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台阁名胜记述论
2019-11-13沈文凡
沈文凡 李 佳
【内容提要】记体文是孕育于战国、生发于两汉、成熟于唐、繁盛于宋的中国古代重要文体之一,台阁名胜记是记体文的重要类别。北宋黄庭坚有29篇台阁名胜记存世,可分为佛院塔记、堂轩记、亭园记、祠庙记四大类型,具有重要的文学与史料价值;这些文章反映了黄庭坚心怀儒道、投身释氏、立新求变的思想情怀,展示了黄氏其人其文的品格与成就。这既是北宋文化孕育的成果,又是北宋文化景观的折射。
“记体文”是中国古代重要文体之一,它孕育于战国、生发于两汉、成熟于唐、繁盛于宋。禇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按记体文内容将其分为四类:即台阁名胜记、山水游记、书画杂物记和人事杂记。在这四大类中,台阁名胜记的数量最多,是记体文的重镇。台阁名胜记内涵是“古人在修筑亭台、楼观,以及观览某处名胜古迹时,常常撰写记文,以记叙建造修葺的过程、历史的沿革,以及作者伤今悼古的感慨等等”,其外延应包括以各类建筑物,如寺、观、庙、祠、府、衙、轩、楼、斋、阁、楼、亭、台、池、园、城、路、桥、渠、井等为书写对象的记体文。
北宋是记体文发展历程中的繁荣期,笔者依据《全宋文》搜爬出的北宋记体文数量前十名的作家分别为:苏轼63篇,黄庭坚52篇,余靖43篇,欧阳修40篇,曾巩39 篇,黄裳38篇,释惠洪33篇,文同31篇,王安石27。黄庭坚的记体文数量位列第二,虽不及苏轼但超越了其他宋代文章名家。黄庭坚是北宋时期的艺术全才与巨擘,他在诗、文、词、书法、绘画、哲学等多个领域成就卓著。然而目前黄庭坚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诗歌、书法、词、绘画等领域,文章成就为其他方面所掩,研究较少。鉴于此,本文将从黄庭坚的台阁名胜记文入手,分析黄庭坚台阁名胜记文的类别与特点、思想与情怀,以期还原山谷文章的历史地位,揭示山谷文章的文史价值。
一、黄庭坚台阁名胜记的类别与价值
郭预衡在《中国散文史》中评价黄庭坚文章成就说“从现存之文看来,庭坚文章之最可称者,在于叙、记诸篇。有的文章很有新的特点。”的确,黄庭坚的记体文数量较多,且极具新意。经查检,黄庭坚记体文共52篇,其中台阁名胜记29篇、山水游记11篇、书画杂物记1篇、人事杂记11篇,台阁名胜记占记体文总量的56%。29篇台阁名胜记按所记建筑类型可分为佛院塔记、堂轩记、亭园记、祠庙记。
(一)佛院塔记
黄庭坚与佛教颇有渊源,他生于洪州分宁县,此处佛教氛围浓厚,他自小便受佛禅思想影响,后来还曾为家乡的禅院作过《洪州分宁县青龙山兴化禅院记》。黄庭坚成年后经历了北宋中晚期党争激烈、仕途蹭蹬的漫长岁月,在思考人生哲理与寻找心性解脱的过程中与佛教越走越近,元丰七年(1084年),40岁的黄庭坚作了《发愿文》,标志着他正式成为一名佛教徒,直至61岁卒于宜州,“他阅藏、参禅,与佛教各派的法师来往频繁,沉醉禅悦之风,深解般若义趣”。因此,很多与黄庭坚有交情的佛寺住持于佛教建筑新建落成或修缮完毕后会向大文豪黄庭坚乞记刻石,希望以此载其功绩、播其声名。
目前留存的黄庭坚的佛院塔记有13篇,分别是《南康军开先禅院修造记》《洪州分宁县青龙山兴化禅院记》《太平州芜湖县吉祥禅院记》《南康军都昌县清隐禅院记》《怀安军金堂县庆善院大悲阁记》《吉州慈恩寺仁寿塔记》《天钵禅院准禅师舍利塔记》《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成都府慈因忠报禅院经藏阁记》《萍乡县宝积禅寺记》《石门寺题名记一》《石门寺题名记二》《清隐院顺济龙王庙记》。
黄庭坚的佛院塔记占其台阁名胜记总数的45%,比例甚大;他13篇的数量也超过了苏轼8篇、苏辙7篇、王安石8篇、曾巩8篇的北宋其他文章大家的佛院塔记数量。从创作特色看,黄庭坚佛寺塔记的“史家笔法”鲜明,相较于苏轼的《中和盛相院记》《四菩萨阁记》《黄州安国寺记》《荐诚禅院五百罗汉记》等佛寺塔记重自我感受、文气十足的特点,黄庭坚的佛寺塔记则质朴、谨严的多。黄庭坚又称“黄太史”,曾作《神宗实录》,作文惯用写史笔法,“记”之本源为客观记录以备不忘,与“史”之意旨颇为相似,那么黄太史作佛寺塔记时融汇史家笔法也是自然。
《南康军开先禅院修造记》,根据黄庭坚年谱和行迹推测,大约写在他吉州太和任上,当时黄庭坚40岁左右。文章先记载了庐州开先寺第十四代主僧行瑛,兴旧起废,修缮扩建开先寺,耗时九年,终于落成,行瑛乞记于黄庭坚,黄庭坚有感于行瑛的品格与功业,欣然作记这一事件。全文千余字,首先极其详细的梳理了禅院的兴建原由与变迁历程:南唐中主李璟于庐山买地、做书馆、建僧舍、开先寺命名及壮大的历程,历时约150年,先后历经了14位主僧。其中将李璟的“无经世之意,喜物外之名”的性情、“先主开国”“中主嗣国数年”的国运与开先寺的兴建发展融汇叙述。李璟年少时,有农野村夫将庐山的一片土地献给李璟,李璟爱之,在此地建了书堂,后改书堂为僧舍,这便是禅院的雏形。后来,李璟称帝,觉得野夫献地的举动是国家统一富庶的祥兆,就赐院名为“开先”,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又赐名“开先华藏”,声名日隆,到现在已经传到第十四代主僧行瑛一辈。
接下来,褒扬了行瑛病痛之中立志修寺,坚持九载,终有所成,功绩深远,沾溉后人的事迹:
“卧病坊者余三年,乃作意一新之 ……开先之屋无虑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穷壮极丽,迄九年乃即功。方来之众与其勤旧,虽千人宴坐,经行冬夏,无不得其所愿……此上人者,盖如来藏中之说客,菩提场中之游侠邪。”(1638)
以上文字,从文学的角度看,黄庭坚用语精简,短短数句,基本描绘出行瑛其人的来历、才能、性格与成就,可看作是黄庭坚史传笔法在记体文中的延伸。
然而,这类文章另一重要价值,便是它的史料意义。史书容量有限,许多人因身份限制无法成传,然而其又代表了那个时代鲜活重要的一群人,譬如行瑛。北宋以降,僧人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没有此记中对“行瑛”的大略记载,行瑛这位民间僧人可能要淹没于历史长河中了。何以作此说?行瑛者,《宋史》《宋高僧传》都未见其传,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行瑛资料主要集中在一些方志与词典中,如《永福县志》《粤西丛载》《江西省宗教志》《中华佛教人物大辞典》中有所涉及,胡适的《庐山游记》写到开先寺时也谈了此人。不过以上所有文字几乎都是此段文字的直引或转述,其中对行瑛的记载最为翔实的《粤西丛载》中这样介绍“僧行瑛,开先行瑛,桂州永福人,毛氏子。受业本州之菩提寺,长即出游。至吉州隆庆院,褐庆闲,多所开悟。次参照觉,顿息诸疑,出世庐山之开先。瑛材器广大,果于立事,任人役物,如转石于千仞之溪,无不如意,有照觉遗风。在开先几二十年。初苦痰癖,屡求去,未得,卧病者三年。一旦起,将梵刹鼎新之,九年乃成。见者骇叹。黄太史鲁直,尝戏谓瑛为如来藏中之说客,菩提场中之游侠云。”通过比对发现,除了第一句介绍行瑛师承外,其余皆为山谷记文中语。行瑛非名士,史料甚少,至今其生卒年仍不可考,假若不是黄庭坚《南康军开先禅院修造记》中的记载,我们不会知晓他有什么样的性情与才能、他与开先寺的壮大和庐山人文精神积淀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
依此类推,黄庭坚的其他佛寺塔记如《洪州分宁县青龙山兴化禅院记》记载了兴化禅院的地理位置、发展沿革和住持以弼的扩建功绩,并且从行文“绍圣丙子岁众请章州僧以弼住持……七年而大厦弥山”(1189)一段叙述中,可推断扩建完成于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此记也为当时所写;《太平州芜湖县吉祥禅院记》记载了吉祥禅院自晋以来的兴衰历程和住持庆余在禅院芜废之时立志兴院、八年乃成的事迹。
总之,黄庭坚的这13篇佛寺塔记以其简练的史家笔法记录了很多佛家建筑与人物的史实,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
(二)堂轩记
黄庭坚心有所感或受人所托书写了此类作品,行文中多表达了浓厚的人生哲理,此类作品共8篇,分别是《鄂州通城县学资深堂记》《阆州整暇堂记》《冀州养正堂记》《北京通判厅贤乐堂记》《大雅堂记》《自然堂记》《朋乐堂记》《张仲吉绿阴堂记》,各篇文章中的黄庭坚为轩堂名称释意处,几乎成了此篇的文眼。
《自然堂记》中,“自然堂”是黄庭坚为一间依旧室改建的堂室起的名字,在文中他道出了所以命名的缘由:
“动作寝休,颓然于自得之场,其行也不以为人,其止也不以畏人,时损时益,处顺而不逆,此吾所谓自然也。“(1641)
这里的自然不是自然景观,而是不被世俗荣辱、名利羁绊的自然心性中,体现出的生活起居、与人交往的自然状态。
《阆州整暇堂记》意在通过释“整暇”之名来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人生观点。“整暇”二字,源出《左传》,整指整齐有序,暇指从容不迫。黄庭坚移花接木,借古说今,在文中进一步阐释整与暇的辩证关系,从而生发出为政有为与无为,人生功业与闲适的内在联系:
“无事而使物,物得其所,可以折千里之冲谓整;有事而以逸待劳,以实击虚,彼不足而我有余之谓暇。”(1021)
接下来用整暇之关系解释太守鱼仲修的治化与燕乐的关系。
“荥阳鱼侯仲修,为阆中太守,知学问为治民之源,知恭俭为勤学之路,先本后末,右经而左律。在官二年,内明而外肃,吏畏而民服,乃作堂以燕乐之……堂成而鱼侯甚爱之,问名于江南黄某,某曰‘若鱼侯,可谓能整能暇矣'。故名之曰‘整暇',所以美其成功而劝其未至也。”(1021)
综上所述,黄庭坚阐释“整暇”的意思相当于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如此方能临事而有余暇,才可能实现治所安定与个人优游,他以这个道理赞美、勉励仲修,也反映出黄庭坚自己对功业追求与生活适意二者如何达到最佳结合点、如何实现二者长久平衡的看法。
堂虽为休憩、燕乐的场所,但在儒释融通的黄庭坚心里,却带上了由于思考人生、历史、现状而悟到的义理色彩。其他如《冀州养正堂记》中“养正”之意义,《北京通判厅贤乐堂》中“乐”与“贤”的意义,《大雅堂记》“大雅”的意义,莫不如是。究其原因,正如黄宝华在《黄庭坚评传》中所讲“他本人并不单纯以文人自居,终其一生他都对道德伦理问题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并有着匡正世道人心的强烈使命感。”
(三)亭园记
中国亭园因它的独特和美妙在世界建筑史上享誉盛名。在起居建筑之外中国人为什么要煞费心思地建造亭园,刘致平讲“(中国人)非常需要摆脱一切人世苦恼而投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又加上老庄的哲学鼓励人们清高脱俗无为,返回自然,所以人们在居住的宅第之外,常喜建置一片极其自然的富于曲折变化的园林”。的确,中国人因向往自然、投身自然而创建出了浑融于自然的亭园建筑,与堂轩、衙府等功用性较强的建筑类型相比,它将人与天地自然联系得更加紧密。园亭建筑生而承载人与自然紧密关系的特性,很自然的带到亭园记的创作中来。唐代韩愈《燕喜亭记》,宋初欧阳修《醉翁亭记》、苏舜钦《沧浪亭记》、曾巩《醒心亭记》,作者莫不以笔墨营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生机盎然的自然境界,从而带读者进入了一个强烈的“有我之境”。然而,当亭园记发展到北宋末期已大变,山水色彩渐退,人文理趣更浓,黄庭坚的亭园记足以反映这种变化。黄庭坚的庭园记共7篇,分别是《筠州新昌县瑞芝亭记》《河阳扬清亭记》《东郭居士南园记》《松菊亭记》《吉州西峰院三秀亭记》《幽芳亭记》《吴叔元亭壁记》。
黄庭坚的《筠州新昌县瑞芝亭记》介绍了作记原由,邵叶任新昌宰三个月,在他的室内长出了十二棵五色灵芝,官吏与百姓认为这是祥瑞之兆,预示着邵叶将有嘉政福泽百姓。于是改室为亭,命曰“瑞芝亭”,人们奔走来向黄庭坚谒记。黄庭坚是怎么写的这篇记文呢?他既只字未提瑞芝亭的规模景致,又没称颂邵叶政治功绩,而是借此事来反对虚妄、提倡求实。
“抑使民田亩有禾黍,则不必灵芝生户亭;使民伏腊有鸡豚,则不必麟凤在郊棷。黠吏不舞文,则不必虎北渡河;里胥不追扰,则不必蝗不入境。此其见效优于空文也邪?”(620)
强调不要去迷信虚幻的灵芝、麒麟、凤凰会带来幸福,百姓实实在在的好日子是田地里长满庄稼,暑伏腊月有鸡有猪,官员们不讲空话、不克扣追扰,这些现实成效远胜于空言赞美。关于灵芝能否预示祥瑞,黄庭坚又进行了深入的探究,首先引《神农草木经》的记载说明五色灵芝都是养生之药,不是瑞世之符;接下来又对汉代斋房中长芝草而作《芝房》歌事件的真伪存疑并论证。北宋士人多集文人、官员与学者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这篇文章便很好地印证了黄庭坚是一位富有怀疑与探究精神的学者。他学识渊深,博古通今,对一些惯有说词,绝不人云亦云,对一些问题,他也努力寻本溯源、辨伪存真。
黄庭坚的亭园记中虽将立意由描绘景色转向阐发观点,但并非完全没有景物描写。在这7篇亭园记中,《东郭居士南园记》《张仲吉绿阴堂记》两篇就非常精彩洗练的描绘了自然风物和游乐趣事。但就总体而言,黄庭坚在亭记中发议论、释哲理,还进行学术质疑与探究,相比之前的亭记实为罕见,极富特色。相较之下,景物描写在黄庭坚亭园记中所占体量很小,已不是表达重心所在了。
(四)祠庙记
“祠庙建筑,祠庙祭祀建筑,特指祀奉先贤圣人的建筑,更多称为‘祠庙'。此类建筑,采取传统的中轴对称的布局,一般气势宏大,与宫殿建筑有相似之处。根据祭祀内容,可将‘祠庙'分为祭祀历史人物、圣贤哲人、地方君主、传说俗神等。”祠庙新建或修缮后,常常请名人作记,以记录建修的目的、时间、地点、过程及所涉人物。黄庭坚的祠庙记仅《伯夷叔齐庙记》一篇。
《伯夷叔齐庙记》开篇简单的交代了作记原由:王闢之在河东县任时,翻新扩建伯夷叔齐旧庙,人们商量作文以记载此事,遂向黄庭坚乞记。接下来用大篇幅引典故、发议论,认为伯夷叔齐之事除了孔子、孟子所说之外,都不足为信。
“故孔子以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身中清,废中权。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又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孟子以为:‘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故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此则二者之行也。至于谏武王不用,去而饿死,则予疑之。阳夏谢景平曰‘二子之事,凡孔子、孟子所不言,可无信也。其初盖出庄周,空无事实,其后司马迁作《史记·列传》,韩愈做《颂》,事传三人,而空言成实。若三家之学,皆有罪于圣人者也。徒以文章擅天下,学者又弗深考,故从而信之',以予观谢氏之论,可谓笃信好学者矣,然可谓智者道也”。(585)
这一段可见,黄庭坚学识渊博,具有怀疑探索精神,他曾在《论作诗文》中讲读书之法:“读书不贵杂博,而贵精深。作文字须摹古人。”(1627)因此按惯例应是以记录事件始末为主的记体文,他也追求突破藩篱、自成一家,以深厚的谈经论道之议论代替简易平直之叙述,其儒学功底与创新精神可见一斑。
二、黄庭坚台阁名胜记蕴含的思想情怀
(一)心怀儒道,关注时政
记体文发展到了宋代,文风嬗变,由记为议。明代吴讷曾梳理记体文的发展脉络,指出了这种变化:“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议论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吴讷强调,北宋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之后的记体文已从客观记录变为主观议论,有些记体文道德伦理性之强,足可以垂事而立教,此时的记体文与最初相比已成为“变体”。黄庭坚的29篇台阁名胜记,浸润了北宋的理学与经术思想,几乎篇篇关乎道德修养、社会治化,凸显了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
《鄂州通城县学资深堂记》讲兴建学校讲堂对政通人和的重要意义,并称赞了曹君等人不畏艰难兴办县学的功劳;《松菊亭记》讲世间名利不可守,人最重要的是修身适意;《吉州西峰院三秀亭记》先痛心庐陵先前不治之状,继而赞颂魏侯吏能名世、数措并举,使庐陵焕然一新。以上虽出自不同的台阁名胜记篇目,但其核心意思都是讲做人要以修心养性为本,为官处事要淡泊名利、恤民爱国,基于此文章中鲜明的表达出对黠吏酷吏的痛斥、对廉吏能吏的褒扬。洪炎《豫章黄先生退听堂录序》云:“大抵鲁直于文章天成性得,落笔巧妙,他士莫逮,而尤长于诗。其法援以治心修性为宗本,放而至于远声利、薄轩冕,忧国爱民,忠义之气蔼然见于笔墨之外”实为中肯。
(二)投身释氏,心性通达
宋代古文创作承袭了中唐韩愈、柳宗元一脉的传统,视“道”为文章的核心因素,黄庭坚亦不例外,他在《次韵杨明叔序》中云:“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叶也”,然而不同于韩愈、欧阳修的排佛,苏轼、黄庭坚等苏门文人大多信佛。宋代陈善《扪虱新语》卷三引张方平讲北宋中晚期佛教盛行的情形“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很多文人士大夫对佛禅领悟很深,跟僧人交往密切。释惠洪是北宋名僧,与黄庭坚过从甚密,两人有很多唱和诗文,他曾作《山谷老人赞》称赞黄庭坚“情如维摩诘,而欠散花之天女;心如赤头璨,而着折角之幅斤。岂平章佛法之宰相,乃檀越丛林之韵人也耶!”展示了黄庭坚融通儒释,既入世又超然的风神。黄庭坚的诗文中有大量的涉佛作品,仅就记体文来看,涉佛记体文17篇,占记体文总数的三分之一;佛寺建筑记12篇,占台阁名胜记总数的45%。在佛寺建筑记中黄庭坚写了大量佛教事件和佛禅思想。
黄庭坚与僧人探讨佛法。他在《南康军开先禅院修造记》中与释行瑛有问有答,讨论佛法尤为精辟:“有大经卷量等三千大千世界,藏在一微尘中,彼又安能火吾书?无我、无人、无佛、无众生,彼又安能人吾人?虽然,妙庄严供,实非我事,我于开先,似若夙负,成功不毁。”(1638)
他还在台阁名胜记中为佛发声,《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驳斥了佛教耗费国民财力的观点,认为旱涝虫灾、疫情传染、军旅战争等因素才会对国家财政造成大影响。认为佛教可以善化人的内心,以补政治。即便在《幽芳亭记》这类非佛院建筑记文中,黄庭坚也能借题发挥,阐释佛理,可以想见黄庭坚内心妙悟与通明,他以“兰生香气”这样的平常事,来揭示深刻的禅理。这种突破一切桎梏,平淡自然,惟心所向的性情与笔法,很能说明山谷为人与作文的理念。郭预衡评价这篇记文说:“以禅理为文,虽然不自庭坚始,但这样的文章,在前辈古文家的文字中确是很少见的。”
(三)为文求变,自成一家
黄庭坚以儒学为本、通融释道的哲学思想为基础,兼具深厚的学养、极高的天赋以及求新的精神,终成一代诗、文、词、书、画具精的艺术全才。“元祐文章,世称苏黄”他与苏轼相颉颃,不仅在当时极具影响力,而且从后世的角度回望,他已经成为宋代文化与文学的重要标志性人物。
黄庭坚的台阁名胜记只是他2800多篇散文中的一小部分,但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些台阁名胜记也可体现黄庭坚文章从立意到谋篇不同于前人的独特风貌。他的台阁名胜记中将记事件、描风光、引诗文、议事理融于一体,既见学养深厚、文心赤诚,又见为官中正、参禅超尘。如《东郭居士南园记》记南园景致一段描摹景色的文字,以园中的“青玉堂”“翠光亭”“冠霞阁”等建筑作为观察点,在解释各自命名意义中带出“岁寒木落”“风行雪堕”“草木金石之气”“日月风露之景”等风光,并指出了“冠霞”的命名出自鲍明远的诗句。黄庭坚的台阁名胜记与前人相比,更加注重学养与议论。在29篇台阁名胜记中,他谈禅说理,引经据典,“点铁成金”,使得台阁名胜记的功能、结构、手法与表现范围都大大扩展,形成了黄庭坚独有的文风特色。黄庭坚深知“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讽屋下架屋,信然。……鲁直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文章最忌随人后'诚至论也。”自成一家的成就源于他有意突破藩篱、立新求变的创作追求。如此敢为人先,终能开宗立派。
总之,黄庭坚的台阁名胜记,代表了黄庭坚在文章领域的杰出成就,反映了他的文学理念,彰显了他的情怀品格,这既是北宋文化生态孕育的结果,又是北宋文化景观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