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砂女》中的自然与自我
2019-11-13罗佳上海交通大学上海市200240
罗佳 上海交通大学 上海市 200240
引言
安部公房(1924-1992)是日本战后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其荒诞奇特的风格被誉为“日本的卡夫卡”。他注重现代社会中人的现实处境和存在方式,凭借现实和虚构交织,异化等手法和非典型性日本传统文学风格等成为日本战后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长篇小说《砂女》1962年出版于新潮社。问世后好评如潮并获得第十四届读卖文学奖,评论家矶田光一认为《砂女》是安部公房作品当中“最具紧张感和完美艺术性”的一部作品。《砂女》分为三章,共有31节。讲述了男主人公仁木顺平在八月的一天前往临海的沙丘采集昆虫,受到诱骗被迫和一位女人囚禁在沙穴中。在日复一日单调而繁重的“清沙”生活中,屡次尝试逃跑都以失败告终。在此过程中,男主人公意外发明了蓄水装置,这一发现使他放弃了最终逃跑,并让他对周围的世界、自由和自我有了全新的认识。
日本学界对于《砂女》的研究角度和观点多样。2003年6月クレス出版了系列丛书《近代文学作品论集成》,其中第19册是由石崎等编著的《安部公房〈砂女〉作品论》(『安部公房「砂の女」作品論集』)。佐佐木基一在《脱出和超克——〈 砂女 〉 论》(1989)[ 佐々木一基(1989)] 一文中指出,《砂女》使其感受到一种创造的喜悦,创造就是与事物对决、改变事物,进而改变自我;人类可以顺应外界的强烈变化而改变自身,从而开辟出新天地。ウィリアム カリ在《砂——探求存在之根》(1975)中指出,《砂女》的主题是一个人在严酷的砂的世界中探寻新的自我,并结合文本分析了男主人公心路历程的变化和最终达到寻找真我的境界。其次,关注《砂女》中时间问题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如谷川渥的《安部公房〈砂女〉的时间》(1996)一文中,将文中有关时间描述的词汇提取出结合文本分析,探究人物对于时间的感知和其内在世界的变化;中野和典在《流动与反复——安部公房〈砂女〉的时间》(2004)一文中指出,劳动被时间认知所支撑,并从“砂=钟表——《砂女》的时间认知”、“反转的日常——《砂女》的时代”以及“不确定的未来——《砂女》的表象和时间”三个层面来探讨物理的时间表象和人物的时间感知。另外,鶴田欣也(1975)等也对作品中的流动和定着的相对性进行了思考和研究。
先行研究多关注到安部小说与存在主义哲学、异化的关系,以及文学意象-沙的流动,并认为沙的世界是现实社会的缩影,《砂女》是一部充满意象和隐喻的作品。本文将结合上述的先行研究,主要聚焦于男主人公自我找寻的过程,以及自然在其中所起到的相互作用。
本文将自然的概念定义为生存所处的生物性环境与社会环境,还可以外延到人物内心自然而生的状态;自我即为作为人的存在,找寻自我就是自我的身份认同。
一、都市生活与逃离
《砂女》开篇描述道,这时候人失踪的案例并不少见,据统计,一年间就有几百件失踪的案例。男主人公不例外,作为都市市民的一员,他厌倦了单调无味的日常:
他就是想让那些在日常灰色生活中,连皮肤都发灰的家伙们发发急……他们单单是想到别人带有灰色以外其他的色彩——无论是红、蓝,还是绿,就会陷入难以忍受的自我厌恶中。
都市除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拥挤吵嚷的街道,狭小闭塞的生活空间之外,社会环境也体现在人与人之间交流和交往的淡漠。如此环境中,人们陷入了自我厌恶和自我丧失的境地。男主人公顺平的都市生活状态体现在工作、人际关系和家庭的多重夹击和束缚之中。教师这个职业对于他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毫无兴趣和志向可言;人际关系的淡漠体现在当顺平被确认为失踪之时,同事们表现出的不是担心和同情,而是好奇地猜测是“厌世自杀”还是“男女关系”自杀;顺平和妻子在婚姻观上存在根本分歧,顺平认为婚姻如同开垦荒地一般具有创造性和新生,而妻子仅仅把婚姻看作“狭窄房屋的扩建”,长期的婚姻生活中热情和爱被慢慢消耗殆尽。
当男主人公顺平发现自己是被村民诱骗进沙穴的,他挣扎并主张,“对像我这样有工作的人来说,要是休假超过计划半天,损失都大得很”,“自己有正经的户口,有正当的职业,老老实实地缴纳税金,还持有医疗保险证”等。由此可以看出,顺平的挣扎和急于回归都市生活不是出于对日常生活的眷恋和热爱,而是既存的社会规范和固化的秩序给他带来的压力和不安。
此时的顺平和绝大多数都市中苟延残喘的人们一样,需要靠“协议书、执照、身份证、使用许可证、权力书、认可证、登记证等”无穷无尽的证明书来证明自我的存在和价值,忘记了“人”这一主体本身以及其可能性、变化性和多样性。
二、劳动的价值
男主人公顺平的自我发现还体现在,其在无休止的清沙工作中,重新认识到的劳动的价值。沙穴中的生态环境极其闭塞和恶劣,看似干燥无比、清洁的沙子却会腐蚀房屋,吞噬生存空间,为此男人和女人只能日夜不休地从事繁重的清沙工作。起初男人对于女人的不反抗表示不满甚至极度愤怒,但在屡次尝试逃跑后以失败告终。现实的自然和生存环境使得顺平不得不在日日重复的单调生活中习惯和存活下来,并感受到都市生活中从未感受到的,劳动的价值和意义。
不知为何,再次动手工作竟然不是那么让人反感。这种变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源于劳动本身的性质吗?的确,劳动仿佛让人感觉到有所依靠,让人能够忍受时间毫无目的地流逝。
只有劳动才是超越劳动本身的唯一方法。具有价值的并不是劳动本身,而是通过劳动来超越劳动本身时,所感受到的自我否定的能量才是劳动的真正价值。(p112)
清沙使得顺平静心面对沙子和劳动,也给予他思考的余地。顺平体会到劳动给了人寻找生命意义的途径和可能性,在劳动中人可以实现自我否定并从中进行创造、不断前进。
正是对劳动的价值和劳动中自我价值的思考,顺平才会在此基础上实现了思想的转变,在单调无味的沙穴生活中,不放弃寻找和创造并在无意间发明出了蓄水装置,由此对自我价值和生存价值产生新的认知的突破。
三、沙的流动性与创造
多位学者谈及,《砂女》是一部说创造的作品。正如先行研究中提到,佐佐木基一在《脱出和超克——〈砂女〉论》(1989)一文中指出,“在阅读《砂女》时我感受到了创造的喜悦……为了改变状况,我们就必须不断敲击包围我们状况的墙壁,与墙壁作斗争……那时,让人感到绝望的状况就会自然而然地崩溃,出现缝隙,在黑暗中射入一道光线,暗示从偶然或是宿命中获得的解放……”[ 佐々木一基、「脱出と超克-『砂の女』論-」、『安部公房「砂の女」作品論集』クレス出版、1989年、第10頁。]。而男主人公的创造意识正是产生于艰苦的生存环境和与沙漫长的斗争中自我的找寻。作为《砂女》作品中最重要和最典型的意象——沙,其承载了安部的隐喻手法和对故事情节深入发展的推动功效,与此同时沙和男主人公顺平相互作用,相互映照。ウィリアム カリ在《砂——探求存在之根》(1975)中指出,男主人公反抗与放弃交替的运动过程,这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沙的流动性意象。那反之思考,是否可以说,沙的非连续性和非预测性又为男主人公在沙漠生存中寻找新的可能和出口提供思路和灵感呢。即放弃非要固定于某一处的观念,就如同沙也可以和水一样承载房屋。
四、对自由的追求
无论是单调灰色的都市生活,还是被沙子笼罩落后闭塞的沙穴,自由是这特殊生存环境和内在精神环境中不得不思考和面临的问题。文中男主人公顺平对自由的探讨和思考源于和女人的一番谈话。
“可就是去了外面,也没有什么可干的……”
“走走路也好嘛!”
“走走路……”
“是呵,走路哟。……就是走路兜兜圈子也够了哟……在我来之前,你不也常常自由地出去散步吗?”
“可是,没事出去走走,不还是累得慌……”
“别说笑话了!你好好问一下自己的心,不会不知道的吧!……即使是条狗,老把它关在笼子里,它也会发狂的嘛!”
“自由”的定义因人而异,换言之,自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在以沙为中心意象的该文本中,主人公从沙出发第一次对自由有了新的认识——沙与自由都是流动的,它们不定着在某一处,也不会有明确清晰的形状及连续性。虽然女人的放弃抵抗曾让男主人公不解和愤怒,但经过这番谈话他有了新的认识。日本战后的社会动荡不安、杂乱无序,人们的生活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难以找寻安定生存的基点和精神支柱,故渴望寻找“不用走的自由”。女人在陷入沙穴之前也曾为奔波于寻找自我的立足点和意义。当时的她确实可以在广阔的天地“自由”地行走,但无依无靠,茫然无助,这种“表面上的自由”最终被沙穴中“不自由”却基本稳定不受庸扰的生活打败。
男主人公在最终面对可以逃跑的出口时,选择了放弃,
其实现在也没有慌慌张张逃跑的必要了。他手中捏着的往返机票,在“前进的目的地”、“返回场所”等地方都是空白,可由他本人自由地填写。而且,再往深里考虑一下,他的心已经给一种欲望填满了:他渴望将屯水装置的事告诉给什么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男人该向什么人挑明吧。
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再考虑怕也不迟。
以上引用是小说结尾的描写,安部在小说的最后分别附上家庭法院的通知和审判书,以告知读者男主人公顺平在“失踪”七年之后被依法判决为“失踪者”。这给作品留下了可供读者想象的丰富空间。男主人公此后生在何处?又是生是亡?在沙穴中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关于小说结尾的处理内涵是安部文学研究学者们屡次探讨的问题。男主人公顺平成功地从自己发明的装置中提取出水源,由此发现了新生活、新生活的可能性。事实上,这样才是真正获得往返车票、掌握自己命运的途径。也给予他与周围的社会,农村共同体对抗,为生存环境的改变作出贡献的力量源泉。
最重要的是在与沙的斗争中找寻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回答了小说开头对自己的发问,“对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绝对不可缺少的?(p15)”答案是否定的。
结语
《砂女》是一部关于在外界和内在环境的束缚和压抑之下,自我找寻和突破的作品。疲倦于都市单调生活,迷茫于自我意义探寻的男主人公顺平在漫长的与沙斗争的过程中,逐渐对世界、对生活和对自我有了全新的认识。严酷的自然环境,闭塞的人际环境以及内心的斗争环境使得其领悟劳动的价值,并获得创造的力量和对自由的认知。从而不再拘泥于固定不变的规则和环境,实现对“人”这一本体的认知和对自我的找寻。
使用文本
杨炳辰译,安部公房小说——砂女,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注释:
1 佐々木一基(1989)
2 本文中文本的引用均出自(杨炳辰译,安部公房小说——砂女,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版本。
3 佐々木一基、「脱出と超克-『砂の女』論-」、『安部公房「砂の女」作品論集』クレス出版、1989年、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