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辞（组诗）

点灯人

自从有了卫星导航，航标灯塔便退休了

但每夜，他仍睁大独眼，茫然地望着海面

比灯塔更早遭弃的，是点灯人。有了

自控灯，他连摁开关的权利，都剥夺了

每天下午，他仍踱到灯塔前。眯眼仰望

仿佛仍是那盏煤灯。体内的灯芯，被反复拨亮

他所能做的，是天天擦拭着灯塔门前的铜锁

惟一的想法是：他不能让它生锈

就像潮水仍擦拭着沙滩，浪花仍擦拭礁石

来来回回的帆影，仍在擦拭着灯盏……

泉州地理：浮桥

有的桥墩走了，有的仍想留下

作为一座桥，观点分歧，是它的致命伤

一截断鞭。可以让流水留下鞭痕

但阻挡不了，年代的流淌

远远望去，它像是晋江与生俱来的胎记

一座想流浪的桥，用名字跟自己较劲

终于它累了，不想动弹了

江水试探着，轻呼它的乳名：笋江桥

月色只是它的披风，而盐

才是它心底的秘密

流水隐秘的力，悄悄运走曾经的光亮

几个残留的桥孔，仿佛几个不合群的诗人

在秋风中，向着自己的身影

鞠躬，致敬

海是一个大染缸

一张白纸，不喜欢自己的白

便把终生，托付给笔墨去描绘

来到海边的人，不喜欢自己曾经的

旅程，便交给涛声去洗涤

那些浪花，是谁在阅读大海时

标注出的笔记 看海的人

认定大海是孤独的，是无助的

看海的人，和大海，血统上是同一祖先

不同的是，大海可以放任自己的涛声

而看海的人，只能把浪花锁进心房

但海浪，一次一次地向他道歉

她说她教坏了他，她说她是个大染缸！

意外

日子如齿轮咬合。万物秩序井然

风从树林后升起，落日闲庭信步

海面把一亩一亩的金子，收割

归还天空，粮仓里还有

去年的白云。花开得有条不紊

老虎还在栅栏里走动

往事如沙，堆积海滩。潮水涌来

又一一原路返回……

突然有了意外：那浪花般大笑着

浪花般奔跑着的女孩

仿佛是个不和谐的高音。那一刻

我萌生了爱：身体里，有转轴断裂的声音

青山湾为证

每一朵浪花，都有自己的形态

但恕我眼拙，分辨不出

她们笑靥背后，细微的差别

就像我叫不出，园中花团锦簇

那些姹紫嫣红的乳名

迎着朝霞，迎着春风

她们笑得那么恣意、那么无心无肺

让我的草木之身，突然繁花似锦

她们毫不在意，美转瞬即逝

前面的浪花，亮了又灭

后面的浪花，还在拼命地

哗啦啦鼓掌，前赴后继地谱出

地久天长的潮声

即便落日将尽，群山熄灭

她们仍是笑得那么恣肆，那么

无心无肺，让繁花似锦的我

一瞬间，心如枯槁！

流水辞

必须在流水中把它们区分开来：泡沫、浮沤

浪花，咒骂者与赞美者；必须

在风中，甄别青草的气息、粮食的芬芳

芸芸众生里人渣的恶臭；必须

在遍地沉默的石头中，找到花朵、灯盏

被禁锢的佛和圣人

必须在人群中，辨认出梦魇、呓语者、疯子

和越来越不知所云的诗人

是的！必须在道路一样漫长的生涯中

埋掉梦境中坠落的死鸟，剔除记忆中的落叶

在汤汤流水面前，在最后的荣光前

仔细清理好腐烂的肉身，不再含钙的骨骼

找到核，找到舍利子般的诗句

——哪怕，月光照耀大地一样，一无所获

越来越重的文笔峰

郁闷时，便就近去看看文笔峰

和峰顶早已皈依的石塔

山路弯而逼仄，仿佛山也愁思萦怀

仿佛水也袅袅而升

在我登顶之前，他就站在最高处

好像一千年来，一直等在那儿

又好像，他只比我早到一步

我暧昧地打着招呼：“嗨！老伙计”

他也不会弯下腰来，用被山风吹凉的

栏杆，握住我更冰凉的手

就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恬淡地站着

随便地站着，很男人地站着

漠视风雨，也不关心世事

闲了，他也会扯片云彩，写下些

人所不懂的诗句，随时被风吹远

有时我觉得：他更像一枚钉子

把涂寨人奔忙穿梭的画卷

挂上天空展览；把涂寨宣纸般苍白的脸

交给阳光和风雨，去涂染七彩

临下山时，我会把心中的石头搬出

为他的石塔，再垒上一点高度

许多年倏忽过去——

果然，他越来越重，我越来越轻……

我准备好了大海，只等你来

我准备好大海起伏的眠床

还准备了浪花点缀的

小浪漫。甚至，我还准备了

鸥鸟的叫声。只等你来

我是人间的惆怅客

不知大海何事，总让你泪花纵横

我准备了好多，涟漪般

闪烁的说辞，用来做你舒服的枕头

我还准备好了，雨水般的朗诵

熟悉的声音，都是民谣

如虫叫声，如海浪声

我相信大海，有许多双小手

会慢慢解开，你当年

打下的千千结。只等你来

把一座古城，做成胸坠

生活在海边，我只想

拥有一条，浪花做成的项链

把崇武这座古石城，挂在胸前

任凭人世，波涛汹涌

而我心静如石，甘心只做时光的囚徒

绝不像那琐碎的沙滩

每当涨潮，就容光焕发

而每一次退潮，都肝肠寸断

留下无辜的蜡黄的脸

是的！在海风的吹拂下

游客们，都也有这样一张

波涛汹涌的脸。而我

早己抛下古石城的锚

紧紧地抓住，这一方热土

四十多年来，在家乡的大海边

我只学会了：辽阔！

我说的不仅仅是这件玉雕

面对大美。只能哑口无言

我担心那么多的赞美，流水一样

天天流淌身边，会让她

忘记了过往：蓬头垢面出山时

千锤万刀錾凿时

再苦再难，她也从不沮丧

始终坚信着自己：碧玉的家世，翡翠的传承

而如今，我真想

把她劝回青山去

这人间的流浪啊，这岁月的打磨啊

让她美不胜收，却永失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