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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电话

2019-11-13陈妃来

湛江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寡言响铃骚扰电话

◎ 陈妃来

1

无论多动听的电话铃声,这一刻都是烦人的。

正值深夜,而不易入睡的我恰好睡得正香。

我没有起来接电话的意思。我在等待,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一般的骚扰电话响铃不会超过三秒钟。

然而,铃声没有预期而止,我赶紧翻身起床接电话——不是骚扰电话,三更半夜打来的肯定是急事。

看到来电显示,我却一下子懵了:居然是他。

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但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赶在响铃结束之前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是谁?”我尽快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声音虽然不大,却不失铿锵。

对方没有回话。

稍微平缓下来后,我一直静静地听。我倒想听听电话那头到底有什么动静。

那头却比我这里更安静。不,应该说是寂静,说是死寂也不为过。这种静,使我想到了老家的那片墓地,想到了那一排排的墓碑,还有那掩映在葳葳蕤蕤的杂草丛中的坟堆。我仿佛听到了夜风掠过墓碑后扰动杂草,以及将洞打在坟堆里的山鼠迅速窜过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约摸一分钟后,我忍不住了,追问道。那头依旧,静得让人发慌,我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2

来电显示的,其实是我大哥的名字。

大哥大我十多岁,脾气很暴躁,却从来没打骂过我。其余两个哥哥经常教训我,尤其是二哥下手更狠。那次二哥带我上城,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我百无聊赖,便胡思乱想起来:如果行进中的自行车突然被锁上,会发生什么事呢?预测了几种可能出现的结果后,我伸手一下子按下了车锁。停下车后,看着干瘪的车胎和高度扭曲的辐条,二哥抓起路边的枝条抽打我。枝条上有小杈,把我的手扎破了,鲜血一个劲地往外冒。这种结果,根本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更出乎意外的是,二哥一边包扎,一边泪水汪汪地骂我笨,连躲闪都不会。我不哭,手很痛,可心里暖烘烘的。

大哥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暖烘烘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打是情,骂是爱”吧,不打不骂,还真不痛快。唯一的一次要打我,是我触犯了村里的大忌。那天我带了一群小伙伴到庙里捣蛋,拔了神台上供奉的关公神像的胡子,还动了他的青龙偃月刀。被告发后,大哥提着一根粗壮的甘蔗怒气冲冲地向我奔来。我不跑,就直直地钉在庙前的空地上,迎接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心里还吼着:揍吧,最好下手重点,弄出点血来,好让你后悔,好让我知道你是我哥。大哥高高扬起手中甘蔗,最终没有落在我身上,只是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该回去吃饭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去,还是直直地钉在那里,泪流满面。

大哥没能给我暖烘烘的感觉,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在于他的沉默寡言。别人寡言,问了还会应答,而他就不一样了,回不回你的话,不仅仅要看他的心情,还得看你的运气。

他爱赌,你跟他摆一千个赌博不好的理由,他就躺在树荫里的网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不妨碍你说下去,也不回你一句话。

他烟不离手,你跟他道一万种吸烟的害处,他还是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还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不妨碍你说下去,也不回你一句话。

看不下去了想骂他,但他是你哥,是那个寡言几近木讷的哥,是那个沉默得让人怜悯到心痛的哥,你怎么骂得出口?

3

迟疑了片刻后,我忐忑不安地回拨了电话。

我不希望电话能接通,宁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又希望电话能接通,我得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接通了,话筒里飘出悠悠的几个字:“喂,做乜啊?”

一点儿都没变,这样的应答,这种语调,这熟悉的声音。

大哥生病住院的日子里,我每次打电话过去,他的第一句都是这样应答的:“喂,做乜啊?”

听得出,他也想把把这几个字音发得有力一点,无奈太虚弱,肺里好像就剩下那么一点气息,挤出来刚好能够说出这四个字,听起来飘飘悠悠的。

即使听过了很多次,但此时此刻,这熟悉的声音还是把我怔住了——大哥已经走了,在打通这个电话的一个月前。

“你到底是谁?”我斥喝道。

“我是小武。”那头依旧悠悠地回答。

“你疯了,你爸的电话那天不是一起烧掉了吗,怎么还在你这里?你三更半夜用这个电话打出去很吓人的知道吗……”

听了我的牢骚,侄子解释了很多,我却无意再听下去。我已听得真真切切,的确是侄子的声音,这就够了。侄子的声音跟大哥的那么相似,我居然从来没有发觉。

看了时间:凌晨三点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大哥那晚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走的。

放下手机,客厅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异响,把同样处于黑暗里的我吓了一大跳。我立马亮起房灯,冲到客厅,打开大灯开关,寻找有关异响的蛛丝马迹。原来,外面早已起了风下了雨,阳台上有东西被风吹倒了。

真相大白,我却一夜无眠。

4

后来回老家,说起这事,家里人都认为那晚小武正在熟睡中,手机兜在裤兜里,用的又是无按键的智能手机,怎么可能拨出电话。

玄外之音,电话不是小武误按的,是我大哥打的,大哥想我了。

我知道,大哥是想我的,甚至有点依赖我。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那些被病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日子里,他醒来寻不着我,就让人给我电话。有一次已是深夜十二点多,大嫂来电话说:“你大哥在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不停地追问你在哪里,还乱扔东西,见不着你不肯睡。我们没办法了,你回来一趟吧。”我的出现,总能稳定他的情绪,握着我的手,他便能安安静静地睡去。

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当然不会认同家人的话。只是,聊起大哥,我依然心潮澎湃。我确实还想握着那只干枯的手,但那只手,在哪里?那个扬起甘蔗,却下不了手的大哥,在哪里?那个让我期待,却一直不能给我暖烘烘的感觉的大哥,在哪里?那个沉默寡言几近木讷,让人怜悯到心痛的大哥,又在哪里?

那次从家里出来,在大哥的整个葬礼上没掉一滴泪的我,再也不能自已,把车停在路边,抱着方向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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