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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助我一臂之力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聊斋恶人加缪

老 四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之后几天,一直沉浸在里面,就有了写出来的冲动。梦很清晰,现实的困顿在狭小的虚拟空间里不断膨胀。不久,我去北京,到鲁院学习。期间,以之前那个梦为线索,写了短篇小说《大恶人》。

满院子鲜花,春天带有迷惑性。课间我们站在玉兰花边抽烟。刚去时梅花盛开,满园春光,后来梅子成熟,吃得胃酸时,就要离开了。现在,那些逡巡在梅园里搜索果实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我们饮酒,碰杯,世界杯滑落在每个灯火阑珊的夜晚。

那几个月,每天坐在书桌前,面对电脑发呆,大部分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窗户西边是一家医院,更西边是所有医院的总和。一个健身房的灯每晚都亮起,大部分机器空着,跑步机上偶尔有人影。我们遥遥相对,我静他动,他完成了对身体的重塑,我完成了几段狭窄的文字。九点半,或者十点,健身房里空无一人,有人来敲我的门,抱来酒,或我去敲别人的门,抱酒过去。

有时我带着电脑,出去闲逛,逛累了,找个咖啡馆写东西。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朋友圈里整个北方都在炫耀蓝天白云。中央美院举办一个硕士毕业作品展览,我参观了一圈,坐在一楼拐角的咖啡区,一边听隔壁几个大学生谈论西班牙、地中海和后现代艺术,一边敲打文字。在这里,记忆出现模糊,我好像把《大恶人》结了尾,也好像写了一个与赵孟頫有关的小说的中间部分,更有可能先结了尾,又去写另一个小说未完成的部分。一个密不透风的故事,甚至谈不上故事,只是几个片段的组合。只有到了几个人讨论什么是“大恶人”的时候,才有了点儿拨云见日的感觉。我尽量照着梦里的情景,一点一点写出,照实写,不做艺术加工。于是,这篇小说就和之前写的小说有了显著不同,它是梦的再现,或者说是现实的再现,所谓艺术加工,所谓小说家或者诗人的头衔,此刻离我而去。小说还有点儿加缪的影子,我清楚记得那天,包里就放了一本加缪的小说,我又把《局外人》看了一遍。旁边的大学生偶尔谈到法国、阿尔及利亚。我陷入恍惚,我可能是加缪,或者他的某种表现形式。

四个月很快结束了,我们各回各家。到了秋天,又去北京参加青创会,适逢鲁迅文学奖在现代文学馆颁奖,我又一次回到鲁院。十几个同学到一楼大厅合影,一切都恍恍惚惚,仿佛我们从未离开,仿佛我们从未来过。

阅读卡佛是这几年很重要的一件事,他为自己的偶像契诃夫写了短篇小说《邮差》。我也要为我的偶像写一篇,于是就有了《归途》。

偶尔,我会走进现在已和淄川城连为一体的蒲家庄。最近一次是夏天从东营回来,我特意绕远,走进蒲松龄故居,坐在紫藤架下发呆。蚊虫在周边飞舞,紫藤释放出葳蕤的本色。石榴也不错,两棵,一左一右,守在蒲松龄卧室门口,遭遇每一个来访者。

我写了一首小诗:

每次路过,或绕道

都会到这里坐一坐,紫藤架、石榴树和我

互相推让,用眼说话

然后骑马离去

醉醺醺

仿佛和老友喝了一场大酒,聊了一次大天

这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作家,和杜甫一样,其本身的人生轨迹就是一部很棒的长篇小说。很庆幸,我生活的这片地域,以及更广大、相当于现在几个地级市的范围,有许多属于这部长篇小说的不少精彩篇章。我工作所在的这条小街,就是蒲松龄每次参加科考的必经之地;再往北的湖边,他曾租房住过;湖里有个岛,他曾写过一首不错的赞美诗。

《归途》摘取了蒲松龄生活中的几个片段,是虚构,也不是,各种成分杂糅。每个字都有来源吧,那些鬼狐和不存在的小人儿,自然来源于《聊斋志异》和地方志、笔记之类。有时候,小说比现实更真实,虚构的真实促发了现实的空瘪。其实,《归途》的现实同样映照着《大恶人》的现实,一个写小说的民办教师,放在当下的环境中也是成立的。两种困顿,几百年的时间无法解决,以后也不能解决。再者,谁是恶人?大奸大恶是恶人,我们呢?参与了生活的人,都是恶的组成部分吧。

文学首先是心灵寄托,其次还提升了民办教师蒲松龄莫须有的社会地位。当然,两者位置调换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一个有大追求的作家,和一个有独特眼光的读者,两人之间的碰撞很让人欣慰。我试图走进读者朱缃的内心,去寻找蒲松龄的文学密码;我试图走进蒲松龄的内心,去解读朱缃沉迷聊斋世界的旅程。想起房伟兄的小说《“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所谓“杭州鲁迅”确有其人,是鲁迅的一个倾慕者,爱到极致,自己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鲁迅。朱缃与蒲松龄之间,似乎也有着某种“互文”关系。只是他们境遇相差甚大,需要构建的格局不同。

忍不住写了一些与蒲松龄有关的小说,或在一些小说里掺入聊斋因素。比如《沸腾的狐狸》里的几个人物,乃是婴宁与王子服的后人;《一路向海》主人公夜读聊斋,其本身的生活状态也有了一股狷气;《娇娜与阿端》,两个女主人公的名字和命运,取自《聊斋志异》,也做了题目。当然,聊斋只是一个媒介,顺手拈来的武器,我要攫取的,是别的东西。

很多想法并非只有小说能承载,比如一个已中断两年的想法,只有散文能表达,诗歌能表达的更多。虚构的能力对应写作的能力,当然,小说不等同于虚构,非虚构其实是虚构的另一张面孔。关于马尔克斯写的一篇新闻报道,有人问他写的到底是报道,还是小说,他的回答很棒:“是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是事实。”

我经常陷入自卑,比如此刻(好想经常写到这句话)。文字无可救药,我也无可救药,可惜我无能为力,郁达夫陷于“沉沦”的时候,尚且有一个虚弱的祖国作为自卑的参照,而我呢?我所居住的这个空间,好像只有我的身体这么大,又好像大到无垠,超越视线,陷我于不义。

一个影像突然闪现在眼前。春天,水渠里流着麦苗的食物。我们一群孩子迎着东风高声嬉笑,惹恼了一个大孩子,他拾起地上的土块朝我们扔,我们沿着水渠逃跑。一枚土块正中我后背,立刻土崩瓦解,四散开来。胸闷,泪流,眩晕,咳嗽……死亡的临近感第一时间侵吞了我的大脑。几分钟后,眼睛能看见了,胸却疼得要涨掉。其他孩子呆呆看着我,那个大孩子握着另一枚土块朝我们讪笑。我第一反应是感到羞愧,自己独立于众人的孤独感。我佝偻着身子,向同伴们发出谄媚的微笑。某个孩子的母亲目睹了整个过程,跑过来问我没事吧。我绕开她,庆幸不是自己的母亲,要不她会再打我一顿。我撑着最后的欢快,一步一挪,走到堂哥身边,感到了一丝安全。后来我慢慢消除了疼痛,在春天的水渠旁继续撒欢。一切都没发生,水流的波动只属于一个人。

这件事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每当反思自己的人格,以及想到文学最初破土而出的情景时,都会想到它。它像一个魔咒,挂在我的眼睫毛上,平时看不见,但它就在我的视线内,从未离开。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写出来。多么无奈,多么孤独,多么自欺欺人,多么好……

一个孩子被欺凌时,惶恐的自卑,我好像在一些人的小说里看到过,比如莫言,比如余华。我可能一生也走不出那个孩子。我要做的,就是用文字记录他,撕扯他,拯救他,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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