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寂静认出了寂静（组诗）

张远伦

[柳街镇的下午]

午后，这里有一个安静的中国

多种方言在发声

来自东北的长者，过一会儿

他就会飞向我最长的对角线

在四川的小镇上

一个林盘盛下了我们

当然，也被一只猫眼装下了

倾听洁身自好这个词

我身体上生出簇新的感觉

像那只蛰伏已久的黑蝉

被向上的老竹又拔了一节

当我静默下来，听见墙上的流水

滴进旧日农家的猪槽

叮咚，像一个无形的乐疗师

我们低头凝听

这声线和光线的结晶体

良久，恍如两滴水

各自获取了自己隐秘的光圈

[捉迷藏]

她得保证在看得见我的地方

和我捉迷藏

反过来

我也看得见她

但要假装看不见

她才会获得快乐并叫出

——来找我呀

这时候我就是她的影帝

饰演我的三岁

当我女儿的小哥哥真难啊

得降低腰身，拱起后背

幸运的是，我那份小天真

演起来不甚费力

我越窘迫她越喜欢

佯装失败而哭泣的时候

她会扑过来

扶正我歪斜的眼镜

[书院谈诗]

做人先从下联开始，工巧无须太甚

喝茶先从天台开始，显露无须太多

我们谈谈诗歌吧：先从蜂蜜水开始

加上一点柚子皮的碎屑，余味全是苦涩

我们谈谈下半生吧：先从午后开始

加上一点黄昏的切片

即便夜幕辽阔如神

也只是惊险人生的小部分

最后，中山四路将我们寄走

而孤独像是背影，喜欢上了我们

[自语者]

自语

被人窃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

自己审判自己，不好意思宣读判词

那么轻，那么呢喃

在空旷地带

摸着良心，悔罪

声音更轻了

甚至只能依稀分辨出

唇音的口型

终有一些是害怕自供的

便嗫嚅几下

而后回身看看空无一人的广场

便放心地继续前行

[布谷鸟的叙述]

布谷鸟的叫声是两声还是四声

关乎报春还是啼血两种预言

而你认为变调的，换韵的

更像是曾经的幻境，在初夏的夜晚

在北境，得到印证

我也曾无数次

在中国西南的村庄里听到这些声音

有时候叫“姑姑”，干净清脆

像是神秘的少女单纯地呼叫

有时候叫“薅草苞谷”，婉转跌宕

像是人到中年，有了哀声

短促的鸟声恍如一场起承转合的叙述

带着错乱的情节和尖锐的细节

它在死寂的夜幕中

破空而来，唳叫之后又戛然而止

几乎没有余音

在故事的完整性中醒着的人

巧合般地，清晰地听到这种声音

似乎找到了命运的置换

和转嫁。我们从未见到这种鸟的真身

却在它的虚像之下

像一个劫数那样，互相侵袭

彼此指认。直到这场叙事

实现短暂的闭合。我们再也不能

听到圆融的续集了，鸟类也不能

为人的悲剧献唱

可我一直在心里相信，它

原本就是相同的一只，带着候鸟的

迁徙之苦，从南到北

又在我们的头顶上空鸣啭

我乘坐两小时的东方航空客机

才在徐志摩遇难的开山之侧，赶上它

[掌 裂]

凌晨在菜地里扒开积雪除草

把带着雪块的鹅眼草背进家门

你向我伸出皲裂的手掌

我是多么喜欢你那略带刺痛的摩挲啊

母亲。我知道

雪也喜欢

这裂痕安抚过大地，再来安抚我

接下来，你的手掌，将会像

一块古老的磨刀石

去测试砍柴的刀锋……母亲

残冬至此

你还要慰藉多少冰凉的事物

你摊开手，掌裂，像神迹

开始慢慢吸附阳光

[瓷 语]

有爱的人，不会将细瓷磕碰出声

雾都表面有釉，我们对整座城市小心翼翼

人到半生，有碎裂的险情

每一个休息日，都在做修复的工作

指法粗疏，而它如此精巧

我的倦容像一个慵懒的周末

为达成底部的眩晕，它用血丝为纹

只有龙门浩老街能理解我身体的窑变

书院无他人，杯里浮动南山

一个人安详得可以看清花色里微妙的过渡

想到逝去的诗人，像泥坯认出了火

像寂静认出了寂静，也会发出响声

[夫妻桥]

索桥的钢绳是勒在我脖子上的

我已经感到

悬空，其实是爱的重量

你站在上面

像是《诗经》的一页，黏在上面

你很轻，还在不断变轻

你在改变桥的弧度

和弹性。而我如此被牵引

几乎就要扑倒了

我蹲下来，前倾，像在崇拜

仰角的桥，也像在崇拜

你身上的闪着的光

你和桥，极其危险地

处于我生命图谱的页眉位置

那种轻巧和凌空

让我得准备好毕生的留白

将这种颤抖，深深典藏于光影中

[黄昏的发祥地]

六枚一年蓬在人间排列成星座

孤独的聚合草露出浅浅的紫色

这些我从未细心打量过的色调

一次次地向我传递不易觉察的信号

每一种光泽，都是暗示

都在打通我和神灵居所之间的密道

我的眼睛实在太小了

盛不下这么多转世的陨星

她们是黄昏的发祥地，如果幸运地

你从雨露和阳光的临界里

融汇进来，这些草和草的花

就会成为彩虹的策源地

让老黑山羊那样的隐者

也忍不住叫出羊羔一般稚嫩的奶声

[创作谈]

我会在诗歌中将他者和自我结合起来，融汇在一起。诗歌中的人物，人性的阴暗或者光辉，都要通过“涉我”的语言去折射。不管他们是疾病中的痛苦，还是他们在困窘中的挣扎，还是他们在平淡中的坚持，我都企图用心灵之眼去发现，去感同身受。

当我有了两个女儿以后，我更加注重于在和她们的互动中发现诗意。

换句话说， 我喜欢有人情味的诗歌写作 。人情味，人性的善的一面，当然，也是真和美的一面。就看我们如何去呈现它。

女儿一周岁左右，她特别趋光，喜欢任何焕发光芒的事物，如：电梯按键、荧光棒、热水器上的数字灯光等。有时候，她会在小区仰头看天，可能是看昏黄的天幕上浑浊的光，也可能是看高楼层上的窗户透出的光。好啊，光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女儿，与我的女儿同龄！幺祖父和父亲进城来，我带着他们闲逛了一下。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如：父亲说生长彩虹的地方不要去，被彩虹的舌头舔到会长白癍；母亲说不要对月亮摇指头，会被弯月割耳朵。我小时候耳朵真的开过裂。我一直以为是月亮割裂的。很多年来我对这些近似于吓唬小儿的话不再相信。可是，人到中年，我又信了。月亮近巫，彩虹近妖，它们和神一样，都不容亵渎。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亵渎的。

人情味的诗歌， 温情的诗歌， 让我的内心更安宁， 让我更加着迷地寻觅日常生活的神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