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征途:从肉体到灵魂
——2018年的张炜
2019-11-13张期鹏亓凤珍
张期鹏 亓凤珍
对于著名作家张炜来说,悄然过去的2018年是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当然,一个不倦的写作者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不会白白度过,都会留下自己独特的声音和鲜明的痕迹。2018年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的第21部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开年便发表于《当代》第1期,随即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10月,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插图版。他的创作总量也达到了1800余万字。
如果从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完成第一个短篇小说《木头车》算起,张炜的文学创作走过了45年的漫漫长途;如果从1984年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古船》算起,他的长篇旅程也已经走过了长长的34年。一个作家的创作成就,固然不能以其创作时间长短和创作体量大小来衡量,但这其中蕴含的劳动,只要是诚实无欺的,就是值得尊重的。更何况,张炜的文学创作一直纵横高原,并时有高耸的山峰出现,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一个重要存在。
作为读者和文学评论者,面对张炜的新作,在惊叹之余,难免会有解读、评说和分享的渴望。因此,《艾约堡秘史》一出版,我们就细读文本,并联系张炜的创作历程尤其是长篇小说进行探讨、分析,将这部新作定位为“一部一脉相承的文学史诗”。2018年1月12日上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中南出版传媒主办的《艾约堡秘史》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举行;1月13日,我们的短文《一部一脉相承的文学史诗》就在《山东商报》发表了,随后众多报刊、网站予以转载。这大概是这部小说最早的一篇评论文章。
我们发现,张炜的长篇虽然内容丰富、体量巨大,但他关注的历史时段,除了始皇东巡、徐福东渡之外,主要是辛亥革命前后直至当下的百年中国。若以时间顺序和主要作品为例,那便是描写辛亥革命前后胶东半岛风云岁月的《独药师》,展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壮阔画卷的《家族》,表现新中国成立前后到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历史命运的《古船》等等。《艾约堡秘史》的诞生,续写了改革开放以来40年的当代中国,与他的众多作品一起,共同构建了一个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的百年中国文学图谱。
自然,这是文学的中国,而非历史的中国。正因其是文学的,它从人性的角度来透视社会历史发展、政治经济文化变迁,展现百年中国历史舞台上上演的悲剧与喜剧、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阴暗、高尚与卑劣、洁净与污浊、美好与丑恶,更具直抵灵魂、震撼人心的强大冲击力。在漫长的文学旅程中,张炜的文学作品已经与中国百年社会历史深度缠绕、凝结在一起,不能分开,也无法分开,他也因此成了一个百年中国的文学记录者、表达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是无法替代的。我们甚至设想,如果将《独药师》《家族》《古船》《艾约堡秘史》作为“张炜百年中国文学图谱书系”一并出版,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以此作专题研究或博士论文,也可算是一个较新的角度。
或许,从这个角度理解,2018年之于张炜及其创作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可惜的是,这部长篇出现之后,不少论者并没有把它放在张炜的文学长卷中来对待,而是因其直接描绘了改革开放40年的中国历史,就特别强调这是张炜“直面财富激增的40年”,是张炜以极大的勇气“对当下生活的文学强攻”。这些看法都有道理,但它过分突出了张炜文学创作的现实指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和掩盖了张炜对百年中国命运的深刻、独到的思考。其实,张炜从来就不是一个“跟风”的作家,对他来说,后者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本质的。
一个作家写了40多年,出版了堪称海量的文学作品,他的任何一部新作的出现,都不会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而必定是与作家过去的创作紧密相联的。即便是艺术上的创新之处,也可在作家以往的创作中找到渊源和来处。同样可惜的是,我们目前看到的这方面的文章还不多。不过也不必担心,有的时候,好文章不在多少;一个观点何时形成共识,也不用过于着急。那些一哄而起的评说、横空出世的新论,倒是值得怀疑的。
于是,我们在这“不多”之中,看到了2018年4月23日《文艺报》刊发的龚曙光的《诗性的蓄聚与迸发——〈艾约堡秘史〉阅读笔记》,他从“史诗”追求的角度给了《艾约堡秘史》一个定位和一种解读:“文艺复兴以降,多有作家从诗出发,到史落脚,写出一部部编年史、心灵史以及史诗。如写编年史的巴尔扎克,写心灵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写民族史的列夫·托尔斯泰和马尔克斯……这些都是张炜敬重而且亲近的作家。”“几乎从创作伊始,张炜就只有一个文学目标——史诗。《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鸿篇巨制自不用说,即使是他的短篇、中篇、散文乃至诗歌,都总有一种朝向史诗感的执着努力。尽管在张炜的创作中不乏清净得如一泓秋水的抒情诗章,但张炜创作的本质追求是史诗性。”“清末以降的中国社会,张炜先后以不同的长篇进行了正面的表现,只有近40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还留一段空白。由当代而抵当下,这是张炜长篇创作的一个宏愿。从20年前开始,张炜就为这部作品做创作的准备,可见这不是一次偶然的动念和意外的灵感,而是一次深远的艺术预谋和长期的诗情蓄聚。”
龚曙光将张炜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定位“史诗”追求,这未必能得到张炜本人的认可和广大读者的认同。因为一个写作者最初爱文学未必有什么直接的“目的”和“宏愿”,他可能只是因为爱,爱得与它难舍难分。他在长期的写作过程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路径、切入角度和表达方式,形成了自己不同于“他者”的特点和风格。张炜也应该是这样。抛开这些不论,龚曙光将《艾约堡秘史》置于张炜长期构建的宏大文学叙事之中,彰显了这部作品的特殊而重要的意义。
无独有偶,2018年7月8日,张炜应邀到广东顺德北滘文化中心参加“阅读北滘”读书分享会,并与谢有顺以“小说的情与思——从新作《艾约堡秘史》说起”为题展开对谈。在对谈中,谢有顺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张炜作品的宏大文学谱系:“著名作家张炜老师是中国当代文学这几十年一个小小的缩影,因为他全程地参与了新时期文学以来的几乎每一个文学的节点。……像张炜老师这样持续的写作几十年,你能了解一个作家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不仅写得多,而且风格强烈。在张炜的写作谱系里面,无论他笔下的大地也好,那些具有某一种饱满的人格理想的人物也好,我觉得都代表着一个作家的理想的高标。”“我们常讲鲁迅的重要性,其实鲁迅的作品从小说的角度,他塑造的人物也很有限的,那为什么他那么重要?其实就在于他用有限的人物,深刻地概括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时候的中国。这种概括性,我觉得是鲁迅的意义和价值。”“最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时代的概括者,甚至是一个表达者。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张炜老师具有这种潜在的写作的雄心。”
值得注意的是,谢有顺不仅揭示了张炜作品的社会历史价值,更揭示了他的创作理想和精神追求。探究人性、崇尚道德、高扬理想旗帜、展现精神魅力,正是张炜作品的主调。有时候,他“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对各种复杂问题尤其是社会逆流、人性阴暗的逼视与揭露,也是冷峻深刻、毫不留情的,这正反衬了他的道德追求和理想高标。对百年中国风云的文学书写,如果不能统摄于这样一个大格局、大情调之中,就会失去其应有的光彩。无论是赞美、颂扬,还是揭露、批判,都源于对这个民族、这片土地的深爱,这才是一个作家成其博大和伟岸的重要前提。艾青诗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们觉得,这些诗句用在张炜身上也是合适的,这也是理解张炜百年中国文学书写的一把钥匙。实际上,在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作家身上,无不闪烁着这种深爱的光芒,只不过具体到一个作家,他所关注的重点、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说起这个话题,我们也不能忽略王雪瑛的观点。她在刊发于2018年第4期《扬子江评论》的《淳于宝册的精神历险——关于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的人物》中指出:“2018年是中国新时期文学40年,从1986年出版的新时期文学的经典之作《古船》,到2018新年首发的长篇新作《艾约堡秘史》,张炜的文学创作贯穿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他关注着中国20世纪历史大潮的走向,21世纪时代风云的变幻,在呈现史诗气质的长篇巨制《你在高原》之后,2016年他回望着故乡风云激荡的历史,完成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独药师》;2018年他抵达了当下生活最前沿,呈现了回应当代生活中重要命题的《艾约堡秘史》。”
或许,随着人们对《艾约堡秘史》和张炜文学创作认识的加深,张炜的百年中国文学书写会成为一个重要话题或研究课题,张炜作为一个百年中国文学表达者的形象也会牢牢地树立起来,成为阅读张炜和研究张炜的一个重要角度。这是令人期待的。
更加令人期待的,是张炜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砥砺前行、不断攀越。他曾自称是一个“地质工作者”,他的浩浩450万言的“大河小说”《你在高原》也说是“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在我们看来,他的确是一个文学道路上的“地质工作者”,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永不懈怠地探索社会历史发展、政治经济文化变迁,尤其是人的思想、灵魂,人性的深层和幽微之处。他所从事的是“心灵之业”,他的探索也就更细微、更复杂、更艰辛,有时也会备受煎熬。但不论怎样,他都不会止步。
他总是那么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