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二十六)
2019-11-13王克臣
王克臣
夏满芒夏,“夏至”临近,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子地再不像以往那般葱茏。
农民站在地边,望着自家的麦田,心里叨念着“麦熟一晌”,他们知道,在那一晌到来之前,麦子还没有全熟,倘在这些日子里收割,必然仍有绿穗,绿穗必是瘪粒,影响收成。因此,总要耐下心来等,等到“麦熟一晌”的那一天。可那一晌究竟是哪一天?在这样的日子里,农夫心内如汤煮。最担惊受怕的不是旁的,就是“冷雨”。由于担心而恐惧,农民把冰雹这个冷酷无情的东西,改称“冷雨”。啊,早亦忧,晚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麦子到手,新粮入囤。此刻,农民才会磕打磕打烟袋,探进烟荷包,拧上一锅子烟,咧开黑洞洞的嘴。
蔡玉明一早起来,喝碗稀粥,就往苇坑边跑,坐在田头,望着她家的麦田发呆。那一垄垄麦子,从耕地,到下种,好话说得上车装,作揖礼拜,求过多少次人,管过多少顿饭。天天想,夜夜盼,从秋到冬,从春到夏,“夏至”将至,好容易盼到快要成熟了,她心里在呼喊:“麦熟一晌,麦熟一晌。那一晌,就要来到了!”
蔡玉明坐得累了,乏了,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哪知身体不随活儿,颤颤巍巍,两腿发抖,一脚滑倒,栽在田埂上。幸亏双手扶地,才没有闹成嘴啃泥!刚要开口骂,巧得不能再巧,她的手心,竟然按到一朵金黄金黄的簪子花。这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嫁给了朱瑞礼。第一年麦收,她累得坐在地头闭眼歇息。忽然,觉着耳廓痒,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柔柔的,软软的。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朵金黄金黄的簪子花。回过头来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朱瑞礼。朱瑞礼四下里望望,铆足劲儿亲了她一口。她急了,狠狠地骂他:“好你个没起色的,没羞没臊没脸皮!”他怕她真的恼了,赶紧站起来,忙活拔麦、捆麦、挑麦。好像所有的农活,都不用她管,有他朱瑞礼一个人足够了。这一幕,像闪电一样,一下子闪过了这么多年!
她想到这些事,就走到朱瑞礼的荒冢前,先是默默地站,接着,便是狠狠地踹。心里骂得可狠了:“你、你这个死鬼,把我丢下不管,你一个人躺在树荫下,躲心静儿去了,好狠心啊!呜呜———”
“大婶,咋啦?”
蔡玉明睁眼一看,原来是高桂珍。忽然,她又觉得不好意思,急忙说:“是你,珍子?”
高桂珍说:“顶至拔麦子,我来地里看看。您看,家家的麦子都黄梢了,就等着麦熟一晌的那一天哩!”
蔡玉明说:“珍子,你知道,麦子这种庄稼,可跟旁的庄稼不一样。收早了,瘪粒多;收晚了,又怕遇上冷雨。要是真的赶上冷雨,那就还不如早收呢!瘪粒就瘪粒,好歹有收成啊!要是赶上冷雨,那可就颗粒无收了,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呢!”
高桂珍说:“您有经验,您看麦子黄到这份儿上,还得等几天?”
蔡玉明说:“我家地里这麦子,依我看,也就这一半天的事儿。再说,已经熟到这份儿上,不能再等了。我明天就动手,慢鸟先飞早入林,是这个理吧?”
高桂珍说:“那就这么定,明天、就明天,好吧!回去,我跟爹妈说,咱们这几家子,都在这两天割麦子!”
“咯咕,咯咕——”
黎雀叫了,蔡玉明早早地起来,啃了一块干饽饽,喝了一碗稀菜汤,从窗台上取了镰刀,上了路。
天刚蒙蒙亮,还有几朵乌云,每朵乌云的边上,好像镶上了金边儿。连黑脸蛋子的云朵,都想臭美!
蔡玉明颠着一双小脚,磕磕绊绊,侧侧歪歪的,她老远就听见人们又说又笑。心里想:我早早地起,那是慢鸟先飞早入林,莫非还有人觉着有比我还慢的笨鸟吗?好笑!她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瞎琢磨,好不容易来到苇坑边,抬头一看,愣了好半晌,这才叫道:“珍子,你们上错垄了!”
高桂珍跑过来说:“蔡大妈,难道这不是您家的地吗?”
蔡玉明说:“是呀,这是我家的地,大沟那边才是你家的地呀!”
高桂珍哈哈大笑,说:“我们都是帮您割麦子的。您看,祥林、双喜、顺子、小艾、石头、满囤,都来了,都来帮您割麦子!”
蔡玉明恍然大悟,拍着双膝说:“啊呀呀,河南村的青年人,就是好呀!”
祥林、双喜、杨来顺、小艾、石头、满囤,一个个也都跑过来,七嘴八舌地叫道:“蔡大妈,我们都来帮您收麦子!”
蔡玉明不住地点头,连连说:“好好,等收了麦子,全都到我家吃大馒头去!嘻嘻———”
满囤跳到蔡玉明的跟前说:“都去,您家挤得下吗?”
蔡玉明睁大眼睛,细细地看了半晌,摇摇头说:“珍子,这个孩子我咋不认识?”
高桂珍笑笑说:“这个孩子,您是不认识。他家在村南头,叫满囤,知道了吧?”
蔡玉明说:“村南头,让我想想,是不是陈快腿家的孩子?”
满囤说:“蔡大妈,说什么呢?”
蔡玉明说:“那是你妈的官称,都这么叫她!”
高桂珍说:“咱们还是赶快割麦子吧。别净顾着聊票,把正事给耽误了!”
于是,几个年轻人一同叫嚷着:“嚎嚎,割麦子哦!”说着四散而去,割的割,捆的捆,扛的扛,挑的挑,唱唱咧咧,不多一会儿,就把蔡玉明家的麦田收拾得干干净净。
祥林、双喜两个大孩子,一人一副担子,挑着麦子往蔡玉明家里赶,一趟一趟,终于头小晌午挑干净了。
蔡玉明拦住祥林、双喜小哥儿俩,说:“他们干完活,全从地里就跑了,你们哥儿俩可不能溜,就得在我家吃完饭再走!”
祥林说:“年轻人在麦收期间,帮助困难户,是应该的。这是珍子姐组织的活动。”
双喜搭腔道:“蔡大妈,我们不吃,您呀,反正麦子收到家来了,忙什么的,有点儿工夫,您就坐在炕头上,用剪子一个穗一个穗地铰,把麦穗儿往您家西屋囤里一存,反正您家的囤底够个儿,茓子老长,用来囤麦穗子不是正好派上用场!”
蔡玉明瘪着嘴笑道:“这孩子,真会拿大妈开心!”
祥林说:“蔡大妈,我们真的不吃饭。再说,春争日,夏争时,珍子姐还有安排呢!”
言毕,祥林、双喜小哥儿俩,一同跑出了院子。
蔡玉明望着孩子们,喃喃自语:“这群孩子,全是珍子给带出来的,都这么有出息!”
年轻人有股子冲劲,可缺乏韧性。第二天再干还行,到了第三天,有的就吃不消,满囤竟然趴窝了。
高桂珍说:“祥林、双喜、杨来顺,咱们几个大的,再帮助董凤才家把麦子收完,就算告一段落,怎么样?”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高桂珍披星戴月回到了家。
李兰英终于绷不住劲儿了,劈头就问:“明天又给谁家割麦子,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家?”
高鹏远推开李兰英,说:“珍子刚进家,你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让她喘口气。她为谁?为河南村的困难户,又不是为她自己。”
小姨李兰荣走过来说:“姐姐,不是我向着珍子,她一天到晚,累得烂蒜似的,图个啥?”
李兰英赌气说:“你们都充好人,就我一个坏蛋、大坏蛋,比美国鬼子还坏,行吧?其实呢,你们有谁懂我的心?闺女是我养活的,她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谁心疼?难道你们不知道,拔麦子这活儿,是庄稼人最累的活儿。谁赶上拔麦子,算是没德行。你还招一群孩子,东家帮忙,西家帮忙,累病了谁管?”
李兰荣说:“可也是。”
高桂珍说:“妈,您看,我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一时半会儿还累不倒我。”
李兰荣笑笑说:“可不咋的,你们看看,珍子这身板,站像一棵松,坐像一座钟。风吹不倒,雨打不倒,结实着呢!”
高桂珍说:“再说呀,哪个坟头是累死的!”
李兰荣说:“不兴瞎说!”
李兰英把妹妹推到一边儿,说:“我早听说了,明天都给董凤才家拔麦子,是不是?让我看看你的手,打泡没有?”她抻过珍子的手,还用大拇指搓搓她的手心,“没打泡?吓死我了!”
高桂珍说:“早年先,都是拔麦子。可这几家子的地,家家挨着苇坑边,地里野草多,芦锥草、苇锥子、拉拉秧,拔不动不说,勒手,进地头就能把手勒流血了。为这,我们改用镰刀了。”
李兰英说:“老辈子的规矩,叫你们给破了。”
高桂珍说:“麦熟一晌,再说,这个季节,最怕什么?最怕冷雨,盼呀盼呀,好容易盼到麦收,遇上一场冷雨,眼看到手的粮食,打水漂了,心疼不心疼,后悔不后悔?”
李兰荣笑笑说:“这丫头,你总对,就不能错一回,让我们看看!”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
高鹏远说:“珍子,你知道这个季节冷雨多,那明天先收咱家的麦子吧!万一……”
高桂珍说:“董凤才大伯家,不比咱家,咱家人多。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他家里就老两口子,饭倒是好吃,可活儿谁干,没人帮,不收到牛年马月去?”
李兰英说:“我知道你的心事,可她家那个成子,到底去哪儿了,是死是活,有个准信儿吗?”
高桂珍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双手拍打着她的后脊梁,连连说:“您说什么呢?咋这么说呀!”
李兰荣走过来,抻开珍子,说:“姐姐,这肯定是你的不对。成子究竟去了哪里?她哪儿会知道!珍子整天为这事,茶不思,饭不咽,急火攻心,你还往她心上泼油!”
李兰英说:“我不也为这事,整天着急嘛!我的心有谁知道?莫非扒出来叫你们瞧瞧!”说着说着,眼窝里充满了泪水。
高鹏远狠狠地瞪了李兰英一眼,说:“你的洗脚水倒多,心疼孩子,心疼孩子,好像就你一个人心疼!旁人的心,都是石头做的,铁打的,谁不心疼?”
高桂珍望着爸爸那张沧桑的脸,一股酸楚楚的味道涌上来,慌忙跌跌撞撞扎进里屋,“呜呜”地哭开了。
李兰荣嗔怪地说:“这事闹的!”随着外甥女进了套间。
李兰英捶打自己的胸口,说:“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咯咕,咯咕——”
高桂珍在睡梦中,听到黎雀的叫声,慌忙从炕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刚要穿衣下炕,小姨抻着她的衣服说:“黎雀刚刚叫唤两声,离天亮还早哩!”
高桂珍说:“我和小艾、祥林、双喜他们,昨天就约好了。今晨早起点儿,早干完,早收工;晚干完,晚收工。老董家的麦子地,比蔡大妈家多,最好在小晌午前就干利落,不然的话,等到晌午,贼热贼热的,谁也受不了。”
李兰荣坐起来,抻过自己的花褂子,说:“大清早的,天凉,披上这件衣裳,热了再脱,也不费事!”
高桂珍说:“董凤才家老两口子,好容易抱个成子,指望他长大成人,顶门立户,非叫他去县城学徒。学着学着,特儿楞飞了,都好几年了,甭说见个人影,连句话也没留。”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了眼窝。
李兰荣说:“珍子,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一定有好报。像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得到好报。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高桂珍说:“看小姨把我说的,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我一个农村丫头,哪会有那么好!”说完,披上小姨递给她的花褂子,走了出去。
李兰荣把脚步放得轻轻的,追出院子,早已不见了珍子的踪影,心里说:“这珍子!”
高桂珍手里拿着镰刀,摸着黑走在通往苇坑边儿的小路上。
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分不清野花还是野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裤脚子,仿佛在撕扯,当心路上磕磕绊绊,要她慢慢地走;花丛抑或草丛中的虫鸣,好像在提醒,小心脚下的坎坎坷坷,要她缓缓地行。
高桂珍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容易走到了苇坑边儿,突然听到从不很远处传来“嚓嚓”的声音。她弯下腰一看,仿佛在董凤才家的地里,有人正在割麦子。她感到很奇怪,赶紧走过去,却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是董凤才和孙秀英老两口子,一前一后地忙活哩!
高桂珍说:“董大伯、孙大妈,咋起得这么早?”
董凤才听到有人叫他,回过头来一看,是高桂珍,惊喜地叫道:“珍子,是你?”
孙秀英说:“珍子,昨儿晚上,我和你大伯听说你带着孩子们帮助困难户割麦子,一连三四天,怕你累坏了,想去看看你,刚走进你家院子,就听见你正在说第二天要带孩子们帮我家割麦子。我俩赶紧悄悄溜出来,回家你大伯就忙着磨镰刀。我们俩瞎琢磨,多只蛤蟆,多四两力。多割一把,地里就少一把。没睡多会儿,就瞎摸合眼往苇坑边儿走,这不,我们俩刚刚进地头,你就来了。”
高桂珍说:“哪儿是刚进地头呀,割出这么老远了!好吧,您二老慢慢干,千万别累着,我上垄了!”
董凤才说:“这孩子!”
等高桂珍稍稍走远,孙秀英压低嗓音说:“这丫头要是给咱成子当媳妇,那咱们的福气可就大啦!唉,只可惜……”
董凤才猫下腰,轻轻地说:“小点儿声,可别叫珍子听见。”
高桂珍刚刚上垄,还没有弯下腰,就听见一群人向这里涌来。在幽幽的夜色中,她抬头一看,影影绰绰走过来好几个人。她完全可以通过声音辨别出他们来。
“今儿咱们起得太早了,双喜,谁叫你这么早就找我的?”这是小艾的声音。
“我想,珍子姐天天比我们早,咱们也早一回,给珍子姐一个惊喜!”这当然不是旁人,是双喜。
“双喜,你甭净拣好听的说,你就为早一点儿去找小艾。”这肯定是杨来顺。
“顺子,你可不能瞎说,当心我们哥儿俩跟你干架。”这个祥林,还一面说,一面笑。
这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都来了。
双喜说:“祥林哥,你不说话是不说话,说出话来,有劲。要不,怎么说蔫人出豹子,这话真不假。”
小艾说:“快点儿走,别起大早,赶晚集。一会儿,珍子姐都到了,咱们还在半道儿上,东扯葫芦西扯瓢,逗瞎丫头呢!”
双喜搭言道:“我听小艾的,快点走吧!”
杨来顺“嗤”地一笑,说:“我说双喜,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也听她的,那也听她的。”
双喜笑笑说:“这你就甭管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有钱难买愿意!哈——”
杨来顺说:“瞧你那德行样,快走吧!”
小艾像个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说:“你们瞧,苇坑边儿好像有人了,难道他们比我们还早?”
祥林弯下腰,仿佛影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子,说:“是来人了,我看就是董凤才董大伯家的地。”
小艾接过来说:“快走,快走,别逗臭了!”
高桂珍索性站直身子,抹抹脸上的汗水,静静地等着她的伙伴们。
那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小艾叽叽喳喳地嘀咕:“我看大概是珍子姐,就是珍子姐。”然后,放开喉咙叫道,“珍子姐,我们来啦——”
高桂珍扔下镰刀,返过身来,向小艾扑过去,把小艾紧紧地抱在怀里,亲切地说:“小艾,你精瘦精瘦的小身子骨,一连三四天,受得了吗?”
小艾说:“珍子姐受得了,我为什么受不了?”
高桂珍说:“祥林、双喜、顺子,既然小艾都能坚持,我们几个咬咬牙,过了今儿个,就先告一段落,好不好?”
杨来顺说:“珍子姐真会说话,好不好都叫你说了,我们还说什么呀!”
杨来顺的一番话,把高桂珍、祥林、双喜、小艾全都逗乐了。
大家在一片欢笑中,开始了繁重的劳动。
高桂珍体力好,割麦、捆麦、攒摞,都由她一个人。割到地头儿,天刚蒙蒙亮。她直起腰来擦擦汗,正要猫腰接小艾,忽然看见有两个人影子,向这边儿走过来。她感到很奇怪。透过幽幽晨雾,渐渐看清了这两个人,原来是妈妈和小姨。高桂珍想:妈妈和小姨来干嘛?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大声地叫道:“妈妈,小姨!”
李兰英和李兰荣紧走几步,一同拉着珍子的手,问候:“累吗?”
高桂珍说:“我说过,我的身子骨是铁打的!”
李兰荣郑重地说:“看你爸爸想得多周到,头天晚上,点着油灯,一气儿磨了三把镰刀。你试试,快不快?”
高桂珍接过镰刀,弯腰抓把麦子,稍稍一抹,麦子就被割了下来,连连说:“好快,好快!”
李兰英说:“我也上垄。”
高桂珍说:“您上什么垄呀,您跟小姨只管攒攒麦子摞,就挺好!”
李兰荣说:“你常说:春争日,夏争时。多薅一把是一把!”一面说,一面上了垄,弯腰割起来。
高桂珍说:“妈,小姨比您年轻,她上让她上,您就别上垄了。”
李兰英说:“你小姨瘦干狼似的,她能,我也能!佘老太君百岁挂帅,我离一百岁还差一大截呢!”
高桂珍说:“真拿您没有办法!”
当祥林、双喜、顺子、小艾先后割到地头的时候,好像红军会师一样,在地里竟然欢呼起来。
小艾眼最尖,在割麦子的人群里,她第一个发现了珍子姐的妈妈和小姨。惊叫起来:“大家看:珍子姐的妈妈和小姨也来了!”
此刻,董凤才和孙秀英听到高桂珍的妈妈和小姨也来了,磕磕绊绊顺着麦茬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啊呀呀,你们咋也来了?”
李兰英、李兰荣姐妹俩,一起说:“我们咋就不能来?”
高桂珍等大家都笑够了,这才说:“还是那句话:春争日,夏争时。早一天是一天,早一会儿是一会儿!”
高桂珍的话,富有感染力。大家伙听了,真的再没有人说话,各自回到岗位上。
于是,远远近近响起了一片轻重缓急的声音。“唰唰……”若隐若现,“嚓嚓——”悦耳动听,多么像一支《田园交响曲》,这真是田家乐啊!
劳动,能给人间带来温馨与快乐!
当天晚上,自称“铁人”的高桂珍,终于趴炕了,不吃不喝,仰面躺在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小姨李兰荣轻轻地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放在高桂珍的头顶,摸摸;又把手伸进她的后脑勺,摸摸,说:“有点儿烧。”
妈妈李兰英走过来,望着她的宝贝闺女,说:“许是起得太早,着凉了。兰荣,你去厨柜里翻翻,看看还有没有鲜姜。红糖早就没有了,这我知道,甭找了。我去东院老朱家,问问她那里有没有红糖?”
李兰荣点点头,说:“沏点姜糖水,喝下去发发汗,顶用!”
高桂珍摇摇头,说:“嘀咕什么呢?不碍事,歇一宿就好了,没那么多事!”
李兰荣说:“碍不碍事,小姨还不知道?你躺你的,好好歇着。”
不一会儿,李兰英从东院回来了,把手里的纸包递给妹妹,说:“蔡玉明大嫂太实诚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家马上就翻箱倒柜地找。你看看,别看就这点儿,全都给了咱。”
李兰荣说:“蔡大嫂这人,寡妇失业的,一个人过日子挺不容易的,往后咱得多帮帮她。”
李兰英说:“那还用说?鲜姜,找到了吗?”
李兰荣说:“找到了,找到了,我都切好了,就等着水烧开了呢!”
高桂珍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说:“瞎费那事,躺一宿就会好的。”
李兰荣说:“你好好躺着,旁的事儿你甭管。”说着,走出屋子,蹲在灶前,拿着几根柴,用手举着,看那柴草在灶里艰难地燃烧。当柴草的火苗快要燃着手指的当儿,她才填进灶膛里。那星星之火,映照着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身体过于消瘦,太嫌娇小。这么多年,她虽是甘心情愿地跟着姐姐,受姐姐姐夫宠爱,但是,仍然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而且,她的这种奇妙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加强烈。李兰荣正痴痴地想,锅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她赶紧站起来,掀开锅盖,往预先准备好的大花碗里舀满开水,端进里屋,放在高桂珍的枕边,说:“珍子,坐起来,等会儿再喝。”
高桂珍坐起来,睁开眼,久久地盯着小姨的脸。
李兰荣被外甥女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干嘛呢,我的脸又长不出麦子!”
高桂珍说:“小姨,我看你的脸,比长出麦子还值钱。”
李兰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说什么呢?”
高桂珍笑笑说:“小姨,你的脸怎么长的,咋怎么看也看不够!”
李兰荣也笑了,分寸极好地擂了一下高桂珍,说:“不兴瞎说!”然后,端起大花碗,放在嘴边儿,轻轻地吹吹,这才说,“趁热,大口大口地喝。这叫什么?这叫药灌满肠,疾病难藏。”
高桂珍说:“都跟谁学的,贫嘴滑舌的。”
李兰荣催促道:“好你个珍子,没大没小的,贫嘴滑舌也该你说的,臭丫头!快喝快喝,等晾凉了,就不管事了!”
高桂珍接过小姨手里的大花碗,仰着脖,“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净。
李兰荣说:“喝完了?”
高桂珍手里拿着的大花碗,底儿朝上,举给小姨看。
李兰荣说:“好吧,躺下,盖严了,睡上一觉发点汗,就会好的。”
高桂珍躺下,刚要抻被子,盖在身上。
李兰荣打掉她的手,说:“两只爪子,快放进被窝,胳膊别露在外面。”一面说,一面抻过被子,把高桂珍盖得严严实实。然后,还上上下下轻轻地拍打拍打,“听话,好孩子!”
高桂珍“呼啦”掀开被角,说:“你才比我大一岁,就敢叫我孩子,美得你!”
李兰荣笑笑说:“萝卜小,长背上了!我是你小姨,你多晚也是孩子,懂吗?睡,好好地睡!”说着,敲打敲打高桂珍的脑袋,“把脑袋也蒙上!”
高桂珍遇上这样的小姨,也算有福气了。
李兰荣和高桂珍从懂事起,两个人就一直睡在里屋,小的时候,钻一个被窝。长大了,李兰英才拼着赶着,省着攒着又添了一套新里新面新棉花“里面三新”的被窝儿。
在换新被窝儿那天晚上,她俩还闹了点儿小笑话。
李兰荣和珍子俩人都脱衣裳要睡了,没想到,为谁应该盖这床新被子争执起来。
珍子说:“远来是客,新被窝儿应该小姨盖。”她把新被窝儿抱起来,丢给小姨。
李兰荣一把推回去,说:“你是你妈妈的小棉袄,她疼的是你,我算老几?”
高桂珍说:“你不到八个月,我妈就替我姥姥养活你。我出生时,你刚好过生日,就差一岁,乡亲们都说咱们是姐妹俩。你说我妈妈疼不疼你?新被窝儿归你,天经地义!”
李兰英听到小娘儿俩叽里咕噜,又吵又闹,想走进里屋说珍子两句,刚一进屋,只见小娘儿俩脱得精光,坐在被窝儿上理论。稍觉不妥,但还是数叨珍子两句:“珍子,你不许跟你小姨争,她比你大一岁,也是你长辈。把新被子让给你小姨,听见没有?”
高桂珍分明受了冤枉,赌气说:“我是让她,她不要,赖谁?”
李兰英见小娘儿俩不是在干架,借机退出里屋。
李兰荣讨好地说:“好,好,我盖,我盖还不行?”
高桂珍撅起小嘴巴,说:“你呀,跟小毛驴一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李兰荣也不客气,把珍子扑在身下,上下咯吱,直到珍子笑出了泪,不断求饶,才住手。
小娘儿俩闹够了,珍子钻进自己的窝儿。
李兰荣看着珍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放心躺下。她知道割麦子,是累死庄稼人的活。再想到明晨还得起早,马上合上眼睛,想早早地睡上一觉。
世界上的事,说怪也怪。李兰荣越想早早地睡着,越是睡不着。东想西想,天上一拳,地下一脚。老八辈子的陈谷子烂芝麻,烟尘斗乱地全都抖搂出来了。
李家桥有个李二山,李二山家的,自打出生第一个孩子,两三年生一个,三两年又生一个。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四五个孩子,只剩下李兰英一根独苗。
就这一棵独苗,养到十七岁,急了忙了地出聘,嫁给了河南村老高家的高鹏远,给这穷小子当媳妇。
刚刚出聘了兰英,办妥了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来。
那年,“夏至”的晚上,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李二山家的竟然难产。从前半夜直叫唤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才算把孩子生出来。极可怜的是,孩子的妈妈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这可难坏了李二山,愁皱了脸,哭瞎了眼。
兰荣从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娘,谁哄谁养?李二山当爹又当娘,打草还种粮,家里地里一起忙。顾地,家里的娃娃连哭带嚷;顾家,地里的拉拉秧乱爬疯长。
天若有情天亦老。终于,有个好心人给李二山续亲来了。
世界上的事,说怪又不怪。三说两说,亲事就妥了。并非旁人,就是李二山家的斜对门田寡妇。
自从田寡妇嫁给了李二山,家里有人照看,地里有人管,结束了孩子哭大人喊的生活。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又生事。大人吃什么喝什么都好说,孩子总不能一天到晚地喝棒子面糊糊,说是没娘的孩子像棵草,又有娘;娘是有,心眼儿也不坏,可是小孩子家家没有奶,只靠棒子面糊糊,难以长大。怎么办?毫无办法,只好一天天地瞎凑合,反正太阳总是从东面升起,到西面落山,好歹是一天。这样的日子,大人们可以忍受,孩子怎么受得了呢?瘦得皮包骨,大眼睛,细胳膊细腿大脑壳。
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关上了一道门,又推开了一扇窗。
河南村的老高家送信来了,说是李二山的亲闺女李兰英生了个大胖丫头。
李二山跟田寡妇商量,咋着也得买点东西,给闺女做个月子呀!
田寡妇说:“那是,这回,咱的小闺女可该有救了。”
李二山听了老婆子的话,摸不着头脑,张开嘴巴问:“咋?”
田寡妇说:“你咋就听不懂?你闺女不是生孩子了吗?我想,她呀,一只羊轰着,两只羊也赶着,不如把咱们家的小崽子,送给她家,一块儿养活。闺女家的饭菜,多少比咱们家强,为什么井里有水,非得渴着?”
李二山黑洞洞的嘴干张着,不置一词。
田寡妇说:“问你话呢,咋不言语,哑巴啦?”
李二山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不合适吧!咱家的闺女,让嫁出去的闺女给养着,这哪儿说得出嘴呀?”
田寡妇哭开了,呜呜咽咽地说:“你看见没有,这孩子瘦得除了骨头,还有什么?咱们俩大活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小命又交给阎王爷吧!呜呜——”
李二山瓮声瓮气地说:“让大闺女伺候小闺女,难道咱的小闺女是给大闺女养活的?可李家桥,你打听打听,真有这样一户,你算问住我!咱真是现眼现到家了。好吧,就依你!”
就这样,李二山的小闺女李兰荣就在大闺女李兰英家长大,比珍子大一岁,却没有珍子长得壮、个头高。
李兰荣想到这里,脑袋嗡嗡作响,她想蒙上被子,也不行,太热。翻了几次身,愣是睡不着。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含在嘴里边怕化了,骑在脖子上怕吓着。李兰荣确确实实有妈,妈是妈,是后妈,这就跟没妈的孩子相差无几,像一棵野草,想踩咕就踩咕,想践踏就践踏。可是,她又被送到姐姐家过活。就是说,上帝将她生存的门关闭了,可是,她又从上帝推开的窗逃走。姐姐姐夫好像对待宝贝那样疼她,可是,无论姐姐姐夫待她多么好,她依然不会照珍子那样,高兴了,笑;生气了,闹。她可不敢,心里无论有多别扭,也得强装笑脸,生怕惹姐姐姐夫生气,闹得大家都不欢喜。
夜阑人静,大地沉睡。这几天,好像日月星辰,都疲劳了。那浅浅的天河,原本并不甚宽广,可是,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好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蔫头耷脑的,连骑着牛儿来往的兴趣也几近于无。那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尽管都是世上稀有的珍奇,却见不到一个游客问津。天上人间,万籁俱寂。
突然,东方出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将沉睡的黎雀惊醒,赶紧叫起来。
高桂珍听到黎雀的鸣叫,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揉揉眼睛,看看堵得严严实实的小窗,顺手摸着衣服,麻利儿穿好,下了地,趿拉着鞋,轻轻地走出屋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随便擦把脸,叉开五指,顺了顺头发。走到爸妈睡的土炕旁,刚要弯下腰跟他们说句话,发现土炕边儿上,只有两个枕头,并没有爸妈的影子。高桂珍好生纳闷,心想,爸妈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经起五更到地里去了吗?她顾不得小姨,一个人急急匆匆来到了麦地,果然不出所料,爸妈都在地里弯腰割麦哩!
高桂珍走到爸爸跟前,劈头盖脸问道:“起得这么早,不要老命了?”
高鹏远直起身子,说:“这孩子,吓我一跳!”
李兰英搭言道:“你爸爸知道你这些天累,起五更没叫你,就是想让你多躺会儿,歇歇乏。”
高桂珍说:“我想去我姥姥家。”
高鹏远说:“麦收忙得哪儿有闲工夫串亲戚呀!”
高桂珍说:“咱家不比别人家,咱们家种的麦子多,靠肩膀挑,哪儿就挑完了。我想到李家桥,把我姥姥家的小毛驴牵来驮几趟麦子,行吗?”
高鹏远说:“为了一条小毛驴,跑这么远的路,值得吗?”
“小毛驴驮一趟,比得上您挑三挑子,您信不信?”
“可也是,那就去吧。大黑的天,当心!”
高桂珍转身跑了,一忽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李兰英不无埋怨地说:“她说去李家桥,你就让她去,黑灯瞎火的,这么老远,你倒真放心!”
高鹏远说:“这孩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干的事,十匹马也休想把她拉回来!”
李兰荣忽地醒了,伸手摸摸珍子,被窝儿空空的,心说:这珍子,起早也不叫我一声儿!她慌手麻脚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堂屋地,想看看究竟,原来姐姐姐夫也没有睡在炕上。此刻,她才明白了,他们都瞒着自己,去地里收割小麦去了。她从窗台上拿了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上。
李兰荣走着想着,想着走着。这二十来年的日子,好难熬呀!其实,掏心窝子话,姐姐姐夫谁不疼她?都疼她,吃头份,喝头份。平日间甭说了,即便每年的五月端午品粽子,姐姐姐夫舍不得吃,却平均分给她和珍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吃月饼,姐姐姐夫俩人咬一块,只说“尝尝”,却把其余的都分给她和珍子。她和珍子在家里,同样享受着“最惠国待遇”。可是,世上的事,总是逆潮流而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姐姐姐夫愈这样对她,她愈感到不适。她常常想,他们为什么对我这般好?那是由于他们始终把我当外人,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家里人。不然的话,干嘛天天对我像亲戚一样,相敬如宾?一天两天罢了,一年两年也行。可是,总这样,谁受得了?唉,谁叫我的亲娘还没等我长大成人,就离我而去!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现如今,我成了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可怜孩子。亲娘呀,您的在天之灵,可曾知道?
李兰荣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想,一面走。姐姐姐夫恼了,是不是嫌她太碍眼;姐姐姐夫吵了,是不是嫌她太烦心?啊呀呀,这使她进亦忧,退亦忧,进退两难。她突然想坐在路旁大哭一场。可又一想,这对不起人。要是让姐姐姐夫知道,心里不知会有多么难过呢!他们这么多年,实实在在没有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唉,还是加紧赶路吧!到了地里,一割上麦子,那种一撅三道弯儿,累死人的活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李兰荣原本就胆子小,极少走过瞎道。这一回,四处黑幽幽的,看见一丛紫穗槐,就像一只狗熊蹲在那里,仿佛马上就会站起来;听见一声野狗吠,又像一只狼在嚎,随时都有可能蹿过来。她也知道,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心里暗暗地自我叮嘱:别怕,那些都是假的,吓唬人的。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她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呼呼,呼呼”;故意把脚步迈得很响,“咚咚,咚咚”。她终于来到了苇坑边儿,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站在地头儿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高鹏远前面割麦子带打腰,累得呼哧呼哧喘。
李兰英后面割麦子带拾腰,不时捶打捶打腰。
高鹏远回过头来,轻轻地说:“兰英,你歇一会儿,别累着!”
李兰英说:“刚刚干雀蛋点活儿,就嚷累疼,那还叫庄稼人?我看你倒该多歇会儿。忘说了,人过四十天过午,走下坡路了!”
“你没听珍子说:春争日,夏争时。多干点儿是点儿,早一天是一天。”
“她呀,就是这么个脾气,要听她的,哪天也甭闲着!”
“我呀,咋养了这么个闺女,连一天时闲的工夫也没有!你让她多歇会儿,那简直跟害她一样。哪像她小姨,懒懒洋洋的,整天叫她躺着卧着,都不带烦的恼的。”
“那不一样,小姨是亲戚,你能总支使她干活,那成了啥?这不,她还在家里躺着,呼呼大睡呢!”
“我那妹妹,从小命苦,没得到一天亲妈疼爱,咱们做大的,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咱不娇惯她,还有谁娇惯她?”
李兰荣听到这里,不好上前搭话,只好默默地上垄割麦子。于是,她不声不响地割开了。她从小就瘦得皮包骨,长大了也依然苗苗条条、精精瘦瘦的,一阵三级风就能把她吹倒。像割麦子如此累死庄稼人的活儿,实实在在够她喝一壶的。
待高鹏远两口子从东头割到西头,又从西头折回来,割了半截地,这才发现小姨。
高鹏远说:“啊呀,小荣,叫你在家多躺会儿,你咋也来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可是累死庄稼人的破活儿。”
李兰荣直起腰来,笑笑说:“听姐夫说得多吓人,忘说了,哪个坟头是累死的?”
李兰英接过话说:“听他的,你姐夫净瞎说。有枣儿一竿子,没枣儿一棍子。”
高鹏远说:“小荣,千万别累着。干会儿,歇会儿。你没听珍子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李兰荣说:“哎,对了,珍子呢,咋没见她的影子呀?”
李兰英说:“你外甥女去李家桥了,借小驴子驮几趟麦子。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
高鹏远催促道:“干活吧,待会儿她把小毛驴牵回来了,往家驮什么呀?”
李兰英说:“闲也是你,忙也是你。好吧,好吧,干!”
李兰荣不再言语,弯下腰,依然默默地割麦子。
突然,从东南的天边,呼呼啦啦亮起了闪电;接着,轰轰隆隆滚来了闷雷。
高鹏远说:“不好,暴风雨就要来了,说不定还会有冷雨。”
李兰英听到“冷雨”二字,吓得哎呦一声,险些倒在地上。
李兰荣吓得摸瞎跑过来,把姐姐抱得紧紧的,不住地说:“姐姐,我怕!”
李兰英拍着妹妹柔弱的肩膀,说:“别怕,有你姐夫呢!”
狂风卷起了乌云,像脱缰的野马,铺天盖地而来。
高鹏远大呼一声:“有冷雨,快,快攒麦摞,不然的话,会把麦子粒砸掉,糟蹋了!”一面叫嚷,一面赶紧攒麦摞。
李兰英、李兰荣听到他的叫喊声,仿佛什么也不怕了,抱起麦捆,拼命奔跑。
现在,全家都在忙活,顾不得说话,顾不得喘息,急急匆匆、来来回回在地里奔忙。
风在吼,云在跑,暴风雨就要来到。
高鹏远一家三口,在和时间赛跑。仿佛攒起麦子摞,麦收就算保住了。麦收保住了,就有了吃的。仓里有粮,心里不慌。
高鹏远一边痴痴地想,一边急匆匆地奔跑。
突然,从不很远处,传来了叫喊声:“珍子姐,我们来了!珍子姐,我们来了!”
高鹏远听了,不由一愣,猫下腰细看,原来是河南村的年轻人,呼呼啦啦扑向了麦地。
领头的是祥林,他大声地叫道:“珍子姐,别急。我们来了,我们都来了!”
高鹏远奔到祥林跟前说:“你珍子姐不在,去她姥姥家借小毛驴,回来驮麦子。”
祥林高声叫道:“双喜、小艾、顺子、石头、满囤,咱们大家伙赶紧抱麦子攒摞,免得遇上冷雨。”
河南村的年轻人,真是一呼百应,立即摸着黑儿抱麦子,攒摞子。
黑暗中,响起了“啪啪啪啪”的响声,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子从空中砸了下来。
小艾惊叫道:“掉雨点儿了,砸在我脸上了,生疼生疼的!”
祥林叫道:“快,快,一定要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把麦个子统统攒起来。不然的话,真要遭到冷雨,那可真的糟了。”他一面高叫着,一面抱起麦捆跑。
双喜、小艾、顺子、石头、满囤,摩拳擦掌,健步如飞。看也看不清头脸,分也分不清男女,只能看见来去匆匆的黑影子,只能听见踢踏踢踏嘈杂的脚步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