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 子
2019-11-13张耘
张 耘
她并不是被请来的,而是因为某种偶然的因素,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况。她来到了她的家里。当然,她立刻被她房间里的情形给吸引住了。她的房间里堆满了箱子,卧室、客厅、走道以及沙发、衣柜的顶子上,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摞着那种或大或小的纸箱,暗黄色的,箱子用透明胶布封着口子。整个房子都是箱子,让她感觉她进入了一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什么?毫无疑问,她一定想知道的要命。她看着房间的主人,米洛洛,一位五官科医生,长着一张五官紧凑的大脸,眼睛和嘴巴不停地闪烁着。我很少叫人来到家里,米洛洛说。我家太乱太乱了,李佳你侧一下身子,你看,都没站的地方了。米洛洛说。好呢,很整齐的。她微微一笑说。像这个民族大部分的人一样,她不喜欢当面批评,却擅长设身处地地维护别人的面子。她跟她穿过客厅,经过一个卧室的门口,来到厨房门前,这个地方相对来说有一点独立的空间。她看着沙发上那些箱子,不停想着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她想问一问,但面子问题挡住了活蹦乱跳的好奇心。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打听私密问题的程度。
我给你倒一杯水吧。米洛洛说。
不用了,她客气地推辞道。
她没有听她的,走进厨房,找了一个杯子,在水龙头下冲洗了一会儿,倒了一杯开水。正是春季,房间里有点冷,杯子上面冒着一缕热气。她接过来,那个杯子上有一行字,但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好像有个医院的“院”字,隐约可见“院”字右下角的“兀”。字是红色的,她握在手中,摸着残留的红油漆。她并没有喝水的意思。但杯子给她带来了温暖并帮她缓解了所处陌生环境的尴尬。杯子在她的手里慢慢转着。孩子是个好孩子,连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谈过。米洛洛谈起了自己的儿子。可是还是个学医的呢。米洛洛说。当初有个同学喜欢他,他当时无意,连人家的手都没认真地拉过。她继续说。到手的机会都不要。现在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少了。米洛洛不免带了些遗憾地说。
李佳听着,一边注视着沙发后面的那些箱子,沙发后面沿着墙依然堆着箱子,露着一半窗户,但毋庸置疑地影响了房间的采光,整个房子里有点半地下室的感觉。她几次把杯子举到下巴的位置。箱子里呢?这个念头不停地冒出来,已经有点较真的劲头了。她真想问问这个问题,但她没有问。米洛洛继续说着。说她的儿子,在医学院毕业之后分到市区一家公立医院。在实习期过后,他被几个科室连番抢夺之后,选择了骨科。因为,米洛洛说,他的父亲是骨科的。他听了他爸爸的,他很少听他爸爸的,这次是个例外。米洛洛说,按我的意见,还不如学核磁,不用看病人的脸色,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看片子就行了,省得挨打挨骂。米洛洛说完她笑了笑,她不知说什么好,但总得有所表示。她微微笑了,好像对方说了一件惹人开心的事儿。但杯子已经不热了。她也停止转杯子了。米洛洛倚着厨房的门,觉得把客人请在厨房门口似乎并不合适。她说,到里边坐吧。她带她到了另一个卧室,房间主人的卧室。她跟米洛洛走了进去,或者说挤了进去。走道两边都是箱子。
没想到,那间最大的卧室里仍然堆满了箱子。那些颜色昏黄的箱子从地面起一直堆到房顶。而且把窗户都堵上了。所以进门之前,米洛洛开了灯。这个房间除了一张床之外,就是箱子。连床的四周都不例外,只在上床的地方留了一处空隙。她想笑,但米洛洛忽然又把她领了出来。出来之前,李佳看到床上的被子和褥子都是白色的,上面有人民医院的字眼。不合适,米洛洛说。你还没结婚呢,这是我们成年人的房间,你进去不合适。米洛洛说。李佳的脸上泛起一点红色,她刚才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对方提醒之后,她为自己刚刚的顺从感到不好意思。米洛洛领她到了客厅,但沙发上堆满了箱子。茶几上放着烟灰缸,但很干净,只放着一块橘子皮,看来这个家庭中并没有吸烟的人。烟灰缸旁边是一个盆栽,小苹果那么大,两株树样的小植物静静长着。这是家里唯一的绿色,当然那个淡绿色的冰箱除外。小盆栽旁边立着一块蓝色警示牌,上面是严禁烟火四个大字。她再次笑出来。这是医院大厅里摆放的警告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某某医院特制。电视机是老式的,上面搁了三个箱子,倒很稳。电视柜两边的空间也被箱子充分利用,那面墙上除了电视就是箱子。箱子的颜色一半是暗黄,一半是淡黄,对比鲜明。沙发和沙发后面都是箱子,显然客厅也不是久待的地方。茶几不能当椅子坐。她把她领到了两个儿子的卧室。这个房间箱子要少些,但除了一张双层床两张小写字台之外,箱子仍然是这个房间的主题。其中一些箱子里必定是书籍。当然这是李佳的猜想。自从看到房间里有如此多的箱子,她就不停地猜想这些箱子的里面的“货色”。黄金、古董、急救药品、名贵药材、稀有资源、粮食、人民币或者是国家禁止私人拥有的什么东西。
这是孩子们的房间。米洛洛说。
孩子们在外地念书或工作,床上盖着医院专用的那种白色的单子。米洛洛揪了揪一个边说,孩子们的房间,有点乱。你坐吧。李佳不知道是让她坐到床上,还是坐到什么地方。她脑子里满是那些箱子。她应了一声,就坐了下去。哎呦,在米洛洛的一声哀叫中她又猛地站立起来。无疑她坐到一个纸箱子上面了。她已经感觉到了,但米洛洛比她敏感或者说反应快多了。她被吓了一跳,米洛洛笑了起来。在此需要对米洛洛的笑作些解释,米洛洛的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就是笑而已。一种客气,一种过场。米洛洛就笑了那么一下,李佳便跳了起来。她发现箱子有些软,她坐下去的时候有点像坐在沙发上的感觉,因而她被吓了一跳。
坐这儿,米洛洛显然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抱歉,她撩起了那块苫床单子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一块空白,白色的床单,让李佳坐下。李佳有点晕,或许是刚刚惊吓的缘故,她有点不情愿坐在别人的床上,尤其是还是男孩子的床上,她本能地想拒绝,但她还是坐下了。因为没有其它坐的地方。她吸了一口气,使劲让自己镇定下来。
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液的味道,这说明主人注重卫生,经常使用84这类东西。此外还有别的味道,比如饭菜的味道,衣服的味道,木头的味道,当然还有纸箱的味道。许多气味混合在一起,汇集在这个房间里,使得房间的空气变得凝重。尤其是很多窗户被封住了,即使客厅的窗户,也被挡住了半个,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做法具有现实意义。因为房子是一层的,跟所有居住在一层的人一样,这个房间的主人显然也并不愿意外面的人看到里面。
但孩子们的房间,相对来说是最为宽松的。在孩子们的房间,米洛洛再次提到她的孩子。主要是大孩子。大学毕业五年,在市里的医院工作,但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开始的时候,他的口头禅是,不用你们管这事,但现实是,到了他们必须管的地步了。李佳的表姐在市里的一所大学工作,米洛洛打听到这个消息,就不停地向李佳打听她的表姐。经过一段时间的盘问,打听,米洛洛觉得这位表姐非常不错。她有意让李佳给她的儿子牵个线,搭个桥,认识认识,或许会解决掉两个单身青年的婚姻问题。
李佳是刚刚分到县人民医院的年轻人,她在医学专科学校里念了五年,她的专业是耳鼻喉,也就理所应该地分到了耳鼻喉科。耳鼻喉科旁边是五官科,现在五官科其实只剩下嘴巴一个部位了,其它部位都分了出去。准确点说,应该叫口腔科了。但在这家县城医院里,五官科的牌子照旧挂着。一门之隔,米洛洛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女孩,偶然听到李佳的表姐在市里工作时,米洛洛才开始注意。李佳性格单纯,有点年轻人的顽皮。他们今天先后出了医院,不久就走到一块儿。在过去的岁月里,米洛洛从未讨好过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她的同事。她甚至相当厌恶他们。她的老公和她在同一个医院工作,是个专业技术不错又情商很高的外科医生,但自制力特别差,喜欢喝酒,并喜欢在酒后对异性调情。据说医院的几个离异妇女都和他有过一腿,其中一个还长期保持“有一腿”的关系,但结果往往是这样的,米洛洛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此后她十分痛恨她的同事。但现在,她的态度变了,她看到李佳在她一旁走着,她瞅见了,居然伸过手在李佳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并把对方拉了过来。嘿,哪去?米洛洛说。
李佳是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姑娘。从前米洛洛对她爱理不理的,她不以为意。稍后对她热情些,她也觉得很正常。她们一块儿谈着,就到了米洛洛家的楼下。那是过去的一栋老楼,医院的家属楼。米洛洛站住了,想怎么跟这个女孩道别。米姐,到你家坐一会儿?李佳半开玩笑地说。好啊。米洛洛愣了一下说。其实李佳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她只是开个玩笑。呵呵,等以后有时间吧。李佳咬着舌头说。等什么时间,今天难道不是时间?米洛洛认真地说。不好吧?李佳踮了一下脚尖,小时候练过的芭蕾现在只剩下这个带有神经质的小动作了。什么不好吧?米洛洛十分认真了。好吧。李佳吐了一下舌头说。米洛洛有些发愣,但事实显然已经形成了。她揽着李佳的胳膊进了楼门。你是三十年间第一个被请进家的客人。米洛洛在暗黑的楼道里跟李佳说。
这句含有双重意义的话让李佳笑了起来。她认为她的可爱获得了米洛洛的肯定。当然她知道米洛洛有一个当医生的并且未婚的儿子,她的表姐是米洛洛为儿子物色的对象。她愿意和她谈这个问题,因为她的舅妈也正为这个当大学教师的女儿着急呢。米洛洛说儿子在工作上表现出色,有好几个小护士都在追她的儿子,但儿子不为所动。他至今还是个处男呢。米洛洛说。她笑了一下,看着李佳说,当然这一点无所谓,我的意思是,以点带面,从这一点你就知道我儿子的为人了。李佳耸耸肩,淡淡一笑。他特负责。米洛洛说。他很少换手机,很少买新衣服,一年四季一身运动衣。他爸爸给他买了一辆小车,但他卖了,自个儿把钱存了起来。他特别反对浪费。米洛洛说。你表姐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米洛洛问。
我表姐?李佳说。显然她在寻找一些可以与对方匹配的地方。我表姐也特朴素,买衣服都得我舅妈催促。她说。我表姐特别喜欢看书。她看着那些箱子,那些箱子大多来自医院的化验室,还有一些尽是英文字母,是某些进口仪器的包装箱。但她想象不出里面的东西。好。米洛洛说,好。她注视那些纸箱的时候,米洛洛就问她问题,转移她的注意力或是视线。她几次想问问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但她的嘴还是没能完成这个任务。她想到离开的时候,一定要问问米洛洛那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她给自己设了一个限定。她又说了一些表姐的事,以及她的性格,长那么大从未跟人吵过架,更未动过手。你动过手么?米洛洛问李佳。动过呀,在小学那是家常便饭,当然越往后就越少了。李佳说。嘿,米洛洛叹了一声,说,真看不出来。李佳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暗了下来。她听见了乌鸦的叫声,不觉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那就拜托你了,李佳。米洛洛说。这好像有点送客的意思了。李佳哦了一声。没问题,她站了起来说。但头碰到上床突出来的一个箱子上。没问题,她又说。房子是现成的,很大,离你表姐的大学就几步远。李佳一边躲闪着那些箱子,一连说了几个好。她们往客厅走,她拍了拍路过的一个箱子,声音沉闷。听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来。米姐,这里面都是什么呀?她背对着米洛洛,随意地样子问。哈,都是我自己的东西。米洛洛说。你自己的东西?李佳在客厅回了一下头,她显然感觉自己没有理解这句话。是啊,衣服,过去的和现在的。米洛洛将手搁在客厅沙发上的箱子上说。主要是衣服,还有我结婚前的被子、褥子、枕头。你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东西慢慢就多了起来。还有别人给的,已经不适用了,但我舍不得扔它们,就把它们都放到箱子里。米洛洛说。你知道,我现在用的都是医院的东西,我结婚时父亲到杭州出差给我买的丝绸被褥只打开看了一次,就被我放了起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舍不得用它们。还有医院的白大褂、军大衣,还有各式各样的纪念品,我都把它们放到箱子里。我总舍不得扔掉它们。我还给它们都编了号。米洛洛用手抚着箱子。
李佳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出了家属院,路灯已经白一盏黑一盏地亮了。李佳的家在县城南边的酒厂旁边。槐树刚刚发芽,枝上挂满了灰的尘土。她伸出舌头,让它暴露在夜色中。这让她感到开心。必须给表姐打个电话,李佳想。我得告诉她这一切。她想。不管表姐怎么想,但她必须得告诉她。她想。箱子,整个房子里都是箱子,她愉快地想,并跳上影剧院的台阶。影剧院曾是这个县城的标志性建筑,有个尖尖的顶子和一排漂亮的玻璃,如今顶子秃了,玻璃全部爬满了乌黑的尘垢,楼顶的钟表也坏了,时间停留在某天早晨或晚上的六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