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中的忠臣观
——以楠木正成为中心
2019-11-13张静宇
张静宇
【内容提要】忠臣观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理念之一,也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不可欠缺的一部分。然而,儒家思想传入日本之后,忠臣观在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对日本文学作品产生太大的影响。平安时代末期,武士阶层开始登上日本历史舞台,强调君臣之间的忠,并反映到文学作品军记物语之中。本文主要通过考察军记物语《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的忠臣形象塑造,在和中国忠臣对比的基础上,揭示中日忠臣观的异同。
序 言
在日本东京皇居广场前竖立着一尊醒目的武士骑马铜像,该铜像是住友财团于明治年间捐赠的,是镰仓幕府末期到室町幕府初期的著名武士,被日本人称作“军神”的楠木正成。楠木正成是镰仓时代末期响应后醍醐天皇倒幕的武士首领之一,曾在“元弘之乱”中,在千早城和镰仓幕府大军激战,以少量的军队成功阻止了幕府大军的进攻。在足利尊氏反叛后醍醐天皇之时,楠木正成竭力效忠后醍醐天皇,在和足利尊氏进行的“凑川之战”中战死。日本江户时期,儒学家安东省庵将楠木正成称为日本三大忠臣之一,他在《三忠传》的序言中将楠木正成和万里小路藤房、平重盛并列在一起,认为他们三人是日本忠臣孝子的典型。之所以为他们立传,是因为这三位忠臣在君昏臣逆之时,极力匡扶王室。安东省庵欲通过这三位忠臣孝子使人们知道纲常,进而遏制乱臣贼子。江户时代的《大日本史》的编撰者德川光圀、儒学家林罗山等都纷纷在自己的著作中讴歌楠木正成的忠贞。江户末期的倒幕势力将楠木正成作为精神导师,致力于推翻幕府,举起“尊王攘夷”的大旗,强调忠于天皇。在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建立了以天皇为首的近代国家,当时日本政府不仅将楠木正成的故事编入中学国语课本,还强制让学生学习,并谱写了许多关于楠木正成的歌曲让学校传唱,甚至还干涉学术界对楠木正成是否为忠臣的探讨研究。
楠木正成的忠臣形象塑造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的军记物语《太平记》。该书成书于日本室町幕府初期(14世纪70年代),是日本中世军记物语之集大成,与《平家物语》并称为日本军记物语的双璧。该作品篇幅浩大,长达四十卷;时间跨度较长,描写了后醍醐天皇的倒幕、镰仓幕府的灭亡、建武新政、室町幕府的建立、南北朝的对峙、观应之乱、室町幕府内部大名之间的争斗、足利义诠的去世、细川赖之就任“管领”(辅佐将军之职)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太平记》对楠木正成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将其塑造为日本忠臣的典范,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学术界对《太平记》中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釜田喜三郎在将《太平记》和同时代的书籍《增境》《梅松论》《神皇正统记》等对比之后,指出了《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的忠臣形象是作者受儒家思想影响虚构的。佐藤进一等人指出楠木正成实际上出身于中世的“恶党”。所谓“恶党”是指在镰仓后期到南北朝时期,以武力反抗统治阶级的武装集团。因此,可以说《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的忠臣形象只是文学作品的一种虚构。对于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塑造是否受中国某位忠臣的影响也存在争议,江户时代的日本学者认为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塑造受唐代张巡的影响,如石川安贞在其《圣学随笔》卷下中有如下记述:
太平记中楠公固守金刚山的叙述看起来是根据唐书忠义传中张巡固守睢阳城而写,……大概是玄惠法印模仿而作。
对于江户时代的这一说法,日本学界认为很难说是受中国故事的影响,中日同为东亚国家,古代相似的故事有很多,因此楠木正成形象的塑造也可能是日本人的创造。至于楠木正成在作品中所起的作用,大森北义作了详细的论述,他认为《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的登场预示了后醍醐天皇倒幕的成功,而楠木正成的战死暗示了对后醍醐天皇的批判,预示了后醍醐天皇终将败于足利尊氏、失去国家政权。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对《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父子的忠臣形象以及与楠木正成类似的忠臣形象进行梳理,通过和中国忠臣的对比,探索楠木正成忠臣形象塑造的特点以及中日两国忠臣的不同之处。
一、以战死彰显“忠”
楠木正成为镰仓幕府末期到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武将,和结城亲光、名和长年、千种忠显并称为后醍醐天皇手下的四位大将,在后醍醐中兴皇权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1331年的“元弘之变”中,楠木正成参加后醍醐天皇发动的倒幕运动,在赤坂城举兵。1333年据守千早城,大破幕府征讨军,促进各地反幕军的兴起。建武政权建立后,正成以其有功任河内、摄津、和泉三国守护及记录所寄人等职。1336年,足利尊氏和后醍醐天皇对峙时,楠木正成同新田义贞联合迎击足利尊氏于兵库一带,并于凑川之战中兵败自杀。那么,《太平记》对楠木正成是如何描写的呢?
《太平记》对楠木正成的描写主要集中在第一部卷三的《赤坂战争之事》和卷七的《千早城战争之事》,主要是关于楠木正成用兵如神、神机妙算的描写;第二部卷十六的《正成下兵库之事》《正成战死之事》,侧重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描写。卷十六《正成下兵库之事》的背景是当足利尊氏率大军再次向京都进攻之时,楠木正成建议天皇应暂时从京都撤出,将足利尊氏的大军引诱到京城一举歼灭,然而他的建议被认为有损天皇颜面而未被采纳。于是,楠木正成抱着必死的决心率兵进驻兵库,在出发之前,楠木正成在樱井(地名)和儿子楠木正行诀别(被称为“樱井诀别”),预言自己死后天下将归足利尊氏,他勉励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要继承父志,辅佐天皇消灭朝敌。在这一节中,楠木正成对其儿子有如下告诫:
如若听说正成战死,你当知晓天下必将归于将军。然即便如此,绝不可为了保命而失去多年之忠烈,做出投降不义之事。一族的年轻人之中,只要一人幸存,就固守金刚山,如有敌人来犯,应将命悬于养由之箭头,将义比作纪信之忠,这才是你最大的孝行。……彼为外国良弼,此乃吾朝忠臣。虽时隔千载,然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均是举世无双的良佐之人。
画线部分是流行本《太平记》之添加,在古老版本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养由和纪信的典故。楠木正成要求楠木正行要像纪信对刘邦的忠贞一样,绝不投降,为后醍醐天皇而战。在作品的第三部,也即卷二十六《秦穆公之事附和田楠战死之事》一节中,楠木正行继承父志,在和北朝战斗中战死。楠木正成、楠木正行父子为后醍醐天皇以及南朝战死,《太平记》将他们比拟为替主舍命的纪信,是日本忠臣的典范。
在楠木正成战死之后,卷十六《正成战死故事》对楠木正成的忠臣形象做了进一步的描述,其中有如下叙述:
原本元弘以来,承蒙后醍醐天皇的信赖而尽忠耀战者何止千万。然而出现尊氏之乱以后,不知仁义之人舍弃朝廷之恩,突然投靠敌人,无勇之辈苟且逃生而遭到刑罚,无智之人不辨时机变化而自我迷失、时进时退。其间,兼具智仁勇三德,(1)守死善道,为朝廷立功,从古至今未有如楠木正成者,尤其是处在国家兴废之际,国运存亡之时,正成(2)能逃而不逃,兄弟一起自杀,诚为武德倾覆王威的先兆,无人不对此忧虑。
上文画线部分(1)的出典是《论语》中的“守死善道”,强调了正成的忠臣特点。需要注意的是(2)部分,作品认为楠木正成能逃走却不逃,宁愿战死,而据历史学家们的研究,认为楠木正成是无后路可退,无法逃跑,只能战死,也就是说作品虚构楠木正成的战死来塑造其忠臣的形象,进一步说作者认为为天皇“战死”是彰显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最好事例。或许流行本《太平记》也正是根据这一点在卷十六《正成下兵库之事》一节中增加了纪信的典故,将楠木父子比拟为为主舍命的纪信。
楠木正成身上所体现的忠臣观在其儿子楠木正行身上也体现了出来。在作品的第二部卷二十六《四条战争之事》中,作者对长大成人之后的楠木正行做了描述。成年之后的楠木正行在大阪起兵进攻北朝,在“藤井寺之战”中击败北朝大将细川显氏,在“住吉之战”中击败细川显氏和山名时氏的联军。和高师直、高师泰的大军在“四条畷”对阵之际,楠木正行到吉野皇宫觐见了天皇(后村上天皇)。在向天皇的上奏中,楠木正行向天皇叙说了其父战死之前的交代,表明自己要继承父亲遗志,消灭敌人。引述如下:
如今正行、正时已经壮年,待帝运再开之日,草创天下,然而如不舍命而战,既违背父亲遗言又会被讥笑毫无战略。然有待之身(佛教用语,指依赖他力才能存活的人不安定的一生),随心所欲乃世之习惯,故如我等害病早逝,是对君不忠,对父不孝,因此此次对师直师泰的战斗将舍命而战。此次战斗是正行取他们的首级,还是他们取正行、正时的首级?将决一雌雄。今为此生一睹龙颜而特来此觐见陛下。
由上述引文可知,楠木正行欲和高师直、高师泰在“四条畷之战”进行鱼死网破的战斗,同时他也将这次战斗看作是对天皇的忠和父亲的孝。然而对于楠木正行的上奏,后村上天皇有如下一番劝解:
之前的两次战斗获得胜利,使敌人失去斗志,朕心甚慰,你父子之功劳令朕敬佩,值得嘉奖。然而此次敌人倾全军之力前来进攻,所以此次战斗关乎天下之安危。进退适度,临机应变,这才是勇士应该采用的方法,因此朕不应下达命令。知可进攻当进攻,是为不失机会;见可撤退当撤退,是为确保最后的胜利。朕把汝作为股肱之臣,望卿慎保性命。
很明显,面对楠木正行以必死的心态请战的决心,后村上天皇让其审时度势,不可逞匹夫之勇。后村上天皇还将楠木正行看作股肱之臣,让其保全性命,便于日后再为其效力。楠木正行没有听从后村上天皇的意见,在“四条畷之战”中盲目地企图取得高师直的首级,结果战败被杀。
实际上“四条畷之战”并不是南北朝之间决定性的战争,“天下的安危”也并非仅仅就体现在这一次战斗之中。《太平记》之外的史料对“四条畷之战”只有如下的记述:
今年五月楠木带刀、同弟次郎、和田新发、同舍弟新兵卫尉以下凶徒数百人、于河州佐良良北四条所讨留也。
虽然楠木正行战死于“四条畷之战”,但后村上天皇和楠木正行之间的对话显然是《太平记》的增补。楠木正行以战死来表达对天皇的忠和对父亲的孝,这一点和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塑造有共同点,和纪信的舍身救主也有相似之处。然而,纪信的舍身救主是在刘邦面临生命危险之际,帮助刘邦成功逃亡;而楠木正成、楠木正行的以死报君却没有起到任何实际的作用,似乎仅仅是以死来彰显“忠”。也就是说以死来彰显“忠”是《太平记》中楠木正成忠臣形象塑造的特点。
二、未以死谏君
除了楠木正成以外,《太平记》还有一些中国的忠臣形象,如伍子胥、史官等,构成了一种类似于楠木正成身上所体现的忠臣观。在卷四的《吴越故事》中,作者描述了伍子胥的忠臣形象,其中有如下叙述:
忠臣进谏,吴王却不采用。伍子胥难以进谏,想到纵使被杀也要挽救国家危难。某天,伍子胥带着磨光的青蛇之剑,拔剑于吴王面前说:“臣磨此剑是为了屏退邪恶,应对敌人。细细思量国之将亡皆出于西施,西施乃国之大敌。愿斩西施之头,挽社稷于危亡。”言毕,咬牙威严站立。忠言逆耳之时,君王没有不犯错误的。吴王听后大怒,欲杀伍子胥。伍子胥毫不悲伤地说,①诤谏而死,良臣之则也。与其死于越兵之手,不如死在君王之手,也是怨恨中的喜悦。只是君王因为臣之忠言而怒、赐臣死之事是天抛弃君王的象征。三年之内,陛下将会被越王打败而亡。
引文描写的是:在吴越战争中,越王勾践战败,作为人质被吴王夫差囚禁在吴国。三年之后勾践被放回越国,接着吴王夫差遣使者来越国索取天下第一美女勾践的皇后西施。越王无奈,采纳大臣范蠡的建议,将西施献于夫差。于是,得到西施的夫差整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不理政事。在此情况之下,虽然忠臣伍子胥不断进谏,夫差却置若罔闻。无奈之下的伍子胥提剑进谏,欲亲手杀掉西施,吴王夫差怒而将伍子胥处死。范蠡听说伍子胥已死,非常高兴,认为灭吴国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派二十万大军消灭了吴国。引文中的“三年之内,陛下将会被越王打败而亡”预言了不听忠臣伍子胥谏言的吴王将失去国家。卷四《吴越故事》是在《史记》的《越王勾践世家》等部分的基础之上的创作,然而《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中对伍子胥的被杀却有如下叙述:
居三年,勾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史记》中伍子胥的死并未直接导致吴国的灭亡,吴国的灭亡也并非就完全归于伍子胥的被杀,而《太平记》却将伍子胥的被杀视为吴国灭亡的决定性因素,无非是为了突显吴王不重用忠臣而亡国的主题,也批判了吴王的昏庸无道。
如上述卷四《吴越故事》引文画线部分的“忠臣”“忠言”等词语,很明显《太平记》是将伍子胥塑造为忠臣,强调了他是以死来诤谏吴王夫差的。画线部分和《古文孝经》中的“诤谏死节,臣下之则也”十分相似,即以死诤谏是大臣应尽的职责。画线部分将“忠”和“谏”放在一起,突出忠臣诤谏。该故事可能受到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吴越春秋》《伍子胥变文》等中国典籍的影响,然而笔者查阅这些中国典籍,发现均没有将伍子胥塑造为忠臣的记述,也没有引用《古文孝经》中的语句。在日本平安时代的汉诗中出现了关于伍子胥的诗歌,但主要都是吟咏伍子胥庙的诗,如大江匡房的《秋日陪安乐寺圣庙同赋神德契遐年》:“彼萧萧暮雨、花尽巫女之台。袅袅秋风、木下伍子之庙”。在中世的军记物语中伍子胥谏臣的形象开始突出,如《平治物语》中有如下叙述:
吴国有一位叫伍子胥的大臣,谏言吴王说:“不诛越王,吴国将亡。”吴王不听,伍子胥强谏,吴王怒而杀伍子胥。
伍子胥谏言吴王杀掉越王以绝后患,然而吴王不听,伍子胥强谏,被吴王杀掉。虽然《平治物语》受《史记》影响将伍子胥塑造为谏臣形象,但是其忠臣形象并不是很突出。和《太平记》有很大关系的《胡曾诗抄》是晚唐诗人胡曾的咏史诗,经过宋代陈盖、胡元质的注释之后传到日本,并且加入了日语的注释,对日本中世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胡曾诗抄》中有一首《吴宫》诗:“草长黄池千里余,归来宗庙已丘墟。出师不听忠臣谏,徒耻穷泉见子胥。”明确地指出了伍子胥的忠臣诤谏性格。
此外,在卷三十五《北野通夜物语》中,对忠臣诤谏也做了描述。南朝的“云客”在批评南朝的施政时,引用了中国的两则故事,一则是理想君王周大王的故事,一则是理想大臣史官的故事。其中的史官故事中有如下的叙述:
听说忠臣谏君,匡扶世道,然当今朝廷的大臣却不然,……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然而如果吉野之君诚怀安天下人心之虑,其臣无私谏君之非,那么,或许失去权威的武家的天下将会被宫方夺取。
这部分主要讲述了唐玄宗抢夺了其兄弟宁王的妃子杨贵妃,而史官对这件事能秉笔直书、毫不隐晦。为此,唐玄宗大怒,杀了史官。然而,接下来的史官仍旧是照实记录,毫不畏惧,也被玄宗杀害。在第三个史官仍旧如实书写之时,唐玄宗终于幡然悔悟,认识到了史官的忠义,于是赏赐了第三个史官。《太平记抄》认为这个故事是根据《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五年,以及《史记·齐世家》中“崔杼弑君”的故事改编而来的。在《太平记》史官故事的最后作者做了评述,即以上引文画线部分的“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这种用法和《古文孝经·诤谏章》中的“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十分相似。很明显,《太平记》作者认为以死诤谏的史臣是忠臣。
《太平记》中也叙述了楠木正成向后醍醐天皇的谏言。当足利尊氏大军从九州向京都攻来之际,楠木正成建议天皇应暂时从京都撤出,将足利尊氏的大军引诱到京城一举歼灭。后醍醐天皇没有采纳楠木正成的建议,仍命令其率兵到兵库阻击足利尊氏。对此,楠木正成并没有如伍子胥、史官那样以死来诤谏天皇,而是选择了率兵慷慨赴死。对于这场关系到后醍醐天皇能否保全天下的战争,楠木正成没有死谏天皇,或者保全势力来保护天皇,而是选择了战死。这点或许是楠木正成和伍子胥、史官忠臣形象的不同之处。
三、为尽忠而尽忠
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塑造是否受中国唐代张巡故事的影响,目前还无法给出肯定的结论,或许还有待新材料的发掘。但可以肯定的是楠木正成忠臣形象的塑造和张巡具有相似性,可以类比。张巡是唐朝中期的忠臣,在“安史之乱”的“睢阳之战”中战死。“睢阳之战”的背景是757年,安禄山死后,其子安庆绪派部将率十几万大军进攻当时的南北交通要道睢阳(今天的河南商丘市),张巡以不足一万的兵力坚守睢阳,多次打退安庆绪部将的进攻,坚守睢阳十日之久。张巡的坚守睢阳保障了朝廷不断地得到江淮物资的接济,为收复长安、洛阳提供了有力的经济支持。在张巡战死后不久,《蒙求》的作者李翰写了《进张巡中丞传表》,其中有“伏见故御史中丞赠扬州大都督张巡,生于昌时,少习儒训。属逆胡构乱,凶虐滔天,挺身下位,忠勇奋发……奋身死节,此巡之忠大矣”的记述,高度赞扬了张巡的忠义行为。韩愈在807年经过睢阳时,听到了当地流传的张巡守城故事,十分感慨,写下了《张中丞传后叙》一文,其中的“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所矣”,褒扬了张巡对唐朝的忠义。无论是《旧唐书》还是《新唐书》,也都将张巡列于《忠义传》之中。
张巡的忠义行为激励着后世之人,南宋的文天祥写下了《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一词,充满了对张巡的仰慕: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文天祥不仅仅对张巡充满仰慕,在和元军的战争中还以张巡的行为来激励自己抗击元军。在元军逼近南宋首都临安时,文天祥赴元军大营谈判,被元军扣押,后乘隙逃出,在其《指南录后序》中,文天祥详细地描述了自己从元军大营逃出的经过。虽然文天祥多次面临死亡的威胁,然而在南宋处于危险之际,文天祥为了抗元大业保全了性命。在《指南录后序》中有“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其中的“将以有为也”是引用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以张巡等人的故事来激励自己。从元军大营逃出的文天祥率兵多次打退元军的进攻,后来在和元军交战中兵败被俘,慷慨赴死。
张巡、文天祥是中国忠臣的典范,他们在为国尽忠之时,并未做无意义的牺牲,而是站在战争的全局来考虑,最后不得已才牺牲生命。并且张巡、文天祥的牺牲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要么保障了江淮物资的供应,要么延缓了南宋的灭亡。将楠木正成的战死和张巡、文天祥之死做对比,可以看出楠木正成的战死毫无意义,对后醍醐天皇并未有任何帮助,似乎只是为了死而死。也就是说通过和张巡、文天祥的对比更加可以看出《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的战死只是以死来表现他的忠臣形象而已。
四、结 语
楠木正成父子和伍子胥、史官均是《太平记》中的忠臣形象,都是以死报君。虽说楠木正成也向后醍醐天皇诤谏了,但这种诤谏在天皇不听之后就放弃了,似乎只是流于形式,并没有如伍子胥、史官那样以死诤谏、以死阻止君王犯错。楠木正行不顾天皇的建议,毫无意义地战死,以战死来表现其忠孝。很明显伍子胥、史官的忠臣形象是强调诤谏君王的忠,完全是站在君王的立场;而楠木父子的忠臣形象是强调以死报君的忠,是为表现忠而忠。以死报君的忠在作品中描写得哀婉凄凉、催人泪下,具有强烈的抒情性。
这种以战死来表现忠的描写在家臣对主君尽忠的事例中也有体现,也描写得极具抒情性。楠木正成首先在赤坂城起兵响应后醍醐天皇的倒幕,于是镰仓幕府派大军前去镇压。在幕府大军兵临城下开始攻城之前,幕府军中却有武士人见恩阿与本间资贞两人为留名后世而抢先一步来到城下,通报了姓名后英勇战死。本间资贞之子本间资忠得知父亲战死之后,也不顾一切地单枪匹马赶到城下苦苦哀求,终于感动了守军,让他入城来到父亲尸体旁边战死。在这里三人之死都是主动的,都是为了尽忠于幕府而战死。这三位武士的“忠”虽然是家臣为主君尽忠,和楠木正成尽忠的对象天皇不同,但也是以对战争的胜利无丝毫帮助的毫无意义的战死来表现忠。作品卷六《赤坂交战之事附人见本间率先攻入敌阵之事》将这三位武士的战死描写得哀婉感人、催人泪下,其中有如下描述:
左边的柱子上写着一首和歌:“不能使开花的老樱花树腐朽了,但其名却没有隐藏于苔藓之下(我虽然老了不能建功立业,但却想率先攻入敌营而留下名声)。”(人见恩阿)……又看右边柱子,上面写着:“因思念孩子之情而迷茫,请等一下,我带您到六歧道。”还写着:“相模国之人本间九郎资贞嫡子,源内兵卫资忠生年十八岁,正庆二年仲春二日,以父死骸为枕在同一战场而亡。”父子恩义、君臣忠贞,在此两首和歌得到体现,即使骨化朽于黄壤一堆之下,却名留高于青云九天之上。因此,至今见到石碑之上留下的三十一字,无人不流泪。
上述引文以两首抒情性很浓的和歌来表达了人见恩阿的忠君、本间资忠的孝。作品还意犹未尽地添加了一句评论,表达了欣赏之情:此歌至今可见,见之者无不为他们留下感动的眼泪。这种战死的“忠”描写得详细而风雅,让人感动不已。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的“神风特攻队”以自杀式的袭击来表现对国家的忠诚,这种理念和《太平记》中楠木正成父子身上所体现的忠臣观具有相似之处,实际上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牺牲。日本纪念二战战后七十年的许多电视节目把目光聚焦于“神风特攻队”,对那种哀婉凄凉、催人泪下的忠诚抱有深深的同情。或许可以说,《太平记》中楠木父子身上所体现的忠臣观在今天的日本人身上也留下了些许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