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板桥体”笔记小说
2019-11-13宋世瑞
宋世瑞
内容提要:在雅俗分野的视域下,源于清初《板桥杂记》的“板桥体”笔记小说属于雅文学的范畴,它在清代中期得以成形并流行至民国时期。此类作品在编创体例、题材选择、情感寄寓、写作技法方面具有自己鲜明的特征,是清代士子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此“板桥体”并非指清代书法艺术领域中郑燮的书体而言,而是中国古代青楼文学之一种体裁、一种风格,它源于余怀之《板桥杂记》,流行于整个清代,至民国仍有余波;它又蕴含于所谓“志艳小说”“狭邪小说”“花谱”“青楼小说”“狭邪笔记”当中,却很难归于当下所谓的“艳情小说”类别之下——两者还是有着“雅”“俗”之别的,即张潮《〈板桥杂记〉跋》中所云:“今世亦有狭邪,其所以不足动人深长思者,良以雅俗之分耳。”不但作品有雅俗,作者所期待的读者也有雅俗之分,故嘐嘐子《〈板桥杂记〉闲评》云:“《板桥杂记》,当令下三种人读之:一天下有心人,当读《板桥杂记》;一天下伤心人,当读《板桥杂记》;一天下多情人,当读《板桥杂记》。《板桥杂记》,不可令三种人读之:一有富贵气者,一轻薄文人,一登徒子。”“板桥体”仍然属于雅文学的范畴。
近年来关于“板桥体”的研究,是夹杂在青楼文学、狎邪小说下的一种研究,较有成绩的有陶慕宁《中国古典小说中“进士与妓女”的母题之滥觞及其流变》《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大木康《风月秦淮——中国游里空间》(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夏桂芳《文言狭邪小说研究——以清代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张婷婷《〈板桥杂记〉研究》(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等,上述论者除了未提出“板桥体”的概念之外,在“板桥体”的来源、文体特征等方面也有未周之处,故作此文以补充之。
一 “板桥体”之源头
余怀被王士禛尊称为“金陵诗老”,著述甚富,在诗文、学术、戏曲、笔记小说领域皆有创获,文学成就在明遗民群体中较为突出,是清初与王士禛一样才学兼备的人物。余怀尝自表其笔记成就云: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忘,亦可以增长意识。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钞》之类。虽未雕版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除了探究经史、吟咏情性之外,余怀又有好为“狎邪游”的一面,《湖舫题赠女郎杨秀西》诗云:“携手亭阑学钓鱼,温柔乡里数行书”,即为《板桥杂记》之写照。嘐嘐子《〈板桥杂记〉闲评》云:“甲曰:‘《板桥杂记》,情史也。’乙曰:‘《板桥杂记》,恸史也。’丙曰:‘《板桥杂记》,刑书也。’丁曰:‘《板桥杂记》,沧桑录也。’戊曰:‘《板桥杂记》,群芳谱也。’己曰:‘《板桥杂记》,忠义传也。’嘐嘐子曰:‘皆是也。皆非也。何则?《板桥杂记》非纸、非笔、非墨,非文字,非言语,玄之又玄。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嘐谬子无以名之,名之曰众妙之门。’”故此看来,《板桥杂记》的写作,其来源并非一种,而是有着多个源头。
笔者看来,《板桥杂记》有五个源头:一是广义的女性文学,对女性才艺、体态、性情进行描写赞美的文学活动,此见诸余怀之前的秦汉魏晋六朝之诗赋、唐宋传奇文以及其后之清代《美人谱》《妇人集》《续妇人集》《香天谈薮》等,故嘐嘐子《〈板桥杂记〉闲评》云:“《板桥杂记》,当与陈其年《妇人集》《箧衍集》同时读之。陶隐居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凡有一寓目之缘者,当有感斯言。”二是《北里志》《青楼集》《燕都妓品》《青泥莲花记》等青楼文学,记载青楼场所、女伎活动,并借此进行品鉴活动,如“花案”之类。狎妓为文人交游的一种方式,故四库馆臣云:“自明太祖设官伎于南京,遂为冶游之场,相沿谓之旧院。此外又有珠市,亦名倡所居。明季士气儇薄,以风流相尚,虽兵戈日警,而歌舞弥增。怀此书追述见闻,上卷为雅游,中卷为丽品,下卷为轶事。文章凄缛,足以导欲增悲,亦唐人《北里志》之类。然律以名教,则风雅之罪人矣。”三是《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之类的忆旧文学,寄寓故国之思、黍离之悲。《板桥杂记》创作于余怀暮年,为抚今追昔、感时伤今之作,心境与张岱“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相似,而秦淮旧院历经明清鼎革之乱,晚明盛况也已不再。《板桥杂记》为晚明青楼文学的延续,本为明遗民文学之一种,“作者有意将此书的体式义例溯源于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而不是冶游之文如《北里志》等,这种著作意图重在传递因易代之悲而产生的繁华如梦的隔世追念”。《板桥杂记》后,此类文学的寓意一转为怜花之语、劝诫之意,至晚清又有反转到“盛况不在”的感慨现象。四是以描写秦淮为中心的地域文学,如曹大章《秦淮士女表》、吴应箕《留都见闻录》、王士禛《秦淮杂诗》等。南京为明留都、江南乡试场、南明政权驻地。金陵繁华多冶游,以至张岱云:“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而寓之者无虚日。”此类地域文学中,秦淮风月占据着较大篇幅。五是在体例上模仿唐孟棨《本事诗》。《本事诗》昉自《诗》之“风”“雅”“颂”三体:“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著于群书,虽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犹四始也;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各以其类聚之;亦有独掇其要不全篇者,成为小序以引之,贻诸好事。”《本事诗》分七部,每部类前皆有小序作引。此种体例皆为《板桥杂记》所仿。书分三卷、每卷一类,类下书小序,或隐喻“风、雅、颂”之“三体四始”之论,然《板桥杂记》叙述所取,不过《本事诗》“情感”一种而已,故嘐嘐子《〈板桥杂记〉闲评》云:“《本事诗》始于唐孟棨,乃诗格之具史裁者。《板桥杂记》分读之,一本事诗也。”
《板桥杂记》为雅文学之一种,然“狭邪之游,君子所戒”。在余怀看来,它也是有为而作,“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类乎《离骚》“香草美人”之寓:“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之子弟,而犹幸少长承平之世,偶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鞫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返念无因,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余怀甚至以《春秋》之夫子自道语自比:“知我罪我,余乌足以知之。”故嘐嘐子《〈板桥杂记〉闲评》盛赞此书云:“文章之难,作史为难,而史之中,书、志非难,列传为难。曼翁则并臻其妙。”
二 “板桥体”之形成
《板桥杂记》成书于康熙三十二年,产生于金陵秦淮旧院、珠市衰落之时,在它之后的康熙年间,有成书于康熙四十三年的赵执信《海沤小谱》、康熙三十九年的徐凤采《广陵香影录》,此类作品数量并不多;在经济繁荣的乾隆年间,此类作品的仿作渐多,并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故嘉庆二十一年捧花生《秦淮画舫录自序》云:“余曼翁《板桥杂记》,备载前朝之盛,分《雅游》《丽品》《轶事》为三则,而于《丽品》尤为属意……自是仿而集辑者有《续板桥杂记》《水天余话》《石城咏花录》《秦淮花略》《青溪笑》《青溪赘笔》各书,甄南部之丰昌,纪北里之妆襐,不下一二十种。”晚清缪荃孙亦云,《板桥杂记》之后记金陵青溪故事者有《水天录话》《石城咏花录》《续板桥杂记》《秦淮花略》《青溪笑》《青溪赘笔》《青溪风月录》《秦淮录》《秦淮画舫录》《三十六宫小谱》《白门新柳记》《八仙图》《青溪感旧录》等。今笔者所见的作品有:乾隆四十九年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乾隆五十二年珠泉居士《雪鸿小记》、乾隆五十年吴长元《燕兰小谱》、乾隆间王昶编《秦云撷英小谱》(实际作品多为严长明撰)、乾隆末俞蛟《潮嘉风月记》、乾隆末黄宝田《海天余话》;乾隆之后,有嘉庆二年壶隐痴人《群芳外谱》、嘉庆五年王析《明湖花影》、嘉庆初年董鳞《吴门画舫录》以及嘉庆初年以后的捧花生《秦淮画舫录》《画舫余谭》、个中生《吴门画舫续录》、雪樵居士《秦淮闻见录》、佚名《帝城花样》(《长安看花前记》)、俞达《艳异新编》,杨懋建《长安看花记》、王韬《海陬冶游录·附录·余录》《花国剧谈》《艳史丛钞》以及《淞滨琐话》(部分)、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黄协埙《粉墨丛谈》、金嗣芬《板桥杂记补》、缪艮《珠江名花小传》、薛时雨《白门新柳记》《白门衰柳附记》、张际亮《金台残泪记》《南浦秋波录》、姚夑《十洲春语》、王增褀《燕台花事录》、孙兆溎《艳迹编》、蓬道人《兰芷零香录》等,其中尤以吴珠泉《续板桥杂记》、金嗣芬《板桥杂记补》为人所熟知。它们在书写的内容、方法、体例等方面的特征趋同,故笔者命名为“板桥体”笔记小说。“板桥体”笔记小说多处于自《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分类以来的书目中之“小说家琐语之属”,所以它也是子部小说的一个类型。“板桥体”在清代得以成形并流行,是基于以下几种原因的:
(一)“板桥体”流行的制度因素——娼妓制度。清初中期逐步废除官妓制度,并严禁官员狎妓,《大清律例》卷三十三“官吏宿娼”条规定:“凡文武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原注:挟妓饮酒,亦坐此律),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原注:应袭荫)嫖娼者,罪亦如之。《条例》:一、监生生员撒泼嗜酒、挟制师长、不守监规学规及挟妓赌博、出入官府、起灭词讼、说事过钱、包揽物料等项者,问发为民,各治以应得之罪,得赃者计赃从重论。”故“清顺治八年、十六年,两次裁革京师教坊‘女乐’。康熙十二年复重申禁令。盖最迟至康熙十二年以后,京师及各省由唐历宋明的官妓制度似宜扫地无余了”。官妓废除,私妓大盛,《律例》规定禁止狎妓的对象为官员,对未入仕途的秀才、举人甚至进士则宽松得多,出入青楼的也主要是这一群体。此类作品的撰写非词客即幕宾,缘在于官方禁止官员狎妓。余怀为“金陵诗老”(王士禛语),《续板桥杂记》《明湖花影》《潮嘉风月记》的作者也是幕宾身份,妓女需要士人以扬名,幕客则借以慰幕下寂寥,故道光二十一年小巢居阁主《十洲春语序》云:“从来佳士,惯作冶游;未有佳人,不获真赏。若夫琴尊挈伴,邃谱寻声,以酒为名,将花写照。风帘月榭,经几度之勾留;墨岭雪池,任群芳之颠倒。只凭诗句,当作缠头;尽有闲情,厘为品目。……仿史家之体例,结文字之因缘。”《续板桥杂记》中尝举例云:“王二,苏州人,早堕风尘,由琴川转徙金陵。余于庚夏相晤于熊氏河房,容貌亦自娟妍,第苦贫乏不能自存。赠以赀,且为延誉,得渐生色。及辛岁抵宁,则被服丽都,座客常满矣。绨袍虽在,已无恋恋故人之色。余笑而诘之,姬面发赖,一座粲然。”此所谓“佳士”非官员,而是未入仕途的幕客。
(二)“板桥体”与科举制度、幕府制度。狭邪小说虽主角为名士与名妓,然社会身份仍有变化。唐代主要为进士。“唐代新兴之进士词科阶级异于山东之礼法旧门者,尤在其放浪不羁之风习。故唐之进士一科与倡伎文学有密切关系,孙棨《北里志》所载即是一证。”清代“板桥体”作者的主体则为幕宾。清代康乾年间经济稳步发展,人口膨胀,读书人的基数增加,若想取得做官资格,除通过科举考试之外,尚有捐纳旧例,这就造成读书人(童生、秀才、监生、贡生、举人)数量增加与官缺有限的矛盾,“科举名额和官缺都是有限的,而士人的数量却随着人口的增长不断增加,所以,士人的贫困是必然的,社会上总是存在着一个数量庞大、生活贫困的士人群体”。除了解决生存困境外,士人个人价值的实现也是入幕的原因之一,“清中期学人游幕之所以盛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游幕可以较好地满足他们更高层次的需要”(笔者注:尚小明总结为四个方面,即“士人尊严、交游、经世、著述”)。科举仕宦之外,游幕是清代士人解决生存的必备之道,数量之多、层面之广远出前朝。幕客借青楼以抒岑寂,妓女藉词人以扬名声价,两者为一种历史的偶合关系。清代幕客,来源广泛,其中不乏举人进士之流。在唐代,此类文学的主角为举子进士与妓女:“诸妓皆居(长安)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怯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语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而到了清代,则变为幕客与青楼,写作此类作品时的作者如吴珠泉、王析、篯壑外史、俞蛟等,皆为游幕之人。
(三)妇女制度。妇女制度并非完全靠条文明晰的《大清律例》来发挥作用,更多是靠风俗习惯、因循旧例以及官方表彰来实现隐形的“制度化”。清代针对妇女的压迫与禁锢,与前代相比并未见轻,反而有加重之势。一方面是妇女生活的禁锢,一方面是男性的自我放纵,表现为“贞节观念之宗教化”“集大成的女教”与“妓的增盛”。“贞节观宗教化”与“女教”在笔记小说中触目皆是,其中不乏妇女自愿的“殉节”“守节”等,而“妓的增盛”在文学上的表现之一即为“板桥体”的流行。行旅久旷的幕客馆师借妓女制度来宣泄感情,如姚夑(二石生),“负不羁才,足迹半天下,及其闻海上英圭黎之警,自都门落拓归,侨居于郡城。思展所蕴经济,遇不获,憔悴抑郁,几若天地中此身无可位置,于是往来踯躅于酒旗歌板间,冀有所物色,以倾吐其情”。清代对妇女禁锢的日渐严厉与妓女的增盛、阶层的固化与幕客的增多,似乎与社会日趋贫困化有关,以至有论者云:“通过文本细读,对妓女的姿容与体态、性情与人格、才艺与诗性、与名士的关系等方面的比较,可以发现,与古典青楼文学相比,狭邪小说中的妓女形象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出尘的气质、高尚的人格以及与名士的美好关系,而变得丑陋、庸俗。这种变化的原因在于官妓的没落与私妓的兴起,清中叶至清末政治腐败、社会风气萎靡,文学体裁的变化以及文学通俗化、商品化的发展趋势等。”张岱《陶庵梦忆》述晚明扬州妓女:“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魃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境遇悲惨,清代更是如此。
总而言之,“板桥体”的成因决定了它的基本风貌,即风格秾丽的带有士子题咏、品评特征的笔记小说。此类小说以描写青楼女子为中心;在康乾时期,如上所述,“板桥体”作品有《海沤小谱》《广陵香影录》《续板桥杂记》《雪鸿小记》《燕兰小谱》《秦云撷英小谱》《潮嘉风月记》《海天余话》等,此期奠定了“板桥体”写作的基本格局,形成了“板桥体”的基本风貌,并且出现分化,出现了《燕兰小谱》之类以“板桥体”笔法描写优伶的作品。此后《群芳外谱》《日下看花记》《片羽集》《燕台花事录》等品鉴优伶类的作品大量涌现,并独立成体,以至有“梨园花谱”之称。
三 “板桥体”之基本特征
“板桥体”笔记小说在编创体例、题材选择、情感寄寓、写作技法方面有着以下基本特征:
(一)编创体例。“板桥体”的体例有“正”“变”之别。“正体”从三卷之例,分三部,如《板桥杂记》分“雅游”“丽品”“轶事”三部,《续板桥杂记》《海陬冶游录》因之,《吴门画舫续录》分“内篇”“外篇”“纪事”,《潮嘉风月记》为“丽景”“丽品”“轶事”,《燕台花事录》为“品花”“咏花”“嘲花”,姚夑《十洲春语》为“品艳”“选韵”“捃余”,《板桥杂记补》为“记人”“记事”“记言”。题目虽不同,实质为一,即“三卷三部”之例。“变体”则或一卷如《海沤小谱》,或两卷如《秦淮画舫录》,不过阐发传记与诗文,并不分列事迹,如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自序》云:“昔余澹心怀作《板桥杂记》以识秦淮故迹,凡《冶游》《丽品》《轶事》,分为三卷。余游广陵,非复承平故态,画舫旧踪,不堪重问……因粗变其例,以《冶游》《丽品》《近事》错举互见,都为一集,不更分列标题,庶几展卷如经昔游,略见一时景物,风雅骚人,或所不废尔。”捧花生《秦淮画舫录自序》云:“盖窃仿曼翁之体,而以‘丽品’为主,‘雅游’‘轶事’因以错综其间,不必于从同,亦未尝不同已。”一卷、二卷的分别,是因为在借鉴《板桥杂记》分类时取舍不同造成的,如吴锡麒《吴门画舫录叙》云:“此梅鼎祚《青泥莲花记》、余怀《板桥杂记》之续也,然而烟花之录,拾自隋教坊之记,昉于唐作,一则见收于史,一则并附于经,似乎结想螓蛾、驰音桑濮,偶然陶写,何碍风雅?”
(二)风月题材。“板桥体”主要以妓女为描写对象,青阁居士《续板桥杂记序》云:“青衫著作,只宜命薄佳人;红粉品题,偏重文魔秀士。若果薛笺声价,足标艳美之编;何妨江笔平章,别撰群芳之谱。”乾隆后又有狎伶之举,如《燕兰小谱》专述男伎,虽为志艳之类,然与《南部烟花录》《北里志》《青泥莲花记》《板桥杂记》及赵秋谷之《海沤小谱》又有所不同,其花部、雅部优伶皆为叙录,每卷端有小序,题本卷主旨,卷一专述画兰诗词,卷二为述都中旦色及诗词,卷三为花部诸伶及题诗,卷四为雅部诸伶及题诗,卷五为优伶轶事及题诗。每卷歌咏为多,然诗词“神韵之逼渔洋”(竹酣居士跋语)似为过誉,卷二至卷五例以首书伶人事迹,次列歌咏,描写姿态多“弱不胜娇”“销魂”“媚态”“姿容明秀、静中带媚”语,轶事则有侠义、局骗之类,可见优伶诸相。此为狎邪体(或称“花谱”体),远祖《北里》《板桥》,近师陈同倩《优童志》,不过色艺品题、花界轶闻,可谓笔记小说中之《品花宝鉴》者。
(三)恋旧之念。“板桥体”多为繁华忆昔、怜惜女性,如珠泉居士《雪鸿小记》记忆往日所交如“雪泥鸿爪”,王析《明湖花影》忆念齐郡偶遇,沈复《浮生六记》之《浪游记快》亦有记录冶游所遇女子之事。士子冶游并非仅以狎侮为事,对女性的同情亦溢于言表,吴珠泉《续板桥杂记》述朱大之女,云“姬有女年方十岁,教以歌曲,不肯发声,自言愿归里门,织布为业。余闻之叹曰:‘此大知识之女也!宜成其志。’姬亦以余言为然”。但在社会贫困及妓女制度下,这些“板桥体”的作者们只能表示同情,并不能救拔她们的苦难。
(四)劝诫之语。此为“板桥体”曲终人散之意,此类劝诫之语并非对妓女的同情,而是反省狎邪之游,如赵执信云:“长日无事,戏为记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俞蛟亦云:“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黎松门《续板桥杂记序》:“珠泉日提不律,烟霞珠玉,供其指挥,遂使雅人韵事,曲曲尽致,而劝惩之意,隐寓诸笔墨之外。”此皆为道德之一助,甚或以佛教“色空”观以忏悔者,如篯壑外史著《海天余话》,历述江南、山左等处女伎,“我辈云水萍踪,眼空一切……今日之谈,非空非色,离相无言,具夫知识者作如是观可,不作如是观也可”。
(五)传记辞章化(诗词赋骈文)的写法——诗心。“板桥体”的特色,在乎传记中之“诗心”,此与“板桥体”作者出身文士有关,也与青楼女子期待高扬其名及提高品位有关,“在色情交易中,有时诗书成为融洽买卖双方关系的中介”。传记与诗赋,即《秦淮画舫录》之“纪丽”与“征题”,不过传记与诗赋之类,《海天余话》《十洲春语》甚至出现连篇累牍辑录诗词的现象。在“板桥体”中,传记辞章化的表现有二:一是“花案”“花谱”的品定。品定人物虽来源甚古,或源自东汉士议,然而在青楼文学“以诗为心”的格局下,评骘妓女流别的举动更多地源自诗话本身。自梁钟嵘《诗品》后,有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明吕天成《曲品》等诗文品定之作。“板桥体”变“诗品”“曲品”为“丽品”,以《曲品》“神”“妙”“能”“具”及“上”“中”“下”为品评妓女等级、才艺的标准。如徐凤采《广陵香影录》三卷,分“清品”“隽品”“逸品”三类,《海天余话》把一百零四位女子分为“神品”“逸品”“畸品”“秀品”“艳品”“艺品”“具品”等七类,分别流品,各加诗词评语。二是变才子之传为丽人之传,仍以诗为中心,这种写法或源自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因诗系人……传后间缀以论,多掎摭诗家利病,亦足以津逮艺林,于学诗者考订之助,固不为无补焉”,导致出现以诗语缘饰丽人的现象。笔者以为,这种丽人传记的写法,或许与作者的诗文表现欲有关。“板桥体”中就保留了不少知名或不知名诗人的作品,如赵执信《海沤小谱》,袁枚摘录其中数诗:“赵秋谷有《海沤小谱》,半载天津妓名。《赠仙姬》八首最佳,摘其尤者,云:‘晚凉新点曲尘纱,半月微明绛缕霞。不忘当筵强索饮,春腮初放小桃花。’‘新蝉噫噫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记得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续板桥杂记》中的孙起嶁、潘研香等的著述皆已不见,只有此书中有诗词存留。
(六)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因作者所述皆为亲身经历,目见耳闻,近于实录,如珠泉居士访秦淮“二汤”(汤靥花、汤畹如):“秦淮名姝,首推二汤。二汤者,本郡人,以九、十行称,孪生姊妹也。态度则杨柳晚风,容华若芙蕖晓日。并翠眉而玉颊,各卢瞳而赪唇。乍见者如一对璧人,无分伯仲。注目凝睇,觉九姬靥辅微圆,左手背有黑痣一小点,可识别也。早堕风尘,从良未遂,阖户数十指,惟赖二姬作生涯,虽车马盈门,不乏贵游投赠,而缠头到手辄尽。居新桥之牛市,临流数椽,湫隘已甚。余曾于辛丑夏初邂逅一晤,今秋往访,适为势家招去侑觞,不复谋面。”又如徐二:“明年春,余再抵白门,姬又迁上邑之娃娃桥。嗣余就馆崇川,闻为无良速讼,移家维扬。壬寅仲冬,便道过访,虽座上客满,不异曩时,而风雨飘摇,渐觉朱颜非昔矣。逮今秋载造其庐,则已举家赴淮,托言索逋,实乃生计萧索,意欲别拣枝栖。闻其濒行,犹倩人至周稼轩幕中,询余近状,盖赋情特甚焉。”“二汤”“徐二”后来的状况,因作者幕游他处,则不可知矣。
总而言之,“板桥体”小说以青楼女子为描写的中心,以题咏、品鉴为叙述手段,风格秾丽,叙事委婉,此类作品在笔记小说的三个类别(杂事、异闻、琐语)中,文体特征可谓一望而知。此类作品影响较大,写法也波及一些地理杂记类作品,如《扬州画舫录》本为地记之类,但吸收了“板桥体”的因素,所以能够文风缥缈,叙述摇曳多姿。
小 结
余怀《山志序》云:“说部惟宋人为最佳,如宋景文《笔记》、洪容斋《随笔》、叶石林《避暑录话》、陈临川《扪虱新语》之类,皆以叙事兼议论,可以醒心目而助谈谐,非若古之伪书、今之文集,开卷一尺许,便令人恬惽欲睡也。”然而《板桥杂记》与《容斋随笔》等宋人说部笔记不同,它并非为“广见闻、资学问”为作,不过是遗民情怀的抒发而已。书中所述顾媚、李十娘、董小宛、李香、卞玉京等并见于传奇《桃花扇》、吴梅村歌行诗等文学作品中,她们也是明清之际的重要历史人物。叙述对象的特殊性也许是《板桥杂记》受到重视的主要原因。《板桥杂记》后,基于士女交往的传统惯性以及经济的发展,此类作品逐渐增多并形成一个体派,它们具有趋同的美学风格与文体特征,故而笔者称之为“板桥体”。“板桥体”的创作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随着科举制度与娼妓制度的废除、士人群体的消失,此类文学也走向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