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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渴求

2019-11-13葛圣洁

赤水源 2019年4期
关键词:妹妹

葛圣洁

小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对自身渴望的生命的儿女。

——纪伯伦

1

一下班,我直奔纽约上东区的丹尼尔餐厅。两个月前,我预订了这家法国餐厅的私密雅座,那时我和陈意茹的感情渐入佳境,我对将来的约会信心满满,期望着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情人节的纽约依然是凛冽寒冬,路上的积雪在凌晨被铲除,走在街上倘若没有戴帽子和手套,皮肤一会就会失去知觉,直到感到撕裂的钝痛。但这冬日正好给街上的恋人们相拥亲吻的理由。我望着走入餐厅各色妆容精致、打扮时髦的美女,在其中寻觅一个黑色短发、高挑个子的亚洲女人。

我最欣赏的是陈意茹的眼睛,并不是大而有神,却在一次同城派对上,轻而易举地俘获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她的单眼皮别具魅力,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似睡非睡,常常蒙上了一层上海天空常有的灰色的霾,阴沉、抑郁,成功把大多数陌生人拒绝于千里之外。

我很久没有看到这类表情了。只有在爱人面前,她是吸满养分的植物,鲜活灵动。我一度庆幸没像另几个男生那样知难而退。然而眼前,陈意茹裹着寒风走进餐厅时,整个人笼罩在霾里,唯有颈上的一抹紫红色围巾让她稍微有点血色。

我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晚回消息了?没有,都很及时。没接电话?刚刚明明打过。没有去接她?各自过来是之前就说好的,她没有其他女孩口是心非的矫情。那究竟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我静静地双手交叉握拳,搁在餐桌上,疑惑地仰头看着她。

她站了一会儿,瞟了眼我脸上的表情,轻叹口气,解开外套缓缓坐下,看着菜单告诉我:“你难道没听说吗?老王不准备和我续约,我的签证今年10月就要到期了。”

老王是实验室的老板,自从陈意茹休学从法国到这里来照料我,我软磨硬泡地让母亲帮她联系到了这份工作,开出了工作签证,她也由此获得了一年的居留权合法身份。原本母亲答应了再给她续约至少一次,难道突然变卦了?

“说不定是沟通有问题,我回去再问问情况。”

“如果不是沟通问题,而是你父母根本就不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呢,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我当然想过。

我伸出手,把陈意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拳心:“不要去想什么可能性,有问题,我们一起想解决办法。”

陈意茹用眼神唤来了侍者,指着菜单利落地点下了一份双人套餐。这顿情人节晚餐我们不咸不淡地吃着,似乎节日和我们无关,只是一对老夫老妻在家里吃一顿普通的晚餐。以致于付小费的时候,我有点懊悔今天的开销。

走进公寓,陈意茹蹬掉高跟鞋,直接甩开我的手,赤脚走去书房上网。我被晾在原地,一边脱鞋一边仔细回忆刚才吃得是三文鱼还是海鲈鱼,然而,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只觉得陈意茹眼里那层霾悄悄潜入了我的咽喉,有种生涩干哑的不自在。

2

我们之间冷若冰霜的氛围一连好几天,丝毫没有缓和的态势,简直让我快透不过气,编码的时候漏洞越来越多。主管开始在经过时,像是不经意地用指节叩击我的椅背,来表示潜意识里的不满。我很想和陈意茹好好聊一聊,控诉她对我的精神暴力远远超过了对我的生活照料,然而却因为家人辜负她在先,我没有说话的底气。

我起初决定先去找始作俑者谈一谈。我的父母年初刚刚登陆纽约定居,之所以选择这个城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妹妹的学校在这,我毕业刚找的工作也在这。尽管我们兄妹俩没有遗传父亲的卓越基因显然让他们甚为困扰,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后天改造的努力。

我父亲是一名医学博士,我母亲则是药学博士,我妹妹连成绩单上出现个A-都会引来父亲的咆哮。妹妹没有成为优秀学生代表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发言,成了父亲“激励”(指责)她整整一个学期的铁证,而我只是个本科生,极有可能成为他们未来儿媳的陈意茹甚至连本科都还没毕业,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耻辱。

我很明白,陈意茹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我怎么能干涉别人的人生呢,既然我和妹妹的人生早已经失去了这种最基本的自由。

走出公寓的时候我是一身运动装束。我告诉陈意茹我要去夜跑,她头也没抬地表示没有异议。我径直跑到了一个街区外的父母家。

我不得不佩服学霸们的高效率,他们才来一周,登陆前就买好了房,配好了所有家具。有时不得不怀疑我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怎么在决断力和执行力上和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我在门道这里就停下了脚步。基于我对父亲的了解,对话会是这样展开的。

“你清不清楚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意茹在一起,她一个女孩子为我付出了很多。”

“这种牺牲值得吗,她有考虑过自己的前途吗?好,就算你考虑娶她为妻,有考虑过你们将来的家庭吗?”

“当然考虑过。”

“你一个人的工资够养家吗?你的房贷、车贷、学费贷款还有将来孩子出生的抚养、教育费用,哪里去积攒?”

“我可以去挣……”

“现在我们之所以还资助你,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可她不是我们的媳妇、也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没有理由因为你一时头脑发热,去养着她。”

“你们不能这么势力。”

“我们给过她机会,希望她去考个研究生,用F1签证留在你身边,而不是靠我们拖关系让她留在实验室混日子。可是她呢,一心做全职主妇!”

“全职主妇没有什么不好啊,妈妈不是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家庭主妇吗?”

“做全职主妇是需要条件的,你们的条件允许吗?既然入乡随俗,那何不依靠自己,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那这样说,你就是不肯帮我这个忙咯?”

“自助者天助,你最好先考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别人帮?回去好好想想。因为她,另外给你租一套房子已经仁至义尽了。”

想到这里,我望了望那几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其中一扇飘出了妹妹练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父亲的呵斥,我再也不犹豫地朝自己的小家掉头跑去。进门脱下帽子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陈意茹只是探寻地往我脸上瞟了一眼,重又深深地埋进书里。

两天以来,我争分夺秒地寻求解决办法。我真切地感受到,时间过去一天,我就又失去了陈意茹的一部分。最终她会化为一股空气,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掉,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种感觉让我细思极恐。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我从小到大,依靠自己的判断和努力,完全独立争取到的第一样“事物”。我对她的珍惜超过了爱人之间的感情。但我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一定会嘲笑我,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这有损我的男子汉气概。

我继续魂不守舍地上班。第二天早上,一进单位玻璃门禁,前台那里簇拥着一大群同事。我凑上前才看到,在人群的最中央是公司的资深美女戴安。她面若桃花地张开五指在几个人面前展示,那只纤纤玉手晃到我眼前,一颗硕大的钻石折射出的光刺了一下我的眼睛。

女同事们纷纷捏过那只手开始细细端详,个别男士们开始悄悄揣测那颗钻的克拉数。得知准确市值后,男人都耸耸肩散开了,好像再也没有人愿意与这颗钻石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还没有向陈意茹求婚呢?”我呆站着,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往办公桌走去的时候,一束阳光照到了过道上,因为角度问题随着走道变得越来越宽阔。我一路走着,灵光一闪,所有的问题好像都不再是问题了。

“我完全可以向她求婚,她就能以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留下来。” 我激动得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好点子告诉她,极力压制着兴奋,准备当面向她表白。我午休之前请教了那位女同事有关钻戒的一些问题,吃午饭的时间就搞定了这个求婚道具。

整件事情唯一让我难堪的是,我刷得依然是父亲的卡,不过我日后会用工资优先偿还的,希望他能够谅解我。倘若足够幸运,这笔和房租差不多金额的款项或许会淹没在账单中不被发现。当然,我还是会自觉偿还的。

“深呼吸,开始改变我的生活。”我对自己说。

我把想法和陈意茹郑重其事地一说,我的爱人并没有我假想中那样的频频点头和热泪盈眶,相反,她流下的泪带着委屈,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没有接过那颗钻戒,在我企图套上她手指的时候还下意识地躲闪开。最后她扑进我的怀里,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可是,你连为我向父母再开一次口都做不到,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会保护我、陪伴我一辈子?”

3

她的长发有几根戳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又痒又酸,几滴泪不经意间滑落了。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感觉到了她的泪蒸发时散出的热气。尽管如此,周末,我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去找本教区的牧师,希望他为我们证婚,她并没有找一个不负责任的借口从我身边溜走。

从陈意茹风尘仆仆从法国扛着六个行李箱出现在机场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和她的人生自此会纠缠在一起了,我被她的勇气和爱震撼。换作是我,可能不敢也不愿跨出这一步。我真该感谢上帝,让这个主意比天大、过去二十多年都潇洒无比的女孩来到我的生命,让我看到了生活和爱情的另一番模样。

干完了这件大事,我终于像往常一样,搂着陈意茹睡了个安稳觉,但没有如愿。有没有谁说过,周日早九点不预约而登门拜访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更何况我爸简直是夺门而入,陈意茹吓得赶紧缩在被窝里,双眼瞪着我抗议。

“王宇鹏,你给我出来!”幸亏他还知道不敲门不能闯入卧室。

我只能从床上一跃而起,笑脸相迎:“爸,稀客稀客啊。怎么那么早就出来锻炼身体了。”

“别给我嬉皮笑脸。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和小陈办结婚手续?”

我顿时明白来者不善,赶紧搂着他的肩:“爸,你还没吃早饭吧,走,我们去吃早午餐。小陈还在休息呢。”

爸强压着怒气,在电梯里就忍不住了:“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做事能不能靠点谱。你以为先斩后奏我就拦不住了?”

“爸,人儿子要结婚都欢天喜地的,你是媳妇送上门还苦大仇深,何必?”

“本以为你毕业工作了,可以让我和你妈少操点心,谁知道烦恼只多不少。”

“你就说说,除了工作问题,你还对小陈哪里不满意了?人家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对我那么真心诚意。不是你一直教导我找对象要毕业后找,要找人品好的,对我好的,两个人合得来吗?”

“越来越没有家教了,这都和谁学得?”爸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我快走几步跟上。

“她的才我是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她对学业不思上进,把未来的幸福寄托在你这个没出息的傻小子身上。这样的人智商情商让人怀疑,我的儿媳妇毕竟是以后我孙子的妈妈,基因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吧。”

“照爸你这么说,你是承认我和妹妹都不是亲生的吗,否则怎么解释我们没有你和妈出色这件事?”

“少和我来溜须拍马这一套,没用!我现在过来不是和你辩论的,更不是和你解释的,我过来是郑重地来通知你!我刚刚和你的牧师见过面了,他了解了情况,答应我不再为你们证婚!”

“爸,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强盗逻辑,侬让我拿面孔往哪里的搁?”我站住,怒不可遏地朝他用上海话喊道。

“你现在大马路上大喊大叫就要脸了?我这是为你好!”

“永远是为你好,这是你们这些中国式家长推脱责任、越界干涉子女的最好托辞。Come on!我现在是成年人了,这是我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利来干涉我的婚姻大事?!”

“你还知道是婚姻大事。你做出的事情像是一个成年人会做的吗?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孩子,谁的婚姻大事不需要父母的同意的?”

我别过头去,不想和眼前这个法西斯附体的男人有任何的眼神接触。

隔了几秒钟,我转身朝公寓方向走去。

“你以后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做了父母了,就明白了。”

父亲的声音随着大风飘散,显得软弱无力。

我拖着软绵绵的腿继续往前迈开脚步,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从未遇到过的大难题。

4

我缓缓地走着,脚步越来越慢,路上遛狗的人不费力赶超了我。快到家门口,我在街口拐了个弯,发消息告诉陈意茹让她自己中饭将就随便吃点,晚上回去做好吃的补偿她。她没有回,应该是睡回笼觉去了。

站定,想了几秒钟,我又拨通一个电话,和对方约在不远的咖啡馆,正好顺带着把早午餐给解决了,想到即将看见的那张和颜悦色的脸,怒气消散了不少。

或许是刚才的愤怒消耗了太多能量,饥饿让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只煎蛋、两片吐司面包、香肠和薯饼。咖啡馆里客人不多,没有人侧目留意我。

一抬头,妈妈已经脱去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她的颈间系着一条油画蓝的丝巾,上面点缀着几只纤细的蝴蝶,细腻有光泽的皮肤配上笑眯眯的眼睛,如果不是满眼的母爱,酷似的面容,恐怕别人把我们当做姐弟恋的情侣也很正常。

她示意我不用起身,尽管吃,而后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继续往嘴里填塞着芝士蘑菇和烤番茄、焗土豆。

我放下刀叉正想对父亲的行为控诉一番,妈妈摆摆手,抢先问道:“儿子,你觉得我和你爸的婚姻幸福吗?”

“在我看来,还算幸福的吧,虽然也有小吵小闹,但不是说再美满的夫妻一辈子都会有50次想离婚的冲动吗?”

“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能做到帮我保密吗?”

“妈,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两年,你和你妹妹都长大成人了,我常常在考虑一个问题,什么是婚姻,我常常问自己,我到底这二十多年来在婚姻里过得开心吗、有成长吗?你知道,我和你爸是大学同学,大三就谈了恋爱,一毕业就结了婚,而后就有了你,再有了你妹妹。这人生啊根本来不及停步,也容不得思考,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

“这样不是挺好,我很多同学的爸妈都羡慕你们儿女双全呢。”

“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幸福。说好听点,叫做‘有更高的追求’,人性本恶,绝大多数人都难逃‘贪得无厌’的本性,我也一样。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跟得不是你爸,而是其他的追求者,不能说能更好,但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

“没有和爸爸在一起,你今天都没有机会和我在一起坐在咖啡馆里聊天。”

“这家庭啊、婚姻啊,其实就像你们大学生找工作,不同的是,找工作时或许是短板制约了将来的发展,但在婚姻里,短板和长板有可能互相转化,我们一般人很难分辨清楚。不错,你父亲学术能力强,对自己对别人都很有要求,就这样,我们都主动地被动地跟着他一路往前跑。但有时候,任何两个人都是不同的,我这个没什么上进心的人就会觉得很疲惫,不快乐。”

“是啊,妈妈,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感受。”

“不仅对我如此,对你们更是如此。我明明知道他是希望你们兄妹俩有出息,处处对你们要求苛刻,我心疼又无能为力,因为我明白现在社会竞争的残酷,如果不让你们吃一时苦,或许将来就是老来受苦,我更舍不得。”

“所以你就放弃了来‘解救’我们?”

妈妈无奈地点点头:“有时候,我在假想,如果我找了个时时揣着满足心、平淡心的男人,对孩子进行快乐教育,没有补课、没有特长班,大家会不会每天都过得愉快充实?我也没有那么多烦恼,你们和你爸之间的关系也不会那么紧张?”

“那还用说?”

妈妈抿了抿嘴,露出那种“没那么简单”的表情:“没有走过的路,没人知道结局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那你会后悔吗?”

“后悔有什么用吗?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年岁越上去,我越希望能少走弯路,所以,有些事会享受它的过程,而不求胜败得失的结果,而大多数事情,我会更关注自己想要的目标和达到这个目标的最有途径。”

“所以,一切就只是想想而已。”

她轻轻擦掉了口红,抿了几口柠檬水:“不是想想而已,我希望我自己的子女不管目前结婚与否,都能从我的婚姻经验中吸取教训,婚后都能够感情幸福。你妹妹还没大学毕业,你爸不允许她谈恋爱,我就只能先和你说说。”

“什么?爸爸也太强权了,他对待自己和我们是双重标准。”

“先不管这些,我想说的是,或许有些家长会觉得好的婚姻是门当户对,要有好学历、好工作、好家庭,而在我看来,心理生理的健康、一致的价值观和生活节奏才是最重要的。”

“我就一直觉得爸爸是自己没有安全感,对自己失去控制力,一味地强求我们成材。”

“你能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价值观、生活节奏,这些词都太虚幻了。”

“我就简单举个例子。一对夫妻,男人觉得在公务员单位工作很稳定,福利也好,非常满意,觉得在这个体制内成为业务能手就是一种成功,这样安稳的小日子他很满足。但是,他的妻子过了恋爱狂热期,看到身边的女朋友们老公们不是自己创业、就是在民营企业,每年Title和工资都有涨幅,未来还有股权分红,事业发展前景一片大好,经得起大风大浪。回到家,自然觉得自己的老公不思上进、胆子小、眼光短浅,总而言之,大写的失败。这样价值观不兼容的夫妻势必矛盾在某一天集中爆发。”

“妈,你现在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口才真不错。”我把菜单往她那移了移,可她根本就不瞅一眼。

“见多了看多了,得出的经验。再比如说生活节奏,工作日晚上,夫妻两一个想去看电影享受两人世界,一个想去聚餐,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双休日,夫妻两一个想宅在家,一个想出去郊游。生活节奏完全不同的人,如果没有很包容的心态去接受对方的差异,差异就会不知不觉累积成矛盾,矛盾的量变也会引起质变。”

“原来搞了半天还是老爸派来的说客,你们这一招真是高。”我装作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却明白母亲说得一点没错。

妈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儿子,我今天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或许不是你想听的,也不是你爸想让我对你说的,但是在我看来会对你有启发的。你是聪明人,你自己会想清楚以后,再决定怎么办。”

我得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我是在认真思索我和陈意茹的同步性,正在我为两人的种种格格不入找寻借口时,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个我的人生经验,你觉得犹豫或者需要仔细思考才下决心选择的决定,往往是错误的。我等会还有几个教会的朋友很早约了一起吃饭,我先走一步了。”

妈妈又扭过头,绕到我身边,过来握住我的手:“好儿子,妈妈只希望你幸福。你别磨磨蹭蹭,赶紧吃完了回去赶紧陪陪小陈吧,仔细想想我和你分享的经验。”

我赶紧把手抽出来,妈妈却莞尔笑着离开了。这个小老太太都比我活得潇洒,我不由得为自己感到羞辱。

5

陈意茹没有再提起父亲来访的事,我也没有提起。我们小心翼翼地继续保持着生活的原样,如同小时候玩的火柴棒游戏,这件事就是其中最关键的那根,一旦抽取,所有的感情会和生活一起支离破碎。

下班回家,我打开电视看体育赛事,她几乎天天都是在和朋友煲电话粥,并没有因此察觉到自己在虚耗生命。时常有朋友约她去泡吧,看得出来她很渴望出去散散心,最终总是顾忌于被认为“贪玩”而婉拒了,渐渐地也没有朋友再叫她出去了,偶尔聚会的时候,大家还会用暗带指责的眼神瞟过我,似乎是我软禁了她。

陈意茹开始常常陷在沙发里,就好像陷在了一堆忧愁里无法逃脱。她形单影只的落寞背影看上去的确并不舒心,让我联想到我可怜的妹妹。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远离父母的缘故,还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付出的代价而感到懊悔,我甚至能从网页浏览上找到她查看如何恢复学业及课程选修网页的浏览地址,但谁都装作不知晓这个可能会影响我们今后人生走向的细节。

说实话,我的确反对她参加派对,尤其是私人派对。这样的场合在我看来,对于她这样一个形象出挑的女孩,诱惑的机会远远高于结交挚友的概率。可是,这一点上我倒是遗传了父亲的霸道,因为我很快参加了一个我母亲为妹妹举办的家庭毕业派对。

我想,去会会家人、再尝尝母亲的手艺,有那么多外人在,父亲也不会让自己多难堪吧,毕竟从上次见面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走进厨房的时候,母亲在和一个漂亮姑娘围着料理台说话,看到我,那姑娘立即向我母亲投去了询问的眼神,母亲心领神会地点头。她们的暗语似乎和我有关。

我很快就在吧台那又遇到了她,这次她主动和我打招呼了:“嗨,你好,我是Sara,王元的同学。我知道,你是王宇鹏吧。”

我点点头,取了杯饮料准备去找妹妹王元。

“哎,我还没说完呢。”Sara走到我前面,她的发梢有着好看的弧度。“难道我对你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我回避着眼神,她发丝间的香甜像是从微笑里散发出来的。“你这样的姑娘自带聚光灯,我怕闪瞎眼。”

“哈哈,你又帅又幽默,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哥哥,好羡慕王元哦。能问一句,你单身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绕过她,远远看到妹妹穿着一身礼服,化了个淡妆,正在弹琴。我简直认不出她了。平时她永远是休闲服、素面朝天,不是她不爱美,但是自从她买来的一套彩妆被父亲扔了并且禁足之后,她就似乎在形象方面自暴自弃了。

我倚在琴身旁,最大声地在曲终时为她鼓掌。她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就躲到她卧室里的沙发上落座,她把门关了,急匆匆冲到洗手间卸妆。我不禁哑然失笑。

“还以为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呢,原来我只是个望风的。”

“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老爸现在还不同意你化妆?都什么年代了,你都多大了,这个老古董。”

“嘘,隔墙有耳。”

“莫非爸现在都往家里安了探头、监听器了?”

妹妹停住了握着卸妆棉的手:“你还提醒我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都不知道爸现在有多丧心病狂。以前有你在多少还能平摊点精力,现在你搬出去了,可把我给苦得!你是没见他怎么逼我练琴,我现在想到那架琴,我都想吐、想哭。”

“没那么夸张吧,对了,你那闺蜜Sara,这个人什么情况?”

“你什么情况,不是口口声声要订婚、要私奔吗?怎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了?”

“有没有搞错,是你那闺蜜主动来找的我。”

妹妹把脸打理干净了,一屁股坐到我身边:“首先,她不是我闺蜜,我只知道之前她和学长在谈,毕业时就分手了;第二,我并没有想邀请她,还是我妈看了我们班合影,强烈要求的;第三,我觉得吧,哥你的问题不在于选择谁,而在于摆脱谁。”

“摆脱?你这频道切换得有点快。”

没人聊到我们会谈论这个,这好像也是我们兄妹间第一次,直截了当地涉及到以往的禁忌话题。

十岁时,我攒下零花钱帮她买了个芭比娃娃,她还没来得及搂着睡一个晚上,爸爸就把它扔在了垃圾箱里,她狂哭时,我搂着她,没有聊过;

十五岁时,她把收到的一封情书藏在书包里,被爸爸发现找到那个男生时,在全班同学鄙夷的眼光里她逃回家里时,我们也没有谈过;

我十九岁时,和室友们一起去通宵唱歌,爸爸一个个电话轮流打给他们,最后室友扫了兴劝我回去,我把这个屈辱的故事说给妹妹听时,我们也没有谈过。但现在,就这么突然提到了。

“哥,我目前还没有能力来摆脱爸妈,但你不一样。你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爱人,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难道以后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有用吗?”我套用了母亲的话。

“就是因为后悔没用,所以你需要拼尽全力,在还没有完全丧失自由,行动的自由、思考的自由之前就有所行动。以我们对爸爸的了解,他对我们的要求对我们的控制是没有止境、永远不会让他满足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失控,让他再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说真的,你愿意再过回我这样的日子吗?”

其实,我并没有在意太多妹妹说话的内容。她脸上深深的哀怨让我心痛,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所失去的生气和光泽,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勇气更有能力,去夺回我们应有的自由。

6

隔了几天,每次去泡咖啡的间隙,那张稚嫩、熟悉的脸就在我眼前挥洒不去。虽说兄妹情深,同病相怜,但这样几次下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拨通了妹妹的手机号。

没有人应答。再拨两次,第三次,终于接通了,却不是妹妹接的。那头是爸的声音,冰冷低沉。

“为什么不是我妹接电话?”

“还问她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妹谈朋友了,我没收了她的手机。”

“谈朋友怎么了?你和妈不也是妹妹这个年纪谈得恋爱?”

对方感受到了我的怒气:“别说她了,你先关心好自己的事吧,到底怎么解决?”

“你也知道是我自己的事情,那对不起,无可奉告。”

“翅膀长硬了是吧?有这样和我说……”

我第一次直接挂断了。

下午,父亲去诊所的时候,我们坐在妹妹的床上,喝着她做的蔬果奶昔。我开始嫉妒那个夺去我妹妹心的臭小子。

这个善良、聪慧又娴静的女孩,过去二十年来书、冰鞋和钢琴就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她似乎是与生俱来地没有我身上粗心、专注力不够、缺乏毅力这些致命的缺点。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不够好的地方,那就是太乖了、太安静了。只有和我在一起时,她才会正式地进入交谈,大多数时候,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沉思。

但我感激那个尚未谋面的男孩。

走进门,王元让我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她的眉毛修剪过了,衬得杏仁眼尤其醒目。发型换了一下,从扎成麻花辫的黑发蜕变成了披肩波浪卷的巧克力色。她还脱掉了框架眼镜,换成隐形款。衣服也不再是松松垮垮的休闲服,显出妙龄女孩应有的凹凸有致。

原来我的妹妹可以那么美,这才是我处于最好年华的妹妹。

我注意到她房间墙上的偶像海报已经被揭下来了,挂着几幅彩绘插画遮住原来留下的痕迹,书架上多了几本女性传记类图书还有悬疑犯罪小说。我的妹妹真的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这让我有些伤感,我似乎能够理解父亲的感受了,这滋味真的难以形容。

妹妹虽然处在被禁足的抑郁中,但是她的眼睛开始有了神采整个人因此灵动起来。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了。她坐在那里少见的絮絮叨叨地讲述她和那个男孩怎样在管乐队里坐在对角线,她吹黑管,男孩吹圆号,正好能看到她的左侧脸,渐渐开始会在她生病或缺席时向她的女朋友打听情况。

“你知道吗,哥,虽然你一直试图保护我,但是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是每次都能够出现在我身边。”她说的是一次室内演奏会,他们刚到达一个陌生城市,花粉浓密得连正常人都有点受不了,因此,王元一走近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登上舞台就哮喘发作了。大家慌作一团,她已经几乎要失去了意识。只有HAN搁下自己昂贵的圆号箱,一把抱起她到休息室,还镇定指导她大口呼吸,同时最快速度找到了她的喷雾药剂。

“HAN不一样,他救过我的命。”她告诉我,这对她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就是那个走进她生命的人。

“为什么之前没听你说起过他呢?”

“你那么大嘴巴,说给你听不是自掘坟墓嘛!”

“那现在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从知道我们俩在交往,HAN的妈妈一直希望能想邀请爸爸妈妈去做客,我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现在他们家人都怀疑我的对他是否真心呢。”

“你们现在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联系?”

“我网上的账号应该之前就全都被爸监控了,现在连上网都是在他监督下才能看会新闻之类的,更不用说打电话发短信了。”

“这样,改天我给你办个新号,送你个手机,你千万藏好了。”

“真的嘛。你太好了。”妹妹激动地难以置信,扑上来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像是拥抱着久违的自由。

我们约定在她下次去当钢琴家教老师的那个时间地点见面,在这之前,我会先去拜访Han一家,把父母的顾虑和妹妹的心意一并传达到。当然我最主要的目标是是会会这个妹妹口中阳光、有担当的男孩。

7

妹妹说得没错,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可能每次都在。而这一次,我又要让她失望了。

在手机店里,我直奔最新款的IPHONE,兴冲冲地给妹妹选定了玫瑰金色的最大容量型号,从进店到结账,才不到一分钟,柜员一脸的惊喜,但转身就换了一种大相径庭的表情。他一定觉得我在和他恶作剧,因为他告诉我:“对不起,先生,您的信用卡失效了。”

“失效?可能我记错了,我再试试另外一个密码。”我本想抬手仔细输入密码,但他阻止了我:“先生,这和密码无关,你的信用卡已被停用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可能还需要您联系银行。不过你还可以选择用其他银行的支票支付。”

我猛然间明白了始作俑者是谁。自从我改动了绿卡邮寄地址,并且更换了自己的教会之后,父亲曾经发短信威胁过我“悬崖勒马”。我并没有在意,眼前,他却掐住了我的经济命脉。他想用残酷的现实教育我,不服从他的命令我会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只会激发我的斗志,想方设法地自力更生。

我不想走妹妹的乖乖女路线,再乖也只是软禁的结果,在十八岁就能够独立生活的社会,二十多还只能谈着地下恋爱,和父母住在一起,于我简直生不如死。我宁愿打几份工也不会再回那个牢笼,在那个豪华的笼子里,我和妹妹都是笼子里轮子上的仓鼠,忙于满足完全由父母决定、也总是无法完全达成的各种期待——他们曾奢望我上少年大学、奢望妹妹参加花样滑冰冬奥会——我们不是被指责的黑洞吞没,就是被疲倦与无望的生活浪潮溺毙。

没有一种是相对更好的结果。

我真庆幸逃出了这个家,一个不断用爱和希望伤害着家人的家,这意味着无论如何我不能回头。

我和妹妹在顶天立地的书架间,面面相觑地瞪着对方。我们没有相约,而且对遇到对方感到窘迫。

我的手里没有拿着公文包,也没有笔记本。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图书馆是我最好的庇护所。而她,背着书包,俨然一个大学生在自修课的模样,只不过地点不对。

不得不承认,即使亲密如我们,还是会有不愿意被对方发现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她我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支柱,很可能日后需要搬到比较破旧的公寓去。同样,她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她会在上课时间出现在州立图书馆,而且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她书桌上做笔记的那本大部头书翻过了大半。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这样有始有终的性格,还有看书必做摘抄的习惯,是绝对需要一个月左右,每天连续四小时以上的时间,才能看到这个进度。

那这个时间,又是学业繁忙的她从哪儿挤出来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逃学了。

但是这一回,事实情况依然出乎了我的意料。

“哥,你这次无论如何需要为我保密,否则爸爸会杀了我的。”她因为恐惧,眼泪没有充满眼眶,但眼眶已经有了一圈红晕。

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还记得我小学时候伪造过成绩单吗?爸爸妈妈到现在都并不知道实情。”

她的注重细节,让她的伪造天赋的确了得,甚至骗过了所有成年人。而且对于欺骗这件事,她的沉闷和安静,又成了她的天然屏障。不像我,只要一开口、一个眼神,谎言立马就被识破了。

“你是想告诉我,你还干了第二回?”

妹妹拉着我往外走,在台阶上,她几乎是带着哭腔看着地上:“哥,我好绝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晚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从高中毕业。我也没有考取大学。所有的一切只是个谎言。”

我大惊失色,问题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难道你天天去上学的地方就是这里?”

妹妹点点头,两行泪开始滑落:“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很多门课都是B+、A-而不是A,但你明白,只有全A在爸爸心里才是合格。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羞辱和指责、如影随形的监督和抱怨。”

“所以,你就开始惯性地伪造成绩单?”

妹妹怨念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已经和冻坏的鼻尖一样红了。“爸爸疑心很重,我因为一个谎言编造另一个谎言,我活得很累,越来越多的精力牵扯到这些事情上,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到最后有一门课的学分没有拿到。之前愿意招我的那所大学也收回了OFFER。”

“难道他真的会一点都没有发现吗?”

“你知道我的,虽然学业开始不受我的控制,但是行事小心还是我力所能及的,无非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有时候,我真希望一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了。做人太辛苦了。”

“你不是还有HAN吗?”

“我刚才用朋友的账号登录了HAN的FACEBOOK,他好像喜欢了另外一个女孩,聊的话题和男女朋友没什么两样。哎,不说了,我真的看不到未来的任何希望。”

我看着台阶上的人们上上下下,邀请她和我一起坐下,这样的午后阳光,再灰暗的心情也不难治愈吧:“让我们来好好捋一捋。”我这样告诉她,绝望是没有用的。我好像突然间遗传了母亲的斗志和反思,建议她不妨重回高中去把那么挂了的科补回来,同时先去社区大学修得学分,来年重新申请转去理想的大学。

“如果你天天待在图书馆,再过一年,你还是找不到出路的。”

虽然妹妹念叨着“没有了HAN,我所有的路都像被堵上了,我的生活没了念想。”但她把头埋在掌心向上平摊在双膝的手里大约几分钟时间里,我就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那些个在石库门院子里玩玻璃珠的傍晚,我和她坐在台阶上歇息,啃着西瓜纳凉。

她抬起头时,我看到了她眼睛里一种特别的神采,我熟悉这样的妹妹这样的表情,她答应我好好去试一下我的提议。

王元同意我的话“即使父亲把我们的人生当做他的大满贯奖杯,但我们没有理由因为想破灭他的目标而毁了自己的人生。”于是,我们要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并肩作战,成为真正无所惧怕的勇士。

8

“哥……哥,你快过来,爸妈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妈好像……快不行了……啊……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想对她说深呼吸,放轻松,我自己正在这么做,但是电话那头的妹妹开始歇斯底里地嚎啕,这声音简直不是那个文静内敛的妹妹,甚至都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响,而更像是绝望的野兽在嚎叫。我的身体开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是我头一次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

我把话筒拿得离自己远一些,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制止她哭泣,并开始指挥她采取哪些措施。在明白他们的房子里发生了枪击,确认了她已经报警之后,我搂了下陈意茹的肩膀,用来平衡快要跌倒的身体,而后夺门而出。

我脚踩皮鞋,就一路飞奔着朝父母家去,耳边的风在呼啸。离开几个街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远远闪烁着的警灯,那栋熟悉的建筑附近已被拉起了隔离带。我冲进人群,认识的面孔、不认识的面孔,朝我汹涌而来。管不了那么多,我用力拨开人群,引来一阵骚动,最后在两个警察这里被拦了下来。

“我是这里主人的儿子,我爸爸妈妈在哪里?我的妹妹怎么样?”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眼,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思索,脸上有种不言而喻的悲剧性色彩。

其中一个警察面色沉重地告诉我:“你的母亲情况不容乐观,父亲也受了伤,他们刚抬上救护车了。”

这时,妹妹失魂落魄地在一个女警的护送下走了出来,她的身上看上去并没有伤,但显然受到了十足的惊吓。在回答我一连串问题时,平时说话逻辑严密的她开始跳跃性思维,常常答非所问,我想大概是我的语速太快,她也还没消化刚才的恐怖事件。

我们在医院径直被领到了父亲那里,他刚刚进入手术室,看上去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有知情的护士告诉我们说,这样的情况不会危及生命,手术难度也不大,基本不会有问题,只需要注意术后休养和心情。我拉着妹妹的手,到处打听母亲的下落,有工作人员默默地给我们带路。

妹妹的手越拉越沉,简直是我在拖着她走,她的手上有不少红印,案发时,她被年龄相仿的凶手绑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上,直到几声枪响,凶手们四处逃窜时也没有再想起她的存在,因而侥幸逃脱。

靠近房间门口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地坐了下来,再也不愿意往里面走。我没有时间安慰她,示意门口的两名警察帮我照看她,就急匆匆走了进去。他们手里拿着文件,在记录着什么。

这个病房很安静,安静地气氛有点诡异,里面只有母亲一个病人,靠近门的一侧拉着帘子,最先看到的是她一只已经没有什么血色的脚,枪击发生时,她应该正穿着拖鞋,在被闯入者胁迫,一路威逼至地下室的时候,她的拖鞋滑落了。再往里走,我看到她的身上盖着医院的白床单,哦,是白布,没有一丝杂质的纯棉白布。

她胸口部位有一大滩血渍,旁边的吊架上挂着好几瓶点滴,氧气机也在运作着,周围并没有医护人员。母亲应该是情况稳定了,我稍稍松了口气,她的脸躲在了床单下,我能理解这种恐惧余波。我走上前去:“妈,不怕了,现在我们在医院了,安全了。”

没有应答。

我诧异地走上前去,轻轻撩开她脸上的布。她眼睛微睁,整张脸异常苍白,鼻孔里还有已经凝结的血块。我触碰她的手,冰冷,没有温度。

这时,我才注意到旁边显示器已经关闭,氧气机的管子低垂在床边,点滴瓶的针头回旋在瓶口。

母亲已经死了!

我瘫坐在床边的地上,仰头盯着这张从没有如此陌生过的脸,放声大哭。

妹妹听到我的哭声,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加入了我。整个走廊里,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兄妹俩的哭声。我好羡慕手术室里的父亲,至少在这一刻,不用承担这意外的伤痛。

9

我记不清是谁通知了陈意茹,医院走廊里,大脑放空的我看到含着泪的她时,本能地扑进她怀里,如同绝望落海的人抓住最近的一块浮木,我们抱头痛哭。

陈意茹现在已是我的妻子,偶遇妹妹之后的第三个月,我成功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薪水涨了35%。我决定来个好事成双,立即在另一个教区办了结婚登记,请牧师做了证。

这些自然没有邀请家人来一起见证。我多希望那天偷偷叫了母亲,哪怕她之后可能因为“合谋”被父亲破口大骂,但至少死前看到有一个孩子了却了婚姻大事,这对于母亲应该是比成功有着更重要意义的事情,谁知道这之后的一切是否会有转机呢。

然而,一切没有后悔可言。

父亲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他靠近眼睛的骨头断裂了,嵌入脸部的子弹碎片医生也无能为力取出,子弹甚至与他的劲动脉擦肩而过。

办案的警察说,这显然是一个谋杀新手,作案时过度紧张以致于近距离都射偏了,这样的情况比较罕见。父亲的颈骨和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尽管这样,我还是分不清他脸上的痛苦表情是由于伤痛还是病痛。

让我惊讶的是,他的思路很清醒,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凶手要杀的是我,你母亲死得太无辜了,她这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都怪我都怪我啊……”我不明白他这么说的原因,也不清楚他在外面有哪些死敌,警察来了几次电话询问父亲的状态,他们应该会查清这些。

我嘱咐父亲好好养病。他闭着眼,不愿意搭理除了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泪流满面,甚至第一次没有命令我去上班,呵斥妹妹去读书。而妹妹,失魂落魄好几天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新公寓的卧室里发呆,拿着手机看她以前和妈妈在高中活动、家庭派对上的合影。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如果可以,没人不愿意沉浸在悲伤中忘掉自己。但我不能,妈妈的后事要料理,父亲需要人照顾,妹妹已经承受不住打击。

我被迫从痛苦的泥沼中狼狈地爬出来,即使姿势再难看也得爬起来。

我只是纳闷,为什么房子里的监控在那天没有开,警方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对于那天的场景,我无数次想追问妹妹,复原那个场景,以此找到有用的线索,但是一看到妹妹的样子,我就把所有的疑问自我消化了。

刚回到我的公寓,警方派人第一时间过来拜访,把我们接回了事发地。周围的地上已经插满了标记着数字的小旗子,屋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你确定是这样被绑的吗?”

“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了,当时太慌张了。”

“在他们进屋前,你在做什么?”

“我妈妈当时在客厅里看电视,我爸爸好像在厨房里做夜宵,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

“所以,你是听到声响之后才跑下楼的?”

“他们的开门声音很大,我听到妈妈的惊呼,等我下来走到楼梯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控制住了我爸妈。”

警察让王元对那天自己遭遇一切的方位,被绑的细节做了原地演示,还让她做给他们看,当时她是如何在被绳子帮助的情况下,从口袋里取出翻盖手机并且打求救电话的。

这一切对她的伤痛都是雪上加霜,看着她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毫无表情地做着动作,说着不再有声调的话,因为恐惧和痛苦几次三番重新回忆、解释,我努力扭过头,制止自己落泪。

但扭过头的方向正是地下室,父母的刑场,那里除了警察和技术人员,家人再也没有踏进去半步,连探头张望都需要勇气。

你能想象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双膝跪地的绝望表情吗,被几个陌生人用枪指着,短短几秒里,只来得及说出两句话,甚至都没有时间对望嘱托就被枪决。我唯一庆幸的是,恐惧和痛苦并没有伴随母亲很久,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哥。”警员已经离去,妹妹无声地走到我旁边,,轻轻叫我,浑身微微发抖。

我赶紧扶住她:“不急,我们慢慢说。”

“哥,我好后悔,你知道妈被拉去地下室最后一句话说得是什么吗?”

“你现在累了,不要想太多。”

“她放弃了挣扎,只是嘴里一直在说‘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我一直在伤害她,她却在临死前还在担心我的安危。”

“你并没有伤害她,你只是有时候有点倔脾气而已,她一直以你为傲,告诉你做最好的自己就可以了,不用去比较,你是知道的。”

“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在妹妹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的描述里得知,在凶杀发生的前一周,她向父母宣称一个好消息:周末她得到一个医院做义工的机会,因为是血液科的义工,她需要上夜班,而且很有可能要随时待命。

这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被察觉到露出了马脚。或许是因为母亲发现她并没有医院的门禁卡,又或许是父亲发现她并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和交通情况。总之,在她出门前,他们整装待发地“突然袭击”,执意要在去超市前顺带着把她送到医院。

她一路上忐忑不安,但并没有表露出来紧张纠结,像往常一样和父母告别后,她下车缓缓朝大门走去,然而她突然觉察到父亲居然让母亲下车远远尾随她,她惊慌失措地走进医院,躲在消防通道几个小时才敢走出来。父母离开了,但是父亲的疑心病显然被激活了。

他们打电话给她的好友,她说和她一起进入义工项目的密友。但这位朋友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堆环环相扣的问题,支支吾吾地结束了对话。

当王元结束了医院附近那个学生的钢琴家教课,一走进屋子就感觉到了沉闷的气氛。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夜色里,灯也没有开,默默瞪着她。她一下子崩溃了,父亲质问她一切,她很快承认了高中肄业、大学未录取的事实。

“你看你把她给宠得!现在你满意了吧。”父亲把桌面上母亲最爱的几样瓷器统统都扫落在地,大声咆哮着。

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看女儿,又看了看地上粉碎的瓷片,一下子泪流满面,捂住脸,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父亲无视母亲的哭泣,站起身去拉扯王元。

妹妹本能地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向母亲求助。

母亲似乎马上遗忘了女儿对她长久以来的背叛,迅速起身护在女儿前面。

“你不要冲动,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父亲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这孩子无可救药了,撒谎成性,我没有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要滚你自己滚,我女儿哪里也不去!”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母亲瞬间歇斯底里地喊道,父女俩都呆住了。

由于母亲的极力阻拦,父亲大怒之下也只能采取变相的软禁措施。他没收了王元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只有晚餐时间才允许她当着他们的面使用,他命令王元辞退了所有兼职工作,他还在车里安装了GPS定位每天记录她的里程数,用以估算她是否去了应该去的地方。

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而王元需要的不只是掩盖真相的种种细节,更需要弥补上课耗费的那些打工和约会时间。她一直在依靠钢琴家教、餐厅服务生这些零时性工作为自己储蓄,准备实施独立计划,这个计划也破灭了,母亲形影不离地陪伴她度过了消沉沮丧的这段日子,但不是和煦的阳光能够温暖她,反而如同被窗明几净的玻璃反射的那束光,让她觉得犀利灼痛。

“爱笑的妈妈都不笑了,我在她面前只是耻辱和失望,更何况我当时的态度很抵触。如果谁说没有伤害她,一定是安慰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换一种说辞来安慰她。毕竟,最需要安慰的人已经去天堂了。

10

无论如何,我给妈妈的最后安慰就是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

那天,我捧着妈妈遗像、妹妹捧着蜡烛走出灵堂。妈妈的遗像我选得是一张不那么正规的证件照,其他的照片里,她无一例外地咧嘴大笑。

而今,我们再也听不到那爽朗的笑声,听不到她和父亲争执时的口头语“你能不能让他们做自己?”没有人会告诉你,我是多么怀念那个声音。

我们的照片后来还流传到了网上,成为了一则社会新闻的配图。这则新闻的标题是我用最大脑洞都无法撰写出的“警方证实:一华裔乖乖女雇凶杀父母”。我开始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始终没有再管教过王元,一直寄宿在亲戚家,甚至连地址都没有告诉我们俩。我也终于明白了妹妹所说的“伤害”是指什么。

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对她的禁言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会对她说三道四,或许,在入狱的那一刻,她已经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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