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边街集市(三首)
2019-11-13
[农耕之地]
贫穷并非一无所有,还有
楔子和连枷,如果它是一位亲人
一定会把我们皮肤上的盐
当作舌尖上的糖吞下。像父亲
(这个沉默无言的耕者,一生
都在最薄的地块上劳作,最后
像他收获的种子一样被埋葬。)
联产承包后,我们的地
每一垄每一厢都是
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
(没有圈,不能跟人搭伙养牛
没有牛,不能套起犁说耕就耕。)
当大多数人家都已耕种完了
我们还要连夜赶工直到月牙儿
摇晃在抡起又落下的锄尖上。
鹧鸪声声急,遇到抢收抢种
不得不借别人的牛来犁地。
在米仓山,节气是耽搁不得的
墒情是从来不等人的。借牲口
欠下的人情,我们得用双手
一镰刀一镰刀地还回去。
锄把的木纹和父亲的掌纹
是血脉相连的。镰刀的锯齿
跟母亲手上的伤痕是死死咬合的。
贫穷并非一无所有,还有
背篼和搅耙,与其说
他是一位神明不如说是一头牲口,
偶尔踱进梦中,望着我微笑
眼窝里咸咸的月光,照彻大好河山。
[星期天在半边街集市]
肺叶两边,那些亮闪闪的鸟鸣
缀满电线,但没有星期天可以栖息。
半边街上,他驮着不满一岁的女儿
在干杂铺和流动摊贩间穿梭,跳跃
像袋鼠。和鲫鱼对视,他不敢
怠慢了鸡、鸭和兔子。向芫荽
和细香葱致意,它们的身价
隔一夜就涨了5 角。跟丝瓜和藕
亲切握手,但也不能疏远了
茄子、豇豆、苕尖、油菜薹和瓠瓜
还有大米,粉丝,还有面条……
明天,后天,或许更远的将来
谁会来到盘中,成为他和妻子的
一日三餐,这可没有定数。
划着日历咀嚼时光和记忆
这是他要用一生来撰写的诗篇:
在微薄薪水和高涨的物价之间
他像一个马戏团小丑,在钢丝上
保持着笨拙的平衡……如果
你跟他喝过两杯,你将懂得
他的沉默,如一件迟钝的铁器。
如果你从他身边经过,或许
你会听到,他啍着《斯卡布罗集市》
歌声里有一分期待,一分沉着
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苦
像莴苣在叶腋分泌的月亮的乳汁。
[在动车上看见一个稻草人]
小女儿爬到他膝盖上的时候,
动车轻轻滑出了隧道,
钢铁之躯向潼南站无限靠近。
形同刺客重剑在握,出鞘入鞘
一气呵成的瞬间,唯有空气
被一劈两爿。这贪吃蛇
当然不会无限生长。包括他
和家人在内,它囫囵吞下
的陌生人,不可能一直堆积下去。
几乎同时,他和她赫然发现
窗外,向后掠过的田垄上
一个稻草人把双臂伸向天空
这是在接受还是在放弃?
“爸爸,稻草人的手心
是不是攥着跟我一样的掌纹?”
他无从回答。耳膜上
气压似乎是他能够找到的
唯一答案。他们像缺氧的鱼
鼓起腮帮子一张一合
证明他们活着,等待被消化。
此后,他们看到更多稻草人
但唯有沿途看见的第一个
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领有如此广阔的丘陵并不惊奇
他惊奇的是,它以不变的姿势
在欢迎的同时,完成了一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