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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训

2019-11-13王喜成

湛江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张成刘安

◎ 王喜成

1

张成从牌场出来已经是晚上了,路灯下一阵眩晕,同时感到腰疼腿酸,脚也是麻的,扶着街边的灯杆站了一会儿。尽管这样,心里满是轻松和愉悦。当时坐在牌桌上还在想,早年跟刘安一起去东山拉木材、去湖北换大米,每遇到上坡时他们会相互“安慰”,拉架子车的不用怕,有一上就有一下。其实牌场上也是这样,这些天他把之前输掉的钱全赢回来了。

牌友们把张成圈起来,让他请吃饭,老规矩了,谁赢谁请客,饭后接着再战。张成说今晚有事,明晚再请吧。说着掏出手机给刘安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刘安的妻子月宁,可他先听到的是月宁的哭声,不是那种受委屈时的哭声,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毁灭性的悲恸和哀嚎,感觉像塌了天。

张成惊诧着问:“咋了、咋了?”

月宁半天才哽咽着跟他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刘安出事了……”

是下午出的事,也就是张成正在牌场打牌的时候,刘安在自家楼顶上锻炼身体,下午没事情要处理或是没人找,他一般都在楼上。楼顶上放张小方桌,桌上有茶水,一包帝豪烟,一本书。锻炼一会儿身体累了坐下喝会儿茶看会儿书。他锻炼身体的方法很简单,朝前走50步,再向后退50步。当时向后退50步时可能没算准步数,或是脑子开小差走神了,退到边沿处,双腿突然被砖垒的、高不过膝的护栏绊住,身子失去重心,一头从楼顶上栽下去,栽得死死的。

2

这顿饭是张成请刘安的,在全城最豪华的帝豪大酒店,上二楼要了一个雅间。二人推杯换盏,从老家光屁孩儿一块儿玩尿泥儿、摔“瓦屋”说起,说到长大后又一块儿进城打拼,艰苦创业,互相帮衬,不禁感慨万千。

刘安举杯跟张成碰酒时问他最近手气咋样,张成给刘安点上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这才说,臭。人说邪赌邪赌真他妈逼歪尿湿鞋,我算服了、信了。背运时你想到连输三把了,按概率下一把总该赢是吧?可他妈一把都不赢。无论怎样反复搬牌、洗牌、和人调换座位都无法逆转。

“收手吧,古来只有赌博家破人亡的,没有靠赌博发家致富的。”

“劳碌了半辈子,玩几把也是个消遣。”

“总得干点儿正事儿吧。”

“现在市场都饱和了,想想没啥干。”

“你这样无疑慢性自杀。”

张成沉默了一会儿,用筷子夹起羊腰放在刘安面前的碟子里,问他最近手上的事。刘安一脸烦心的表情,面对满屋的烟雾,他起来开排气扇,坏了,又过去打开窗户。刘安说最近开发了两栋楼盘,现在小产权的房子卖不动,夹着手呢。张成说放心吧,有屁股不愁挨打。那些远乡人急着给儿子买婚房,钱又没那么多,还管它大产权小产权呢,便宜就行。刘安说,关键是欠着银行的贷款呢。张成叹道,看来干啥都不容易。

一瓶内供酒很快见底了,桌上的菜大部分还没动筷子。刘安让张成叫服务员拿食品袋,把剩菜打包。张成惯用在老家时的那句话,说他小猫逼。刘安要自己打包,起身叫服务员时,张成赶紧说我来我来。服务员上来,从角柜里拿出几个食品袋交到刘安手上。刘安撑开食品袋,当服务员端起荤菜时,刘安说不要不要,只要那几个素菜。张成又说他小庙神没吃过大供香。

刘安拎起打包的剩菜跟张成说撤吧,张成说慌啥呢。刘安问那还有啥节目,张成说上十七楼消遣一会儿。十七楼有特殊服务,这个不用说透,都知道。刘安拉下脸说,那不是咱去的地方。张成的嘴张了几张又把话咽回去了,刘安看在眼里,就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张成说本来想向你借钱呢,知道你房子夹着手,还是算了吧。刘安皱眉,你应该不差钱啊。张成低头,欠了赌债,没法向大凤交待,几张银行卡都在她手上。刘安问欠了多少,张成说五十万。刘安一指头戳在张成的脑门上,你个败家子!

刘安跟张成性格迥异,本不是一路人,但老家是一个村的,从小在一起长大,长大后一起来城里讨生路。刘安在杨家楼口卖煳辣汤,张成卖油烙馍,两家的摊子支在一起,也等于是一家。有街痞来找茬儿,张成挥刀,刘安抡捅火棍,打他半条街。后来有了资金积累,张成投资商铺,刘安投资房地产。张成拥有两处商铺,一年租金二三十万,安于坐享其成,开始玩玩小牌,后来越赌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刘安属于那种小开发商,买下民房翻盖成几层单元楼,再转手出售。

刘安说:“虽说房子夹着手,不过最近卖出几套,手里还是有些闲钱的。”

对面是那家建设银行,他们一起过去的,先在取号机上取了号,然后坐在大厅里等。在等着喊号时,张成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大凤打来的,问他在干什么。张成不耐烦地说在找小姐,接着把电话挂了。又笑着跟坐他对面的刘安说,只要我一出门就打电话问我在干啥,你想想我能干啥。刘安白他一眼,刚才你还说要上十七楼呢。

等了半天,三号窗口终于喊到刘安手里捏着的103号了。在刘安去窗口取钱时,张成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叫李彩的牌友打来的,问他有没有律师方面的朋友,她要跟一个叫老皮的无赖打官司。去年老皮借她老公20万装修酒店,因为关系好,没打借条。李彩说,你知道的,我老公半年前出车祸去世了,我找老皮还钱,那挨刀的死活不认账了……

刘安取完钱,把袋子交到张成手上。一起朝外走时,张成跟刘安说,到车上给你打张借条吧?刘安笑了笑,算了吧,咱俩谁跟谁呢。

上车后,张成虽然钱到手了,却又面露难言之色。刘安问又怎么了,张成说,借钱的事不要告诉月宁,传到大凤嘴里,她又跟我生气呢。刘安说,知道了。

3

刘安的丧事是张成帮月宁料理的。这几天从选棺、请唢呐班、请风水先生、接待客人、主持出殡、送葬仪式,办完丧事忙得浑身像散了架。晚上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大凤光着身子朝他贴过来,被他一把推开,你烦不烦哪?大凤哼一声,折身抱起耽头去床那头睡了。他的脚无意间碰到大凤肚子上的赘肉,赶紧踡起腿,心头泛起一阵厌恶。要说老夫老妻了,大凤再不入眼,再粗枝大叶,以前从没嫌弃过,今儿个是咋了?眼前不时浮现出丧事期间月宁的倩影,一身素装,头勒白孝布,腰扎白麻匹,身形愈显得婀娜多姿,白头布把脸蛋衬托得越发精巧娇美。哭丧时一脸的梨花带雨,更加楚楚动人,惹人疼惹人爱呢。

梦里,张成和刘安一起回到了在老家时的光景里。他们各自用架子车拉着几袋黄豆一起去湖北换大米,路上走累了,张成跟刘安说,要是把月宁的头发辫剪下来揣到怀里,拉车是不是就不累了?刘安笑道,月宁要是坐到你车上,那就更不知道累了。张成说除非她是我老婆。刘安说不是没有可能,我看月宁对你有意思呢。张成说胡球扯,我咋没看出来。二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翻过那道长漫坡,也不知道喊累了……

给刘安办完丧事,月宁的两个孩子返校去了外地,张成怕她一个人在家孤单,想不开,想去陪她说说话,给她点儿安慰,又怕大凤多心。恰逢大凤的娘家侄儿媳妇生孩子了,张成要她回去照顾些天。大凤说娘家一大家子人呢,哪轮得着她回去照顾。张成问她知道不知道,这些天正是秋收大忙呢。

大凤前脚走,张成后脚去了月宁家,当时月宁正说笑着把一个中年男人送出院门。男人说,晚上方便的话,请你吃饭。月宁笑着说,谢谢,不用了。那男的衣着体面,从相貌及言行上看,属于讨女人喜欢那种的。这家伙,俺刘安兄刚走,他是不是想乘虚而入?奶奶的,还轮不到你呢,不觉瞪了他一眼。

月宁送走那男的,回头跟张成说正要给他打电话呢,厨房里的水龙头坏了,她不会弄。张成说我去买个,装上就行了。月宁说不急,先进屋喝茶。张成没顾上喝茶,先去厨房看坏了的水龙头是什么型号,月宁也跟进去。厨房里空间有限,两人难免肢体接触、摩擦,月宁转身时长发从张成脸上撩过,撩得他一时意乱情迷。也许是新寡的缘故,月宁身穿浅灰色连衣裙,一件浅黄色的便西罩在外边,简单着装,显得朴素得体,落落大方,透着本真的美。身上也没有脂粉和香水味,这让他真切地嗅到了她那温馨的体香,比酒还醉人。他自己在跟自己说,想当年,月宁差点儿是我的。

当年在老家,张成挖空心思追月宁,先是在她面前装纯卖乖,用含羞的表情,塌蒙着眼皮跟她说话。还给月宁买纱巾,买绒裤,月宁不要。看物质上感动不了,就想着从精神上俘虏她,开始给她写诗,说什么“我愿做你的抹布,把你擦得一尘不染。我愿做你的席梦思,让你在上边幸福地安眠。”月宁把张成的诗稿揉成团砸到他脸上,张成啊张成,我本来对你有点儿好感,就你这首诗把我恶心透了,也让我把你小看了。你愿做我的抹布,愿做我的席梦思,唯独不愿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后来,月宁主动爱上了老实肯干,进城卖煳辣汤的刘安,并且跟他一起进城夫唱妇随。张成顿然醒悟,这几年不同那几年了,不是女孩儿们爱诗的年代了。张成先是去月河镇跟他表叔学厨艺,接着进城在刘安卖煳辣汤的摊点旁卖油烙馍,后来又让母亲过来帮忙,兼卖油茶、小笼包。月宁看张成肯吃苦,脑子活络,把她二姨家的表姐大风介绍给他。大凤当姑娘时也算有模有样,谁知结婚生孩儿后走样儿了。人家月宁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大凤是越变越难看了。

换上新买的水龙头,张成坐在客厅里品尝月宁早给他泡好的“龙井”。陡然看到刘安的遗像嵌在电视柜上边的墙壁上,尽管他还是像生前那样对他温和地笑着,可他心里却惊悸了一下,浑身像长了铁蒺藜。

张成动了动身子,干咳着跟月宁说:“以后家里有啥事,尽管跟我说。”

月宁也朝遗像上看了一眼:“他狠心扔下我不管了,好在还有你。”

“包括遇到什么困难,只用你吭一声。”

“以后有麻烦你的时候。”

“谁让我跟刘安哥关系铁,谁让咱们是亲戚呢。”

前边的楼影罩过来,屋里有些暗了。月宁起身把客厅里的灯揿亮,让张成给大凤打电话,过来一起吃饭。张成说她回娘家了,起身要走时,月宁说那你别回去做饭了,吃了饭再走吧。

月宁打开电视,把遥控板递给张成。张成要下厨帮她,她不让。可他还是忍不住走近厨房,站在推拉门边看月宁做饭。月宁换了装束,长发绾在头顶,用夹子夹住,胳膊上套着蓝袖头,腰里再勒上碎花围裙,那身段更显得纤细精巧,别具风姿。她把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放温水里解冻,接着开始清洗香菇。细心地揉搓着香菇的伞顶,把里边的沙土清洗干净。滤干水后,又把香菇依次放在白色塑料砧板上,用刀去梗。接着烧酱汁。把剥开的蒜拍扁和辣椒一起放入锅中爆香,倒入勾了芡的生抽汁。锅里冒出一团油烟,酱汁在锅里形成糊状,上边冒出一层泡泡,把香菇倒里边。用铲锅刀从锅底翻起酱汁浇在香菇上,盖严锅拍。月宁在这空档又忙着切化冻后的牛肉,五分钟后把烧好的香菇起锅……

月宁很快做好了四样菜,两荤两素。菜在盘子里像花朵、像艺术品。张成都不忍心动它们了,可那色、香、味又让他馋涎欲滴。月宁从厨柜里拿出一瓶当地产的特曲,一只酒杯。张成让她再拿只酒杯,月宁说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张成说你陪我少喝点儿。月宁说我陪你吃菜,说着拿起筷子,来来,先吃菜。张成只顾吃菜了,月宁让他喝酒时,他说,看我这吃相,只怪你的菜做得好。张成说的是心里话,大凤做不来这等美食,餐馆也少有。他又抬头看一眼刘安的遗像,不觉替他惋惜。月宁这样的女人,那要几辈子的积德才能得到的,咋能丢下她走了呢?人说女人靠男人养,这样的女人可是养男人呢,养男人的胃,养男人的身体。接下来,那个早已破灭的梦想重新被唤醒,一时让他想入非非。

张成做出豪爽的样子,脖子一仰把酒喝干,说月宁不仅做的菜好吃,她倒的酒也好喝呢。月宁说那就多喝几杯。接下来,不知月宁给他倒了多少杯,全喝下后头有头点儿蒙了。盯着月宁白皙的手腕,他想摸一下,忽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抬头看到的却是刘安温和的笑容。想起当时借钱时他两个的口头约定,就也朝他笑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月宁起身问他吃啥饭,张成说酒醉饭饱,不吃了。

4

张成一直睡到上午9点多才起床,昨晚喝多了,不想吃饭,坐沙发上看电视。地方台播放的那部烂俗、臭长的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里边那个女主角在影视圈虽没什么名气,但她身上有月宁的影子,情态言行也有几分相像。正想着昨晚有没有对月宁失态的地方,手机响了,以为是月宁打来的,接听时才知道是大凤,心里就有点儿发堵了。大凤说月宁刚才给她打电话了,他一惊,是不是月宁告诉她什么了?

“月宁心里很苦,打电话找我说话呢,她说这几天不断有人去她家要账,什么脸色都有……”

张成又是一惊,是不是他借刘安的那笔款月宁知道了?不好意思直接向他要,才给大凤打电话。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等她开口借钱,我说咱们的钱全沉到股市里了,有心帮忙,但爱莫能助。”

“看你这表姐当的,再说人家又是你的媒人。月宁新寡,如今到了难处,就是不开口向你借钱,你也该帮帮人家。”

“別拿我当傻子,你肚里有几跟肠子我数得清清楚楚呢!”

“我没心没肺,肚子里哪有肠子啊。”

“亲情是亲情,但钱是不能随便借人的。刘安生前欠的外债,不是三万两万,那么大的数额……”

张成这才想起,昨天他在月宁家门前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可能是向她讨债的。

这些天张成心里很矛盾。他也一直在想,尽管刘安走得仓促,尽管向他借钱时说好的不互相告诉双方家人,可那么大的数额月宁到底是否知道还不好说。他一直在等月宁的电话,昨天在她家,也一直在对她察言观色。不过他早准备好了,给刘安办完丧事的当天下午,他去银行办了一张卡。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他从家里出来,特意选定在这个时间给月宁打电话:“昨天你给大凤打电话了?”

“她告诉你了?”

“你咋不直接跟我说?”

“我们毕竟是表姊妹,跟你说,怕你心里有负担。”

“你把我当外人了。大凤手里的钱沉到股市里是真,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你出来吧,中午一起吃个饭。”

“我不喜欢在外边吃饭,你还是朝家里来吧。”

张成想起昨天在月宁家客厅里看到刘安的遗像,面对他那温和的笑容,心里总有些不安。

“你还是出来吧——他走了,你还要面对生活,不能总这样闷在家里。”

张成把车停在万德隆超市前等月宁,等了一会儿他有点儿急了,咋还不来呢?忽然眼前一亮,月宁焕然一新,她化了妆,不算浓,但显得明艳动人。白色紧身针织裙,上面酥胸半露,整个人柔得像一团雾朝他飘来。张成欠身替月宁打开车门,先是一股幽香透进车内,他想,是法国香水吧?月宁坐在副驾上,对张成盈盈一笑,久等了,接着问他去哪儿。张成说城里都是熟人,要不咱们去蓼山镇吧,那里有家土菜馆,很不错的。月宁说,吃个饭犯得着跑那么远。张成说,正好带着你出去散散心,那里山青水秀,景色宜人。

路上,张成先是跟月宁抒情怀旧,提及一些他们在老家时的温馨回忆。你还记得吧,那次咱俩从打麦场边过,大人们在扬场,灰尘迷了你的眼睛,我帮你吹,吹得你都流泪了。月宁说记得。那天下雨了,放学路上河里涨水,我背你过河还记得吧?月宁笑道,这个倒不记得了。接下来张成又跟月宁畅想未来,说他那处电业局对面的商铺合同快到期了,他想收回来,自己做点什么,不能再一天到晚沉迷赌场了,那毁人呢。

那家土菜馆在蓼山镇南边,背山临河,水光山色里有花香鸟语。服务员带他们上二楼进到一个叫星河的雅间。张成把菜单递给月宁让她点菜,月宁点了拳菜、卷卷皮、野生蘑菇。张成点了蟮段、黄焖野兔。

在上菜前,张成把那张银行卡放到月宁手上:“里边有五十万,够救你燃眉之急吗?”

月宁说够了,她接着又说:“房子一旦卖出去,哪怕只卖出去一套,先把钱还你。”

“不急的。”

至此张成才确信,他当时借刘安的钱,月宁的确不知道。那么,他现在把卡给月宁,不是还钱,是借钱给她的。而且还不是月宁开口向他借,是他主动要帮她的。他想了,这样主动帮人,比人家找你开口更容易达到投桃报李的效果。

下午回去时,车上只剩下张成一个人了。刚驶出蓼山镇,李彩打电话约打牌,说三缺一。当时他正灰头土脸,满心沮丧,就说你约别人吧,我今儿个没情绪。李彩嘲笑他怎么像个娘儿们,接着说你以为我有情绪,就是心情不好,才约你呢。张成这才问她又遇到什么糗事了,李彩说上次找你请律师,老皮赖账的事还记得吧?上午法院开庭,她败诉了。听李彩说完,想起刚才和月宁的遭遇,他有些释然了。钱是她主动不要的,那就留着自己用吧,一时心安理得。

5

张成回去后,大凤也从娘家回来了。再看她时,咋就越看越顺眼呢,她做的饭菜也觉得香甜可口了。晚上还主动和她做了一次,感觉很不错。那五十万,他想给自己买辆好车,把旧车给大凤。她春上考了驾照,跟他商量过想再买辆车,当时他没同意。是宝马还是奔驰?还没想好要买什么车,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张成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人摇醒了,睁眼看时,惊得呼隆从床上坐起来。刘安还是那天他向他借钱时的那身装束,灰色体T,浅白色休闲裤,黑色运动鞋。也还是生前的模样,瘦高,板寸头,高颧骨。开始他还以为刘安是来向他兴师问罪呢。当看到他一贯的笑容可掬,才松了口气。

“我那天走得仓促,有些话没顾上跟你交待……”

“当时我给你打电话,是月宁接的,才知道你走了。”

“我把月宁交给你了,以后你可要多帮她。”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张成正等着刘安往下说呢,他却化作一阵清风,不见了。

张成再也睡不着了,心想真得帮月宁呢,月宁一个寡妇人家,面对那些讨债的男人们,如何应付得了,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但再见她时怎么面对呢?

这天早上,张成匆匆吃过早饭。下楼来钻进自家的车里给月宁打电话,可是月宁的的电话已关机。怎么回事?现在都八点多了,她不可能还没起床吧?不行,我得见到她,不能再等了。

张成把车停在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月宁家的大门口,连他都觉得自己像个贼。月宁家的大门紧闭,很威严地面对着他,上边的门神朝他怒目圆瞪,敬德举起钢鞭朝他打来。他不敢叫月宁,只是胆怯地敲响了红漆大门。看里边没人应声,等了一会儿再敲,还是没人应声。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正要再打电话时,左边的邻居何大妈开门出来,对他说月宁起早去杨家楼口卖早餐了。

城关卫生院南侧有个小型花园,里边的蜂在忙,蝶在舞。月宁的小吃摊儿摆在花园边,扯起的棚布前端被两根竹竿撑起,后端的绳子束在花园边的铁栅栏上。两边沿着铁栅栏摆了几张折叠形的小餐桌。这里正是当年她和丈夫刘安卖糊辣汤的地方。月宁卖的早餐还是糊辣汤,有个中年男人在当年张成的位置上,挨着她的汤锅在那个大平底锅上烙油烙馍。他们像是一起的,钱收在一起,放在一个纸盒里。那男的像是刚打农村来,显得朴实厚诚。张成心里“格噔”一下,他是谁?不可能这么快她就找伴儿了,那或许是她雇来的帮手。

月宁还和在家做饭时一样,长发绾在头顶,用夹子夹住,胳膊上套着蓝袖头,腰里勒着碎花围裙,收拾得干净体面,活脱《沙家浜》里开茶馆的阿庆嫂。此时张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月宁面前也没敢看她,只说要一碗汤,一块油烙馍。月宁也没跟他说话,盛碗汤递给他,那男的从案板上切下一块月牙形的油烙馍送到他手上。几张餐桌全坐满了人,张成只好站着吃,那男的从里边给他送来一个马扎。糊辣汤还是当年的味道,料足,抓口。油烙馍很暄腾,两面油汪汪的,焦香中带着一股甜味。比起张成当年卖的油烙馍,无论从品相、口感、味道都要好。难怪生意这么火,早餐能卖到太阳快正南了。可他这顿早餐却吃得五味杂陈。

张成吃完早餐,使纸巾擦去粘在手上的油腻,掏出那张卡充当饭钱递给月宁时,他又忍不住想入非非了——和月宁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是没有可能的。刘安让我帮她,帮的涵义宽泛着呢。本城有个在外地上大学的女生去年加他微信好友,还把她母亲的照片发给他,说她母亲单身在家,让他以后帮帮她。他说我又没钱,咋帮?女生说我妈才不稀罕你的钱呢。他看她母亲年龄偏大,没联系。也有不少男人临死前把妻子交付给自己的朋友,只是刘安走得仓促,来不及,不过还是给他托梦了。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是自己操之过急了。月宁新寡,刘安尸骨未寒,一时转不过来弯儿。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先把钱给她,再和她从长计议,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一口不能吃个胖子。

张成正想着好事多磨,没想到月宁却不接他的卡。她真不敢相信,她都被逼到卖早餐的地步了,这张卡能让她重新过上安逸生活。无奈之下,张成要把卡放到她面前的纸盒里,被她挡住了。月宁这才朝他瞪视道:“是不是再让我把卡砸回你脸上?”

上次在那家土菜馆,月宁把原本收下的这张银行卡,又使劲砸回到张成的脸上,接着愤然离去。

张成无奈之下收回卡,才又掏出十元钱递给那男的,转身离去。那男的又追上来找回四张零钱。

张成回到车上,一时感到很狼狈,但又想到月宁的态度情有可原。他打开手机给月宁发短信,先向她道歉:那天是我酒后失态,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把卡收下。刘安也放心不下你,每晚都在我梦里出现,要我帮你呢。这次不是借钱给你,是诚心帮你的,不用还。给月宁发完短信,知道她正忙呢,没开机,只有耐心等她的消息了。

张成在回的路上,看到老皮的酒店门前搭着灵棚,哀乐和鞭炮声里,水晶棺前摆放着老皮被放大的遗像。张成赶紧给李彩打电话,说老皮死了,问她知道不知道。李彩说早料到他有今天,但既然人都死了,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6

张成一直等到晚上,看月宁不回短信,索性给她打电话,通了,可她不接,再打,被她立马挂断。这次他彻底无望了,想到梦里再见到刘安,他有话跟他说了。可刘安缺席了,接连几个晚上,再也梦不到他了。看来刘安也知道月宁拒绝他的帮助了。

张成决定换新车,正要给车行老板打电话时,却又犹豫了。以前跟刘安的关系那么铁(人家生前多次帮他),心里总感到不安。就在这时,李彩给他打电话,问他最近上网没有,他说没有。

“也没听到什么街谈巷议?”

“听到小区里的老人们神神道道地说些什么,没在意。”

张成这才知道,就在老皮出殡的当天,有人在当地唐城吧上发帖,说是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活人不能是昧死人的钱,道理是死人的钱只能在阴间里花,你花死人的钱必死无疑。接着列举了从古到今本地发生的十数案例,皆有名有姓,家住哪村哪店哪条街都说得清清楚楚——接着又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开了。传说中虽没提及老皮,但到了第二天,大街小巷到处风传老皮的死因……

张成小时候在老家,也听爷奶们讲过类似的传说,不过说的是死人还活人的债。也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是本村人,他的爷辈。候七活着时偷了九常家的耕牛,等候七死后,那晚九常梦到候七来他家,厌恶地问你来做什么?候七说他是来还债的。到天明,九常家的母牛下犊了,小牛犊的头上有一撮儿白毛。想起昨晚的梦,九常这才确信是候七投生成牛犊还债来了,因为候七生前头顶有一撮儿白头发。

这两个传说虽有所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

张成一下子被末日般的恐惧攫住了,揣在胸前的那张存有五十万元的银行卡如芒在身,火烧屁股般地坐卧不安了。他来到外面,感觉哪里都不安全。小区里的老人们带着小孙孙聚集在凉亭里、健身器材旁,似乎还在议论老皮的死因。走到花坛边,感觉一草一木都在瞪视着他。又蹿回到自家楼上,躲在卫生间给月宁打电话,看她不接,只好再给她发短信。说他今儿个一定要见到她,这次不是要借给你钱,也不是要帮你钱,是还你钱的,卡里的五十万是我当时借刘安的。没想到月宁很快就回复了,只三个字:

你疯了。

张成还是喜出望外,赶紧给月宁打电话,他要对她说他那处商铺合同到期了,想无偿地让她使用,这样就不用风里雨里在外边摆摊儿了。可她的手机却又打不通了。

难道把自己的电话拉黑了?

张成从来没有感到感到如此委屈,几乎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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