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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
——《热风》与鲁迅“五四”时期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

2019-11-13

文学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随感热风现代文明

黄 健

内容提要:鲁迅在“五四”时期撰写的“随感录”,大都收集在《热风》杂文集中,表面上看起来都只是针对“五四”时期社会上所出现种种现象的有感而发,但实际上完整地贯穿了他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创作观念,表达了他对以“自由”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文明价值体系的完整认识和理解,展现出他对现代中国如何从传统文明转向现代文明所作的缜密思考。特别是他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蕴含在一些社会表象之中的问题根源所在,找到中国人长期被奴役,尤其是精神奴役的“非人”现象的病态症结所在,并在展开“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中进行现代文明的思想启蒙和文化启蒙。

在沉寂了十年之后,鲁迅开始参与由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发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展开了他对于“旧文化、旧思想、旧道德”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他在“五四”时期撰写的“随感录”式的杂文,后来大都收集在《热风》中,较为完整地反映出了他对于中国传统文明和社会所存在问题的深邃思考和深刻批判。用他的话来说,这些“随感录”式的“短评”,“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表面上看起来,鲁迅只是针对“五四”时期社会上出现的各种现象有感而发,实际上,则是通过现象看本质,由外而内,由表及里地层层剖析,找到形成这些现象的本源和症结所在。在鲁迅看来,对于一个尚未对新的文明(现代文明)到来做好充分接纳准备的传统中国和它的国民来说,其实一切都是非常难以改变的。他曾多次感叹:“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如何推动中国社会和文化由传统向现代文明转变,是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所作的系统、全面、整体而深刻的思考,也是他选择以“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方式,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原因。纵观鲁迅在“五四”时期撰写的“随感录”式的杂文,不难发现,他所基于的是现代文明的价值标准和立场,所依据的是现代人道主义的思想理论。在《热风》中,鲁迅重点是对传统中国尚不适应现代文明的种种症状,以及在社会各个领域所产生的滞后现象及其所产生的问题和障碍,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批判,并大力宣扬以“自由”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文明价值观,其主旨就是要大力推动中国走向现代文明,拥抱现代文明。因为他坚信那根抽打在中国背上的“皮鞭”总是要来的,而且“总是要打到的”。

用现代文明价值理念和标准看来,传统中国及其文化观念中一个最匮乏的因素,就是没有“人”的观念,没有“人”的价值、权利、尊严和地位。鲁迅认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整个中国的历史也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时代的交替循环,是一部“吃人”历史。他一针见血:“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他还通过文明的对比,指出“欧美之强”,则“根柢在人”,并倡导建立“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肤浅凡庸之事物哉”。应该说,运用“人”的观念,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这本身就是现代文明批评所要遵守的原则,当然也是鲁迅在“五四”时期“随感录”创作的指导思想和显著的思想特征。

正是沿着以“人”为本的主导路径,鲁迅在“随感录”中就针对传统文明、传统社会中的“非人”现象展开了重点批评。在《热风·二十五》中,他针对中国养孩子的状况进行了分析,指出:“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显然,这不是一般性的就事论事,而是用“人”的标准来进行现象的审视。在传统的“重生不重养”观念制约下,中国人普遍对“生孩子”,尤其是对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看得比较重,对“多生”也看得比较重,因为在“孝”的观念中,没有孩子,或人丁不旺,都是“不孝”的表现,正所谓“无后为大”也。然而,生了孩子又究竟怎样“养孩子”,养好孩子,则往往是囿于条件限制,特别是经济条件限制,多是顾不上来,所以孩子大都是“放养”,或美曰其名是“天养”。其实,从根子上来讲,这就是没把孩子真正看作是“人”的表现,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以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有人管他……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显然,鲁迅的批评,正是把这种现象上升到如何将孩子培养成“人”的高度来进行的,他明确指出:“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如同稍后写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所指出的那样:“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宁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人”的观念、“人”的意识,是鲁迅在“五四”时期撰写“随感录”所遵守的基本原则,这也使得他的“随感录”不是一般性的泛泛而谈,更不是发发牢骚,说些风凉话,而是对这种现象所蕴聚的内涵及其本源进行剖析,发掘实质,让人深思和反省。

倡导“人”的思想,所针对的是“非人”的现象,是“奴性”的国民劣根性。鲁迅在此时撰写的“随感录”一类的杂文,认真分析了中国人从来没有争取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的原因,他指出:“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从民族根性上寻找造成“非人”和“奴性”的根源,使他的“随感录”不仅摆脱了纯粹的事务性评判和批评,而且在探究症结根源当中,能够具有一种全新的认识视阈,一种世界性的眼光和标准,或者说是更具现代文明的价值标准,以找出这种症结根源的根性,探寻现代中国人的生存境况和出路。如在谈及中国人与世界人的关系时,他就指出:“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世界人’中挤出。……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采用“世界人”的标准,也即现代文明的标准,来评判中国人遭遇的“非人”境况,形成的“奴性”原因,这就不是一般性的忧国忧民情感,而是从中贯穿着一种现代的思想,置于世界文明发展主流的高度来进行审视、对照,从中找出根源,推动现代中国的文明转型。对此,鲁迅强调指出:“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在他看来,“智识,道德,品格,思想”这些被现代文明反复强调的“人”的要素,在传统的“人”的范畴里是极其匮乏的,是造成“非人”现象和“奴性”根源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指出:“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在谈及“暴君的臣民”时,他又指出:“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从‘幸免’中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啊呀’,活着高兴着。”在传统文明中,“奴性”的“臣民”毫无“人”的价格,也毫无独立的认知和判断,一切都是在“暴君”治下“幸免”地苟且活着。而在现代文明价值视阈中,一个人所具有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是他作为现代人所持有的一个最基本的标准,因为这是真正的“人”的标准。他是独立的,是自由的,是觉悟的;这也人是摆脱奴役,消除“非人”现象,克服“奴性”心理的一个最基本的标准。很显然,这种现代文明的价值标准,始终是贯穿在鲁迅此时撰写的“随感录”之中的。

需要指出的是,鲁迅所持有的“人”的标准,在这个意义上就不是泛泛而指的“人”,不是概念化的“人”,而指的是具有鲜明的个性、独立自我意识的个体的“人”。他指出:“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所谓“个人的自大”,并非指个人的狂妄、自傲,而是指个体的独立性,他说:“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很显然,鲁迅强调的“个人的自大”,特点就是“独异”,而所针对的是“庸众”。在这里,鲁迅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影响,强调了“卓越的个体”对于世界,对于人生的特殊意义,不过与尼采所不同的是,他强调的“独异”,尽管针对的是“庸众”,但不是强调二者的对立,而是强调先觉悟的“独异”个体,应肩负自己的责任,去对“庸众”进行启蒙,唤醒仍在“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昏睡的国民。

在现代文明视阈中,“人”的标准,是用科学的标准来衡定的。换言之,科学的理念、思想、价值标准,也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准,是人获得现代觉醒之后,用科学的力量、理性的力量去观照世界,探索世界,构建世界新秩序的重要价值取向。鲁迅早年在南京求学和在日本留学期间,形成了自己的科学观,如1903年在《浙江潮》发表的《说鈤》和《中国地质略论》,以及写于1907年的《人之历史》和《科学史教篇》等文章中,就展示出他极具现代理念的科学思想。他认为“十九世纪之物质文明”,“无不蒙科学之泽”。由此,他注重将科学的发展与人类社会发展联系起来进行综合考察,找出中国在近代之所以落后与长期不注重科学发展的内在原因。他的这种科学思想、认识、思维和评判标准,同样贯穿在“五四”时期撰写的“随感录”杂文中,是他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重要理论依据和方法。

在《热风·三十三》开篇,鲁迅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的现象,指出“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是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通过大量的例证,他不仅分析了此现象及其表现,同时也分析和指出了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结合对传统文明的审视,他指出:“从前的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用现代文明的价值来衡量,用科学的方法来剖析,鲁迅所展开的系列批评,也就能够使人清楚地看到当时整个社会信“鬼话”和“捣乱”科学的根源与后果,他指出:“其实中国自所谓维新以来,何尝真有科学。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人事的恶果,都移植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道道,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也罩满了妖气。”在鲁迅开展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中,由于是结合对传统文明中科学要素极其匮乏根源的审视和探究,他也就找到了造成当时社会上“鬼话”连篇,大肆污蔑和捣乱科学的现象的本源,即整个文明体系对科学是排斥的,如同他在文中例举的那位“神童”,他所谓的“本领在科学家之上”的狂妄,其本质是他的愚昧、无知和麻木,不仅是对科学的“捣乱”,更是对科学一无所知的本能排斥。

科学是医治人的愚昧无知的良药,用科学理念、方法和价值标准来审视传统文明及其在现实社会中的种种表现,特别是对处在新旧交替转型时期的国人开展思想启蒙,鲁迅在“五四”时期开展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就非常注重把各种非文明的现象上升到科学的高度来认识和思考,用科学的照妖镜照出一切“非人”的、“非科学”现象的原形,并通过文明的比较,拨掉笼罩在一些现象上的所谓神圣的光环,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热风·三十七》中,通过对当时流行的“打拳”现象的剖析,鲁迅就指出“现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传与轩辕黄帝,轩辕黄帝与尼姑’的老办法,改称‘新武术’,又是‘中国体操’,叫青年去练习。听说其中好处甚多,重要的举出两种来,是:一、用在体育上。据说中国人学了外国体操,不见效验;所以须改习本国式体操(即打拳)才行。……二、用在军事上。中国人会打拳,外国人不会打拳,有一次见面对打,中国人得胜,是不消说的。即使不把外国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阵‘乌龙扫地’,也便一齐扫地,从此爬起。”显然,鲁迅对这种现象的描述,并不是一般性的泛泛而指,而是处处表现出寓意其中的现代文明价值标准和科学标准,从中展现出来的文明与愚昧、先进与落后的对决,既展示出传统制约下的愚民“阿Q”式的愚昧和无知,又展示出蕴含其中的狡黠、巧滑和无赖之心理意识,同时更是展示出基于现代文明价值之上的科学思想之光芒。因为只有科学才能战胜这种愚蠢、愚昧和无知,只有文明才能揭示隐藏其中的狡黠、巧滑和无赖,并本质上揭示出“非人”现象的后果,以及奴性性格心理在国民性上的种种表现。

用科学的思想和价值标准审视处在新旧转型之中的中国社会,并展开“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鲁迅非常注重透过一些愚蠢、愚昧的社会现象发掘其本质涵义,所指的仍然是受传统制约的人,是对人怎样被奴役而产生“非人”现象的剖析、反思和批评。在《热风·四十二》中,鲁迅从外国人称中国人为“土人”说起,初觉还“颇不舒服”,但经过一番认真“细想”之后,觉得是有其中的道理的,他说:“他们以此来称中国人,原不免有侮辱的意思;但我们现在,却除承受这个名号以外,实是别无办法。因为这类是非,都凭事实,并非单用口舌可以争得的。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是所谓国粹,没有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接着,他还就“土人”的其他与现代文明所背驰的行为,如拖大辫、吸鸦片,以及自大与好古等等,进行了分析和批评,特别是对缠足现象,鲁迅说它是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其中更为特别的是“土人”在其中种种如此“残酷”的做法,不以为痛苦,反而是“以残酷为乐”,以“丑恶为美”,这“真是奇事怪事”。尽管“土人”是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一种蔑称,但剔除其中侮辱的成分,从“土人”无法对接现代文明的角度来反思,也正是可以看到长期的精神奴役对人的性格、心理、思维、意识和行为方式等方面摧残与影响的后果。鲁迅后来也多次提到这种情形,并严肃地指出,展开“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如果不认真地考量人在社会中的主体状况,仅仅只是就现象而谈现象,那么,人的解放,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的维护也就无从谈起,就必然会产生“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的现象。这不仅仅只是国民性如何奇怪,更是人在精神奴役下的一种真实存在的境况,对此,只有一味药可治,这就是现代文明,就是科学,如鲁迅所说:“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所以,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陈独秀就疾呼只有采用包括科学在内的现代文明,才能真正“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倡导新文化的同人大都持这一观念。无疑,鲁迅的科学思想在传播现代文明、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上,更是展现出了他独有的智慧和高度。

以“自由”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文明价值观,对于人的权利、地位、尊严的维护,所强调的是“自由”与“平等”。鲁迅在“五四”时期开展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所遵循的也是这个基本原则。他指出:“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相共存的气息。”在《随感录三十九》中他明确指出:“但我们应该明白,人格的平等,也是一种外来的旧理想。”在传统的制约下,人是按照血缘辈分和伦理等级来划分的,并无自由平等可言。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就曾清晰地描述了这种状况,他说等级制度中的人是“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然而,却往往是陷入“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的境地,在这当中内斗、内耗,相互猜忌,相互忌恨,相互残杀,日复一日,恶性循环,进而使整个中国“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的无法“动弹”的“超稳定”社会,与现代文明世界隔离开来,表面上是一派祥和,但实际上则只是“中国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气里成功,在如此空气里萎缩腐败,以至老死”。

在鲁迅看来,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就要推动“自由”与“平等”的价值理念深入到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他指出首要做的工作是推倒旧的“偶像”,打碎禁锢人的精神枷锁。他以中外对比的事例指出:“不论中外,诚然都有偶像。但外国是破坏的偶像的人多;那影响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国革命。旧像愈催破,人类便愈进步……那达尔文易卜生托尔斯泰尼采诸人,便都是近来偶像破坏的大人物。”他接着呼吁:“即便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总比中国陈旧的好。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摧毁旧的偶像,追求的是人的解放,特别是精神的解放和心灵的自由,而人一旦获得了“自由”和“平等”的权利,也就能够获得自我的主体意识,个性的自我意识,进而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责任和使命,成为真正的“人之子”。鲁迅说:“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是‘人之子’……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间应有的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人之子”的觉醒,也就是人的觉醒,而觉醒了的人,就不再被奴役,不再被旧像束缚,而是“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并“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获得“自由”和“平等”权利的人,不再是传统的依附型人格,而是现代的独立型人格,所信服的不再是外在的所谓权威,不再是所谓的“代言”,代帝王言,代圣人言,而是依据自己的内心准则,遵循现代文明的价值标准,运用现代的知识,运用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独立的“思”,独立的“言”,独立的“行”,作出自己独立的选择。因此,一个现代的独立的人,在面对现实社会种种的“非人”现象,非文明的现象,总是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鲁迅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在鲁迅看来,“不满”是获得现代文明熏陶之后,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对自己、对社会所承担的责任,并非满腹牢骚,无所作为,或自暴自弃,破坏社会,而是正视现实,发现问题,找出症结,寻求改革的办法,推动整个社会的良性发展。鲁迅举古今的例子分析说:“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论’的话,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了。”他告诫人们,“不满”不是所谓的“愤恨”,“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此外,“不满”也不是所谓的“恨人”,他说“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是恨恨而死”。鲁迅区分了“不满”与“愤恨”的性质,旨在用文明的力量唤醒现代人的心灵觉悟,用自己独立的思考和选择,作出符合文明准则的抉择。

通过“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鲁迅希望以“自由”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文明,能够真正在现代中国落地、生根、发芽、成长,希望现代中国人能够真正摆脱奴役,消除一切“非人”的社会弊端,迈向现代文明,与“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在现代文明发展史上享有崇高地位。他说:“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同他创作小说的理念是一样的,意在引起社会的“疗救”的注意,指出他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是“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到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在他看来,如果现代中国不能与时代一道前行,不真切地拥抱现代文明,那就只能是“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在此,他把希望寄予中国的青年,如他后来所表达的那样:“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在《热风》中,他多次指出了这一点,他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鲁迅对此是充满乐观的,他说:“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总之,鲁迅收在《热风》中的“五四”时期的“随感录”杂文,完整地显示出了他善于透过社会现象来探讨现代中国人如何真正成为“人”的思想,也即他所强调的“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的时代思想,同时,通过“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随感录”写作,充分表达了他对以“自由”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文明的深刻认识和理解,展现出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公共关怀。郁达夫对此曾作出高度的评价,他指出:“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比喻之巧妙,文笔之简洁,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郁达夫的评价是中肯的,独到的。在现代中国转型的特定时期,开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不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写作行为,同时也是受现代文明熏陶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鲁迅在这个方面作出了表率,更是为后人敬仰和效法,并形成了中国现代杂文写作的一种独特范型,其影响是广泛的、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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