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生活
2019-11-13安庆
安 庆
一
钟小艾打过来电话时,三艾正拖着包在路边等车,又长又肥的包里装满了带往旗城的东西。三艾把手机举起来,小艾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姐,三姐,我不想活了……三艾的心一阵揪疼,对着小艾喊,你说什么,啥活不活的,天大的事你等着,我和二姐这就过去。她说的二姐是钟二艾,姐妹俩在一个村里,当年也是二艾把她撺掇到一个村嫁给杜成功的。
三艾掂着包往家回,一边打电话给二姐,你快过来,马上去柳营村,去看小艾,小艾出事了。通往柳营村是十几里的河堤路,路有些坎坷,电动车在路上颠,秋季的河床浑浑荡荡,河水在三轮车的颠簸里流得更快。三艾喊,二姐,你开稳点儿,我都受不了了。二艾把速度放慢下来,但只是慢了几分钟,又颠起来。三艾只得从车厢里站起来,弯着腰,抓着前边的车帮。
到了柳营才知道,小艾被董宝疑心了,原因是董宝回家时,一个邻居的男人正从他们家出来。也就是上午九点钟光景,董宝进屋就疑神疑鬼地在屋里找,在床上翻腾,床上翻过了还看了床底下,然后贼贼地问钟小艾,是不是听见我的脚步那男人才走?钟小艾说,你说什么?你刚才不是见人家了吗?人家是来问你出去打工的事,晴天白日你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老婆。董宝还是不信,自小艾嫁过来,董宝就疑心比自己小几岁的钟小艾和其他男人有关系,董宝每次起疑心,钟小艾就在劫难逃。钟小艾因为畏惧突然打起颤来,董宝得寸进尺,看成了是钟小艾理亏,朝钟小艾动了手。
二艾和三艾到时,小艾团在床上,像窝曲的刺猬。三艾揽住小艾,将声音放低,小艾,你给姐说老实话,是不是真冤枉?小艾的泪在眼里汪,姐,恁也不相信我吗?一句话出口眼泪噗噗哒哒地掉下来。三艾说,姐是问你。小艾点点头。三艾说,你再点一次。小艾这次连点了几次头,一边点头,眼泪一边往下流。三艾心里有了底气,她站起来,对二艾说,二姐,你把那个孙子叫来。董宝是被二艾搡过来的,快进屋时才突然迈大了步子,董宝一直对三艾有点怵,他知道这一次三艾又要出点子了。果然,三艾说,董宝,你开小奔马,我们马上去医院。董宝说,去医院,有那么狠吗?三艾瞪着眼,你还嫌不狠是不是?怎么打才算狠?要把她打成废人才算吗?现在不和你说这些,我们带小艾去化验,不是能验吗?我们去验验小艾的身体。
董宝不动,董宝不想自己开车去,这个时候他心里有点怵。他看看三艾,不说话,三艾站起来,董宝,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怀疑你女人,为什么不去弄个清白?结果出来了是小艾的事,我们啥都不说,你随便处置小艾。
半逼着,董宝终于开了奔马车,直接去了县医院,又走过一段河堤路,一股黑烟在车屁股后喷,好在这段路没有那么颠。到了医院,三艾带小艾挂了号,待来到医生面前时三艾让董宝自己说,董宝却说,不看了,要不我们回去吧。三艾不依,在董宝往外抽身时和二艾抓住了董宝,对医生说,医生,你开个体检单,这个男人怀疑他老婆和别人有关系,验一验身子。
等体检结果出来,钟小艾在一个胡同口又“哇”一声哭了,三艾和二艾看着化验单上的清白,去找董宝,却不见了董宝影子,小奔马也不见了。三艾给董宝打电话,董宝一直不接。三艾对着手机骂了一句,说我们打车。出租车是在柳营村外的桥头撵上董宝的,三艾让司机停下车,三个女人截在了奔马前,三艾喊,小艾,你让这货看看化验单。二艾趁势抓住了董宝,董宝憋着气,听凭着三个女人的拳头雨点一样朝身上落。落过了,三艾又紧紧地把小艾搂在怀里,眼泪合着小艾的眼泪流。
二
直到丈夫杜成功打过来电话,三艾才恍然想起忘了给杜成功说了,今天是说好回到旗城的。她有些愧疚,低声说,出了点事,处理完就回。杜成功说,什么事,不能给我说吗?三艾说,这事儿你帮不上忙。杜成功在电话里问,你在哪里?不要紧吧?三艾迟疑了一下,说,小艾又受气了,正在处理。要紧吗?三艾说,你放心,回去再说,把电话挂了。
丈夫杜成功在旗城,他们在旗城是买了房子的,可她不在时,杜成功差不多就一个人,孩子住校,只有在星期天才会回到家里住两个夜晚。她知道丈夫的不易,丈夫的漂泊,在旗城他几乎孤独地漂泊了十年,十年无论对一个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沧桑,也可以让一个人成熟和壮大。有时候,她想杜成功一个人在旗城,会有一种内疚,怎么可以把一个男人孤独地搁在一个城里呢,要工作,还要面对每天的锅碗瓢盆,为孩子操心。杜成功在老塘镇上班时曾经是一个中层,先在办公室写稿子,后来做到了文化站的站长。镇里的工作头绪多,时间紧,杜成功常要加班加点,农活和家务都摊到了钟三艾一个人身上。杜成功的忙没有让钟三艾抱怨,最忙的时候她会召唤娘家人过来,比如麦收和秋收,兄弟姊妹们一商量帮她来一个大突击,三两天地里的问题就解决了,这让她感到人多的力量,感受到娘家人的那份亲情。忙完了她也会抽出有限的时间反过去帮助他们,人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要互相帮衬。她这样的扛,杜成功是看在眼里的,也对钟三艾流露出心疼,但没有办法,好多的事情往往是不能兼顾的,杜成功心里清楚,自己不努力,不勤奋,不比别人更多的投入不行,一个农民靠一个机会进入镇里,和那些根正苗红的人相比,每一步都要自己去走,自己的根自己去扎,扎了根才会有以后的机遇。钟三艾慢慢地感觉到了杜成功的人脉,这种人脉也帮了她娘家的忙,比如四弟钟家福那年盖房,几万块砖是杜成功先在一个村里的砖厂赊下的,大哥钟家金那年被人诈骗,也是杜成功找了人把大哥解救出来,讨回了被骗的钱……
那一年,杜成功离开老塘镇去旗城发展时,所有的亲戚,尤其是钟三艾的亲戚体系都有一种抵触、口吻一致地劝说钟三艾挡住杜成功,让杜成功留下来,到哪里不是混碗饭吃,本乡本土的多好。钟三艾对杜成功的离开也有些不情愿,但她知道杜成功的离开是他蓄谋已久的,他在十几年间一直刻苦地努力,外边的人不知道,她是看在眼里的,多少个夜晚她一觉醒来,杜成功还在伏案。杜成功的成功在于他写的两部戏,一部《未过门的儿媳》,在全省戏剧大赛中获奖,调到旗城的曙光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旗城文化局才知道了他这个基层写戏的人,向他投来了橄榄枝。杜成功先是只身一人去了旗城,在一片杂乱的居民区里租了一个十几平方的房子,一切重新开始,卧薪尝胆,等待在旗城结下更多的果子。后来,孩子被他带到了旗城,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也是杜成功努力的方向。
这些年钟三艾和杜成功就这样一个个门槛地跨着,杜成功对钟三艾每次的姗姗来迟也会有一种尤怨,虽然那种尤怨会随着三艾对他的熨帖烟消云散,却一波又一波地会来。他对钟三艾说,三艾,你嫁过来多少年了,你到底是钟家的人还是杜家的人?钟三艾迟疑了须臾,她的回答是两个字,都是。没有办法,那个叫娘家的地方是永远扯不清扯不断的,那是一个女人的挂碍,一个女人的牵绊。她在钟家一共是兄弟姊妹8个,她是女儿中的老三,兄妹中的老五,可哥哥们分开得早,两个姐姐嫁出去的也早,当她渐渐长大的时候,她往院子里一站,真的成了留在家里的老大。她18岁那年,大弟弟,也就是老三钟家秋16岁,钟小艾14岁,最小的弟弟钟家福10岁,父亲那年得了一种病,在一次手术中不在了。父亲留下的最明显最实用的财产除了一座老房子,就是一驾马车,一匹枣红色的马。大哥分门另住,二哥远在外地,四处瞅瞅,车把式非她莫属了。她找出鞭杆,找出马鞍,牵着马往车上套,把农具放到车上,母亲在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吆喝着一匹又宽又厚的马,呼唤着弟弟妹妹跟她一起到地里去,装车、搬粮食,往地里运肥。后来牲口卖了,流行小奔马,她赶马车一样学会了开奔马车。转眼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能再拖了,乡村有乡村的婚俗,谁家养个老姑娘也是问题。开始给她介绍的不是杜成功,是本村甚至一个队里年龄相当的男孩,一家女百家问,这很正常,有几家是托媒人来说的,他们看中了钟三艾的能干,一个女孩子的顶天立地。有的还托了村干部,一拨接一拨的功势都没有成功。钟三艾是在那年的春天,确切说是春天的一个夜晚遇见了杜成功,在杜成功的同学申小哨家,申小哨家离钟三艾家很近,在一个生产组里,钟三艾常和申小哨的姐姐在一起聊天。那天晚饭后钟三艾去申小哨家,两个人相遇了,后来回忆杜成功那天穿了件的卡的小大衣,还是乍暖还寒的春夜,看上去朴实而招人待见,钟三艾穿的是那几年流行的公安蓝,身子被一身蓝绷得紧紧的,相遇的那一刻两个人都陌生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对方,钟三艾禁不住又回过头,杜成功却如一个女孩似的把头低了下去。小哨的老婆也是观察到了两个人的心有灵犀,介绍了他们认识,所谓微妙可能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谈上而且谈成了。当年冬天他们办了婚礼,两个人和两个家庭在最后举办婚礼上都很爽快,那年两个人都22岁。
现在钟三艾还记得申小哨的老婆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后,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杜成功的木讷,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喝,喝水吗?我给你倒水。她还记得杜成功在之后的一次约会里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我就是再累也要有你的白糖水喝。白糖水大概是那个年代的标准吧,现在又是一个时代了,过得真快,白糖水早已不是问题。
结婚的第3年,母亲病了,那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年,会哒哒地跑,呱哒呱哒地陪他们说话了。杜成功实际上是儿子出生的那一年去镇里上班的,钟三艾曾经对杜成功说,你的福气和运气说不定是我们娘儿俩给你带来的。上班的第一年,杜成功被派出去学习,一个公文写作的培训班。半个月后,杜成功回来正是秋天最忙的季节,走进院子,看见几个月的儿子坐在门口的一个坐垫上,一双小手在脸前挥动,白晰的手指又干净又细长,儿子的身旁是收到家里的玉米棒子,孩子朝着他竟然笑起来,他一把抱起孩子,这时候才看见钟三艾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病了,钟三艾每次去北堡看母亲都要带上儿子,和几个姊妹兄弟料理这个家。第二年母亲的身体稍有恢复,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紧张罗三弟钟家秋的婚事,钟家秋老实,不爱说话,婚姻成为一个难题,这也是母亲的最大心事,或者也是钟家秋的婚事让她支撑着身体上又有了元气。没有办法,钟小艾那一年成了钟家换婚的一个砝码,那个年代家里的男孩遇到难题,有姊妹的就要为家里的男孩换回一个,这是无奈又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小艾给钟家秋换了一门亲,嫁给了柳营村的董宝。
钟三艾记得小艾出门那天下了一场雪,娶亲的车像雪地上的拖车走得很慢。钟三艾坐在送亲的车上,不断地探出头朝路上瞅,雪在散乱地下,紧一阵小一阵,河床上蒙上了一层白,路边和河滩的树上挂上了雪凌,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车不敢快走,就这样还滑了几次,弄得人胆颤心惊,娶亲方的人下了车,盯着车轮一步一步地挪。在快到柳营村时有一个陡坡,司机说真的不敢往下开了,怕刹不住车。在最后一里多地,娶亲和送亲的人,包括董宝和钟小艾都是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走的,娶亲送亲的队伍踩出一条雪路,又很快被飘飘洒洒的雪覆盖了。她几次走过去扶住小艾,怕小艾在这一里地的路上摔着,这对一个新人是忌讳的。可钟小艾还是在快进村时摔了一下,大红的棉衣上沾上了泥浆。
钟小艾在柳营村的时光是从一个雪天开始的,瑞雪兆丰年,对于一个人的婚礼却在心头留下了挂碍。嫁过来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董宝有打牌的嗜好,钟小艾第一次挨打就是因为打牌,因为打牌董宝一夜未归,钟小艾找到了牌场,牌场在一个胡同的深处,钟小艾找得很费劲,她还不熟悉村庄的地形,但到底在最后找到了,柳营不大,总共也就几条胡同。钟小艾叫开了那个牌场的门,在烟雾缭绕中,董宝可能输红了眼,当着牌场的人对着钟小艾先是骂,后是动手,而此时钟小艾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钟小艾下身流血,董宝才慌了手脚,把钟小艾送到了镇里的医院,医生说有流产的可能,董宝求着医生尽量保住孩子。钟小艾在医院里忍着,没有给三姐和二姐说,钟三艾是从另一个北堡嫁到柳营的闺女那儿得来的口信,她和钟二艾匆匆地往医院跑。钟三艾和钟二艾看见了妹妹的狼狈,看见了小艾眼角的泪,小艾说,姐,如果这孩子保不住我说啥也不在这儿过下去了,没有意思。幸亏孩子最后保住了,那一段日子里董宝有所收敛。可钟小艾的日子里始终暗藏着一种险境,一些打闹小艾一直瞒着,她知道自己是怎样嫁过来的,尽力地忍着。
三艾在心里最疼的是这个妹妹。
三
好像慢慢地成为习惯或者寄托,钟小艾每次受了气,都先拐到三艾家,向三艾倾述,也向三艾流泪。不敢直接到北堡去,母亲的病在两年后又复发了,生命几乎是在拖延是在等待,她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在柳营村的生活,不敢让母亲知道她受的气,更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挨打的样子,自己身上、脸上的青肿。还有一个原因,他和家秋是换亲,两换,董宝的妹妹董蝴蝶也是她的嫂子,她家的媳妇,她怕引起连锁反应,如果她和董宝闹得太厉害了,董蝴蝶可能也会和钟家秋生气,人活着其实要顾及太多,这也是她先到城堡的原因,这里有三艾、有二艾两个姐姐,姐妹们有什么是可以敞开说的,憋在肚里的话是要找个缺口释放的,不然,憋得太胀太难受了。在很多的夜晚,钟小艾一个人悄悄地走到村东的河边,看着夜幕里的河水,夜色里的河显得更加幽深。那是一条老卫河,夜色中的河看不清颜色,在这条河边她什么样的想法都产生过,什么样的后果都考虑过。想来想去她还是迈着碎步又回到柳营的村子里,走过街道和胡同,没有路灯的村子黑黢黢的,她已经熟悉这里的街道了,不用再打听任何人可以走到村庄的每一个地方。但她不会再去牌场里找董宝,她害怕董宝的拳头,一个女人的脸都没地方搁了。在这样的日子里,在逐渐延长的时光里,钟小艾熬成了一个母亲,一个女儿的妈妈,在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有了寄托,有了依托,既然有了孩子,那就安心地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吧,好好地把孩子养大。她学会了忍气吞声,默默地带孩子去地里劳动,日头一次次被熬下去,又一次次出来。在这种忍耐里,减少了摩擦和触碰,挨打受气的遭数好像少了,也许是沾了女儿的光。可在女儿满月后不久,她又一次被打了,那一次董宝向她要为孩子办满月席亲戚们留下的礼钱,董宝的借口是去做一个小生意。钟小艾想了想,没有揭穿他,董宝根本不是去做什么小生意,没有人让他入伙。钟小艾知道他又要去赌了,想了想给了董宝一些,董宝嫌少,让她再给,钟小艾没有想和他争论,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钱要花在孩子身上的,将来要为孩子买奶粉、买衣服。董宝抓住了她手里的钱包,夺了过去。钟小艾和他夺,董宝的手又发痒了,朝小艾身上挥过来,小艾的手松了,她知道她护不住,索性放手。孩子是这时候哭的,董宝才停了手,拿着钱没入了夜色。
那些钱全叫董宝在牌场里输了。董宝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结果,一个刚做父亲的人,把自己孩子吃面的钱一夜间输掉了,她看一眼睡着的孩子,眼泪悄悄地落下。
钟小艾在生气后不回北堡,先到城堡见钟三艾,见二姐,住在钟三艾家。住下或安顿下来,三艾有空了,小艾禁不住就要倾诉,姐,你得听我说说,不然我要憋死了。三艾把一切停下来,听小艾说,没办法,有这样一个妹妹,她憋在心里的东西太多,你得让她放出来,得让她发泄了,不然,真的会憋出病,憋出个三长两短。小艾诉说着,所有的委屈倾泻而出,她又怎样被董宝打,怎样在她抱着孩子时也会被董宝骂,饭做得稍晚了会和她生气,说着她在河边的发呆,说着说着钟小艾抽泣起来,身子在抽泣中打颤,声音蓦然地断了。钟三艾赶忙掐人中,钟小艾才喘出一口气,又抽噎起来。钟三艾心疼,这小艾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啊。
母亲不在那年,殡葬那天哭得最凶的是钟小艾,大家都不哭了,钟小艾还在哭。董蝴蝶已经返身往地头走了,听着钟小艾一直哭,又回来了,说,你哭啥哭,哭够了没有,你要是嫌亏,你就回来,我给哥再换一个,反正就是换,就是这样了。钟家秋过来把董蝴蝶拉走,董蝴蝶整日被钟家秋宠着。要是董宝和钟家秋一样自己也不至于这样委屈啊。
最后走出坟地的是三艾和小艾。
四
杜成功对一个人的生活慢慢地适应了。怎么办呢?钟三艾好像生就的操心命,好像北堡的事就该她出面,该她出来说话,去跑,去张罗。嫁过来这么多年,她反而成了北堡的家长。不过,钟三艾对杜成功说过安慰的话,成功,他们依靠我,其实也是因为有你,有你出手帮我,帮我们家,我自己有时候是无能为力的。钟三艾打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夫妻之间其实就是相互理解相互帮衬的,两个家其实是分不开的,尤其一个女人,这一辈子都在心里有两个家。
杜成功不说话,在心里点头,那就这样吧。这么多年,早已经过了磨合期,一个家就像一个单位,分工总是有区别的,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总是占着不同的角色,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都要担当,在一个舞台上把戏演好,把养家的功夫做扎实。钟三艾不是不愿意到旗城去,虽然她曾经有过不习惯,对最初的城市生活有过抵触,后来她慢慢也适应了,杜成功要在那里扎根,孩子也带到了旗城,由不得你不去了。
开始的两年,杜成功在旗城的牌坊街租了一个小房子,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那个小屋里放了一张单人的床,床头搁一张二手的桌子,桌子挺大,几个抽斗里搁着杜成功经常看的书,写的草稿。桌面上有一个录音机,休息时或要阻挡楼下的嘈杂时他放磁带。磁带里有他喜欢或反复咀嚼的唱段、折子戏、全场戏,有他喜欢的二胡《江河水》《赛马》《听松》,有流行音乐,还有一个草原歌手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那场雪下过了几年他还在听,还有一个叫阿桑的歌《一直很安静》……就是在这个小屋子里杜成功读了很多的书,大都是关于戏剧的,国内经典的戏剧剧本、话剧剧本,国外的经典剧作,莎士比亚、易卜生……大量的阅读就像撑开的一个袋子,让他的容量更大,让他的欲望膨胀。他在小屋里写出了4部戏,每部都搬上了舞台,3部参加了全省的戏曲大赛,得了大奖。钟三艾在小屋里只住过一个晚上,太小了,那种小的单人床做爱时都显得窝屈,欲望难以疯狂。那一夜杜成功在和她做过后,对钟三艾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在旗城有一个大房子的,让你躺得舒舒坦坦,宽宽大大,好好地呼吸。后来他们在牌坊街的隔壁,一条河的左岸住了朋友家的房子,也不大,但宽敞了很多,就是住到那儿后,杜成功把孩子来城里上学的问题解决了。在孩子来旗城前杜成功是每周都会回去的,从小区北门坐公交车到国道边的一个公交站,在那里乘上回县城的车或载人的面包,开往城堡的公交每个小时一趟。后来他骑摩托到国道边,把摩托放在一个朋友家里,每周末下车骑摩托回到城堡,这样的习惯他坚持了大半年的时间。每到周末钟三艾会不自觉地去路边等,摩托车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当摩托声传入耳鼓,那个身影马上就会停在自己的身边。有一次钟三艾去了南堡的桥头,她在桥头等,让杜成功把她驮回去。
那一年,钟家福,就是钟家的男老四,接触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叫苏艳。这是钟家最后一个堡垒,转眼之间家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20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谈恋爱是正常的事情,可恋爱中往往有不正常。杜成功那时候还在乡镇,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加班加点,他写戏的爱好几乎要被淹没,时间被一点点宰割让他难受。回到家还有一摊子的事,还有钟三艾娘家的事。那天回家,钟三艾说到了钟家福,小福,男老四的事,说老四谈了对象,正和一个女孩接触。杜成功说谈对象了是好事,三艾叹口气,说老四的问题解决了就去掉了一块心病。一个周末,钟家福带那个叫苏艳的女孩儿到家里来了,意思是让钟三艾见一见这个女孩儿,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杜成功在之前就表达过心里的意思,说人家谈对象是人家的事,我们有什么意见。可来了家里,就得热情相待,这一点杜成功还是做得到的。那一天他们就见到了那个女孩儿,高高大大的身材,头发微卷,办事说话利利落落,杜成功对她的印象是落落大方,说这女孩儿属于外向、泼辣的那种,如果能管得住小福,兴许可以过上好日子。杜成功说第一印象还不错,钟三艾说,是,我和你的感觉差不多,但愿她不要有什么毛病。杜成功有点疑惑,你说这毛病是什么意思?钟三艾想了想,说,这苏艳天天在外边跑,在鹤城上班,不知道她接触的什么人,如果接触的人不对了,那就是一个染缸,接触人对了,就会学到本事。杜成功扭过脸看一下钟三艾,钟三艾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她的思维,文化不高,说出的话却常常有文化。杜成功说,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吗?但这不用担心,你说年轻轻的整天呆在家里,合适吗?出去工作就会出事就会有事?钟三艾说,其实他们已谈了一段时间,每个星期苏艳会从鹤城回来,车篓里买了菜和肉,和家福一起做饭吃,也在北堡住上两天,星期一再赶回鹤城。杜成功说,谈的可以了就尽快把婚事办了,办了你又了却一个心事。钟三艾点点头,侧过身,一只长臂环到杜成功的身上,好像在想心事,可杜成功听见了轻轻的呼吸声,钟三艾睡着了。杜成功在灯光下看着睡相安详的钟三艾,轻轻地往深处躺,拉灭了灯。
钟家福和苏艳的结婚证是杜成功办的。那几年结婚证还都在乡镇里办,所以乡镇的民政所里陆续不断的有喜糖和喜烟,杜成功和镇里的同事常到民政所蹭烟吸,顺便往兜里装一把两把的糖,说着喜气的话。杜成功拿了糖不舍得吃,带到家里让儿子吃。这次轮到为小舅子办结婚证,他照例带了烟和糖,民政所的老袁把烟又递给他,说喜糖留下,烟你带回去吸,天天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用客气。
办了证,往下就是谈婚论嫁了。可是,事情却起了变化,钟家福钟小四要悔婚。杜成功问钟三艾,你这个弟弟到底怎么回事?钟三艾摇摇头,说,现在他们见面就是吵架,打打闹闹的。再往下,一个月不见苏艳来北堡了。钟家福去鹤城找,腰里别了一把刀。几天后,钟家福是只身一人回来的,他竟然没有找到苏艳。钟三艾问他,她没有给你说过具体在哪个地方吗?是服装厂还是什么门店。钟家福摇摇头,说,姐你别管,这个妖女我一定会找到她。钟三艾说,虽然结了婚,可按规矩办过婚礼才算真正的一家人。钟家福说,姐,你别急,办不办婚礼等我找到她再说。
钟家福再去鹤城带了侄儿玉国,腰里依然别了一把刀,他把另一把刀子给玉国,玉国手缩着不敢接,说,叔,我们去找人又不是杀人,拿个刀干什么?钟家福踢了玉国一脚,刀子是为你壮胆的,有时候刀子也是要用的,如果遇到对方手里有刀你用不用?玉国不敢去接,钟家福又踹了玉国一脚,把刀子扔到了房顶上,房顶上叮叮当当响几声,闪出一片寒光。
两个人朝着鹤城去,这次他们把苏艳找到了,带回了北堡。玉国说那个晚上苏艳哭了一夜,玉国都已经喊苏艳婶婶了,玉国说小叔一直在打艳婶。玉国说,他们是在一个美容厅里找到婶婶的。
美容厅怎么了?钟三艾问。
你不知道么,那种地方有小姐。
小姐,你说艳是小姐?她做什么了?
玉国摇摇头,不知道,小叔不喜欢那地方,小叔说那里的女人不好,有的是靠身体挣钱。
钟三艾沉默了,停了停,钟三艾说,你小叔怎么知道那个地方是靠身体挣钱的,美容,那不是做化妆,做皮肤的吗?话是不能乱讲,也不能乱猜疑的。
玉国沉默着。
玉国你说话呀。
玉国说,不一样,有的地方什么生意都做,他们只是打着美容的招牌。
你小叔进过吗?钟三艾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
玉国惊住了,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他怎么可以往小叔的身上乱想呢。那种地方他听说过,也想进过,一个男人偶尔进去一次会怎么样呢?可是他说,姑姑,不会,你不要乱想。
找到小艳时,你小叔就打了吗?
玉国说,没有,只是使劲地扯出了婶。
三艾说,说话是要有根据的。
钟家福那天晚上折腾了一夜,不是床上的那种,是让苏艳脱光了衣服,让她交待,苏艳最后都跪下了,说她很干净,不是每个地方都干那事的。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你在服装厂?
我先是在服装厂的,可服装厂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工资越来越低了。
家福说到了散,天很晚了,钟家福找出一瓶酒,在黎明前的小屋对艳说,我们喝酒,我不再折腾你,你明天也可以回到你的美容厅,或者服装厂,可有一个条件,我们得散。家福举起了酒,给苏艳倒满了,说,我们喝,我们本来要喝交杯酒,今天喝的却是散伙酒。
苏艳呜呜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钟家福钟老四,你没良心,我都和你睡了多少回了,你要甩我……
钟家福快把一瓶酒喝光了,他在喝最后一杯酒时拳头擂着额头,眼泪流了出来,肩膀颤抖,哽咽着,苏艳,我们还是散了吧,我钟家福已经不小了该成家了,不然姐姐哥哥们为我操心,可你这样,我怕是以后管不住你的……
苏艳倚着床头哭,她夺过家福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你怎么知道管不住我,结过婚办了婚礼,我不守着你我守谁?我怕是跑都不想跑了,以后再有了孩子,我往哪儿跑?钟家福,你能不能再想想,别这样死脑筋。
钟家福和苏艳还是离了,结婚证变成离婚证不到3个月的时间。再去找民政老梁时杜成功没有掂烟和糖,关于离婚他弄不清到底该掂些什么,反正不是喜庆的事。他最后找到了放在角落的两瓶洋河大曲,掂着酒找到老梁,说,不好意思,我还得求你帮忙。老梁听完他的话,说,你们就不能再好好地做做工作吗?
杜成功摇头说,做了,不管用。
钟家福再结婚是一年后,这次是在举办婚礼的前3天才去领证,一年里为小舅子找了3次老梁,杜成功自己就觉得不好意思,这一次找的一个女孩叫葵,万朵葵,生在夏天,可能正是葵花盛开的季节出生的。葵年龄不大,离过一次婚,看着葵老实巴交的,而且真的在鹤城的一家服装厂。钟家福有些不情愿,想了想,自己不是也离过一次吗,虽然过程不同,一跺脚跟葵结了婚,把葵领到了家。
钟三艾说,钟小福,你要好好地想好了,再离婚你姐夫可没有脸管你。
钟家福说,好。
钟家福补一句,姐,亲姐,你怎么老想着我离婚呢。
五
生活就是这样,总得一直往前走,不管大艾、二艾、三艾,还是小艾。大艾呢,是她们的大姐,可大姐住得远,四姐妹只有她一个人嫁到了外乡,一年里难得相聚几次。正常的聚会是每年三月三大姐村里的庙会,她们赖在一起,说不完的话,一起去庙会上转,往往是庙会上的人都散了,四姐妹才恋恋地离开,小艾看着要分开的三个姐姐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大姐看在眼里,拉着小艾,让小艾住下来,在胡同口送着二艾和三艾走。
这一天来赶庙会的还有大哥钟家金和老三钟家秋老四钟家福,唯独没有的是二哥。三艾的二哥叫钟家万,说起来钟家万已经不算北堡的人了,这意思是说二哥很多年不在北堡住了,北堡实际上已成为他的老家和故乡。
钟家万出去那年二十四五岁,他肩上扛着几件木匠的工具,他不愿再呆在北堡,北堡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的前妻在那一年离开人世。他是在一个凌晨上路的,秋天的一个凌晨,霜气和寒气在空中弥漫,树枝愈来愈干,路边沟里漂浮着落叶和干了的野草,沟坡上还有最后的野花在支撑着,吐露着半黄半紫的颜色,寸高的麦苗地里攒动着干土,远处的天际里正拱着一缕缕淡黄,河堤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他的脚步迈得很轻,几天来他一直在准备出门的东西,家里人都看到了,父亲、母亲,包括他三岁的儿子玉国,他给墨盒里加进了机油,那根墨线会拉紧收缩得更加利索。他在走的那天傍晚又去了一次坟地,看了妻子的新坟,看了爷爷奶奶的坟地,他磕了头作了揖,告诉他们自己要出去了,不能再呆在家里,心里憋闷。他看了看坟地周围的地形,好像要记住坟地的标志,他在地头的一座机井房前站住,记住了机井房的标号——北13,北堡的第13号机井房。
还是听见了身后的门响,在他快迈出院子时听到了母亲低低的喊声,家万,把干粮带上。他知道那是母亲半夜里又起来为他烙的几张饼,他在半睡半醒中听见了地锅的烙饼声,听见母亲啪嗒啪嗒的小脚在门台上上下。他没有起来,没有打扰母亲烙饼。
钟三艾说,二哥其实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那些工具压在他的肩头其实很沉。
杜成功听着钟三艾娓娓的叙述,钟三艾讲述家里的每件事情都记忆得那样清晰,能让他在叙述里看到画面,钟三艾说,二哥在天明时走到了南堡,他在村口望着村庄,身上的东西不断地碰撞,他擤擤鼻子,手摸到了包里的干粮,在天越来越明时朝村内的大街上走。钟三艾说二哥做的第一件家具是一个简单的饭桌,他用了两天,除了饭桌还捎带做了几个凳子。第一家他没敢要多少工钱,饭桌做得挺好看,在告别那一家时,他问人家,你们觉得怎么样?主人说,好看,明天就可以用饭桌吃饭了。二哥说,不要,你们上一遍桐油,再上一遍漆,颜色挑你们喜欢的,最后上一层清漆,那样饭桌更好看更有模有样更耐用。他继续说,桐油是让木头更结实的,延长桌子的寿命,漆是保护桌子的让桌面有了颜色,最后的清漆是让漆更有亮色。
那张小饭桌像他的孩子,让他留恋。
二哥在外的手艺是从小饭桌开始的,在他又走在路上时,他有了谈资,有了主要的方向。在下一个村庄,二哥对问他的人说,谁家做饭桌我可以先从做饭桌开始,你们可以看看我的手艺,再确定是不是让我给你们做更多的家具。他讲起小饭桌来了兴致,说,我在南堡做了几家的饭桌,他们都还算满意。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是小饭桌的图纸,两只手上下卡着,说,这就是我做过的小饭桌,你们看看我做过的饭桌的图纸。饭桌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中年人瞅都不瞅他举起的图纸。钟家万把图纸叠起来,很规矩地放在包里,每做一个饭桌他都会画下来,标下每一个饭桌的尺寸,总结着到底哪几种尺寸更合理好看,家具也是要讲究模样的。
钟三艾说,二哥在出去的第二年去了汴都,二哥一路上以做饭桌为生,加上和饭桌配套的小凳子,他在汴都的村庄里继续做他的小饭桌。他有了心思,如果自己做饭桌去集会上卖会有更多的收入,不过,要租赁一个小院子,还要投资去买一些木头。他数着攒下的钱,二哥在那年的下半年果然租了一个小院子,在县城的郊区,开始批量做起了小饭桌。他做饭桌做出了技术,方的圆的,带小抽斗的,各种尺寸各种高度的都有。做几天,他用一个三轮车,把饭桌带到附近的集市上,每个集上都能卖掉几个饭桌,他的饭桌打出了名气,很热销。
二哥停下做饭桌的生意是那年进了一家家具厂。家具厂的厂长找到他时他正在画图,根据一个客户的要求定制一个饭桌,厂长推开门时,他设计的图纸刚刚落笔。厂长很直率,说你的经历我们都知道了,你家在旗城,一路流浪到的汴都,你专打饭桌牌,饭桌在集市上卖得很快。厂长停了停说,你听出我的意思来了吗?二哥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是要定饭桌还是来阻止他,他一个人在外常常有一种怯懦感,几年来的流浪让他学会了生存也学会了防范,他想到不行就换一个地方,一个手艺人四海为家,到处都可以混一口饭吃,只要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厂长这才想起忘记介绍自己的身份,赶忙做了补充,你可能误会了,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家具厂正在招贤纳才,想把你聘请到我们家具厂,和你签订劳动合同,破格办理一切手续。
二哥懵了,这才想起让座、倒水,有些吞吐地说,我,我可以吗?可以,厂长说,只要你愿意,马上就请你到厂里去,办理一切手续。二哥唯诺着,可,可我不是本地户口,我一路流浪……厂长说,我们都想过了,这都不是问题,县里很支持我们的工作,抓工业的副县长对家具厂很重视,改革开放,家具的需求量会很大。二哥看看自己租的房子,厂长好像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以后就不要小作坊了,你直接就是厂里的技师,厂里给你提供宿舍。二哥吐出一口长气,二哥说,我没有多大的技术,我最擅长的就是做这些饭桌。厂长说,这就够了,我们看中的就是你的饭桌。二哥最后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让他把定做的一批活儿做了;二是厂里还要生产他设计的饭桌,价格也不要太高。他拿起刚画好的图纸让厂长看,这是一款最新的饭桌,专门考虑到小孩子用的,生产出来肯定有市场。
钟三艾说,二哥回来迁户口,只牵走了他一个人,把玉国留在了家里。从此他一个人开始在汴都生活,玉国也为他日后的婚姻埋下了伏笔。到家具厂的第二年,二哥又有了自己的婚姻,二嫂和他同在一个厂,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叫玉丞。后来的事情杜成功基本上是知道的,玉丞之后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叫玉山,是二嫂养病期间怀上的,又以到处看病的名义偷偷生了下来。玉山来到这个世界生不逢时,全国计划生育特别吃紧,因为超生被免去职务和公职的人不计其数,二哥和二嫂都是厂里的骨干,二嫂还是党员,厂里的一个中层,这第二个孩子万万不敢明养。二嫂请了长假,孩子是在北堡生的,藏在一个亲戚家的老院子里,而后二哥和二嫂回了家具厂。
玉山被留在了老家,可在那种情况下生活和落户都是问题,那一年钟三艾的母亲也不在了,玉山的抚养就更成了问题,大哥家的孩子都不大,老三钟家秋刚结过婚,有了一个孩子。很多日子里玉山就在他们家,钟三艾养着自己的孩子,也养着玉山。后来的那一年玉山还是送人了,那一家有两个闺女,想一个儿子。抱养的事儿是本村的一个亲戚说好的,来领玉山是一个晚上,那一家倒是不远,就在邻县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玉山在夜色里坐上了抱养者带来的面包车,当4岁的玉山哇一声大哭时,钟三艾再也支撑不住地呜呜哭了。二哥和二嫂没有回来,没有见玉山最后一面。实际上,二嫂那几年一直都在生病,在玉山送走的第三年离开了人世,二哥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年春天,杜成功听到了一个电话,钟三艾在电话里说二哥病了,大病,然后没有了声音。他依旧对着电话喊,三艾,三艾,你说话,我现在回去,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你说。好久,三艾气喘吁吁地说,别过来,我们和二姐、小艾今天或者明天到汴都去,去看二哥,他要,要动手术,你借点钱吧。杜成功没有犹豫,问三艾准备多少?三艾说,一万或者两万都行。
这年秋天,二哥钟家万从汴都回到了北堡,和玉国住在几间老房子里。手术并没有铲除他身上的病毒,他提出回到老家,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玉国已经快30岁了,独身。
是在一天晚上,二哥提出想见一见玉山的想法。
守在父亲身边的玉丞紧紧地拽住父亲的手,看着身边的几个姑姑和大伯叔叔。玉山让人家抱养已经快20年了,在那里娶了媳妇,有了孩子,钟三艾打听过,他们的时光过得挺好,玉山在工地上开铲车,收入还算可以。问题是,怎样和玉山说,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去见过玉山,这时候突然冒出来要见的念头,怎么可以促成?三艾拽了拽小艾和二艾,对二哥说,二哥,你放心,我们想想办法。
办法想出来了,北堡当年的中间人答应悄悄地去找一找玉山,再不行就对玉山的养父明说,现在这边的爹得了重病,眼看不久于人世了,想必他不会太较真。结果是五天以后听到的,玉山答应了,但他不敢到这边来,怕有人看见了传过去,和养父养母闹别扭,他的意思是先认了,走一步再说。玉山知道有一个哥哥,这么多年,当年的嫉恨被岁月冲淡了,有的是对亲人的思念。当晚三艾和钟家福弄了酒菜请说合人喝酒,给说合人买了礼品,不容易,做这种事是冒风险的。中间人说,我也是豁出去了,一个人到了这一步最后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人之常理。
和玉山相认,是在玉山所在村外的一个小树林里,这让钟三艾想起当初和杜成功的聚会。天快黑了,那个晚天有秋天的月光,格外高远的天空上冒出了星星,小树林里堆满了落叶。二哥是用一辆三轮车拉过来的,三艾、二艾、小艾、家福、玉丞都过来了,二哥先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披了一件薄大衣。玉山是和他媳妇一块过来的,看着小树林里黑压压的几个人,有些怯懦地停下了脚步,他朝前窥视,还隐约认得几个姑姑、小叔,他们都变老了,脸型还是原来的脸型。当他看见三轮车上穿得最厚、最瘦弱的人时,他知道那就是20年没有见过、没有来看过他、想过又恨过的父亲。他的眼泪漫出来了,鼻子一抽开始啜泣,他的媳妇挽住了他,劝他说,往前走吧,既然来了。那个女人几乎在推拉着玉山,玉山在松软的小树林里有些踉跄,他在模糊中看见父亲从三轮车上下来了,眼窝像一个鸟巢,脸颊上没有了红晕,没有血色,不像他想念和梦中的父亲,旁边拉着父亲的一定是他没有见过面的哥哥。他的腿开始打颤,媳妇在推着他往前走,他走不动,他只能踉跄了几步扑通跪了下来……
那一刻,二哥的身边聚齐了3个儿子。
二哥是这年冬天走的。钟三艾在电话里低低地对他说,二哥走了。他的心一阵阵揪疼,二哥才刚60岁,刚办了退休。杜成功要回到城堡了,然后去北堡参加二哥的葬礼。葬礼是二哥走的第五天举行的,请了唢呐班,唢呐班的钱是二艾、三艾、小艾联合出的。玉山和他媳妇披麻戴孝参加了葬礼,二哥在最后看到了三个儿子,他的灵魂看到了三个儿子为他举办的葬礼。也是在葬礼后,三个儿子去为母亲上坟,玉国去为自己的母亲烧纸,在母亲的坟头玉山对玉丞说,哥,其实我来给妈上过坟,独自一个人悄悄地来,只是妈的葬礼我没能参加。弟兄俩又一次抱头痛哭。
六
钟三艾在旗城常常有数着日子过的感觉,她怕打电话,怕听城堡、北堡、柳营传过来的电话声,常到半夜的时候电话没有响起她才感到可以舒心地睡一个囫囵觉了。星期天,孩子回家,杜成功是忙乎的,即使钟三艾在,他也会主动地去买菜、做饭,他乐于把周末过得充实,一家人团聚的这种天伦之乐好像对他们有点吝啬。况且儿子喜欢父亲烧的菜,由于长期两边跑,孩子对她都有些疏远了,至少没有了依赖,是依赖不了,这一点她深有体会。没有办法,家里的地得管理,那八亩地对他们家也算一笔稳定的收入,虽然不成大用,但差不多够孩子的学费。还有杜成功的老父亲得轮流着伺候,虽然老人还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但得有人招呼着,杜成功不可能天天守在家里,这一头的任务还是要落在钟三艾的身上。再往下就是永远扯不清丢不开的北堡,一个出门这么多年的闺女,那里的闲事你依然丢不下,依然要管,那里的几家人好像对她是有依赖的,对她的依赖比自己的孩子都重,有时候一点小事也要征求她的意见,要她去说理,鸡毛蒜皮的事简直让三艾烦,直率的三艾会怼他们一顿。
每次离开旗城前,杜成功都会陪三艾去逛一次街,去几个大商场,地下超市,步行街转转,劝说钟三艾别太节俭,该穿的衣服一定要狠心买。每次离开的最后两天,两个人会依依不舍,钟三艾说,其实,我也不愿离开,可没办法。杜成功不说话,拍拍三艾的身体,陪伴了他多年的身体还那样光滑,没有被岁月吹皱,这个走在城市与乡间路上的女人让他心疼。他低声地说,我再努力挣钱,不再让你这么奔波,那几亩地我们不种了。不是种不种地的事情,地似乎在城堡、北堡的版图上显得很小,微不足道,问题是那块版图上的家,版图上的人,要照顾,要协调,要去处理。什么叫根,就是你永远扯不清离不开的地方。
算一算钟三艾往返最频繁的那一段,是他们家买房子。
在左岸小区朋友家的房子里住了两年,他预感到不能再住下去,再住下去也许友谊就要变化了。在不断地听到和收到的信息里,他想到了一个度字,凡事有度,当初住进朋友家,是朋友看自己租赁的房子太小,让自己去他家过渡的,已经过渡了两年怎么可以永远不厌其烦地过渡下去。朋友的父母已经让小区的人传过话,说他的另一个亲戚要找租住的房子,那个亲戚要陪儿子来旗城上学,马上就要到旗城来了。那一段时间杜成功什么也干不到心里去,他不断地去找路边的中介,不断地看着他们寻找的房源,然后被中介带着去看房子,钟三艾有一段时间住在旗城,就是每天都要出去看房。钟三艾虽然对旗城的布局不太了解,但在看房上有自己的标准,她不想买时间太长的房子,即使她已经接受了买一套二手房。没办法,这要和家里的积蓄说事。钟三艾和杜成功差不多看了有20多家的房子,能让她看上眼的有三四处,那处环保局家属院的房子看起来挺舒服,时间不算长,价格还算合理,三楼三室两厅,从那里坐回家的车也挺方便。两个人商量着决心拿下来,钟三艾说得赶紧凑钱,可第三天中介打电话来,房子被一户签了。然后他们又接着看,却一连几处都看不上眼。
目前这套房子是在另一个中介那儿看到的,那一天钟三艾回了城堡,杜成功一人去看了,看了就感觉是一个多月来他最满意的一套。房子算七成新,没有受过多少的烟火气,交通方便,孩子上学都有方便的公交车。杜成功让钟三艾马上过来看看,钟三艾在夜里接的电话,在电话里停了停,说,如果你感觉满意我不看了,反正看了这么多我们心里都有比较。杜成功说,那我定吧?钟三艾稍犹豫,想到了环保局家属院那套飞走的房子,说,定吧。杜成功说,现在有好几家在看,不定恐怕又要飞走了。杜成功这次没有犹豫,他迅速地去取了5000块钱,交给了房主算是定金,和中介签了协议。然而,重要的是十几万的首付。杜成功想了想在旗城的朋友,可以借钱的人确实不多或者说可以张口的几乎没有。前两年孩子在旗城上学缴借读费时曾经对一个经常在一起侃戏的大学教授张过口,被一口拒绝。那个时候他就领教了城市人在借钱上的慎重,因为那个人经常炫耀他们的工资,两口子的收入,他本认为可以成功的。所以他对钟三艾说,重要的是要凑够首付。钟三艾在电话里嗯了两声,说,回城堡,你回来吧。
他感谢城堡,你的出生地才是你的后台,那里都是了解你的人,对你没有防备,所有经济上的难题在那里都迎刃而解。一个月后,他们搬进了现在的这套房子,在向朋友退交住了两年的房子时,他准备了一个大信封,里边是两年的租金,按他打听的最合理的价格给的。他们的交接是在一个小酒馆里,他准备好了两个简单的小菜,酒是他带来的放了几年的一瓶老酒。他们坐在一个小排档里,小酒馆的角落,空调已经打开,一种舒服的凉气浸过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面颊,他们的指缝。他们对酌,酒喝得很畅快,在喝到半瓶时,杜成功拿出了那个信封,像推一件器皿一样推到朋友严小严的面前。信封是一个牛皮的,鼓鼓的,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动。此刻,两人又端起了面前的酒盅,都没有言语,他们一直在静静地对饮,两个简单的小菜几乎没动,又一杯酒喝下,严小严把信封又用几根手指推了回来,摇摇头。杜成功抬起头,终于说话了,小严,你不要推辞了,请你收下。不!严小严坚决地摇头,你是要让我害羞,要羞辱我吗?杜成功使劲地摁着信封,又一次推过来,小严,你以为我给你的是什么,是租金吗?我不会,租金对于这两年的支持太没有说服力太廉价了,物质阐释不了友谊。严小严看看杜成功,杜成功说,你打开看看,这里是我这几年住在这里留下的照片,我每次在房间里的纪念,还有一张报纸,是我发在晚报上的那算文章《居住的痕迹》。”
杜成功还在说,严小严,在现在的社会你是一个另类,或者傻瓜,现在有几个人把自己的房子免费让人住的,我打听过,我住的楼上就有几个例子,他们即使住在自己的兄弟姐妹家也是要付房租的。我知道你不容易,你顶住过很多的压力和不同的意见。两个人又举起一杯酒,另一只手紧握在一起。杜成功含着泪,说,好朋友,我记得这份情,谢谢。
七
有了自己的房子并不代表一定要以这里为主,钟三艾不断地从城堡到旗城来,又不断地从旗城回到城堡,就那样不断地走过来又走回去。这是无奈的事情,包括杜成功也要不断地回到城堡,家族里的红白喜事他要回去参加,他是杜氏家族中的一员,在长辈不在的丧事上,他要虔诚地守在灵棚里,尽一个孝子的职责。而在谁家的婚事或吃面的宴席上,他差不多都会被安排在礼桌上,像一个账房先生,收钱或记下来往的礼钱。
这一年杜成功好像回去的频率格外高,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回到城堡。杜家是一个大家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需要回来参加的事情,而且每件事都要呆上几天。春天里,一个本家的奶奶不在了,不在的当天就给他打电话,催他回来,他是一个孝子,回来后他在灵棚里尽了几天的孝心。再接着是他的大伯,大伯正在搬煤炉时突然晕倒,80岁的大伯当天被送到医院抢救,他匆忙地从旗城赶到县里的医院,大伯依然处在昏迷的状态,他和几个侄儿在医院里守了几天。他回旗城那天是个阴天,春天的一场雨绵绵密密地下起来,夜里又起了大风,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拉开灯,走近窗口,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大伯不在了。他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往家赶,3个小时后他回到城堡,大伯的院子也是他们家的老院子,贴上了白纸,他一时站在大门口,望着阴森的大门,感觉到一种孤独。这个家里的又一个亲人去了,大伯一辈子在外地工作,最初回到家曾经有诸多的不适应,特别地爱干净,爱收拾,在家里有些格格不入,大伯和他聊得是比较多的,把他看成可以说话的人,可是最后他没有听到大伯说一句话。他记得大伯最初回来手里掂着一只小漆桶,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重新刷了漆,整个村庄、整个城堡南街一直缭绕着浓重的油漆味。大伯在回来半年后又出去找了一份工作,维修轧路机的技术让他很快挣到一份较高的薪水。他知道大伯出去其实是为了减少和家庭的摩擦,大伯是在几年后才逐渐和这个村庄和家里人融合在一起的。他站着,仰起头看着老院子里的小土楼,那是奶奶住过的地方,奶奶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90岁离开,现在这个院子摆放的是她大儿子的灵柩。他看见小楼上旋起一阵白色的旋风,是楼顶上住了几十年的鸽子。
他看见了钟三艾,钟三艾手里拿着已经给他缝好的孝衣。
然后,在这年春天他开始受老家前辈的委托,整理杜家的家谱,那是在大伯的丧事上,那个他喊爷爷在杜家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老人喊他说话,说话的内容就是编写和续家谱的事。他没有时间登记和整理,那要逐家地去问,要很多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答应在旗城找一个地方印刷,至于印刷费他可以捐助。到了8月,家谱整理的事告一段落,他在一次回家时带去了整理好的家谱,到10月份经过几次校对和增补的家谱终于印了出来,他找车送回了城堡。
这年秋天,在玉米收过后,钟三艾又一次经受了巨大的痛苦,他的三弟钟家秋出了意外。
尖厉的哭声在野地里回荡,钟三艾手握铁锹,正站在空旷的地里,她的哭声卷起脚下的黄土,犹如即将降落的飞机,泪水疯狂地流过她瘦小的脸颊,挂在她的下颌,雨点样扑扑嗒嗒地落下。她手握铁锹走在回家的路上,哭声越来越响,黄色的路面从她的脚前往后滑动,她忘记了骑到地里的自行车,手里握着铁锹一路呜呜地哭,路两边的人都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她隐约中听见有人喊,钟三艾,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没有回答,钟三艾顾自地哭在路上,一路哭着哭到了北堡。那天她在北堡的娘家见到的是已经闭了眼的钟家秋,活生生的钟家秋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从钟家消失了,不可能和她和这个世界交流了。走进北堡时她还在哭,呜哇哇哭出了更大的声音,这个家里怎么办,接二连三地出事,人说走就走。她摇晃着身子推开了虚掩的大门,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眼泪一把把地流淌,家秋,你好命苦啊……
冷静下来她知道不能再哭下去,她睁开眼看着身边,该来的亲戚都来了,大哥、大嫂、侄儿、侄媳,老四钟家福,包括大姐、二姐、小艾和董宝……不能再哭了,得说往下的事儿了,家秋是在给一个粮贩装粮食时犯病的,据说是他说了一句头晕,就在车上晕倒了,他在车上没能接住的一个粮食包又沉重在落到了地上,他差一点从车上栽下来。接下去就是老板开来了面包车把他往医院送,家秋的老婆匆匆过来,一直哭,抱着家秋,在车上一直喊着家秋、家秋……
家秋没有抢救过来,心脑血管的问题,急病,就此匆忙地走了。
安排家秋的后事后,钟三艾完全冷静下来了,她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想象着不会这么简单,老板把人送过来后没再露面,太不合常理了。钟三艾多了一个心眼,她把老四钟家福叫到了跟前,她知道钟家福在村里有一帮弟兄,都是年轻气盛时结下的情谊,有好多事情也就埋下了底线。她说,小福,你得找几个人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三哥他究竟是怎样走的?不会这么简单,咱不能不问清红皂白,就把你三哥埋了。钟家福懂三姐的意思,拿一盒烟出了门,外边的天变了,秋天的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来,看着四弟出去的身影,钟三艾的眼泪又流下来。
调查的结果是钟家福先告诉三艾的,钟家秋先是被几个粮食包压住才又犯病的,正在装包,车突然启动,几个粮包被骤然开动摇得落了下来,钟家秋正站在一个凹处,粮包把他挤压住了。他被掏出来时脸色发白,喘了好大会儿才算平息,再接着发生了钟家秋在车上栽倒被送医院的过程。
这样一说,钟三艾明白了。
一家人都聚齐了,钟三艾先带钟家秋的妻子董蝴蝶和钟家福去找了粮贩。说是粮贩,其实也是本村的邻居,这几年一直收粮食发了财,弄了几部大车,盘了一个粮点,粮点承包了别人的几亩地,建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磅有粮库,有粉碎玉米的机器,夏天里收小麦,秋天里收玉米。大门看上去很气派,粮点的外边是老板家的庭院,三层小楼,屋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一年四季灯笼都会亮着,院子里的狗听见动静远远地叫起来。钟三艾看一眼四弟,说,家福,去哪个院子?钟家福很有经验地看一眼天色,看着粮点上的动静,天已经暗了,火红色的太阳早被一阵风雨吹进了山窝。钟家福说,去他家吧,应该在家。
他们敲门,门里的狗叫得更响,听见呼哧呼哧带动铁链子的声音,狗蹄子挠着光滑的地面,有些瘆人。门到底开了,是老板,姓汪的老板打开了门,脖子里吊的一个项链类的东西在灯光下打颤。几个人进院子里,老板家的客厅可以站得下一辆轿车,土豪的建筑可能都是这样,土地都被他们浪费了,偌大的客厅里铺的是红地毯。老板拿出烟让钟家福,老四钟家福接住了,接住后,钟家福说,老汪,说说老三的事,人已经没了。钟三艾和钟家秋的妻子在一旁听他们说,老板站起来,在地板上走,地板上映出他的短腿,转了两个来回,老板说,你们不过来,我也有准备,你三哥突然犯病走的,我也去医院抢救了,他指指钟家秋的妻子,你嫂子也跟着去的。这样吧,家福,棺木的钱我出,我再随一个大礼。钟家福看一眼三艾,三艾看一眼钟家秋妻子,在心里算了算,他说的这个数超不过5000,一个人的命太贱了,如果没有先被挤压的那一下,也就算了。钟三艾对家福摇摇头,钟家福说,老汪,你说你总共出多少钱?老板说,5000吧,亮了一下又短又厚的手掌。三艾憋不住说话了,我们不是拿命说钱的,可现在人已经走了,有些事得说清楚,家秋到底怎么出的事,都有前因后果的,没有那么简单,好生生的一个大男人,一个大活人,你再想想,我们尽量好好地了结,人已经不在了。钟家秋妻子在哭,手抓着沙发的一边。老板说,他就是犯病,我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了。家福说出了他的调查,说人是先被粮包挤的,挤了后才有了之后的犯病,你再好好掂量掂量。老板说,我掂量过了。
雨还在下,秋天的凉气从门缝里渗进来,外边的狗还在喘气。钟三艾说,那我们走吧,都冷静一下再说,反正事儿不弄清楚人不会葬的。
出了门,钟家福说,要不,你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我再去找找村里的干部让他们上场,他不是要证据吗,我去找在场的人,看能不能出来个说直理的。三艾摇摇头,这个姓汪的肯定都安置好了。
杜成功接到钟三艾的电话,三艾说,成功,你得提前回来。她在电话里说了谈判的情况,说,成功,你看这事儿咋办,要不,你找一个律师问问,最好带一个律师回来。杜成功说,我问问可以,但我带律师不符合程序,人家不会轻易去的。三艾,你们商量一下,要不干脆报案,经公,如果想公正,只有这样。
三艾说,你回来吧,我们在家先找村里的干部说说,你从镇里出去的,给镇里包村的领导打个招呼,咱不讹人,给个公理。
杜成功说,我知道了。
杜成功是第二天一大早赶回北堡的,杜成功见到了村里的干部,北堡村的治保主任,见到了镇里的一个副镇长,他们在一起商量,说再去说说,一件事的处理要接近公正。最后的突破口来自开车的司机,那个司机是老板从另一个村子里招聘的,司机意外地冒出来,说他一直坐在驾驶室里,老板开着小车过来,说,下一家准备好了马上过去。老板招招手,他就开了。他没有注意车上的包,车一开听见了叫声,听见了家秋的哎吆声。司机说人不能昧良心,说假话,不然他心里不安。那天夜里几个人又走进老板家时,老板站在门口,似乎在等,那件事,有了另外的结果。
杜成功把钟三艾弄回了旗城,让她离开一段时间那种场景。地里的活儿匆匆地做完了,国庆节到了,孩子放假,天天守在母亲身边,儿子和母亲依偎着,给母亲搜着电视,陪母亲上街。深夜的时候三艾紧紧搂着杜成功,说,你说,老三的命咋那样苦啊。杜成功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拥住妻子,他知道,对于刚过去的经历,任何语言都没有用。
八
杜成功正处于兴奋的状态,他的一个新戏在旗城新建的剧场里首演成功,接着就是参加又一届全省的戏剧汇演。钟三艾和他去看了首演,从剧场出来,两个人去了旗城广场,快元旦了,广场正在布置,他们看到了广场上搭起的架子,开在冬天里的花,然后他们才回到家里。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钟三艾去接,说话的是董宝。董宝在电话里叫她三姐,三姐,你能不能过来?三艾感觉到又出事了,三艾捂了一下胸口,一口粗气朝胸口憋,董宝在电话里喊,三姐,你得过来。那个无赖还在喊她三姐,你得过来,这一次我有证据。董宝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像在舞着脚说话,我这次抓住小艾了。你抓住小艾什么?董宝顿了顿说,我抓住小艾和一个男人睡觉,在一个老房子里,房子里铺得东西我还都放着,你过来,我让你们看看现场。你他娘的别胡咧咧!我不是胡咧咧,你过来,你过来看看现场,我要把现场保护下来……三艾一下子蒙了,现场?铺在身下的东西?难道不争气的小艾真办了不争气的事吗?真要钟家姐妹丢人?不让姐妹不让钟家说嘴吗?小艾这是要对董宝报复吗?一个女人在心里对一个人失望,对一个人逆反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好多女人都是倒在了这个坎上。钟三艾犹疑了,三艾说,你让小艾接电话。董宝停了停,你打她的电话吧。
小艾的电话是忙音,或者无法接通,再打是对方已关机。
三艾喘着气坐下来,她对自己说,得冷静冷静,她忽然想起小艾不是刚做过一次阑尾切除的手术吗?不是还天天在输液吗?她和二姐还看了她,看过后她才回的旗城,这才几天,小艾还在恢复,这怎么可能?莫非又是董宝的阴点儿?可她现在迷惑了,要是小艾她真迷糊了呢?董宝说得那么邪乎,现场,老房子,都抓了现行……
她给二艾打电话,二姐,董宝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二姐说。
二姐,你去一趟吧,小艾可能又挨打了。她犹豫了一下把董宝刚说过的话对二艾说了。
不可能!她刚做过手术。
我也是这样想的,二姐,你过去看看吧。
二姐却也犯了犹豫,要不,我让家福跟我一块去吧,或者让大哥和我去。
三艾想了想,三艾说,别,二姐,董宝说得邪邪乎乎,丢人败兴的,大哥和家福去不好,你先去吧,看看再说。现在就去,不,明天早上去吧,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好。
二艾说,没事儿,我得去,你和小艾联系了吗?
打不通,你再联系试试。
不打了,我去。二姐说。
二艾是半夜打回来的电话,二艾说,小艾找不到了。
找不到,找不到什么意思?
小艾跑了,二艾说。
她跑什么?她一个病人,她往哪儿跑?
她不跑,搁在家里挨打吗?
二姐,你去,去现场看了吗?
呸,我不相信,不可能去。三艾,你糊涂了,你会去现场看?你相信有现场?
三艾这次服了二姐,二姐,你做得对,你还见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很平静,大街上,他家周围都没有见一个人。
二姐,小艾不会是去了大姐家吧?
没有,我联系了,大姐家没有。
那董宝对你说啥了?
说啥?他那种人能说啥好话。
看起来得回去了,他不得不对杜成功说,杜成功看看她,说,像戏,我写这么多戏,都热闹不过生活,生活里无奇不有,太丰富了。
你相信董宝的话吗?
杜成功摇摇头,哪有那么邪乎,这样的人也是太少了。
别急,三艾,不管遇到啥事都不要急,啥事都会水落石出。
三艾的手机跳了一下,亮了一下,是短信的提示,三艾忙去看,是小艾发来的:放心,我不会有事,相信你们的小妹。三艾赶忙朝电话打过去,又关机了。
小艾是在一个小镇上找到的,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三艾拼命回忆小艾对她说过的关系,最后想到三艾说过在外打工时认识一个姐妹,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三艾和二艾就到小镇上去找,真的在小镇上找到了小艾。小艾正在输液,在小镇的卫生院里,静静地躺在一个小房间里,看见她们,眼泪便哗啦啦地流起来。
三艾和二艾的眼泪也一直没有止住。
三艾为小艾擦着眼泪。小艾不说话,好像失去了表达的欲望,一个屡遭家暴的人,还有多少话可说呢。小艾甚至扭过身,但她的眼泪一直停不下来,三艾抚摸着她的身子,伸手在她的脸上摸,摸到的是黏黏的泪水,手马上湿遍了,指缝里粘连着。三艾把小艾的身子扳过来,小艾终于“哇”一声哭了,哭着还是不说话。二艾和三艾分别抓着她的一只手,液体还在慢慢地流淌,一滴一滴,像眼角的泪水。后来小艾说话了,她抽泣着,啜泣着,姐,二姐,三姐,我再也不回柳营了,我再也没脸回到柳营了,你们谁也不要逼我再回到柳营……她的那个朋友眼泪也在流着,找出毛巾为小艾揩着泪水。事情清楚了,原来是董宝设了一个圈套,董宝在赌场输了,他把小艾押给了人家,而且定好了小艾和那个人的地点,小艾不知道,董宝哄小艾说,去那个地方找件东西,小艾就去了。他把小艾推进屋,却在院子里大喊起来,小艾往外跑,那个人听见董宝喊也跑出来,抓住董宝,说,你个孙子,你输了,你叫我过来,又栽赃我……两个人打了起来,董宝没法下台,把肮水泼到了小艾的身上,给三艾打了电话。那个人把董宝打了,还要告董宝。
小艾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去了,这场婚姻不能再这样维持,一定要离。小艾说,二姐,三姐,你们谁也不要劝我,谁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我迟早会被打死或者冤死,我改变不了他,他是个野兽,现在咱没有什么挂碍了,孩子也大了,可以自立了,我们也不怕家秋也被离婚了。
二艾和三艾说,小艾,我们也不会让你将就了。
两个月后,小艾的离婚进入了程序。
一个下着小雪的天气里,她们早早地就去了法庭,站在法庭的门外,钟三艾紧紧地攥着钟小艾的手,鼓励着钟小艾,小艾,这是个说理的地方,开庭了,判决了你就可以解脱……钟小艾抓着三艾的手,不说话,但三艾能感到她身子的颤抖。外边的雪下得密起来,一场冬天的细雪。
九
杜成功和苏艳有过一次邂逅,就是和他的小舅子钟家福有过短暂婚史的那个叫苏艳的女人,在一个胡同口的“正艳理发店”。
那天他是在等三艾,三艾和小艾去逛街了,小艾的离婚诉讼又进入二次开庭。洗过头,他看见一个高挑个子的女人来给他做头,洗头的女孩原来是她的徒弟,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打了一个愣怔……
苏艳也认出他来,苏艳送给他一张金卡,说,你再来可以打折,还有三艾姐,我让店里顶尖的理发师给你们做。
你不是理发师?
是,也是老板。
他抬头看了看金色的招牌。
是你那个小舅子逼我做成了一个老板,一个干净的老板,我谢谢他……
苏艳站在门口,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杜成功说,这就好,这就好。转过身,看见了路边的三艾和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