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祥云
2019-11-13月岛
月 岛
婚期定在了九月。
挑选伴娘时,小米觉得很犯难。她坐在工位上,按照通讯录的姓氏排序,从上拉到下,细细排查一遍,还是没能物色到合适的人选。闺蜜桔子早几年就结了婚,年初还添了宝宝;大学时期最要好的室友佳佳去年也步入了婚姻殿堂。适龄未婚的女性朋友倒也是有的,但都不够亲密。小米希望,在这个人生最重大的时刻,能有一个贴心的人伴在一边,这才是伴娘的意义。
挑来选去,皆不称意。小米编辑了条信息发给父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不就不请伴郎伴娘了吧。
片刻过后,一条语音回了过来。
点开,母亲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谁让你拖到现在才结婚的呢?
接着又是嗖嗖几条长语音信息。
小米一时语塞,只觉心中一团火苗忽地蹿起。自从结婚一事提上议程,此后发生的一切不顺意,皆被归因于小米的晚婚。婚宴太贵,婚纱照要价高,最重要也最有力的论点是,一套婚房掏空了两家人的积蓄。早点儿结婚,就不会存在这些问题。
小米很想怼回去,怎么自己什么时候结婚还得根据房价来决定了?但这火不能烧起来,之前没控制住,大烧一场,损兵折将,殃及池鱼。
那会儿她跟亚文刚松口,答应办一个简单的婚礼。五一假期,两人回了趟老家,和父母商定婚礼事宜。小米觉得,既然办了,自然办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想要一个小小的私人仪式,只邀请至亲密友十来人,婚庆司仪,通通不要,闲杂人等,一概不请,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否决了。
众人一通围剿,人情世故呢?社交往来呢?往俗了说,随出去的份子钱总得收回来吧。表姐撇撇嘴说,这哪由得了你做主啊。
这句话让小米感到莫名地愤怒,我结婚由不得我做主,由你做主?
表姐被呛得脸孔煞白,转身就走,假期剩下的几天都没再露面。小米亲自登门求和,才算是和缓了过来。
此后再发生此类事情,小米选择隐而不发,指尖将火苗硬生生摁在心头嫩肉上,滋啦一下,灭成一缕青烟。毕竟,鸡同鸭吵架,能吵出什么结果来呢?何况鸡还受了鸭的恩惠,一套房没收了小米的话语权。
小米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抱臂做深呼吸。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一条讯息发给桔子。
这个婚结得,真他妈没意思。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看了看时间,四点半,离下班还早。小米有些坐不住,拿上水杯,起身拐进茶水间,拨了桔子的电话。
桔子还在家休产假。手机彩铃唱了足足一分钟才被接起,电话那头婴儿的哭声慌乱一片,桔子匆匆开导了几句就挂了。小米一肚子的话才开了个头,又生生咽了回去。
挂了电话,小米接了杯凉水,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然后折身回到办公室。其实,听到小孩哭声的瞬间,桔子就有些后悔拨这个电话。比起育儿的压力,还贷的重担,她的这点儿委屈实在算不得委屈,几近矫情,但她又确实是觉得憋屈。
桔子开导她的话大意是,算了,都不是大事儿,顺乎他们点儿,就当尽孝了。
小米无言以对。
两家老人大半辈子攒下的积蓄都投进这一套房子里了,小米是得有点儿牺牲精神。但此刻,小米觉得这种牺牲一眼望不到头,如同开了泄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难关上。
起初,小米并不想结婚。跟亚文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恋爱,毕业后又一同赴京工作,到现在,感情一直比较稳定。小米觉得,保持稳定的最稳妥办法就是维持现状,对此,亚文表示尊重。两人租房住了几年,期间换了几次住处,房东一句话,两人就得搬家。搬来搬去,实在倦了,痛下决心凑钱买房。地理位置,居住环境,房屋状况,层层筛选下来,心仪的倒是有几处,但两人手里攒下的钱离首付还差了一大截。
两边父母听到准备买房的消息,心情倒是很振奋。买房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两个人定下来了,定下来就意味要结婚,结婚则意味着添孙子。一连串的联想后,纷纷满心欢喜地主动要求出钱出力。
小米坚决不肯要钱,一来,不想啃老,二来,拿人家手短,后一点尤为重要。
两人刚毕业时,双方父母尚且淡定,待工作了几年依然毫无结婚迹象时,都有些按捺不住。这边觉得,这男孩儿是不是不想娶你,耗着你呢?那头儿觉得,这姑娘什么意思,奔三的人了还不嫁,莫非是骑驴找马?
在结论上,两亲家倒是出奇一致,不行就趁早分。
你没法儿跟五十岁的人探讨婚姻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为维护社会稳定而出现的契约形式。小米曾出于盲目的无知和自信,试图以此说服父母,最后被斥为幼稚,自私,乃至上升到道德感缺失层面的谴责。因而,最好的办法是噤言以对,按兵不动,气定神闲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反正天高皇帝远,逢年过节时应付一下,倒也相安无事。
但倘若接受了父母的资助,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是否接受资助的问题上,小米跟亚文产生了重大分歧。亚文觉得,即便想方设法凑到首付的钱,后面也要面对高额的银行贷款利息,为何要跟钱过不去?小米认为,放弃经济自主权即意味放弃其他自主权,亚文此举短见,且庸俗。大吵一架后,亚文做出妥协,跟朋友打电话挨个借了一圈。大家年纪相仿,都是用钱的时候,多少也凑了一点儿,还是不够首付。辗转间,心仪的房子接二连三售出。有一天晚上,亚文和同事聚餐喝了几杯酒,回来躺在沙发上默不吭声。朦胧醉意间,嘟囔了一句,我真是没用啊。小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就接过父母的钱,又贷了些款买下了这套两居室。
后来事情的发展也像小米预想的一样,两家都出了钱,不结婚,房本上名字怎么写?既结了婚,婚礼怎么能不办?一桩接着一桩,小米觉得自己被一股无从反抗的外力推着走。
六点一到,小米打卡下班,经过茶水间时,正好碰上领导。虽已是下班时间,小米心里还是一阵慌乱。领导平日里都要待到八九点才下班,小米几次加班,领导都在。小米曾为此自省,自己的事业心还是不足。桔子听了嗤之以鼻,说,我要是像你领导那样,儿子已经出国留学了,老公也常年不在家,叫我住单位去都行。小米并不认同,主动的热爱与消极的妥协,其间的态度有云泥之别。
素日里,领导对小米颇为器重,自从小米公布婚讯后,关系就有了几分微妙。
刚得知小米要结婚的消息时,领导脸上微漾起一层惊讶。早前,小米一直表现出投身工作的十二分热情,信誓旦旦不婚主义,如今想来,这未必不是领导颇为器重她的原因。掩下这层惊讶,露出颇为亲切的微笑,恭喜你。小米见状,赶紧递上婚假申请表,法定婚假十天,拼上周末,一共两周。领导接过去一看,脸上又漾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米装作没看见,等着签字。领导签了字,头也没抬地递了回去。
之后的几天,小米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大抵是说她小米放下手头工作不管,休这么长的假,实在是缺少一个职场人的素质跟觉悟,难以委以重任,以及,这个年纪结婚,免不了要紧接着添个孩子,心思就很难再放工作上了。此话源头不详,但既传到她耳里,自然是有人想让她听到。又因源头不详,小米很难当面反驳,自此,再碰到领导,总不免有几分尴尬。
“秦主任,我先走了。”
领导依旧露出职业的微笑,颔首致意。擦身而过时,突然停下来,“对了小米,手头的几个项目处理得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跟进,您放心。”
“我跟张总商量了一下,必要的话,跟小袁做一下交接,让她负责一部分。”
小米吃了一惊,“秦主任,这几个项目从头至尾都是我负责的,小袁临时接手恐怕不熟悉,我能处理过来的。”
“还是交接一部分吧,小袁单身,比起你有家有口的,时间精力都多。我跟她说了,她很乐意帮忙。”
小米再欲辩驳,领导已目不斜视地离开,空留一个背影。
小米目送了几秒,觉得心口那簇幽蓝的火焰顺着脖颈蔓延,炙烤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时已入夏,办公楼外,天色尚明。半个月前,天气就燥起来了,此刻,离开凉气宜人的中央空调,扑面袭来的热浪让小米有一种迈入海市蜃楼的晕眩感。站台边,面目相似的公交车来了又去,红的,蓝的,绿的,唯独没有小米等待的那一辆。等待近半小时后,要搭乘的那路公交终于慢悠悠停到跟前,人群一拥而上,小米几乎被推着上了车。据说,日本东京的公交及地铁门外,有专门的推手将乘客用力往车上推,直至车内再无单脚站立之地,这样的职业,在帝都似乎显得多余。
一上车,小米就被推着往里走,直挤到公交车尾的电机箱旁方站定。一只手费力地握紧黏腻的吊环扶手,一边竭力跟身旁一个汗湿了后背的中年男人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密闭的空气中,刺鼻的机油味和馊臭的人油味混在一起,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徒增一份浓稠腥腻感,小米有些犯恶心。车一站一站地停,急促的刹车冲得人东倒西歪。许多人拥下去,又有许多人挤上来,有如天下熙熙,有如天下攘攘。小米左腿换到右腿,觉得自己挨不过下一分钟,甚至下一秒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吐出来了。
大学时期,小米抱着一腔理想主义的热情,执意选了个“形而上”的专业。毕业后,又是出于同样的理想,直奔帝都,投身一个几乎注定迈入夕阳的行业,领取一份与付出不成比例的微薄薪资。此刻,她第一次感到懊悔。对于一家公司而言,成本大于一切,初心又算什么呢?从未婚到已婚,表面上仅仅是社会身份的变更,底下却潜藏着巨大的观念的暗流,它们以约定俗成的方式,用个体无法反抗的力量轻易冲毁先前的一切积累。
那么,选择不结婚?小米觉得像个笑话,不婚不该是为了这个理由。
同亚文的恋爱关系持续了近八年,同居而不婚,很难说完全没有出于事业方面的考虑,但即便有,也仅微乎其微。在小米看来,婚姻需要稳固可靠的品质,那种近似金属的密度和硬度。但除此之外,总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一些务虚的东西,或曰爱情,或曰默契,或曰精神交合。
她跟亚文的初识,是在大学的诗社。新入会的社员依次朗诵自己喜爱的作品,亚文站在台上,头发剪得简单清爽,发梢下是一张少年人独有的干净面庞,声音穿过人群,清晰而沉静。
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夏末的余温尚在,骚动着每一个毛孔。小米在台下,心脏的搏击声穿过高密度的肌肉纹理,有力地跳跃在耳廓,咚咚,咚咚。台上,亚文继续念,小米在心中应和。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虚幻的东西总是很美,却又如那片飘落的叶子,不可掌控,难以捉摸。唯一的判定标准是感觉,而感觉是最不可靠的,是婚姻最不需要的一种品质。但在小米这里,它却又是用积木搭建起的房子中最底下的那一根,抽走,整座建筑轰然倒塌。
那个背诵里尔克的亚文,与眼前这个说着“干嘛跟钱过不去”的亚文,如同正午和黄昏时阳光下的影子,小米想方设法,也无法将之重叠。不知从哪个时刻起,一道缝隙从某个截句中悄然出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壮阔成一条涉不过的语词的河流。小米时常觉得自己站在河的一岸,与另一岸的亚文遥遥相望。奔腾而过的流水声淹没了每一个呼喊的尝试,他们彼此看得见,却听不清。
先前成功请到了婚假,小米兴致勃勃地做起旅行攻略,去哪个国家,走哪条路线,尝哪些美食。规划了半天,小米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憧憬和幻想这趟旅程时,没有把亚文放进去。她期待的仅仅是这趟旅行,而不是和亚文一起旅行,这让她陷入深深的惶恐。她有些弄不清,自己恐的是婚姻,还是同亚文的婚姻,换个人,会不一样吗?
但这个念头即便刚露苗头,也会令她感到深深的羞愧。当初,亚文是为了她才来的北京,为了他们俩的面包和牛奶,百无一用的书生毅然决然转行做了口吐莲花的产品销售。在桔子看来,这是一种比虚幻更为珍贵的品质,不该不珍惜。她说,亚文很好,你是飘在云朵上的风筝,他是牵着你的线。
也许,确实是自己过于苛刻了。
公交车驶离市中心,先前拥挤的人群此刻疏朗了些。小米坐到了靠窗的一个位置,用力将窗玻璃推开一条缝,一阵清新的风拂面而入。车一转弯,驶上了高架,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绯红的天空映入眼帘。白天下了场大雨,此刻,云层像被风吹散的炊烟,五彩斑斓的颜色均匀地晕染其上,朱红,绛紫,明黄。小米将头挨在玻璃缝隙上,嗅着窗外的空气,一边在心里默诵。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这是那次诗会上小米选的诗,她仍清晰地记得亚文在台下看她的眼神。窗外,建筑大楼湛蓝色的玻璃如同平静无风的海面,映射出天空的绚烂图卷。公交车缓缓移动,小米觉得自己似乎像乘着一艘稳固的轮船,开往安全的港湾。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小米突然感到一阵释然。城市偌大,立交桥下的人群如蝼蚁般奔波,而她能在黑夜来临前,走进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所,这多亏了父母的慷慨赠予。明天,她将继续做自己依然热爱的工作,至于领导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头究竟有怎样的深意,又何必深究?而亚文,对待亚文,自己也该尽力去体谅一个三十而未立的男人仓皇的内心。
接近终点站的地方,小米下了车。经过路边的蔬菜店时,进去买了点西蓝花,等到了家煮一煮,再切两片牛肉,晚饭就对付过去了。亚文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回来吃晚饭。
到了小区门口,小米发现新支起一个花摊。以前,小米租住的小区附近也有类似的花摊,每当天色将晚,花贩们纷纷骑着三轮车过来,把各色鲜花铺放一排。一枝香水百合在店里要十块钱,在花摊上可以买到三枝,够插满一个窄口花瓶。小米是常客,每周买一束,插在玻璃花瓶里点缀房间,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幸福指数。当然,这是买房之前的事儿了,自从买了房,手头一直颇为拮据。鲜花不比西蓝花,不是生活必需品。
一度,小米觉得鲜花也是生活的必需品,没有鲜花和音乐的生活多无趣啊。亚文对此的评价是,你呀,是还没被茶米油盐的生活所压垮。小米白了他一眼,调笑道,庸俗,茶米油盐中就不能开出几朵花来?话系玩笑,但多少也带点真情实感。生活要真只成了过日子,那还有个什么劲儿。但心底里,小米深知,自己又何尝能免俗。自己用十块钱将亚文打入庸俗的群体,可若涨到一百块呢?她也会变成俗人,都不过是在尚能周转的余地中算算计计,跟生活斡旋罢了。
经过花摊时,小米的目光略一流连,老板娘赶紧搭话。姑娘,买花吗?说着从乳白色的花筒里抽出一束香槟玫瑰,鹅黄色的花骨朵半开未开,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水珠。
“晚上刚拿的货,新鲜着呢,卖别人二十,算你十五,带一把?”
小米凑上去闻了闻,没禁得住诱惑,掏出手机,扫码支付。
捧着花束,快步回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了。钥匙刚插进锁孔,小米就听到悟空从黑暗中蹿到门边的声音。
门一开,悟空蹿到脚边。
“空空,饿了吧?有没有想我呀?”
悟空是只虎斑猫,雄性,是年5岁,“母亲”桔子。它的背脊处有一朵祥云状的白斑,桔子说,这多像脚踩七彩祥云的齐天大圣呀,就叫它悟空吧。去年,桔子怀孕,她婆婆不知从哪里看到宠物身上的寄生虫对婴儿有影响,强烈要求把猫处理掉。桔子觉得不可理喻,但是谁也没法儿让一个五十岁的准奶奶相信,猫对婴儿的健康而言影响微不足道。
从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到充满情绪化的不管不顾,桔子一直坚决不松口。这时候桔子丈夫说了句,算了,就把猫送走吧。悟空最初是桔子丈夫要领养的,这样的表态让桔子愤怒,养了四五年你说送走就送走,我怀疑我能不能给你这么凉薄的人生孩子!
对方的回应是,你还算是个母亲吗?为了只猫连自己亲生孩子都不管?
小米听说这件事,一通电话打过去,把桔子丈夫臭骂了一通。对方默不作声,等她说完,只撂下一句话,我跟你说不清,等你以后结婚了就懂了。
事情僵在那里,进退两难。最终,为了家庭和谐,桔子做出让步。妥协方法是,把悟空寄养在小米家,过一年半载宝宝大一些再接回去。
对此,小米是热烈欢迎的。悟空是桔子的猫儿子,也算是她的干儿子了,但亚文平日里不喜欢猫,太高冷了,盯着人看怪吓人的,亚文说。但在收留悟空这件事上,亚文二话没说,表现得很大度。为此,桔子再次重申,亚文挺不错的,你俩该结就结了吧。这件事在小米决定结婚的诸多缘由中,很难说不是推波助澜的细微一股。
给悟空准备好猫粮,小米煮饭,炒菜。刚吃完,桔子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空空,你妈给你电话了。”小米边唤悟空过来,边接通电话。
手机屏幕里,桔子的面色显得很疲惫。
“刚把宝宝哄睡着,养小孩真是太累了。”
“你老公呢?”
桔子嘁了一声,“我能指望他?”
小米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安慰她,“熬一熬吧,过几个月大一点就好了。”
桔子含混地哼了一声,开始逗猫。半晌,说,悟空可能要在你这儿多待一段时间了。
小米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舍不得把它送回去呢。
小米没问为什么,不用问,也不能问。当初选择这样一个折中的方案,小米深知桔子强作洒脱的表情下掩藏了怎样的失望。但小米只能劝,像桔子劝她一样。都不是原则性问题,不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虽然小米时常会想,到底什么是原则性问题呢?
她们像是撑一片孤帆在海上航行,身后的海岸越来越远,前方,明知海面下可能有暗礁,也只能一路向前。可有些暗礁一旦浮出海面,难免会让人失去继续航行的勇气,恰如有些话不能挑明。小米明白,她和桔子都不是勇字当头的人。
聊了一会儿,桔子说要挂了,自己要赶紧补觉去。
小米起身,收拾碗筷,擦洗桌面。玫瑰已插进了花瓶,放了些水养了起来。这个季节,它们大概能绽放一周。小米把花瓶挪到了餐桌的中央,柔和的灯光下,烟青色的桌布衬托得鹅黄色花瓣愈加娇嫩。小米又凑上去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是夏天的味道。小时候,小米常去乡下的爷爷奶奶家过暑假。后屋院子里,有一大片蔷薇花,开得热闹非凡。小米在院子里玩耍逗留,摘下来好多花骨朵,压在枕头下。夜里,做玫瑰色的梦。
回到沙发上半躺下。悟空跳了上来,挨在小米的小腹旁蜷缩着,十分乖巧。小米随手拿了本书,边翻边等亚文回来,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昏昏欲睡的困乏中。
快十点时,亚文终于到家了。
小米睡得迷迷糊糊,“今天怎么这么晚呀?”
“开部门会议,没完没了的。”说完,瘫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这是亚文每日回来的常态,她理解,他太累了。但是两个人一天都没交流了,总该说几句话。
“晚饭吃了吧。”
“嗯。”
“吃什么了?”
“就随便点了个外卖。”
“哦。”
小米没了话,目光瞥到桌上的花瓶。
“看我今天买的花,香槟玫瑰,好看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才十块钱。”
明明十五块钱的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少报五块。
亚文含糊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仰头对着天花板,“你开心就好。”
无缘由地,她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指责的意味。
沉默无言。
隔了好一会儿,小米想起伴娘的事儿。
“跟你商量件事,我想婚礼上就不请伴郎伴娘了。”
亚文听到这话,睁开眼,“怎么突然这么决定?我已经跟小川提过让他做伴郎的事儿了。”
“可是伴娘不得是最亲密的朋友么,桔子跟佳佳都结婚了,其他人我不想找。”
“你跟你们单位小袁不是挺好的么,请她呗。”
小米突然感到一阵胸闷,音量一下提了上来,“她又不是我好朋友,我为什么要喊个无关紧要的人来当伴娘。”
亚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再说了,本来就是个形式,为什么一定要请伴娘,哪条法律规定了?”
亚文有些不耐烦,“没有法律规定,但是你自己也说了,都是形式。既然你都觉得是形式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小米噎住,半天没有说话,把脸转向悟空的方向,一边摸着悟空的肚子,一边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亚文摸了摸她的后背,“好啦,好端端地生什么气,你要真不想请就不请呗。”
小米把脸埋在悟空软软的毛上,鼻子哼哼了一声。
“今天跟桔子电话了,她说悟空可能得长期寄养在我们这儿了,一时半会儿接不回去。”
亚文摸着小米后背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
“短期内是没问题,但时间久了,总得送回去的啊。”
小米回过头来,“为什么呀,我看你跟悟空相处得挺好的呀。”
“我本身是没意见的,但是以后备孕生孩子不还是得送走么。”
小米愣住了,挺直了身体。
“我们什么时候谈过生孩子的事儿了?”
亚文说,“这不是迟早的事么,早晚要生的啊。”
“怎么就是迟早的事?这难道不应该是我们俩的共同选择吗?”
“那你想怎么样,一辈子不生小孩?”
“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如果我真就这么想的,难道就不行吗?”
小米反问的音色过于尖利,如刀尖划过玻璃,惊得身旁的悟空一跃而起。
亚文的声音也跟着高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任性?”
“什么叫我任性?这样的事情你不觉得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算了,不说了吧,今天太晚了,先休息吧,要谈以后再谈。”
小米突然站起来,开门出去。
亚文在后面喊,“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家里太闷了。”
一路奔下楼梯,到了单元门口,小米停了停,她不希望亚文追上来,想一个人静一静。可是回头发现亚文没追上来时,还是感到深深的失望。
路灯都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将小米的影子扣在地面上,影子拉长,变短,然后没入黑暗。这是个老旧小区,树木浓密,道路狭长。小米在黑暗中快步向前,直到走进下一片暖黄。小时候,她总是跟自己玩这个游戏,光亮处是安全区,两灯之间的黑暗则意味着危险。她从一个橘黄的边缘冲刺般地穿越黑暗,直奔下一个明亮之地,心脏因紧张而剧烈地跳动,仿佛身后有最可怕的怪物在追逐。每一次重新踏入明亮,她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在一盏路灯下站定,小米仰头望了望。居民楼掩映在浓密的树梢后面,一扇扇窗接二连三地熄灭,这个城市要入睡了。夜深人静,小米可以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想去找桔子,可是太不妥。身上未带分文,静立良久,终于决定回去。
大门没有关严,一道灯光从缝隙里泻出。进了门,发现家里没人。小米没有拨亚文电话,坐在沙发上等了会儿。隔了一刻钟,亚文回来了。
“我下楼找你了。”
小米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怎么门也不关。”
“怕你没带钥匙,进不了门。”
“哦。”
依然是沉默,但是和好的气氛了。两人默默地收拾明天上班要带的东西,洗漱,睡觉。
睡前,小米发现悟空没有像往常一样凑到床尾的位置。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发现猫不见了。
门没关紧,一定是那个时候跑出去的。两个人赶紧下楼,沿着小区的路来回寻找,边跑边喊,“悟空——”
有猫叫声从草丛中响起,小米惊喜万分。打开手机电筒一照,只是一只不认识的野猫。
两人环绕着每幢楼仔细寻觅,找了一圈,毫无所获。小米急得掉眼泪,这怎么跟桔子交代。
亚文安慰她,“别担心,猫认路,没准这会儿已经自己找回去了。”
“万一跟别的流浪猫跑了呢?”
“怎么可能,从小家养的猫,跟野猫哪能一样。天天吃着猫粮长大的,到外头哪能活下去?就算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会回来的。别太担心了。”
亚文边说边往前走,继续寻找悟空的身影。
小米听了,突然愣在原地。那只被惊扰到的野猫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叫得小米有些恍惚。这只野猫是哪儿来的,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吗?悟空呢?悟空现在回去了吗?小米忽然觉得,悟空不会再回去了。亚文已渐渐走远了,他的背影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忽隐忽现,愈渐模糊,几乎要融入越来越暗的夜里。小米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深深呼了口气,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