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九章及其他
2019-11-13陈先发
陈先发
[云泥九章]
1
铁轨切入的荒芜
有未知之物在熟透
两侧黑洞洞的窗口空着
又像是还未空掉,只是
一种空,在那里凝神远眺
在“空”之前冠之以一种
还是一次?这想法折磨着我
在我们的语言中
“一次”中有壁立
而“一种”中有绵长
没人知道窗口为什么空掉
远行者暗自立誓百年不归
火车从裂开的山体中穿过
车顶之上是漂移的桉树林
雨中的桉树青青。忧愁壁立
忧患绵长
2
蓊郁之林中那些枯树呢
人群里一心退却
已近隐形的那些人呢
窗外快速撤走的森林让人出神
雨中的,黑色的
巨型森林单纯专注如孤树
而人群,像一块铁幕堵住我的嘴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看上去又像我从不
急于回答自己
几个小时的旅途。我反复
沉浸在这两个突发的
令人着魔的问题之中
以枯为美的,那些树呢
弃我而行又永不止息的那些人呢
3
塔身巍峨,塔尖难解
黑鸟飞去像塔基忽然溢出了一部分
黑鸟在减速的
钢化玻璃中也在
湖面之灰上艰难地移动自己
湖水由这个小黑点率领着向天际铺展
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它
冷战之门,在那里关上
黑鸟取走的,在门背后会丧失吗
当高铁和古塔相遇在
刹那的视觉建筑中
数十代登塔人何在
醉生梦死的樱花树何在
映入寺门的积雪何在
我只剩这黑鸟在手,寥寥几笔建成此塔又在
条缕状喷射的夕光中奇异地让它坍塌了大半
4
高铁因故障暂停于郊外。一种
现实的气味,一个突如其来的断面
石榴树枝在幻觉中轻柔摆动
风的线条赤裸着,环绕我们
小黑狗恹恹欲睡
旧诊所前空无一人
暮光为几处垃圾堆镀上了金边
没有医生,没有病人,没有矛盾
渗着血迹的白衬衫在绳子上已经干透
我拥有石榴趋向浑圆时的寂静
我的血迹,在别人的白衬衫上,已经干透
5
旷野有赤子吗
赤子从不来我们中间
瞧瞧晨光中绿蜻蜓
灰椋鸟
溪头忘饮的老牯牛
嵌入石灰岩化石的尾羽龙
瞧瞧一路上,乱石满途而乱石自在
紫云英葳蕤而紫云英全不自知
轻曳的苦楝,仿佛有千手千眼
它们眼底的洁净、懵懂
出入废物箱的啮齿类动物
它们眼底的灰暗、怯懦
全都是我们的,不是它们自己的
语言拥有羞辱,所以我们收获不多
文学本能地构造出赤子的颓败
我们不能像小草、轻风和
朝露一样抵达土中漫长的冥想
车厢外,这些超越了形式
的身体炙热、衰老、湮灭
这一双双眼睛周而复始
这些云中
和泥中的眼睛
6
那个孩子坐在土中做梦
看见自己和一个小伙伴在荒山夜行
受到惊吓,把手电筒扔出好远
手电筒在满是大石头的坡上滚动
喷涌的光柱胡乱切割着春夜的
黑宝石。棱面上折射的光令他目盲
他死之前,我最后一次到B地看他
生意上的接连挫败让他病体枯竭
我坐在那儿陪着他
给他讲述一座座荒山的名字
我知道光线已不在我们手中
躲在墓碑后出汗的身体,再回不了体内
会有一股稀有的蛮力
把我们吞入曾经的那个壳中吗
在那里,吮吸黑暗。旧电筒之光在
大石头中兀自滚动。许多年。凝成那诗句
7
在密室中听她唱歌
为她拉上厚厚丝绒窗帘
写了三年,只唱一次。说罢她就
把涂抹着词谱的小本子烧掉了
我坐在慢慢升起的椅子上听着
脑中有朵孤云
静静悬在那儿
歌声像泄密的沙子堆满了走廊和
贮存白炽灯、古籍及冰块的书房
很奇怪,我从灯罩下的淡淡阴影
而非她的喉咙,从她灰鹤一样
的细脖子而非她的美貌中
获得了满足
那歌声攻击,又压抑,在四壁回旋
你好,回程中的春雪
你好,伤口
孤云多年闲挂着
她从未触碰到那儿
8
路灯照着一小块扇形
的雨点,幽灵般闪亮
大部分旅途是黑暗的
运气好时
有个一言不发的邻座
钥匙开启某些东西
有些眼睛凉下来
看见困顿又静谧
的雨点
坐在,另一些
雨点之上
雨点剥开
几条肮脏街道的生活剥开
灌木丛上拂动的白塑料袋犹似白绫
一些名字野狐般失踪
我曾有怎样一双眼睛,现在不在了
B 地依然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控
接下来还有糊涂的几十年是
四海一家还是独守
一隅,没人这样问过我
9
木门在夏季暴雨的击打中变形
父亲每次进来,先得狠狠踹上一脚
门外树梢的月亮越过他的
肩膀一下子抵到我的额头
这是我对月亮最初的印象
基于它呈现的苍白和虚无
我们在此失去的可能更多
父亲死去十一年了
我竟然一次也没梦到过他
不悬于任何一根钉子的月亮
不依靠任何事物而成的恍惚
滋养着我们慢慢对应
写作最深的迷人之境
是逝者伴随我们完成从
A地到B地的徒然迁徙
父亲高挂于途中任何一处
干干净净的风吹着
我们从它的空心一次次由云入泥
[闷棍记]
晨遇一犬在空地上狂吠不已
它一刻不停地扑腾、撕咬
转瞬间又垂头丧气
它的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它机警地闪来躲去
仿佛空气中真悬着这么一记闷棍
我试图去理解它。我
蹲下身来
将眼睛降至狗眼的
高度,依然一无所见
我试图去和解……那些年
在我自己的绝境中
藏青色的黎明。秃枝荒草安静
露珠安静
我试图制造出一个像我一样
的旁观者,抽着烟
听自己吠叫
以狗眼观世
贴着空地旋转的风,又贴着我的脸旋转
远方……和闷棍,都已不知所终
又仿佛仍悬在那里
需要有人痛苦地向它致敬
小狗应当直立起来与我相遇
我也可以温柔退入它溅满
泥迹的、又黑又亮的皮毛之中
[马鬃岭宿酒记]
当速朽登高一呼。鸟鸣从枯枝
败叶中找到了我的耳朵
昨夜在山下小旅馆烂醉不起
哪些人围着我,为我敷上热毛巾
醒来后四肢依然僵硬
虫吟的浮力,让板床更加笨重
侧起身,从门缝中看见
月光千锤百炼的清淡
……找到一种压制的均衡
我的耳朵和墓碑下深埋的
那些耳朵,在一只白头翁的
梦中啁啾上完成了曼妙转换
我置身于死者之中
死得越久、剩得越少的死者
让我心安。它伏身为我低唱
身体中码头仍在干涸……身体
中的流水何曾一刻停歇
当速朽登高一呼。这夜间风吹帘动
搅拌着玻璃杯中的光影
落叶拍打面颊仿佛一个
告诫:如果只有一桩事可做
那依然是,加速写下自己
曾无息而共饮的死者围着我
只有词的……词的无穷盲动榨干了身体
[观银杏记]
落下来,让我们觉得
人生原本有所依靠
落下来,而且堆积
我们在她的衰容前睁开眼睛
这些鳞片在下坠中
自体的旋转挟带着嗡嗡声
在夏日,我们脑壳被直射
的光线晒得开裂
此刻我们完好的身体悄然前来
来,测试一下这身体有多深
寺院安静像软木塞堵住瓶口
头皮乌青的年轻僧侣
为越冬的牡丹穿上稻草衣
荨麻扫帚正将枯叶赶往一处
我们体内的大河改道、掘墓人
变为守墓人仿佛都已完成
在午后小雨中我们唱歌
这歌声只在闪亮的
叶子下面滚动
不会站到叶子上面去
我们因为爱这些叶子而获得解放
※引自北京翠微山法海寺壁画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