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乡接合部
2019-11-13刘立云
刘立云
许多年前万众注目,呜哇呜哇的救护车呼啸来去的北京昌平小汤山,此刻我站在它一座河里长满芦苇的水泥桥上,目光恍惚又迷离:我们这座都城已经延伸几十公里,正用它宽阔且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和“纳帕溪谷”“金科王府”这般名字傲慢的别墅和洋房群,吞食那些零零落落圪蹴在一旁的小村子。河是几年前整治过的,宽阔平坦,一马平川。但不浩荡,因为没有水。河的两岸有气派的水泥护墙、铁艺栏杆环绕的观景台和居高临下的电子眼。可惜一蓬蓬高大旺盛的草已卷土重来,河里懒洋洋流淌的污水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正是秋冬时节,透过渐渐散去的晨雾,我看见别墅区门口渐渐聚集着驾驶农用车前来受雇的村民。他们或三三两两蹲在地上抽烟,或缩手缩脚地挤在车斗里交谈,或泄愤般刮着瓦刀上的泥土,盼着住在别墅里的人早点把自己领进去。我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
那天我一整天闷闷不乐,什么都不想做,只把早晨走路时看到的和想到的写成几句诗,发在朋友圈:“城市蔓延到乡村,如同野火蔓延到森林∕作为一种抵抗,它们用杂草掩埋铁∕逼迫自行车往树上爬∕当这条叫蔺沟河的小溪被改造成一道风景∕芦苇、野荷和疯狂来去的麻雀∕决不交出它们世袭的领地∕而村民们多么无奈,他们因失去自己的土地∕现在,正成为在自己的土地上扒活的人”。
同一天,当我站在城乡结合部的那座水泥桥上,望着河那边的村子正深深陷入历史巨变的苍茫中,脑海里电光石火,突然感觉触到了时代的一个巨大隐喻。
当下诗坛对诗歌与时代谈论得已经够多了,可谓喧嚣一时。但恰恰是时代这个多少带点水泥和钢铁意味的词,让诗人们分崩离析,壁垒森严。又因为时代这个词,让许多写诗的人露出了他们的小家子气。小心翼翼避开时代写作的人,觉得时代是个宏大、超拔和生硬的概念,坚持时代写作,难免不背离诗歌的初衷和本意,让诗歌充当意识形态的附庸;而主张贴近时代的人,却无力揭示时代的本质,往往把一些夸张的大词像膏药一样贴在他们的作品里。我既不赞同逃避时代,也不欣赏把时代当成标签贴在分行的文字中。我认为,坚持时代创作,是中国诗歌必须完成的自我拯救;中国诗歌唯有脱胎换骨,独树一帜,才能改变如今已令人生厌的那种浅尝辄止和孤芳自赏。问题是我们对时代的把握是否准确?是否深入到了社会的内部和核心?是否揭示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本质?而还原时代的本意,成了头等重要的事情。必须承认,时代既是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学意义上的概念,更是哲学的概念。在古希腊,哲学与文学是相通的,属同一个范畴,共同追述生命的奥秘,都是关于价值观世界观的学说。换言之,我们对时代的认识,到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时候。我们的诗歌只有“恰到好处的”地呈现中国当下生气勃勃的时代风貌和精神实质,对中国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与现状做出自己的“公断”,才有望改变长期仿造、移植甚至“山寨”的欧化倾向,摆脱多年来平庸而缺乏创造力的尴尬和窘迫。
说到这,我要诚实地指出,前面我之所以给“恰到好处的”和“公断”打上引号,是因为这两个万万不可冒用的关键词并非我的发明,而是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草叶集》的序言中首先使用过的。惠特曼说:“总统不应该是共同的公断人,诗人才是。在人类中,伟大的诗人总是保持均衡的人。放错位置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好的,恰到好处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坏的。”他又说:“伟大的诗人的优点不在引人注目的文体,而在不增不减地表达思想与事物,自由地表达诗人自己。”我信奉惠特曼这句话,一是因为惠特曼是我们公认的关注时代的大诗人,二是我认为一百年后正处在伟大复兴的中国,与当年美国崛起的那个时代有着惊人的相似。我想,惠特曼说这些话的本意,应该是:废话少说,诗歌不是需不需要贴近和反映时代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能力贴近和反映时代的问题。只要你有能力对时代作出公断,不增不减地反映这个时代,你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那么,正在崛起的中国正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呢?要我说,随着城乡结合部的快速移动,乡村无可挽回地萎缩,中国正进入一个高歌猛进的城市化时代。正像我在小汤山蔺河沟两岸看到的:一边在扩张,一边在后退;一边在勠力奋斗,砥砺前行,一边社会、自然、人心,道德、利益、良知,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因为我们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农耕国家,延续到今天,依然保持着重重的农耕痕迹。仅仅说人口,九亿农民不仅是这个国家最庞大的人群,也是这个世界最庞大的人群。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农民一只脚踩着城市的脚手架,一只脚踩着故乡的泥土,他们在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同时,也在改变人类的命运。换句话说,我们用短短几十年走过了别人上百年走过的路。但是,走着走着,我们的灵魂慢慢地与现实拉开了距离,精神世界逐渐跟不上物质世界变化的脚步。如此一来,便出现我们的身体进入了现代社会,并来者不拒地享受着现代社会的诸多优越,精神世界却变得空洞起来,荒凉和虚无起来,深陷在传统社会坑坑洼洼的泥泞中难以自拔。但大地上万物皆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不被我们的意志所转移。认识这种规律,破解和适应这种规律,在我们的诗歌写作中独辟蹊径,创造自己的思想、语言和境界,对这个时代作出合符社会和自然规律及逻辑的理解、判断和呈现,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代诗人的根本使命。就像我们走过的工业化道路,当我们迎头赶上,走到与别人并驾齐驱的位置,就不能这样走下去了,人家会嘲笑我们,阻止和打压我们。中美贸易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必须痛下决心走自己的路,变制造为创造,以崭新的姿态面对世界。文化发展虽然没有工业和科学技术那么剑拔弩张,但我们有比别人更悠久的传统,更深厚的积淀,理应对世界像我们的前人那样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提出的文化自信,就包括着继承和创新。
我想到的还有,我们正活跃在诗坛的这些诗人,尤其是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人,差不多用我们的一生经历了我们这个国家曾经历的贫穷、困顿;动乱、苦难;孱弱、恐惧,以及改革开放后的欢乐和狂喜,发达和富足。当我们上完山,下完乡,部分人幸运地读完大学,开始走上社会,几乎全程赶上了四十年生气勃勃的改革开放,而且在不同岗位参与了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亲眼目睹了国家和民族从贫穷、落后逐渐走向繁荣昌盛。没有人否认,也没有理由否认,我们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程度不同地享受着改革开放带来的恩惠。站在经历过战争这代人,和新世纪全面普及互联网后出生的这代人中间,我们历经沧桑的存在,可以说,就是国家的存在,历史的存在。几十年伴随国家的沉浮走过来,我们的灵魂和肉身,就是一个个形象的城乡结合部。我们对历史的探询和拷问,实际上就是对内心世界的探询和拷问。用诗歌书写我们的时代,就是书写我们自己的爱憎和苦乐,我们灵魂的颤抖和战栗,我们对未来的渴望和憧憬。
我敢断言,如同“宰相必起于州部,将军必出于卒伍”,中国未来最伟大的诗歌和最伟大的诗人,必将诞生于我们共同幸运地赶上的这个时代,必将诞生于我们在城乡结合部看到的这个时代饱含动荡、艰辛、茫然,偶尔也还带点儿血丝,但却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城市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