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与主义”之争中的胡适形象*
2019-11-13林建刚
林建刚
内容提要:20世纪50年代,胡适因为“问题与主义”之争,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本文通过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着重指出两点:第一,胡适与李大钊的这场争论,乃是朋友之间很正常的意见分歧,这场论争并没有损害两人的友谊。第二,在当时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中,以陈独秀、钱玄同、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领袖,其实也是支持胡适的,不仅如此,就是当时以周恩来、毛泽东、曾琦为代表的青年学生,在这一问题上,也是支持胡适的。因此,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与李大钊的这一论争,并未损害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思想领袖的正面形象。
1919年,胡适与李大钊就“问题与主义”展开过一次论争。这次论争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胡适形象。尤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场论争被认作“胡适与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回合”。
不仅如此,胡适认为这也是他被中共批判的导火索。在口述自传中,他说:
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党却认为我这篇文章十分乖谬,而对我难忘旧恨。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共产党也在大陆当权了,乃重翻旧案,发动了大规模运动来清算我的思想。
实际上,现在学界大都已经认定,胡适与李大钊关于“问题与主义”的论争,属于朋友之间“茶杯里的风暴”。这场论争之后,两人往来不断,依旧是好朋友。当胡适起草《争自由的宣言》征求知识界签名的时候,李大钊也是一个签名支持者。不过,如果考察一下“问题与主义”之争时知识分子对“主义”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心目中的胡适,至少可以看出当时胡适的支持率。
一 “五四”思想领袖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的态度
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刊发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此文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此后,李大钊也发表了争论文章。“五四”新文化运动内部,在“问题与主义”上出现了分歧。
其实,早在1919年年初,《新青年》编辑部同仁就“主义”问题就产生了分歧。1月27日,钱玄同在日记中写道:
《新青年》为社会主义的问题,已经内部有了赞成和反对两派的意见,现在《每周评论》上也发生了这个争端了。日记中,关于“社会主义”,钱玄同提到了编辑部内部的分歧,却没有说出到底是谁与谁的分歧。很多学者想当然地认为是胡适与陈独秀的分歧,其实并非如此。这应该是李大钊与编辑部其他成员之间的分歧。因为此时以及之后的很长时期内,其他的《新青年》同仁,对“社会主义”这一议题是有疑虑的。
胡适的态度不用多说,他之后写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所针对的,主要就是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这一点,晚年胡适并不讳言,在提到这篇文章时,他曾说:
我的意思是想针对那种有被盲目接受危险的教条主义,如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等等,来稍加批评。
胡适之外,当时的陈独秀也反对“社会主义”。晚年胡适曾回忆说:
事实上,陈独秀在1919年还没有相信马克思主义。在他的早期的著作里,他曾坦白地反对社会主义。在他写给《新青年》杂志的编者的几封信里面,我想他甚至说过他对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并没想得太多。李大钊在1918和1919年间,已经开始写文章称颂俄国的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了,所以陈独秀比起李大钊来,以信仰社会主义方面却是一位后进。
与胡适这一回忆相印证,1919年,针对胡适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中予以反驳。其中就写道:
《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同人,谈俄国布尔扎维克主义的议论很少,仲甫先生和先生(指胡适)等的思想运动、文学运动,据日本《日日新闻》的批评,且说是支那民主主义的正统思想。一方要与旧式的顽迷思想奋战,一方要防遏俄国布尔扎维克主义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扎维克主义的。“仲甫”即陈独秀的字。在“问题与主义”之争的时候,陈独秀在一定程度上是站在胡适一边的。陈独秀的这种态度,到了1920年也还没有改变。1920年9月1日,他在《随感录·比较上更实际的效果》中写道:“与其高谈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不如去做劳动者教育和解放底实际运动;与其空谈女子解放,不如切切实实谋女子底教育和职业。”
由此可见,当“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时,陈独秀站在胡适一边。
陈独秀之外,当时的鲁迅也对布尔什维克主义抱着疑虑的态度。1934年,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中,针对“苏联的存在与成功,对于你的思想的路径和创作的性质有什么改变”的问题,鲁迅答道:
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由此可以看出,此时的鲁迅,对布尔什维克主义也抱着疑虑的态度。与鲁迅相比,钱玄同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态度略显暧昧。
1920年9月25日,在给周作人的信中,钱玄同说:“无论谈什么‘主义’和‘问题’,都有流弊。如何是好!”
也就是说,钱玄同认为这两者都有弊端。1920年12月17日,在给周作人的信中,钱玄同写道:“我近来觉得我摩诃至那底小民,实在不配讲什么安那其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不是说彼等不好,实在佢们底程度太不够。”
通观此信,可以看出,钱玄同并不是要否定安那其主义与布尔什维克主义,而是从国民性角度出发,认为国民性太劣,不配谈这些主义。1921年1月11日,在致鲁迅、周作人的信中,对于胡适反对谈布尔什维克主义,钱玄同表示不以为然,他说:
但适之反对谈“宝雪维几”(按:即Bolshevic的音译,布尔什维克。),这层我不敢以为然。……马克思啊,“宝雪维几”啊,“安那其”啊,“德谟克拉西”啊,中国人一概都讲不上。好好地坐在书房里,请几位洋教来教教他们“做人之道”是正经。等到略略有些“人”气了,再来开始推翻政府,才是正办。
1921年6月12日,钱玄同在致周作人的信中再次表示:
我近来觉得布尔什维克主义颇不适用于中国。何也?因为社会压迫个人太甚之故。中国人无论贤不肖,以众暴寡的思想,是很发达的。易卜生国民之敌中之老医生,放在中国,即贤者亦必杀之矣。
钱玄同在布尔什维克主义上态度的暧昧,显示了他思想的矛盾与摇摆。从“问题与主义”论争的角度出发,钱玄同可算是一个中立派。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在“问题与主义”的问题上,在“五四”思想领袖中,支持胡适的占据了大多数。李大钊所支持的“主义”,明显处于少数。与这一情形相类似,当时,“五四”学生们也大多支持胡适的主张。
二 “五四”学生们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的态度
除了先生们大多支持胡适之外,“五四”的学生一辈也有很多人站在胡适这一边,至少在思想倾向上是同情胡适的。当时的周恩来在《天津学生联合会日刊》的《发行旨趣》中写道:“现在世界的最新思潮是讲‘实验主义’。”由此可以看出,当时胡适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对青年学生周恩来是有一定影响的。
与周恩来类似,当时青年学生曾琦也对胡适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表示了支持。1919年7月26日,曾琦在致胡适的信中说:
《每周评论》卅一号所登的大作,对于现在空发议论而不切实的议论家,痛下砭鞭,我是万分佩服。我常说:“提倡社会主义,不如研究社会问题,较为有益”,也和先生的意思左不多。
1920年6月26日,金毓黻在日记中也曾评论道:“胡适之谓多研究问题,少提倡主义,所言实有至理,余拟恪遵而力行之。”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青年毛泽东站在了胡适这一边。胡适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发表于1919年7月,到了1919年9月,毛泽东就发表了《问题研究会章程》,呼吁组织问题研究会,共同研究当时需要解决的许多问题。如果将毛泽东的《问题研究会》与胡适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仔细比较,我们可以发现,毛泽东的这篇文章,其思想灵感恰恰源于胡适。胡适在《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中写道: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人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
这段话中胡适所提到的问题,都被毛泽东收录在了《问题研究会》所列举的71个问题当中。
不仅如此,同样在这篇文章中,胡适还写道:“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与这句话相类似,毛泽东在《问题研究会》中也写道:“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依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毛泽东这篇《问题研究会》的文章,还特地在当时的《北京大学日刊》发表了。1919年10月23日,《北京大学日刊》第467号刊登了这篇文章。刊登时,在这篇文章的前面,北京大学学生联合会邓康(即邓中夏)还介绍道:
我的朋友毛君泽东,从长沙寄来问题研究会章程十余张,在北京的朋友看了,都说狠好,有研究的必要,各向我要了一份去。现在我只剩下一份,要的人还不少,我就借本校日刊登出,以答关心现代问题解决的诸君的雅意。
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的呼吁,引起了当时青年的广泛关注,众多青年对“问题研究”非常有兴趣。这不能不说是受到了胡适的影响。
毛泽东在当时为何积极响应胡适的号召呢?在后来接受斯诺采访时,他曾说:
《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我非常钦佩胡适、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模范楷模。
由此可见,“五四”时期的毛泽东对胡适是非常推崇的。更饶有趣味的是,在“问题与主义”之争后不久,胡适还曾写文章夸奖过毛泽东。当时,毛泽东正主持《湘江评论》,他曾将这期杂志邮寄给胡适。1919年8月24日,胡适在《每周评论》上评价说:
《湘江评论》的长处是在议论的一方面。《湘江评论》第二、三、四期的《民众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还有湘江大事述评一栏,记载湖南的新运动,使我们发生无限的乐观。武人统治之下,能产生我们这样的一个好兄弟,真是我们意外的欢喜。
胡适在这里表扬的《民众的大联合》,恰恰就是毛泽东的文章。述评中的文字也有不少是出自毛泽东的手笔。因为毛泽东所在的《湘江评论》编辑部还代售《每周评论》,毛泽东可以很快看到这最新一期的《每周评论》。
看到自己的文章得到胡适的高度评价,当时的毛泽东的心情可想而知。恰在此时,胡适正提倡“多研究问题”,投桃报李,毛泽东积极响应,倡导并起草《问题研究会章程》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然,当时也并非所有的青年学生都支持胡适。王光祈在《总解决与零碎解决》中就批评胡适的零碎解决方案,认为胡适这种渐进改良方案源于对当时政局的无奈与示弱。
罗家伦则将“主义”与“问题”同等看待,他认为“没有主义,对于问题便没有基本的主见,但是谈主义,而不能应用他到社会问题上去,则这种主义终归于贩卖的,舶来的,定浮而无所依附的,对于社会有什么益处呢?”
由此可见,当时,青年人对胡适的主张虽也有不同意见,但绝大多数青年人还是非常赞同胡适的主张的。他的这一呼吁,并没有损害他在青年人心目中的形象,在这场论争中,就当时而言,胡适依旧保持了非常正面的形象。
其实,“问题与主义”之争中胡适形象的受损,源于后来新启蒙运动中的艾思奇与何干之等人。为了争夺对“五四”的话语权与解释权,1942年5月4日,艾思奇在《延安日报》发表了《介绍“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重要争论》的文章,这篇文章刻意扩大了李大钊与胡适的分歧,拔高李大钊在“五四”时的地位,贬低胡适的贡献,开始有意识地将这场论争定性为新文化运动中不同意识形态的斗争。
1949年5月4日,何干之在《人民日报》发表《“五四”的两个基本口号》的文章,进一步将李大钊与胡适对立并割裂开来,并将两人的论争定性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这种见解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慢慢演变为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主流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