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2019-11-13周芳
周芳
非虚构
叫我自己亲爱的
那是2016年的春天,有好多个夜晚,我经过滚子河。河边的花开了。白的,红的,黄的,全开着。开在堤岸上。河的另一边,城际列车轰轰驶过。一列火车要把春天带向哪里呢。河水在叫我。
它叫我,来呀,来。
河面这样沉默,开阔,波纹层层铺开。我想把我投进去。我是河水的一部分。
我路过我们家17楼的窗口,我尽量远离它,努力不往窗口那边看。窗口在叫我,跳啊,跳。
这么多的声音,它们叫我。
无数个声音叫我。死亡像一朵罂粟,分外明媚。
我病了。
最开始病的,不是我。
躁郁症患者张清正,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他手持两把牙刷,左边捅一下,右边捅一下,再左边捅一下,右边捅一下。赴死的决心这样浩大。两把牙刷全都是血糊糊的。我们抢回他的命。他不要这命。又用筷子捅,他还拿头撞墙撞桌子。一遍遍地寻死。走道里,他拽紧我的胳膊,神情庄严,医生,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
精神分裂症患者李敏,坐在地上,一个人说话,声音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天上的鸟,地上的狗,棉纺厂的同事,初中的同学,思绪跳腾,话题转换极快。言语停歇间,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大骂。李敏骂李敏:敏,你不要脸,敏,你天生就是个坏坯子,敏,你心比天高,命要摔跤。
敏还捉虫子。蹲在地板上,左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并拢,作捕捉状,极快地从地板这边移到那边,口里小声念叨,一个,一个。捉完地板上的,又捉床上的。捉完床上的,再捉凳子上的。那时候,又是极其安静,埋头捉虫,不哭不笑。
活动操场上,被害妄想症患者魏鹏走圈圈,走得格外凶悍。昂着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像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
魏鹏一往直前的走,心无旁杂的走。这个云安县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你们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窦娥,我冤死了,我本来是该做湖南省省长,档案被小人给调换了。天理不容啊,现在还把我当一个疯子关在这里。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组织部上访。魏鹏唯一的信仰就是出来。只有出来,才能证明他的清白。马蹄踏踏,行色惶惶。
我在这群人里活着,看莫须有的虫子,看勇往直前的走,还有张清正死亡的汁液。
我原本并非这样活着,我有正常的睡眠和正常的听力,河水从来没有叫过我。那时,我刚结束川城医院重症监护室的义工生活。在重症监护室这个“生存现场”,一呼,一吸,一眨眼,一抬手都是如此珍贵。那么精神呢,心智呢,灵魂呢?如果它们有了逃逸,有了漏洞,又当如何?
精神病院,它不会仅仅是死亡。
他们被世人歧视,羞辱。繁华人间,拥挤人流,我左突右闪,找不到通道。我说,拜托拜托,让让路,我要去精神病院。刹那间,人流夺路而逃,避我如同大灾荒。随之,身后响起“呸,疯子”。
他们的暴力犯罪一次次挑动公众神经。一个本该被“保护”的群体,却屡屡扮演暴力犯罪的主角,我们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
曾经以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然而,错了,他们就在我们中间,容不得任何抗据和疏离。他们融合在无数个家庭和无数的人际网中,与我们血脉相连,悲欢与共。
二十世纪,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写道:“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干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今天,在精神疾患治疗领域,人类比米歇尔.福柯时代有多大的进步,又有什么值得拓展——给予大量的耐心和同情心,让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获得尊严、自由。
2016年3月5日,我获得许可,再次以一名义工身份进入另一重“生存现场”——川城精神康复中心。
爱我的人们惴惴不安,言语支吾,他们说,小心啊,小心,那里,你……他们吞下了后半句话。至于那隐没的后半句,我想了又想,大概是:你被深渊凝视,你坠入深渊。
那就坠下吧,我从深渊来,我才有话说。
我每天坐17路车去精神病院,我把我的耳朵反复交给张清正,让他不停地喷:死了,死了。面对死亡,我有些恍惚不安,还有那么一些些的欢喜和拥抱。死,成为我日记中一个说不尽说不清的东西。死,这东西,谁能说爱,谁又能说恨呢。死就是死。
我们每个人体内都住着一个死。是不是?它离得很近,也很远。有时,我们把“死”丢在脑后。有时,“死”扑过来,缠住我们,缠得晕头转响。
张清正的乌贼汁,喷呀喷,喷到天黑黑地茫茫。他不断地刺痛周芳,激进地,旗帜鲜明地提醒周芳,别以为你能幸免,你们都有病。
周芳,李芳,刘芳,张芳……都有病。
我病了。
我的白与黑,光与影,昼与夜,交织颠倒。魏鹏,张清正,李鹏程一干人在我梦里大打出手。梦里,还有光着身子的李敏,楚楚动人望着我,细细碎语,医生,你说一个人应该总是住在医院吗。
我睡不好,脑子里千军万马,兵荒马乱。
我神志恍惚,河水在一遍遍叫我。
我无法再贡献出我的耳朵,再去看那些虫子。我从“那里”逃离出来。
我在孩子就读的高中学校操场跑步。这里有崭新的生命,十七八岁,像初夏,野蛮生长。从头到脚,从左胳膊到右胳膊,浑身上下,充斥着新鲜的汁液。我喜欢每天清晨跑步时,遇见他们白色的衬衫,还有他们跑步时带动的风,正从天空吹过。
我在人流里夜市里穿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热爱川城大学的三条夜市街。灯火阑珊,人头攒动。我穿行在此,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它的热气。热腾腾的饺子,煎饼,热腾腾的大学生,热腾腾的荷尔蒙。
我走上川藏线,奔赴折多山,卡子拉山,仙乃日雪山。海拔五千米的风和海血腥中,我死掉了。比如我的嘴唇,死掉。那曾经樱桃的,蛊惑的嘴唇。被情人一再赞美的嘴唇。比如我的双颊,死掉。
这一路,如囚车,如牢狱,如刑具。我在赴死,转生。被神重新做成。
磕等身长头的藏族老阿妈,双手合十,贴近大地,贴近玛尼堆,一遍一遍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神说,人世才是最好的修炼场。我不禁泪湿双襟。
我回望来路,魏鹏,张清正,李敏,寇心怡,男二病区的,女一病区的,都是我的修炼场,是我与人世的一切触角。
我回来了。
我爱张清正,我爱魏鹏,我爱李敏,我爱上这疯人院。
伊丽莎白在《微不足道的生活》中辩解:斯特劳特你不喜欢他,但你能理解他,但归根到底,你还是很难决定,到底你是不是喜欢他。犹豫源自,斯特劳特的很多部分太像我们自己,那些不体面,不堪,让我们难以启齿,难免自我嫌弃的部份。
相爱的理由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爱上的,还有每个星期提着汤罐来男一病区看望儿子的老妇人,七十六岁,腰板挺得笔直。她努力地活,不能生病,不能死去。她每次离开时,都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她灰白的头发,像闪电,划过我的心口。
我爱上的,还有那无声的承受。一个狂躁患者,像座火山,他踢墙砸桌子,他要把胸中的火泄尽。年轻的护士伸出双臂堵住,他嚎叫着扑倒她,他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她紧紧抱着他的头,劝慰着:“宝贝,乖……”,他揣她的腹部,扇她的脸,她仍旧抱紧他,轻轻拍打他的背,轻轻地劝慰,“宝贝,乖……”他们蜷缩着躺在地上,犹如一对母子。
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给这群人命名“上帝的笔误”。卢卡·德代纳说上帝之手,既创造人类完美杰作,也写下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饶恕的草率之处。好吧,我承认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我甚至承认某一天,我就是失手的产物,我就是李敏。
我顶着“教授,先进工作者”的帽子,但不防碍我做一个病号,和他们在一起。谁知道呢,或者我原本也是一个病号一个疯子。精神疾患这杯羹,人人有份。
那么,人类登场。人类的弥补在哪。
亲爱的,在这文章的末了,且给我一点时间,我朗诵给你听:
雷蒙德·卡佛说——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2016年4月20日
17路司机一个人从城东这一头哐当到城西那一头
17路公交车开通了一个月,车上乘客数仍不见增长。有时七八个,有时四五个,有时,司机开着车,空荡荡的,哐当哐当,一个人从城东这一头哐当到城西那一头。
17路是一条新开通的路线,公交牌上尚未注明它的始点和终点。为什么不注明。有人说公交牌上写满了1路5路7路11路,没有多余位置,过些日子再竖一块牌子写17路。有人反对,说,不写最好,写了乘客更少。哧,偏见。司机拉下脸回一句。
司机的脸本来就长,马脸,一拉下来,更长,垂垂三尺。尺上尽是不得志。司机先前是开5路公交车的,贯穿整个川城的中心地带。每一趟都是满满的乘客。涌来挤去,挤去涌来,踩了脚的,摸了胸的,撞了头的。虽说打架的扯皮的,是非不断。一天下来,耳膜发烫,心口憋火,但总归不负公交司机的名号。满满一车人都是他的渡客。从广场喷泉渡到行政服务中心,从实验小学渡到火车站,从中心医院渡到街心公园。5路司机很是有成就感。可是,可是,这17路……
两年前,川城城市规划大会上,前排就坐教育局、法院、文体局等局,后排就坐某院院长和某狱狱长之类。规划局局长指点江山,东南西北如何如何安置,末了说:“那个那个,你们,你们也不能没有,就放在最边上吧!”局长手指后排那两位。于是,某院与某狱一起搬迁,放在了地图的最边缘。一个最东,一个最西。像城市的两个孤岛。孤岛也得需要一船渡过去。17路顺势而生。
有好事者抨击17路的取名。为什么要叫17路,17路往下一数,不就18?坐了这趟车,再往下去……?18是个什么东西。18层……好事者省略掉两处,语焉不详。
嗨,那种地方,叫啥名都没用。17路就17路,鬼地方。人们嗨了一声,很快就原谅了公交公司的取名,只是尽最大可能性不去乘坐它。同一个地方,能坐1路5路到达的,绝不乘坐17路。
这一天,清晨6点30分,17路车的第一趟。四个人从街角拐过来。在一团大雾中,像个庞大的连体婴儿,挨得严严实实。四个人分别是一位母亲,一位父亲,母亲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娃,母亲和父亲中间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怎么夹呢,母亲的左手抱娃,右手紧紧地扯着女子的衣服后摆。父亲紧贴着女子,手伸着,要抓衣,又没抓住,就那么一直伸着,只要女子一旦做出逃跑举止,如猛然蹲下,然后一个右拐弯,撒腿就跑,或者猛然甩臂,笔直向前奔,父亲那只半伸着的手就果断出击,死死拽住逃跑者。
17路车所经路口附近,有时会上演这样的围剿和反攻。或者夺路狂奔,围追堵截,或者女子就地一滚,脱身上衣服,一件一件脱,袄子,毛衣,胸罩,一分钟不到,脱得光光的。父亲扑上来,挡住白亮亮的身子。母亲手脚麻利,左袖,右袖,三下两下用袄子裹住她。
今天的女子却是格外乖巧,一步一步,老老实实走向公交牌。一边走,一边逗母亲怀里的孩子。我们去吃糖糖,吃糖糖。到车门口,女子前脚已踏上车板,她又后退一步,退下来。身后的父亲一惊,拽住她的衣。女子回过头,一脸凶煞,食指点着母亲的额头,恶狠狠说,我们吃糖糖,你个老妖精,不准吃,小宝吃。母亲说,我们不吃,不吃。女子说,你是个老狐狸,你莫想骗我,我们送小宝去吃糖糖。父亲忙不迭点头,对,对,送小宝吃糖糖,吃糖糖。
送小宝去吃糖糖,是个诱饵,是个钩钩,钩这女子前行。父亲和母亲的最终目的地,是17路的终点,语音广播清晰报出站名:下一站,精神康复中心。
2016年3月5日
“南门”句式
铁门这一边,是我。
铁门那一边,他们。
一个男人瘫坐在地上,露出肥硕的肚子。左手摸肚皮一下,右手摸肚皮一下,再左手,再右手,交错摸。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相跟着阔步走。前面男人念念有词,后面男人一言不发。他们同时抬头挺胸阔步走,像彼此的影子。一个十几岁的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他们搂抱着,相互亲脸。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甜蜜蜜。一个男人蹲在墙角,双手抱头,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呆呆地站在铁门口,那个抱着亲脸的男孩子最先发现我,他丢下亲着的脸,径直向我飘来。他仿佛从水面上滑过来一样,轻飘飘的。摸肚皮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念念有词的人还在念,他们走向我,念着。另外几个看电视的,极快的速度奔来。他们拥挤着,他们推攘着,重叠着。几张脸趴在铁门口看我这个怪物。一个女人,没有穿白大褂,是个什么怪物呢。
七双眼神呆滞,木讷。
两双眼神炽烈,滚烫。
眼神炽烈中的一个,巴住栏杆,盯着我,随即举起右手,又举起左手,做了个猥亵的手势。“妹妹,妹妹”,他笑着叫我。陪同我的办公室主任赶紧拉我的衣角,匆忙转身。撤。她紧急下令。她忘了门锁着。
他们被锁在五道铁门里面。
第一铁门,医院大门,武警出身的两个保安终年目光如炬。第二铁门,住院部大门。第三铁门,男病区大门。第四铁门,男病区护士站大门。第五铁门,男病区活动室大门。他们在里面。
我和主任刚撤到男病房走廊,第五扇铁门大开,两个男护工拽住一个人,拖出活动室。“我是托塔李天王,我是托塔李天王。”被拽者跳腾两腿,作飞翔状。“快点,带子,带子。”男护工向护士站喊话。第四扇门开,一个护士手持六条约束带奔来。两分钟后,两条约束带绑住两条大腿,两条约束带绑住两条小腿,两条绑住两只胳膊。“托塔李天王”被牢牢绑定,进行约束性保护。
十几张脸从地上,从墙角奔过来,挤在第五扇门前,“嗷嗷,嗷嗷”欢呼。
“急性期,发作了”。走出第三扇门,主任说,抱歉啊,没有通行令,你不能进入活动室。
通行令?
你的进院申请院长不签字,护理部就不能接纳,我就不能把你送到他们那边去。
我有经验,我在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工作过一段时间。
这和重症监护室不一样。
不一样?
重症监护室里是什么样的患者,能跑不?能伤人不?这里是什么?你不小心放跑了或是让他们自伤了,危不危险?他们攻击伤害你,危不危险?你一句话不得当,引发病情,危不危险?我们要对患者负责,也要对你负责。你说呢?
我没话说。
“危险”像一柄斯摩达克斯之剑,悬在头顶。
这一天,2016年3月5号,17路车尚未开通,我骑电动车。骑了四十多分钟,还不见康复中心的影子。
过了青莲酒家,问第一个路人,答南门槐荫巷18号。
南门槐荫巷18号我知道。在川城中医院对面,左旁边是市委党校,右旁边是实验中学。门前几株老年的洋槐,枝叶繁盛。然而,因为长在南门,显得有些阴森。
说起南门,这是我们川城很厉害的一个名字,类似武汉的六角亭。2006年,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汉味小品《招聘》中有一句台词:“家住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106号床……”从此,六角亭人人知晓。川城的南门呢,它等同武汉的六角亭,也是名气大得厉害。坊间开玩笑,彼此间戏谑,经常使用“南门”句式。
你从南门跑出来的吧。
快点,快步,送南门去。
南门,男二病区的,303床。
被我们“南门”的人,或者胡言乱语,天花乱坠瞎嚼舌头。或者解衣坦胸,扯着喉咙大叫拿酒来,拿酒来。
2013年,医院搬迁,“南门”还挂在我们嘴上。过些日子,大概会变成“326”。你是从326跑出来的。现在,我只打听到大概位置在326国道边,具体往哪里走,不清楚。有谁吃饭吃撑着了,去打听那个地方呢。关于“南门”,我们习惯了消遣,不敢当真的。
街道和人群越来越稀薄,高楼也愈见稀少。问第二个路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妇人身子猛一后倾,嘴一咧,眉头皱起,她盯着我,盯了几秒。我被“南门”了?我连忙摆手,大姐,我不看病,我没病。妇人松了口气,挥手指路,向前走,然后左拐,上326国道,再笔直向前。妇人挥完手,转身就走。
国道上,一辆辆大货车满载泥沙扬尘而去。我有些恍惚,不辨东西。放眼望去,大片开阔的田地,白菜萝卜一个个长得肥头胖脑。只是拜货车所赐,大都灰头土脸。路边立着一个牌:六合村刘家砦台。
问第三个路人,一位头发须白的老爷子。担着一担白菜从田埂走上来,气不喘,步子不乱。不等老爷子咧嘴皱眉,我抢先申明,大爷,我第一天去精神康复中心上班,不知道往哪走。老爷子说姑娘,这里是六合村刘家砦台,你再往前走,走到六合村汪家砦台就到了,医院竖着蛮大的牌子,你看得到的。
沿路两边,菜地延续,白菜,萝卜,白菜,萝卜,都长着一样的肥脸。远处的白菜地,被铁栏圈套住了,围墙上血红的字“共筑川城梦,共享川城情。”破折号下面落款,川城纳川开发公司。墙内,几辆挖掘车轰轰烈烈,往往来来。
汪家砦台到了,果真是大牌子。
摆在最右边一块,精神康复中心,挨着是第二块,心理医院。第三块,儿童康复中心。第四块,老年福利院。第五块,物质依赖中心。第六块,儿童特殊学校。六块牌子全都悬在楼层最高顶上。
在这一洼阔大的白菜萝卜身边,悬着这几块牌子,像一个隐喻。灵魂可以凭借自然的安慰?据说,所有的人,脑子里都有一堆干柴。它们沉睡着。也许一年两年,半辈子一辈子,都不会被唤醒,平坦坦度过一世。住进这些房子里的,干柴却是遇到油,如火如荼地烧,烈焰灼心。
我在五道铁门外,被火烧了一把。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么多的男人。89个。关在一间屋子里,他们摸着肚子,亲着脸。他们呆呆地包围我,像看一个怪物。
怪物周芳骑电动车返回326国道,有个问题一直盘桓着:哪一个是那个人呢?那个左一下右一下摸肚皮的人,那个蹲在地上佝偻着身子的人,那个高呼我是托塔李天王的人?
哪一个,是收苹果的人?
收苹果的人自称海军间谍,得到指令,恐怖分子化成苹果,赶紧收割下它。指令不停地他耳朵里叫,收割,收割,快收割。苹果长在熟睡父亲的脖子上。他割下那个硕大的苹果。提着它,欢天喜地叫,收苹果啦,收苹果啦。从小区东头到西头,血滴了一路。
2016年3月8日
她浑身都是欲火
今天出场的,是刘利军。至于那个收割苹果的人,海军间谍,我结识他的机缘尚未成熟。
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其实一直都在发生。
刘利军知道他们的苟且,但他的“知道”得瞒着他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的知道。抬头不见低头见。说破了,能拼命吗?既然不能拼命,说破了,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刘利军打算就这样,没什么不好,就当自己瞎了。
那天,他快走到自己的出租屋门口了,只见刘副总的丰田停在拐角处,刘利军闪到旁边的面馆,他叫了一小碗重庆小面。埋头吃。面吃完,丰田还停在那。刘利军又叫了一碗。这次,叫了一大碗。时间足够长。他吃得非常专注,一根一根拈起来送到嘴里,慢慢吃。像毒药。他妈的,他们真是能干,干了这么长时间。吃完三分之二面条,刘利军听到车轮划过石头路面声,黑色丰田闪了过去。刘利军舒了口气,接着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着抽烟,等着。抽到第三根烟,自家窗帘被拉开。刘利军又抽第四根,等她用冷水褪尽脸上的红,把战场打扫干净。
抽完第六根烟,刘利军笑呵呵地走进出租屋。头还痛不痛啊。他抢先发问,走过去摸她的头。她今天中午下班后,说头疼,请假在家休息。他本来是要上连班的,不放心她,也请假回来陪她。烦人。她说,她扭开头,并且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那只被她挥开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举着。他觉得漫长。长得像条湿裤子,裹在身上,脱也脱不掉。他只好不停地找话说,试图驱赶一件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他开始还不能确定。因为他们的战场清理得很干净,皱巴巴的床单抚平整了,她脸上的红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着,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动鼻翼,进一步确定。他确定了。他恼恨自己。没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应该死去,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他确实闻到了。有点酸,有点腥,还有点膻。像一双巨大的无形的手,抹遍了出租屋的每一寸地盘,包括窗帘,包括墙壁,包括沙发,包括饮水机,到处到处都是。如果刘副总有一天除掉副,真正做到刘总,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现在还要浓烈。像灰扑扑的大网,罩在里面,动弹不得。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样想着,刘利军越发沮丧了。真是他妈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气恨,而是沮丧。
他使劲揉鼻子,把腥味从鼻孔里揉出去。赶紧说话。他命令自己。
刚才在公交车上,听到一个年轻女孩在身后说,你越骂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声音挺大的,她说了两次。我侧身看,没看到和她说话的人。她对谁说呢。难道她对着玻璃窗说。是个疯子吧。听说疯子们都自言自语。你离开我试试,我就是要缠着你。女孩子猛地拍窗子。我忍不住又看,才发现女孩子戴着耳机,她在给不要她的人打电话。
故事讲到这里及时打住就好了,他嘴巴犯贱,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缠烂打吗,那个女孩子真是犯贱。
你比她还犯贱。她瞟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当。我给你炖鱼汤。他说,他快速系好围裙,操刀剖鱼。鱼鳃一定要除干净哈,这是去腥的关键。然后哩,鱼头对半斩开,用盐、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钟,这样也可以除一部份鱼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块块。他一边切一边说,不敢让嘴巴停下来。他把除下来的鱼腮平摊在桌面上,但还是压不下刘总的腥味。
腌制鱼头的一二十分钟里,他切土豆丝。土豆丝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个薄片,喏,就这个样子,再把土豆放在案板上,这样土豆就不会滚动了。切片切丝后,记住,千万记住,土豆丝放在水里浸泡一会,这样炒出的土豆丝就会脆脆的。他絮絮地讲解。
在做饭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哄她开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出租屋里做几道像模像样的菜。出租房是工厂里的夫妻房,最大用途就是放一张双人床,供夫妻一个月用那么几次。要不然,也可去住宿舍。夫妻房本来就窄小,放上炊具,更显得拥挤,通风效果又不好。他坚持放炊具,一备不时之需。现在,用上了。
要煎鱼了哈,煎到两面金黄。他讲解几句就回头看她。她窝在沙发上,半闭着眼。鱼煎到两面金黄了,他回头再看她,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们刚才肯定不只干了一场,至少三场,她累坏了。别看这女人现在风平浪静,其实,她就是座活火山,浑身都是欲火。他向她走去,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声若游丝,似断似续,他皱紧眉头仔细听辨。
杀。杀。杀。
他听清晰了,分明就是这个字。他抖了抖手腕。他手持锅铲,刚煎过鱼。他小心地抬起手,仔细打量锅铲。真是不错的工具啊。他好像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工具,沉重的铁,锋利的锐,铲下去,脑浆哗哗地流,止都止不住。他要确定耳朵里命令的具体指向,就像确定鼻炎里闻到的精液味。杀的指向呢。耳朵里只有这个轻微的动词,该是一个动宾结构的。宾语呢,宾语?
他离她五步远,站定了,等待确定。这时女人起身,揉了揉额头。饭还没做好?她不耐烦地将他的工装扔到沙发那头。
轰。他听到一扇铁门,咣当,拉下来。铁门关住耳朵。那个声音不见了。磨叽磨叽,快点。她在催他。
他定住神,转身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水煮开了,再放进豆腐,小火煮。他又讲解起来。那只耳朵死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那个可能做为宾语的女人也就安然地逃过了一刀。半年后,我和司法鉴定所的人在福建某个玩具厂车间找到她,给她描述这场未遂血案。女人半眯着眼,望着光线里的浮尘出神。车间到处是纤维的浮尘。不可否认,女人是个美人,她清秀的脸上加了一些苦楚,越发动人。大概符合他的描述。
他不轻易描述她。
她,她。他迟缓着想要开口,说完两个她,就把余下的句子吞进了肚子。他吞咽着,喉结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一块三百平米左右的大操场上,男二病区中挑选出来的三十八个人被允许自由活动。打球的,跳绳的,走圈圈的,谈恋爱的,坐在凳子上晒太阳的。看上去,像一个春天的公园。当然,操场四周耸着高高的围墙。护士、护工散坐在四周,以防突发事件。在药物的管控调配下,被挑选者维持着此刻的平静。现在,仍不太平静的是被害妄想症患者魏鹏。
他走圈圈走得格外凶悍。
昂着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像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节奏绝不紊乱,有序的力量向我们铺排而来。
魏鹏一往直前的走,心无旁杂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动。这个云安县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无处申述。你们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窦娥,我冤死了,我本来是应该做湖南省省长的,档案被别人给调换了。天理不容的,现在还把我当一个精神病人关在这里,简直是对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组织部上访。魏鹏愁眉紧锁,苦不堪言。魏鹏唯一的信仰就是出来。只有出来,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说,我要走出去,走出去。马蹄踏踏,行色惶惶。
要是我再这么盯着他走圈圈,我会被他走疯掉的。世界变成一个恐怖的循环,无边无际。我迫切需要一个什么东西将我固定下来。我举目四望,找到刘利军。
他双手抱头,佝偻着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就如他在夜间一动不动,蹲在床底下。我第一次上夜班,零点十五分,查到306室3床,空的。床上没人。我赶紧往厕所里跑,也是空的。我大惊。主班护士刘美美弯腰叩床板,刘利军出来呀,出来。
刘利军从床底下钻出来,又抱着头,贴着墙蹲着。刘美美说,你听话,上床睡觉,鉴定结论会下来的。刘利军站起来爬到床上,直挺挺躺着。刘美美替他盖了被子。每天晚上,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点一过,刘利军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生死攸关的大事。
活动时分,刘利军固定在石凳上,大事仍在脑子里撞来撞去。生死攸关呢。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坐了近十分钟,无语。魏鹏已经昂首挺胸从我面前走过两圈,我掏出准备好的香烟,恭恭敬敬给刘利军点上火。抽完两支烟,他说,我现在一心一意等着鉴定结论。是的呀,我们也和你一样等着。我认真地看着他。
刘利军将我递上的第三支烟捏在手上,开始讲述。面色平静,语调平缓,像是一个职业素养低劣的说书人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家堂妹儿子过十岁生日,我们从深圳回来送礼,刘某某也回来送礼。他和一帮年轻亲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说话,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反正只听到他的声音,那群人附和着,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刘某某当上副总,是刘家的头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喜欢围着他说笑。我这个做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谁让他是副总呢。这次,他们一边笑,一边扭头往我这边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着,他们肯定在说我头上的绿帽子。他们边笑边比划。刘某某又给他们发了一圈烟。他们的笑声更大了。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个人叫我,去后面厨房,快去,快去。声音十万火急。我起身去厨房,声音催促着,快打开橱柜,砧板下面。我打开橱柜,掀起砧板,看见一把刀,尖尖的。拿起来,拿起来。声音下达命令。我将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厨房。
我很快冲过堂屋,冲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刘某某叼在嘴上的烟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转身就跑,我追上去,我们围着屋转了十几圈。那些和他说说笑笑的人吓蒙了,一个个躲在屋里。我耳朵边响起一群人的声音,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他们大叫着,杀了他,杀了他。声音不停地叫。我飞起来一样,跑得飞快,刘某某腿一软,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领,尖刀对准他的胸口捅进去,一下,两下,三下。他不动了,我长长地吁口气,真舒服。我又捅了两刀。
杀了人你不跑啊。我问。
为什么要跑啊。杀了他,我浑身轻松。我拿出手机,拔110。110,我杀了人。镇派出所很快来人。我提着刀,站在刘某某的尸体旁边,仔仔细细地闻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关于刘利军的事件就是这样的,他在幻听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刘铁兵,也是文中一开始讲述的刘副总。
死去的侄子刘铁兵和他一道来深圳一个工厂打工。三年之后,刘利军仍在车间做计件工,刘铁兵已做到一个车间的车长,并没做到副总,但刘利军坚持称他刘副总。
刘副总该死。刘利军说。
你听到有声音指使你?
听到了,一大群声音叫我杀死刘副总。刘副总让我戴绿帽子,他们让我杀死他。
是谁在你耳边指使你呢?
我没听清楚,但他们就是让我杀死他。我不后悔,我觉得很舒服。刘利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被堵住话头,一时间不知道再怎么问下去。刘利军直起身,他要换到另一个角落思考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再不问,就错失良机。
你老婆来看过你吗?我问。
刘利军收回步子,看着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来,捧住自己的头,摇。摇了会儿,扯自己的头发。头发太短了,扯不起来,他就贴着头皮扯。“她就是一座活火山,浑身都是欲火。”他说。然而,如何欲火,他不往下讲。那次放风,他只讲了用刀捅死刘某某的过程。我在文中开头描述的关于刘副总,关于腥味,关于他煎鱼,是他在后面几次放风中讲述的。至于刘某某和女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们在车间后面一个空屋子里干。
他们在工厂旁边的招待所开房。
他们在他的出租屋里干。
刘利军每讲述一次,他女人和刘副总干事的地点就会变,但最多的是出租屋。刘副总到外面开房的钱都没有吗。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张胆让我闻他的味道。刘利军悲愤不已。他狠狠扯头发,左边头皮扯得发红,扯下五根头发。刘利军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头发使劲捻。
也不只是刘铁兵和女人,还有张某某和女人,陈某某和女人。张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马大的。他们吃饭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聚在一张桌子上,眉来眼去。他们在桌子底下踢脚,以为我不晓得,有我不晓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刘利军发出一声冷笑。
陈某某呢。陈某某是他的结拜兄弟,像他一样,瘦小,体弱。他的老婆没到深圳,独自在长沙打工,刘利军有时请他去出租屋吃饭。“他也准备进攻她了”,刘利军说,他叫她嫂子时,叫得不清不白。他们肯定在瞅机会。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对这世界很失望。刘利军叹了口气。
这时,从操场另一头走过来女一病区的四个女病人。她们勾肩搭背围着看刘利军。他的悲愤他的叹气,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哲人。一个女病人神情痴痴地望着刘利军。刘利军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们浑身都是欲火,要烧死人的。
春天的正午,风是轻的,草是绿的,日头是暖的,男病区和女病区的人们和五扇门之外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被什么东西填满,躁动不安。除非他们服下大剂量的药品,谋杀体内无穷尽的荷尔蒙。男二病区的蒙栋良和女一病区的赵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护士不注意,蒙栋良极快地伸出手,摸赵琴琴的手。赵琴琴含情脉脉看着他。他们身后的花坛里,迎春花开得鲜亮丰盛,情欲饱涨。只有刘利军是有病的。空病。被人掏空的病。刘某某,张某某,陈某某,还有无数个某某,和他的老婆搅和在一起,掏空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刘利军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生死攸关。杀了人,肯定不能白杀。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不负刑事责任?强制医疗?这得看司法鉴定的结论。刘利军一直等结论,结论却一直不下来。下过一次结论,判定为不负刑事责任,但侄子家不同意,认定结论不属实,要往更高一级组织申告。刘利军就这么等着,日思夜想。
2016年3月15日
尹憨子发了病
尹老爷子死后半个月,尹憨子发了病。
当时,尹发财正用白绷带缠自己的右手腕,缠到第五圈,听到呵呵,呵呵。抬头看,尹憨子坐在椅子上发笑。憨子。尹发财喊了声。呵呵,呵呵。尹憨子只是笑。憨子快过来。尹发财举着白绷带叫他。尹憨子回过头来,嘴巴咧着,眼神空着,呵呵声像是从机器里压出来一样,干瘪瘪的。笑什么笑,像个苕。尹发财吼他。尹憨子只是笑。来,帮爸爸缠紧一点。尹发财让憨子把绷带又缠了三圈。
缠绷带止酸痛是尹发财发明的。刷一天墙下来,手腕不得劲,又酸又痛,一股莫名的冷风飕飕地往骨头缝里窜。缠得紧紧的,酸痛感就好一些。尹憨子把绷带贴紧尹发财的手腕,用力缠着,中间又笑了一次。尹憨子自己和自己笑。
尹发财给在东莞打工的老婆崔利芳打电话。
你说,憨是不是出了问题。这孩子,莫不是……尹发财不敢往下说。
也许是刚来工地,新环境不适应,观察两天看情况。崔利芳说。电话那头轰轰地响,一大溜的缝纫机都在干活。
你说憨他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笑?
你莫多想,小孩子,古怪多,说不定过两天就不笑了。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今天还要做38件,要赶工。
崔利芳那边挂掉了电话。尹发财举着手机,只觉得满耳仍旧响着“呵呵呵呵”。回头一看,尹憨子站在自己身后,独自笑着。他刚才不是睡了吗。什么时候爬起来的,爬起来就是为了笑?尹发财看着发笑的尹憨子,心头一阵阵发冷。面前这个儿子,他其实陌生得很。尹憨子一岁半时,尹发财就出门打工了。这十四年来,每年也就农忙时回去十天半月,过年时回去个把月。2005年和2013年春节没买到火车票没有回家。尹憨子十四年的生长历程中,尹发财不过是个路人,他对尹憨子的认识有着巨大的黑洞。
要不是老爷子走了,他也不至于将尹憨子带到工地上来。
父亲尹老爷子十五天前走的。活活疼死的。尹发财接到妹妹电话,赶回家,父亲已仅存半口气悠着。上次回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尹发财问妹妹。他不疼死会让我们知道?妹妹怨恨地说。不晓得是在怨恨她父亲,还是在怨恨她哥哥。幸亏没死在屋里发臭,那看你在村里怎么抬头做人。妹妹又补一句。父亲像一片虚弱的薄纸落在地上。前一阵疼刚过去。疼痛使得他的身体像个变形虫,剧烈地改变形状,像遭了火灼,遭了雷击,遭了电锯。整个人蜷成一团,手脚抽动,牙关咬紧。乌黑的筋暴起,整个肉体仿佛刺绣背面的纠结线团。持续几秒钟,轰地一下,全身摊开。片刻的安静。下一阵疼再次涌过来。尹发财抓着父亲的手,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疼。父亲的疼长到他身上来了。另一边,儿子尹憨子抓着爷爷的左手,眼神直直地盯着那薄纸。
所有的癌,到了晚期,只是疼。往死里疼。疼到滴水不能沾。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连体温表都没办法夹住。尹老爷子竟然还能每天坚持给尹憨子做两餐饭。他用一根棍子顶住腹部。尹憨子在堂屋吃饭,老爷子躲在房里咬毛巾。咬破了三条毛巾。尹憨子告诉嫁在隔壁村里的姑姑。带去医院,肝癌晚期。没治了。拖回家等死。
这两年,村子里老头老太太们像老树叶一样,活的时日到头了,经不住风吹。每到冬天,寒风一刮,就刮走几个。连着两年,刮走了八个。淋巴癌的,直肠癌的,胃癌的。有一个前列腺癌的,疼得受不住,用裤带把自己挂在自家窗棂上吊死了。有一个老太太死在家里六天,才被另一个老太太发现。两个老太太原本邀着一起上教堂拜圣母玛利亚。村里几个胆大的人颤颤惊惊收拾老太太。老太太的两个眼眶叫老鼠给抠空了。
要不是尹憨子通风报信,尹发财在村里确实会有一阵子抬不起头。让自家老人死在家里没人管,这是做子女的最大不孝。村里人会指责唾骂,但是指责唾骂并不会持续很久。日子还要向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一个老去的患病村民以种种自绝方式在世上彻底消失。
张家湾的张万福,前年也是得了肝癌,疼得满村子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疼到最后,他给在东北打工的两个儿子分别打了电话,交待不要回家找他,各自安心做工,赚点钱快点把楼房做起来。随后,张万福穿戴一新,投了河。那条河离村子几十里远,不知河水把他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尹老爷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给子女添乱的人。既然死神不肯让他利利索索地死,他就老老实实地等,不做出任何有损子女声誉的举措。
他只是放心不下憨子。他死后,尹憨子怎么办呢。尹憨子几乎不与其他任何人打交道。小时候,家里来了外人,他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尹发财夫妻俩过年回家,尹憨子躲在爷爷背后,不肯叫爸爸妈妈,晚上也不肯跟着崔桂芳睡觉。长大上学后,从不与村里小朋友结伴,一个人独来独往。这让尹老爷子怎么能放心呢,可是,不放心也是没办法的事。死一天不来找他,他就陪憨子一天。
憨子一岁半刚断奶时,儿子和媳妇就外出打工,把憨子丢给他和老伴。后来,老伴去世,就只剩他一个人带憨子。在尹家湾,像这种情况并不只他们一家。大都是父母外出打工,孩子留在家里由老人带。孩子勉强读完初中后,也跟着父母外出打工。尹老爷子期盼自家祖坟上冒青烟,祖宗保佑尹憨子能读完初中,再读高中,再读大学。尹憨子看上去憨里憨气,呆呆的傻傻的,可是聪明,数学总是打满分,一道数学题老师最多用两种方法解决,他能用三四种方法。
尹老爷子下葬完,一班人马收兵回营。又摆了流水席。酒散人去,已是晚间十时许,却不见尹憨子。村头村尾找,又趴在床底找,柜子里找,都不见。姑姑醒悟过来,拿了电筒撒腿往坟地跑。尹发财也跟上飞跑。
夜已经深了,去坟地的路上,只有惨白的月光照着一路的鞭炮钱纸黄表,星星散散,像孤魂野鬼。沿路几座坟堆安静坐着,夜鸟在坟顶一声一声叫。再远处的树影,黑色无声,阴森地摇摆。姑姑晃着手电筒,向黑暗处劈了一刀。黑夜裂开一个口子。远处,一堆耸起的土上,竖着鲜明的红红绿绿花圈,分外凄清。再劈几刀,照见尹憨子。耸起的新坟边,尹憨子坐着,像另一座新坟。尹发财紧跑几步,上前叫憨,憨。姑姑又晃了晃手电筒。尹憨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尹憨子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处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
返回路上,尹憨子默然无声。姑姑牵他的手,滚烫似火。回家后,尹憨子不声不息睡了三天,死去一般。
过完尹老爷子的“头七”,尹发财和崔桂芳收拾行李,准备各奔前程。尹发财要去抹墙壁,崔桂芳要去做缝纫。耽误一天就耽误几百块钱。再过五六年,憨子二十岁,得买房子,得娶媳妇,都要钱。钱是一把刀,逼着夫妇俩往前奔。崔桂芳心大,这个村子装不下她,她想在县城里落脚。事实上,整个村子基本上空了,有点钱的,搬到小镇上,再有点钱的,县城买房。城里的房却是卖得血贵。四五千块钱一平方,一套房至少四五十万,再加上装修,总共起码得六七十万。面对“钱”的围追堵截,崔桂芳和尹发财不敢多耽误一天。
但是尹憨子如何处置呢。尹老爷子这一走,给尹发财夫妇造成大麻烦,总不能把尹憨子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姑姑说要不,转学到我们村读书,我来带。姑夫当场就沉下脸,说,憨子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出个什么问题,你担得起责任?姑姑低了头,没话说。尹发财连忙说,我们带,我们带,不麻烦你们。
儿子大了,带在我身边……崔桂芳面有难色。
我带,我来带。尹发财说。
带到工地上前两天,尹憨子还比较正常,只是不说话。工友说,老尹,你家儿子是个闷葫芦啊。尹发财说,刚从乡下来,胆小。到第三天,尹憨子就开始笑。一个人呵呵地笑。这个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尹发财不敢放尹憨子出门,就给他买了手机,下载了几款游戏。尹发财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只要玩起游戏,包治百病。工友刘德利的儿子刘宇琪比尹憨子大两岁,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出租屋信号不好,就到处蹭信号。刘德利下工后,找不到刘宇琪,就拿着手机,各个角落搜寻信号。搜到那儿信号强,刘宇琪肯定呆在那。发展到最后,刘宇琪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只抱着手机。刘德利把儿子送去心理医院看。医生说你这儿子得了手机依赖症,你们父母和孩子的长期缺乏沟通,更谈不上有效沟通,他只能在手机里找到存在感。
尹憨子不玩手机,尹憨子只是笑。到了第十天,尹发财收工回屋,尹憨子不见了。
前后几个楼盘工地上找遍了,没看见尹憨子。尹发财只好给工友们一次次描述尹憨子的样貌穿着。问到第六个人,刚好是刘德利。哎呀,那是你儿子?刚才我看到他往宇济楼盘后面去了,他一个人不晓得在说什么,笑嘻嘻的。刘德利一惊一咋的,引得路边几个人凑过来看热闹。尹发财跑到宇济楼盘,那儿基地还在初建,钢筋混凝土堆得到处都是。尹发财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找。找到水池边。水池是临时砌成的,供工地用水。
水池边,尹憨子闭着眼,念念有词: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虾子不能吃泥巴。尹发财上前抓儿子的手。尹憨子扭身扑到水池边,大叫,我要保护水,我要保护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虾子不能吃泥巴。尹发财回头再看,身后已围了一圈工友。三三两两小声嘀咕,有的想上前帮忙拉,又不敢,在那跃跃欲试。刘德利挤出人群,一边给尹发财使眼色,一边对尹憨子说,好,好,我们去保护水,保护鱼,世界是不公平的。尹发财接上后几句,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小鱼不能吃虾子。尹憨子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尹发财和刘德利一边一个架着尹憨子离开水池。后面黑压压一群看客,像尹憨子长出的长长尾巴。
折腾到半夜,尹憨子沉沉睡去。尹发财一支烟接一支烟抽。刘德利陪着抽。
老尹啦,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这儿子怕是要,要到那个地方去看。刘德利抽完三根烟,说。尹发财抬头看刘德利一眼,问,心理医院?刘德利说,心理医院?听说心理医院一般是解决小问题,大问题,不能控制的,就要,要去那。
尹发财打电话给崔桂芳。崔桂芳说,要是去了那,尹憨子就变成尹疯子了。
第二天上午,尹发财请假在出租屋陪着儿子。尹憨子苦丧着脸,跪在尹发财面前,放我出去,我要保护水,保护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尹发财一气之下,甩出一掌,正中右脸。尹憨子青紫了半边脸,仍是放我出去,我要保护水,保护鱼,放我出去。
第三天,尹发财刚抹两桶灰,工地老板走过来,一脸笑意。老尹啦,你儿子到工地上来了?尹发财陪着笑脸,说,是是是,来工地上玩几天。老板笑了笑,说,工地上有啥好玩的,到处在施工,出了事,我对上面老板不好交待。尹发财说我把他看好,保证不出问题,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不找您。老板说我要对其他人负责,他伤了人,怎么办。他们这种人……
好了,今天的故事至此为止。我累了,尹发财也累了。
稍息。
2016年3月20日
他大鱼小鱼都感谢你
活动操场上,刘利军仍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思考他的去向。我,张清正,刘国培,魏鹏几个人坐在另一边讨论谁有病,谁没病。主要是他们讨论,我旁听。
你看他,看他那鬼样子。刘国培向我呶呶嘴巴,我看到尹憨子。尹憨子又在哭。
哧,有病。刘国培“哧”一声。我们哪个人不晓得这世界不公平,我刘国培不说,你周医生不说,我们大伙都不说,就他一个人说说说,他还不承认自己有病,他肯定是得了精神病。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不会说,是吧,周医生,你看我,还有张清正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刘国培热切地看着我。
嗯,大概吧。
周医生,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我第一个毕业大学是清华大学,后来,又在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他们要留我在中南海工作,我谢绝了,我想从基层做起。
你能在中南海工作?
当然,我是谁谁谁的侄儿。
谁谁谁?
是,谁谁谁。他到湖北来,只召见我。我的姨奶奶和他的姑奶奶是老俵。我思考问题太多,脑袋比较累。周医生,你知道吗,思考问题的人,是深刻的人,而深刻,是一种病,是头脑的孤独游戏。游戏时间长了,哪能不累。我就累了。非常非常的累。我叔让我在这里休养一些日子。周医生,你看,这里风景多好。花是花,草是草,天空是天空,白云是白云,你是你,我是我。
刘国培,白河镇镇民。三十八岁,人称诸葛刘。擅长做各种转包小工程。二包三包四包的转。譬如大工头接了一个工程,二十八层楼盘,水电工程部分转出去,刘国培接手,但并不做,倒给下一级更小的工头。这些年,也倒了一点积累。话说白河镇有条古街,街头到街尾长近三公里,曾设有山西会馆、陕西会馆和湖南会馆。沿街民居多为二层砖木结构阁楼,木质门窗,楼阁雕龙画凤,里屋结构典雅,从街道上的门面开始向里一重一重的加深,少则三、四重,多到八、九重。是明末清初时期的建筑。政府命名为明清一条街。
半年前,县政府请国家级省级专家重新发掘重新评估,计划动用巨资打造这条古街。包括复古,还原,改造,做旧。某位专家认定镇东那座石桥桥墩的历史比桥身还要长,桥墩至少先存在了五百年,才有现在的桥身。那么,早了五百年的桥墩为何独独建造在此,假如沿桥墩方圆几十里铺开,下面会不会有古墓古道?某个旧城遗址?其先祖刘邦?考证出来,轰动中国?再度开发,价值千万?住在石桥附近的刘国培陷入沉沉思索,一端是浩若烟海的旧史,一端是商机万千的今朝。成千上万个问号盘踞在刘国培脑子里,像个脂肪瘤,越长越大。据说,自从政府打算打造古镇以来,每天早早晚晚,刘国培围着石桥转。
转来转去,刘国培把自己转进了精神康复中心。
县政府这个千年工程,一条路起码要花费24个亿。要是他们肯花点钱,让我出面请我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同学来帮忙考证,把那个石墩的年代考证出来了,那可是轰动全国的大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拨点经费由我来支配呢。这项工作比在中南海上班有意义一万倍,你说,我不应该从基层做起吗?
刘国培专注地盯着院子上空高朗的天。这天空,还没被三四十层的高楼给分割,尚存高朗。当初,在城区规划会上,规划局长手一指,你们,去那吧。精神康复中心就和某监狱一道,搬到了城郊,一东一西。承蒙发配之恩典,在这里,蓝天真是蓝天,白云真是白云。大汽车的尾气,大工厂的废气还没铺陈过来。灵魂在上面荡来荡去的,不受丝毫阻碍。我靠在椅子上,和刘国培一起看天。我们看了近半小时,一声不吭,只看天。院子右边一株银杏树下,尹憨子哭啊哭,哭得绵绵不绝。
这小王八蛋,废了,废了。刘国培惋惜地摇头。
“给你们老板说说好话,把他关在屋里关几天。现在肯定不能回村里,要不然村里人都会晓得。我昨天叫他姑姑到爷爷坟头上去烧了三十亿,钱纸灰只往天上飘,说明爷爷都收到了,不会再缠着他。”崔桂芳在电话里嗡嗡嗡地说。她感冒了,嗓子哑得像千年的破布条擦着玻璃窗,但还得给尹发财把事情说清楚一点。她说他老人家也真是老糊涂了,不仅不保佑憨子,还在他身上弄神弄鬼的。你也在工地上偷偷烧点纸钱。爷爷说不定跟着憨子到工地上去了。尹发财说,好,好,你不操心,我来办。
尹发财当然不愿意将儿子送进精神康复中心。崔桂芳说得对,只要一送进来,尹憨子就打上了烙印,变成尹疯子,尹憨子一辈子就完了。尹发财打算向老板求情,高抬贵手,让尹憨子在工地上呆几天。谁知尹发财甩出一巴掌的下午,尹憨子从锁着的出租屋跑了出来。门锁着,他怎么开的门。尹发财不知道。他跑到宇济楼盘那里找,没找着。他又跑遍前后几个楼盘,仍是不见。
刘德利号召工友们兵分三路,寻找尹憨子。刘德利陪儿子在心理医院呆过一个月,听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病症,在“搜寻疯子”这件事上多少有些发言权。刘德利说,尹憨子这孩子就是一根筋,要火就是火,要水就是水,我们大伙沿着有水的地方去找。
尹发财所在工地是城郊结合部,穿过城郊部,是云集小区,商贸繁盛。穿过云集小区,是王家街,仍是商贸区。车流人流四通八达到处窜。再往北走,穿两条马路,才是北城区的河滨公园。有水。水是死水。为了造景,人工挖出来的。一行人心急火燎快穿到第二条马路时,目标出现。
红绿灯下,尹憨子直直地朝马路中间走,像一发子弹,一往无前。霎时,响起急促刹车声。十几辆车齐刷刷立正。尹憨子猛烈挥动右臂,神色怆然,高呼,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
不等老板下最后通碟,尹发财清理好行李带尹憨子回村。尹憨子满城的窜,车轮是不会长眼睛的。
十四岁的尹憨子,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目光痴痴,神神叨叨。“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有个老者对尹发财说,你快抓紧时间送医院治啊。可怜,莫耽误了。
有个独自倚在窗前的年轻人看着尹憨子看了好半天,随后他拿了瓶可乐,搁在尹憨子面前,兄弟,来,喝可乐。尹憨子摇头,满脸悲伤,你知道吗,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年轻人“砰”一下拉开瓶盖,灌了几大口可乐,低声说,兄弟,你说得对,这世界不公平,不公平。年轻人也摇头,默默退回自己位置上。他正陷在一个烂俗的事件中。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兄弟上床。兄弟是大学四年的兄弟,女人是大学四年的女人。要多俗有多俗,发在微信上新浪网上都掀不起涟漪。他上火车,没有目的地,去那儿都可以,他只想从事件发生地脱身出来。
尹发财拽紧尹憨子下车,年轻人追上来,抱住尹憨子。“兄弟,保重。”
尹家湾的河流干绝了死光了。
先前有。很多。尹家湾,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村村都是水,河水绕过每个村落。从村子到小镇,一只小船悠悠穿过。当年,尹家湾的尹发财撑船经过崔家潭。崔家潭的崔桂芳在河埠头洗衣,像朵莲花,水灵灵的。
现在,当然很少了。那些美而无用的东西,莲花呀,水灵灵啊,只能图个眼睛看上去舒服,又不能当钱用。何必呢?后来,有志之士呼吁河流莲花存在的必要性。有些东西就是要它无用之用。崔家潭、周家汊的几条河流,经过两三年的清淤梳通深挖,多多少少起死回生,回到一点河流的样貌了。
我为什么说起这无用之用的河流呢。因为回到村子的尹憨子,他的生活将有很大一部分与河流连在一起。
一个开餐馆的,拎着满袋的垃圾走过来。他家的餐馆就开在河边,河面上堆着厚厚的鱼肠鱼鳞土豆皮芹菜叶冬瓜皮猪骨头鸡屁股。餐馆老板刚要掀起塑料袋,一个念念有词的人拉住了袋子。
一个捕鱼王,提着自制鱼具在周家汊河边巡视一番,哪儿鱼多哪儿鱼肥,他心底明镜一样,他马上甩出他的钩。钩是排钩,十个弯钩一顺排开,甩下去,或是钩中鱼头,或是钩中鱼肚,或是钩中鱼眼睛,钩钩都不会落空。一个念念有词的人按住了钩。
念念有词的人,瘦弱,单薄,他是那样的满腹愁苦,如同独自吞下天大的冤情。他整日在河边走来走去,饱满的垃圾袋,凶狠的排钩。一切河流之外的人和物都是钉子,卡住喉咙。他念叨着,他在吐出钉子。“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鱼,大鱼不能吃小鱼”。有时,他泪落如雨,大朵大朵的泪打在河边草地上。
尹发财回来十五天后,尹家湾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全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名叫尹憨子。和爷爷生活了十四年,爷爷死后就疯了,先是一天到晚的笑,后来一天到晚寻找河水,拯救世界。尹憨子一下子变得摇曳生姿,拥有多种传说。就算尹发财把整个头塞进裤裆里,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念念有词的,这个发了疯的,就是他的儿子。
尹发财眨个眼,尹憨子就跑到河边去了。
把他锁起来,锁起来。这个念头缠着尹发财。尹发财真想锁住尹憨子。像崔中华锁崔珊珊。锁了五年。紧挨着厨房的一门小屋子,五六个平方,地上堆着破棉被,撕烂的衣服,稻草。唯一的窗户下边搁着一个粪桶。窗户下边搁着一个铁饭碗。从窗户口望去,只能见到崔珊珊头发长及膝盖,赤身裸体趴在地上。由于极度缺乏营养,崔珊珊瘦骨嶙峋,看起来活像一具骷髅。“解锁行动”小组成员砸开门锁把崔珊珊解救出来,她已经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只能手足并用在地上爬。
村里人说崔珊珊是花痴,发起病来,就跟在男人后面跑。专拣小伙子,脚跟脚手跟手的,乐呵呵地笑。被锁起来那年,外村一个二流子把她诱骗到草垛子里强奸了。
你们说,我不把她锁起来怎么办,我能天天守着她啊。崔中华一脸的悲愤。和崔珊珊一样被锁起来的还有周业炳、敖培乐。敖培乐被锁十三年,全身各器官差不多衰竭完了,送到综合医院,不到十天医治无效死亡。周业炳锁了两年。经过康复中心治疗一段时间,回到家后,因为不能坚持服药,再次犯病,在村里恶行霸道,拆屋烧房子。周业炳的父亲央求四个邻居将周业炳锁进黑屋子。再次解锁时,周业炳的父亲说,你们要么再不让他出院,要么让我把他锁到我死为止。
那,那到那里去?黑夜里,崔桂芳牢牢地盯着天花板。她从东莞赶回来,在爷爷坟头又烧了六十亿纸钱,在自家大门门楣上挂了一面大镜子,避邪驱瘟。
尹憨子进来了。
苦丧着脸,向每个穿白大褂的作揖鞠躬。放我出去,快点,放我出去,世界上有很多错误,我要去救世界。尹憨子一边作揖一边哭诉,泪水打湿整个脸。他的身子保持着随时往外退的姿势,仿佛身后一扇门已经打开。尹憨子真是着急呀,他说快点,快点,来不及了,我一分钟都不能等。
你们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杀。我死后,我的力量就化给鱼,鱼就有了能量。我现在要出去,我给每条鱼发功,鱼也会有能量。医生,你是最好最好的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我保证,每条鱼都会感谢你,大鱼感谢你,小鱼感谢你,大鱼小鱼都感谢你。
呜呜呜,尹憨子在银杏树下哭。
哭啊哭。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他娘的,你嚎嚎嚎,嚎你娘的丧?刘国培冲到银杏树下,掐住了那个细瘦的脖子。
2016年4月28日
这里嘛,这里就是疯人院
李鹏程咬了一块羊肉,嚼了嚼,皱起眉。又嚼,还是皱眉。王婆婆小心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爱怜地看着儿子。
让你多放点花椒,多放点花椒,你没听见?李鹏程气鼓鼓地搁下保温桶。
记住了,记住了,下个星期我一定多放点花椒。我用四川花椒,你看好不好。下个星期还吃羊肉?王婆婆陪着笑脸。
你是个死脑筋吧,换都不晓得换一样。哪有人天天吃羊肉的,天天吃,不吃腻?
妈老糊涂了,我换,我换。豆腐炖鱼头,海带炖排骨,你看哪一样?
烦人,烦死人,你做都没做,我晓得吃哪一样,我又不是神仙。李鹏程粗声粗气嚷道。
正在护士站整理病历的小刘护士叫了一声“李鹏程”。声音又软又细,像一团棉絮在空中飘。
李鹏程回头,看见小刘护士笑盈盈的脸,马上将叉得开开的两条腿并拢,捧住保温桶,一口一口认真吃。肉吃完,汤喝光,他把保温桶举起来,当着小刘护士的面,往嘴里倒。刘美美,你看,我都吃完了,一滴都不剩。
刘美美说不错不错,好样的,东西要吃干净,以后再不准吼妈妈哦。嗯,不吼。李鹏程说完,又抱着保温桶往嘴里倒了倒。
有小刘护士在场,王婆婆便壮着胆,趁机教育李鹏程,你要听护士姐姐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呃,晓得的。李鹏程老老实实地答应。王婆婆冲着小刘护士感激地笑。没有小刘护士在场,王婆婆至少还会被李鹏程吼五次。汤咸了,汤淡了,汤腥了,汤辣了,汤的水多了。反正,哪一次的汤都不合格,都要被吼。
小刘护士名叫刘小倩,李鹏程应该叫他刘护士或是刘老师,但他叫她刘美美,不仅李鹏程这样叫,陈清正,徐欢欢,也这样叫。小刘护士年方二十,花容月貌。男二病区里,随处都可以看到小刘护士开花。人还末开口说话,笑意就浮在脸上了。笑起来又好看,又清香,像朵栀子花。一屋子的男人都喜欢叫她刘美美。
下个星期,豆腐炖鱼头,好不好?
呃。
这些日子虽然开了春,但气温还是低,你要记得穿袜子,莫要光脚穿拖鞋。
呃。
这几天睡得好不好?
呃。
大便解得怎么样?
呃。
不管王婆婆嘱咐什么,李鹏程只是“呃”。他低着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扯着他的扣子。王婆婆爱怜地看着李鹏程,那我走了哈,你去和他们玩。李鹏程呃了一声,站起来,头也不回径直向活动室走去。
走进护士站,王婆婆给王医生鞠躬,王医生,劳烦您照顾我家鹏鹏了啊。又给欧阳医生鞠躬,欧阳医生,给您添麻烦了啊。王婆婆一边说一边鞠躬。我们越拉她,她的腰弯得越下。在这里,你们就是鹏鹏的再生父母,鹏鹏就交给你们了啊。她站在刘美美面前,又要向下弯腰。刘美美的眼睛湿了,她一把拉住王婆婆,您……您以后别这样,我们承受不起。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王婆婆,像李鹏程这样的病人,他们大部分都会不晓得关心亲人,也不晓得感恩亲人,你莫生他的气……刘美美还要往下说,王婆婆接住她的话,说我晓得的,医生,他是我儿子,我哪里会和他计较,他又是个病人,我晓得晓得,你放心放心。
刘美美送王婆婆出电梯口,说下个星期大幅度降温,要是星期六天气还不好,您就不过来。王婆婆说不要紧的,走十几分钟路,就可以坐17路车,我自己上下车注意一点,你看,我身体还行。王婆婆把七十三岁的背部挺给刘美美看,笔直笔直的。
李鹏程说,我的心突突跳,跳得非常非常快的时候,命令就来了。你要是摸我的心脏那里,温度很高。命令转化成热量,不断提醒我执行任务。热量指示李鹏程马上干掉他父亲脑袋上的苹果。苹果其实是个内奸,恐怖分子故意安插进的。他割下它,提着苹果,游街示众。
那么,为什么现在呆在这里呢?
这里嘛,是疯人院。李鹏程说,恐怖分子最喜欢混进这种地方,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我被派到这里来,正在执行最高指示,寻找混进疯人院的恐怖分子。
你还接收到干掉命令吗。
暂时还没有,我只有干掉一个恐怖分子的权力。我现在的重要任务是搜寻监视,及时向上次报告,揭露他们。李鹏程一脸严肃,他还要往下讲,我打断了他的话,好的,等发现了可疑敌情再说,你现在看下这个。我递给他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说集》。上个星期六,李鹏程吃完王婆婆送来的排骨藕汤,我从他身边走过。他说,你看,今天阳光好,我的心情又好,这是不可多得的两桩好事,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给你讲讲卡夫卡。好的,卡夫卡老师,我洗耳恭听。我拉过凳子挨着李鹏程毕恭毕敬坐下。站在一旁的章主任微笑着悄悄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如何接近李鹏程呢,我曾就这个问题请过我的带教老师男二病区章主任。章主任说,你和他谈论卡夫卡吧。谈论卡夫卡,和这个收割人头的李鹏程?我疑惑不解。章主任说你试试。我问,请问你认识卡夫卡吗?卡夫卡?那个犹太人,奥地利德语小说家。李鹏程很快接过我的话,他扬起下巴,惊喜地望着我。我说,我想了解卡夫卡,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助我。这个没问题,我认识他。李鹏程双眼发光,他用袖子抹了抹椅子,示意我坐。海军司令部心灵对心灵指示的任务被他放在一边,他开始讲解《变形记》。
他说,小说的名字最好改成《变形计》,原题目中的“记”是一种文体,重在记载一个事物,一个事件过程,小说的本事就是要说事讲事,所以用“记”作这篇小说的题目并不出采。而“计”是计策谋略,卡夫卡其实是通过使用主人公化身成一只甲壳虫这个谋略来度量人心,呈现人与人之间深深的孤独感与陌生感。这种“计”是卡夫卡在承受沉重的精神压迫后,一种自我生存的策略和方式。
我说,你真的太棒了,你简直就是卡夫卡的化身,能允许我从现在起叫你卡夫卡老师吗?李鹏程微笑着点头,他说,我非常非常愿意,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称呼我。我起身鞠躬,卡夫卡老师,你好!
卡夫卡老师给我细细描绘那只甲壳虫的形状,他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一时间,活动室里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坐在角落里的张清正哀伤地看着我们的课堂。
我相信了章主任的话。他说,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他精神异常的同时,精神活动仍然有着正常的部分。一方面存在大量幻觉,一方面在护士的督导下,可以铺床扫地,进行简单的日常自理;一方面存在大量荒谬离奇的思维联想障碍,一方面可以谈笑风生。三年来,李鹏程很乐意对每个人讲卡夫卡的小说,但谈到他杀人,他仍旧坚信他收割的是恐怖分子化身的苹果,至于他父亲,他说,我爸呀,我爸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