙,还有供奉龙王爷的阁楼,等等,大大小小七八座。其中俗称“大庙”的玉皇庙进深两院,殿宇巍峨,金碧辉煌,还有坐南朝北的大戏台,独享殊荣。江山易递,人世沧桑。解放初期,因为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队占据庙宇顽抗,解放军付出很大牺牲,刚解放那两年,新政权担心国民党卷土重来,所以一度掀起“拆庙送神”运动,上党地区的许多庙宇都毁于一旦。白家沟的“大庙”与“南奶奶庙”早已先后被八路军、村政府与小学校占用,后来国家修铁路又经过村西,玉皇大庙、阁楼与土地庙在所必拆,加上老朽倒塌,安然幸存下来的只有坐落于村中央、我家门口的关帝庙,也即村民俗称的“小庙”或“关老爷庙”。

俗称“小庙”的关帝庙究竟有多么“小”?没有人测量过。但“小庙”就在我家街门前,儿时,孩子们经常在“小庙”里玩耍,三四个孩子伸开双臂就能碰到殿廊东西山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小殿,有小院,小殿门窗俱全,雕花青石压窗,殿内有神台,神台上居中是美髯公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手捧《春秋》,昂然端坐;左右分别是手握青龙偃月刀的长子关平,与关公的爱将周仓;有摆着烛台、香炉、供品的神龛,与磕头奉香的跪垫;东西墙壁上还绘有壁画。殿门外是“殿廊”,有雕刻着对联的砂石廊柱,东西廊墙上还有两通碑文清晰的石碑。接着就是“庙院”了。庙院与小殿等宽,呈凹字形,朝南开着“庙门”,所谓庙门,没框没扇,永远畅开。院墙也不高,上面还有圆面长条压墙石,孩子们经常爬上去,骑在墙头上,托着门墙左右两尊小石雕狮子当马骑;或者指着廊柱上的阴刻对联“气塞汉室充宇宙;名传当代旧山河”比赛认字;或者大雨过后,一个个光着脚板子,骑在墙上,看脚下滚滚而过的山水……小庙高出地面许多,所以进庙出庙还必须上下四五级台阶。

庙门外就是村中的东西大街与南北大街联通的“街口”了。白家沟村依山傍水,南北狭长,自古以来只有一条南北大街,一条东西大街。东西大街除了人来车往,还兼负着“水道”职能,每当大雨过后,东山上的洪水下来,这条东西大街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小河”,山水滚滚西下,穿过村西阁楼下长长的碹洞,注入淘清河。南来北往的村民,少不了挽了裤腿趟水过河,或者踏着临时置放的石头,来回奔走。

家乡的小关帝庙虽然逃过解放初期“拆庙送神”一劫,但后来仍然命运多舛,屡遭磨难。新中国成立前后那些年,村政府通知个大事小事,总不能一家一户告说,头两年还是沿袭八路军时期的老办法:敲锣,边敲锣,边呐喊:“开大会啦……男女老少注意啦……交公粮啦……”从村南头喊到村北头,也得三五十分钟时间。后来,有人瞅上村中央的关帝庙,灵机一动,在关帝庙的东院墙上立起一架梯子,村长或者“庙工”就攀梯而上,站在庙顶,居高临下,举起铁皮打造的长筒喇叭,嘶声喊叫:男女老少注意啦!吃过黑来饭,赶快到大庙开大会啦……其效果不比敲锣呐喊差。那个时代兴的是破除迷信,谁都不把“关老爷”当回事,开始是村干部或“庙工”上下喊话,后来发展到谁家有了需要公诸于众的事情,就爬梯上庙呐喊,甚至成了胆子大的孩子们“登高观景”的好玩处。如此上上下下,把神武大帝“关老爷”踏在脚下,让“武圣”蒙羞且不要说,日复一日,把小庙顶上的瓦、脊、椽、檐踩踏得松散破落,不胜其苦。后来村里架了电线,置了收音机、大喇叭,村干部不甘再忍受上下攀援之累,电线一扯,把大喇叭装上小庙顶,坐在办公室把小开关一拧,每天天不亮大喇叭就叽里哇啦响起,回声满村。除了村干部喊话通知要事,就是播放村民爱听的上党梆子名角吴婉芝唱的《皮秀英打虎》唱段:“老爹爹——且息怒——暂把气消——”,或者播放革命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再后来,村里扩路,小庙又遭第二次劫难,小院也拆了,如此年复一年折磨,小庙顶上的瓦脊椽檐不堪承受,刮风下雨,纷纷朽落。直到2004年夏,我家翻盖与关帝庙毗邻的小南院,家人的建议,由我出资,工匠们扶脊补漏、抽朽换新,顺便将“小庙”也一起“揭瓦”翻新了。

第二次劫难,是村里扩路,即将东西大街拓宽起高。要说这东西大街,哪里是什么大街啊!常年有铁轮车碾压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大雨过后,便是洪水冲下来的满街泥沙石头。在那个年代,人们眼界小,能够行走老祖宗传下的铁轮牛车,蹭过平板车,就算是大街了。时代在进步,人心所盼,“大街”不得不拓宽抬高。可是要拓宽大街,碍事的首当其冲就是矗立在街口的关帝庙!村干部掂量再三,硬是咬牙瞪眼下决心,一声“拆”,忍痛割舍了关帝庙的小院,进而“关老爷”父子的神像也扫地出门,小殿里住上人家!所以,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关帝庙,如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小殿!

如果说拓路是公益事,神武大帝“关老爷”还能义舍,后来发生的又一劫难,就真正叫“人神共愤”了。这次劫难就发生在近两年的一个夜晚。村民们一觉醒来,竟然发现关帝庙殿廊的两根廊柱摇摇欲倒——石柱下的一对青石雕花柱础不见了,被贼抽走了!只用两摞破砖勉强支撑着!险象惊心,小殿随时可能倾塌。村民无不惊呼诅咒:这贼人真个是鬼迷心窍,为了窃取两个柱础,竟然不惜玩命,半夜三更干这种丧天良的事……两根廊柱万一倒塌……那两个“石头墩子”真就那么金贵?!

小小关帝庙,贼都不放过,一夜间竟演绎了一出偷梁换柱的“神盗奇案”!说明这些丧尽天良、胆大包天的贼人,非但有贼心、贼胆,还有相当高的贼技,决非常人能干得了;说明这些贼人早就盯上这座小关帝庙,这座小小关帝庙,在他们眼里有着非同凡响的地方;同时,不也还说明,这座小小关帝庙,诚然与众不同,值得向你一说,一究根底吗?

小小关帝庙的前世今生,还真有些让人费解之“谜”。

我们回头再看殿廊下的两通石碑。

殿廊之下东墙之上镶嵌的是建庙记碑,碑文名称是《创建关帝庙碑记》,西墙上镶嵌的是功德碑。建庙记碑文写得简明畅达,非常有文采,镌刻的文字也颇工正娟秀。一个早年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能有写家写出如此精美的文章,真令人仰慕。同时,碑文最后一款:“龙飞嘉庆十七年岁次壬申巧月谷是”,更让人一下子心明眼亮,回眸洞观——哦,原来这小小关帝庙始建于大清嘉庆十七年!嘉庆是大清王朝11位皇帝中间的一个,在位32年,嘉庆十七年,即公元1812年,距今已有207年啊!

中华大地之上,关帝庙无以数计,清代建筑的关帝庙更是多不胜数。或许你还会说,二百多年的庙史也不算什么稀罕。然而,此关帝庙与彼关帝庙还有一段不一般的身世。

我游览古庙,逢有碑刻,有一恶习:只注重观看记述往事的铭文,很少认真观看那些开列义捐银两的“功德碑”。所以,即使是故乡仅有的两通碑,每次回乡,匆匆观看,也只看看“建庙记”碑文,那通“功德碑”,只是扫两眼,就匆匆而去。这种恶习,几乎险误大事。

或许是鬼使神差,在关帝庙的柱础被盗之后,亲友们不忍看着小庙摇摇欲倒的险象,故由我出资出面,请经营石雕生意的朋友,专门仿制了同样大小的青石柱础,并请古建师傅协助扶正危柱,重新安装,同时村委又出资修缮了塌损的挑脊与前檐。那天,恰好我回到故乡。不知怎么,我就对殿廊西墙上的那通“功德碑”特别钟情,竟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尘,小孩子认字一般,逐字逐句观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碑上不断出现的“广东”“湖北”“武汉”“北京”“通州”“绛州”“凤邑”“襄邑”“长邑”等等字迹,让我愕然诧异,幻若梦境。八竿子打不着啊!白家沟——上党盆地的一个小山村的关帝庙,“功德碑”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地名?!我甚至怀疑自己视觉错误,使劲挤挤眼,再看——不会是捉弄我吧?怎么……还是:

“广东——合德店——银……”

“北京——增盛兆——银……”

“湖北——振兴号——银……”

“汉口——兰盛号——银……”

…………

一一数来,开列义捐银两的几乎全是远在百里千里之外的商号店铺,看不到白家沟一个村民的名讳!原来出资在我的家乡我的家门口建此关帝庙者,竟然皆是些外乡人!这等村史荣耀,村民中竟然鲜有人知晓!

字字勒石,铁证在前,两百年不朽!

当年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白家沟,既非古邑集镇,又非通衢要津,又未耳闻曾经出过什么达官要人,何以能让这些外埠游商大贾慨然出资,为你村建庙?!能说这事不奇不怪,不值得一说一问吗?!

细细想来,兴许有一条解释:白家沟村北二里地,隔河有个叫南漳的集镇,隶属长子县,逢双日兴集,古今沿袭,闻名遐迩。在我的记忆中,白家沟那条南北大街,向南延伸,直至长子县的西南呈镇,与国道相通;往北延伸,由关帝庙往西,至玉皇庙西墙外,再折向北,经土地庙前一棵五六人合围粗的古杨树,径直北去,过河即到南漳镇。这是车马走的大道,老人们习称为“官道”,车载骡驮人挑的商贩不绝于途,睡梦中还常常被驼铃声惊醒。

我还记得一件事,上小学时,儿童团要站岗放哨,捉“特务”,手持红缨枪,站在官道口,或者高高的阁楼之上,看见车来人往,就查看他们的“路条”(即村政府开具的证明),有“路条”即放行,没有“路条”就对不起了,红缨枪将你押到村公所盘问。有一次,一个卖“小车糕”(黄米蒸枣糕)的老汉,没有“路条”,就给站岗的几个大孩子割了一块黄生生的蒸糕,获得放行。几个大孩子高兴得跑上阁楼正要分吃蒸糕,老师拿着竹板子(古称戒尺)来了,要他们伸出手心,每人狠狠抽了十板子。

如此,似可解释:不知何时,神武大帝关羽在商人心目中成了“武财神”,发了大财的不忘“武财神”的恩德,没有发大财又急于想发大财的切盼“武财神”的光顾,所以他们便不惜捐资,在白家沟为关公建庙,以便过往奉祀香火。不过尚有一惑是,他们为什么不在南漳古镇捐资建庙,而偏偏选中途中的小山村白家沟?为什么曾经商贾云集的南漳古镇,至今没有一座“武财神”关圣的行宫圣殿?

还有一惑,既然在白家沟村建关帝庙,何以功德碑上竟无白家沟的村民义捐?难道白家沟的村民都不奢望发财,不希望“武财神”光顾?这一惑,终于又让我有了新的发现:在最近一次回乡之时,村委已经将关帝庙的小殿重新依样彩绘一新,且县文物管理所还挂出“县保”单位的匾牌。就在我重新为两通石碑拍照之时,那通功德碑又让我大吃一惊,不胜惊喜,又不胜惶恐——功德碑上开列的义捐者名字,首开第一条即是:

“王立业,捐地基一段”。

王立业?!地基一段?!

地基?这地基不就是在我王家祖传的“领地”范围之内吗?!我家小南院小南房的西山墙,就与关帝庙的东山墙相贴,朝西开的小圆街门,就在关帝庙后三尺,这小小关帝庙分明就占去王家出路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我仿佛眼前豁然开朗:

这王立业是何人?这王立业不正应该是我王氏先祖之中,太祖父上溯哪一代列祖吗?

进而究之,这关帝庙始建于大清嘉庆十七年,我老王家的祖宅不也应该早于嘉庆十七年就已经存在了吗?

历尽沧桑,阅尽世事,我家门口的小小关帝庙,见证了并且仍然在见证着多少世态百相,人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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