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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最后一扇门

2019-11-13

绿洲 2019年4期
关键词:沈老师老总鳄鱼

A要做广告,找B,B说同C联系。C同A交流后,找D设计。D设计后,C找E发布,需要F审核。F与E打招呼同意,但E的领导G认为有点小问题。E与C联系,需要H同意。C又重新反馈到ABDFGH,所有流程再走一遍。最后H还是两个字,枪毙。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该死的C。

我是在地铁上写下这段冒火的话的。我要不写下来,不发泄,我会抑郁,今夜立马抑郁。二十二点,最后一班地铁了,我从西安国际会展中心上二号线,经过九站,到鼓楼站,转入一号线,从鼓楼站再坐十站,到安远门下,步行一千五百米,到“明珠花园”,我妈的家。早晨地铁上人挤人脸都挤得变形了,晚上,最后一班地铁,人不是很多,但疲倦而慵懒,没有喧闹声。从鼓楼站上了一号线地铁,我坐在靠门的一个座位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坐过了六站,到了终点站纺织城。没办法,只好打出租,折返一段了。

凌晨一点我才折腾到了“明珠花园”。天空下起了小雨。乍暖还寒,北方二月的夜风灌进我的锁骨。

“明珠花园”是航天电子研究所的家属院小区,名字听起来很闪光,其实是一个资深住宅区了。世纪钟声敲响的那一年,我和我妈搬进这个小区。十几年过去了,在周围新兴的楼群中,“明珠花园”显得衰败,破旧,土里土气。

我妈的家。我妈是这么给予解释的,我妈说,初阳,你18岁以前,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你18岁以后,这里就是你妈的家。我妈今年又给了我一个更严肃的提醒,我妈说,初阳,你已经29岁了,30岁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住在你妈家了,妈也不允许你蹭住了。

我不想立刻回我妈家。我在小区门口站了十五分钟,我就站在雨中,让雨压一压身体里的那股火气。十五分钟后,身体这台机器开始嗖嗖冒冷气。小区寂寂的,路灯照着自己的影子。我想这个点上,我妈已是在梦乡了。

我妈是时间的机器人,她的身体里安放着时针分针秒针,安放着北京时间。我妈还是时间的忠诚卫士,更是一名生活家。她六点钟起床,洗漱之后,六点半喝下一杯温水(用前一晚晾凉的半杯水掺和第二天早晨的半杯热水,我妈说这样的水可以给肠胃排毒)。七点十五我妈准时吃早餐,永和豆浆,鸡蛋羹或热牛奶,坚决不吃炸油条之类,她说她三十年都没吃过油条了,以后五十年也不会吃。我明白她对油条的赌咒了,也就是她的余生,肠胃决不亲近油条。七点五十,我妈上菜市场,买菜,买完菜后,提着菜篮子去绿地广场,与荔月的妈汇合,散步,聊天。十点,我妈回家,整理蔬菜,拿出天平称量午饭需要的油盐酱醋及各种调味品(我妈是航天电子研究所子弟中学的物理老师,子弟中学移交地方两年后,我妈退休了,毫无疑问,我妈濡染了航天人的精确性,又保有了物理老师一丝不苟的优良品质),分门别类归置好,等待十一点烹调。午饭一般是米饭,三菜一汤,菜是一荤两素,品类变换如魔术,至少是十五天不吃重样的菜,汤是隔天换样,紫薯银耳汤,菠菜猪肝汤,青瓜滚鱼丸汤……层出不穷。碟子是青花瓷的,碗也是,勺具一应有格调,厨房弄得别具感染力。午饭时长88分钟。我妈说吃饭要细嚼慢咽,每一口饭须咀嚼36下,这样才能促进肠胃消化吸收。还有什么比我妈吃午饭的仪式更感人?我每月月休一天,和她共进一顿午餐,那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我妈,沈老师,不断纠正着我咀嚼的节奏,数着我咀嚼的数字,为了配合,为了显出对沈老师吃饭理论的尊敬,我故意狠劲把蔬菜嚼得山响,牙齿和腮帮子都累趴了。我妈不允许我囫囵吞枣地咽下食物,她说,你囫囵吞枣这样尝不到粮食的味道,也是对食物不尊敬。我敬佩地说,沈老师,您每天一个人吃饭也销魂啊。午饭后30分钟我妈在室内活动,然后午休30分钟,午休时间不能过长。午休起来后,我妈练习书法,弹古筝,十六点在家对着客厅的六面大镜子(四面墙壁装了六面镜子)练瑜伽,瑜伽课一小时。十七点准备晚餐。晚餐一般为杂粮稀饭,配点自制小菜,萝卜干,豆丁酱之类的,再来几瓣各类水果。晚餐后出门散步一小时。二十点准时追剧,从《芈月传》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到《大江大河》,我妈不拖时代后腿,始终紧跟时代热点。我妈统筹方法利用得好,通常边追剧边泡脚,同时还用按摩器按摩颈肩。二十一点五十分准时上床,三分钟之内进入睡眠。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这个点,我妈百分之两百地睡了。

我谨慎地开门,摸索壁灯的开关。一个人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妈呀,我大叫一声!这人捂住了我的嘴,嘘,我是你妈,别吵醒了邻居!我惊慌失措抖抖索索打开壁灯,果然是我妈!

“沈老师,您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您365天从不放纵的,这个点儿了您还没睡觉,吓我半死!”?

我推开我妈,拖鞋也没换上就往卫生间撞去。这半个月,我慢性胃炎又发作了,昨天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下午四点才吃了一点盒饭,夜里冷风一吹,胃里的江海就翻腾起来了,我想吐出这可恶的大江大海。吐完,漱口,转身,我妈立在卫生间门口,手举我的体检报告单,两眼泪花。“你29岁还不及我,一个58岁的人!你怎么把你的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了!我恨不得和你换个身体!”肯定是荔月拿我的体检报告单向我妈邀功请赏,这个多事的荔月!自从荔月嫁给我前男友金诚之后,我妈就和荔月绝交了,那她们是怎么勾结起来的?我在脑子里想这个问题。

对了,我妈和荔月她妈好得用一个脑袋。我妈是物理老师,她懂物之理,她虽然恨荔月,但没有恨屋及乌,没有牵连到荔月她妈。

肯定是荔月将我的体检报告单给她妈,她妈给我妈,以此将功补过邀功请赏。

今年单位开恩,破天荒地组织员工体检。结果我身体的许多项指标不合格,尤其是血液检验报告单那一堆精细的数据里,一片↑和↓,胆固醇高啊血脂高啊白细胞低啊,显示了我身体的一片乱象。后面附页里,检查诊断及医生建议小四号字铺满了三大张页面。我是个生活打乱仗的人,忙的时候一天不吃饭,在应酬场合,不替领导代酒害怕领导不高兴,好多回喝得胃粘膜都出血了,不仅是胃有问题了,还时常胸闷心慌,夜里失眠是常态,体检结果没出来我也预估了一二。不过,这结果比我预想的严重了许多,让我有些不能承受之重,于是我约了荔月上蓝岛咖啡屋,把报告单给她呈上,向她吐诉了一肚子的慌张和郁闷。这些,要保密,不能叫我们家沈老师知道。我当时还对荔月说。荔月劝我去医院向医生咨询一下治疗和调理方案。我说,哪里有时间?再说哪个医院不是塞满了病人,光是那排队,那等候,就叫人受不了。荔月说,那这体检报告单你先给我,我有个朋友是医生,很大牌的那种,等我瞅个时间专门去拜访他,听听他有什么好的办法。不到两天荔月就给我回话,转达大牌医生的意思,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放慢节奏,调养身体……云云,我听后也就一笑了之了。

我在这里介绍一下荔月。我妈和荔月妈好得用一个脑袋已经N年加N年了,所以我和荔月从小是玩伴,穿同样款的衣服,鞋子,戴同样的帽子,我们长大了,连大姨妈都在每个月同一天到来,只不过,她多,五天,我少,三天。荔月和我曾同在鳄鱼广告有限公司工作,荔月比我早三个月进入公司,她进去不久就帮我投了简历,又顺带帮我游说了一下前任老总,我就顺理成章进入了这家公司。荔月结婚后辞职去了金诚的公司做财务总监,我则一直在鳄鱼公司企划业务部做助理。荔月嫁给了我前男友金诚,这是我妈恨荔月的原因,但我不恨荔月,荔月始终是我闺蜜,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因我们爱同一个男人而动摇,也没有因她嫁给了我爱的男人而动摇。这不是我编排,是事实,我的快乐或烦恼都会第一时间抵达荔月。就比如,这次体检。果然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妈,我们家严谨的沈老师,还是知道了。

我妈发现了我身体的重大问题,揪住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我上身体健康教育课,一直上到曙色映窗。她举一反三,例子多而丰富,很多负面例子相当有震慑力,叫人心惊胆跳。

“这些人,都是平时不注意,或海吃山喝,或过劳透支,最终丢了命”,我妈在总结那些惨痛的案例。

我妈,沈老师,五十五岁从初中物理老师的岗位上退下来后,研究的方向变了,她只看养身保健的书,对身体的一点点变化都要穷追事物之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沈老师,就是因为我没有钱,才拿身体去拼啊,您这样说好像我挣了百万千万似的!”

“不管怎么说,你明天就打休假报告,休假一个月调理身体。”

“沈老师,恕难从命啊,我每个月还要还8000元房贷呢,我不上班,您帮我还?”

“提起你这个房子,我就生气,你当初和谁一起买的你叫他给你还去!”

我不该提到房子的,我知道这是我妈的伤心处。五年前,我和金诚按揭买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预备结婚用。我们将积攒的钱合起来付了首付50万,贷款则是每个月各自分担4000元。三年前,我们分手了。分手两年后,房屋才交工,我拿到了钥匙,我给金诚也送去了一把。我说,这个房你也出了钱,你有权得到钥匙,等我以后将钱还给你,我再收回钥匙,在我还清你的钱之前,我不会居住,它将空在那里。

我妈为房子的事堵心了,我赶忙转向另一个理由,“再说,我们鳄鱼老总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叫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停止运转吗?”

“你以为你是机器上的大部件?你就是一小螺丝,小螺丝请假,鳄鱼老总不会卡得那么严……”

“沈老师,您别这么损我行不行,别拿小螺丝不当部件……鳄鱼老总很重视我们小螺丝的!我要提出休假一个月,鳄鱼老总就会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地把我这颗小螺丝从机器上拔除……”

“那至少,先休息一周!阳阳,你看你显得比我还老,从今以后我得管束你,不能由着你了。怪我这几年光顾了自己,没有注意你的健康。”

我妈,58岁,皮肤紧致,身材匀称,体态优雅;我,29岁,额头有细纹,眼部有眼袋,脸上有暗斑,全靠化妆品来遮掩,卸妆后,整个一遭人嫌弃的黄脸婆。

我拗不过我妈。我向鳄鱼老总请假。鳄鱼老总说,小初,身体要紧,身体可不能马虎,身体要重视,可你也知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来,很多工作就不好开展,就会停滞,这样吧,你先休息三天好吧,三天,你的病就好了。

鳄鱼老总问都没问我什么病,就断定我的病三天会好,给我批了三天的假,这完全符合他的行事作风。鳄鱼老总希望我们员工像鳄鱼一样有战斗力,自然不允许长期休假了。而他本人,也确实像鳄鱼一样强势,专断独行。他时常头脑一发热,想出一点什么花样,也不经由领导层会议研讨,就大张旗鼓地去实施。比如前任老总刚一离职,鳄鱼老总就自己做主将公司更名了。比如又有一天,鳄鱼老总说,为了更有文化感,他决定将办公区域也重新命名。他将自己的办公室命名为福克纳间,副总经理的办公室为里尔克间,财会部的为狄金森间。鳄鱼老总说,财会部一群娘子军,就用女作家命名,美术海报设计间为莫言间,即:把图纸画好就行了,不必多言;我们企划业务部人多,占了一个大厅的区间,叫卡夫卡间。我们直言进谏,说这些命名有点别扭,拗口,牵强附会,但鳄鱼老总根本不听。我们的工作区域被命名的那一天,我想到卡夫卡笔下的那只变形的甲虫,我的脊背似乎感觉到了一股猛烈的挤压力:“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想想吧,也许有一天,这样的事实兴许会落到我的身上。

鳄鱼老总主张我们员工要像大鱼和小鱼相互牵制,约束,形成一张网。鳄鱼老总说,我们鳄鱼广告公司就是一张网,你们都在网里。鳄鱼老总要把网里的每一条小鱼小虾都抓到手里,他规定,每个员工每天都得写一份工作报告及自查报告交给他,每个员工请假都得经他批准,各部门负责人没有权利批准该部门职员事假病假产假月休假年休假。鳄鱼老总上任以后,我们越来越忙,而办事效率越来越低。我的工作常态,就是开头我在地铁上写的那一段,越来越繁琐,层层地接洽,联系,被推翻,再接洽,联系,周而复始。

暂且不说鳄鱼公司了,回到说我妈。我妈要利用三天来帮我改造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我妈把我三天的起居作息吃喝拉撒睡安排得详细具体,方案以图纸标识出来,上面用了很多大红色箭头,仿佛我是一个战场。

测脉搏,测血压,测血糖,几点吃主食,几点吃水果,几点运动,几点睡觉,怎么坐,怎么卧,怎么踢腿,怎么转腰……清规戒律十八部兵书全部上阵了。

我妈不许我吃肉类食品,也不许我吃蛋奶类,还不许我吃花生、瓜子、腰果、核桃类,不许吃的范围具体又广泛。我妈不许我熬夜,她叫我把手机交给她,我丧失了和外界接触的可能。88分钟午餐,每一口饭菜咀嚼36下。每晚中药泡脚30分钟。她替我按摩涌泉穴,拍打我的足三里穴,给我做颈肩按摩,教我转腰。一小时瑜伽课是必修课。其实,在我妈这里没有选修课。我妈不再管自己的作息了,她以我为重。客厅的六面镜子里,我妈变成了另一个妈,镜子里的沈老师发愁,叹气,忧心忡忡。

她说,初阳你过来我教你,你别坐着了,快起来!跟着我做瑜伽的这个动作!我偏不站起来。我妈就过来拽我。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就连续不断地做梦。我梦见一个拿巨斧的人,在屋子里追赶一陌生女人,陌生女人拽住了我的头发,求我拯救她,我浑身动不了,像被蛛网捆缚的蜘蛛,随后一只白猫跑过我额头,踩住我的眼睛,我吓得大叫起来。我妈跑到我房间,给我说,睡眠多梦,你这是严重的神经衰弱,以后每天得吃五颗蒸熟的桂圆,还要用酸枣仁泡水喝。回到鳄鱼公司上班后,我妈开始用电话遥控我。九点钟她会打来,提醒我喝酸枣泡水,

十二点要询问午餐的品类,十三点五十分要问午休了多长时间,十五点要询问有没有离开格子间做15分钟运动,十七点询问晚餐,二十点询问加不加班,二十二点我坐上地铁后她会紧张我坐过了站。然后,我出了地铁口,一眼看见我妈站在那里等我。

我妈,沈老师,已经改变了她惯常的生活节奏。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我又感激,又愧疚,又紧张,又想逃离。

有一阵子,我很想和我妈分开住,我处心积虑地想,也没想出个分开的理由和办法。我知道我妈以前说不能把她的家当成我的家那话不是字面那个意思,其中意思我懂,我妈这两年反复强调这话,是催我找人结婚,她担心我“剩下”,所以我不能说,妈,这是你的家,我搬走。

我终于有了一个计谋。我到宾馆包了一间房,打电话给我妈,谎称单位有个紧急项目,需要我们加班半个月,单位给我们安排了就近的住宿,这半个月就不回她那里住了。但我没在外面安逸一晚就被我妈紧急召回。“初阳,你不回来,我右眼皮就跳得、跳得像疯了……左眼跳福,右眼跳灾,我担心你出个什么意外……”我妈在电话里哭。

我只好退掉宾馆的房间,滚回家。

“你看,你看,我眼皮现在还在跳!”我刚一进门,我妈就捂住眼睛哭了,“我知道你是想离开妈妈,你嫌妈妈烦是不是?”

我妈一哭,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我说,“哪能呢,沈老师就是我的太阳我的光啊,我哪里能离得开您呢?”

我一逗我妈,我妈流着眼泪笑了。一进家门就交出手机,接受泡脚,按摩,接受我妈林林总总、庞杂而蓬勃的爱。在六面镜子里我乖得像一只家养的小兔。

刚好荔月妈病了,我就说,沈老师您看荔月和我一样忙,您不如搬过去照顾照顾云阿姨?我妈说,照顾你云阿姨我倒是想,可是我不愿意见到那两个小仇人……

我妈说的小仇人自然是指荔月和我前男友。

我说,您这个说法偏了啊,沈老师!您是有高度的人,要说结仇也应该是他们和我结仇呀,您就不必记恨他们了吧?

我妈说,反正这辈子我拿他俩当仇人。我说,这感情不能捆绑吧,我虽然爱金诚,可人家金诚选择了荔月。我妈说,他有什么资格淘汰你!早知道他是个渣男,你就该在他变渣前一脚踹了他。我说,渣男是您的结论,问题是,我没有鉴定他渣,我舍不得踹他,直到现在我也舍不得踹他一脚。我妈说,你就是想叫他记住你的好是不是!其实男人一旦变了心他就把你全盘推翻了,你之前对他的好他是不记的,是一文不值了。

妈妈这么一说,我的心真被刺了一下。

荔月和金诚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连我也很懵。每次荔月夸我有眼光,夸金诚这好那好一百个好一万个好时,我都说,好什么好,一点也不好,送你得了!荔月说金诚的一个好,我就说金诚的两个不好,我把金诚当成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被别人夸好,我就得谦虚一下,就得说不好,我知道我口是心非,我一直都口是心非。

我怎么不知道金诚的好呢?他的好融进了我的记忆。还记得在大一的秋季体育运动会上,女子1500米预赛,第一圈后半程我就体力不支,被其他队员远远甩在后面,我跑第三圈的时候,听见人群在欢呼,9号第一名!9号第一名!我知道,比赛已经结束了,没有人注意到被一场比赛淘汰的我,我想,算了,不用跑了。我停了下来,准备走出跑道。跑道内圈的草坪上,有一个男孩说,同学,不要放弃!坚持跑到终点!来,我陪着你跑!我又跑起来。这个男孩一边跑,一边说,同学,加油!这个陪我跑到终点的男孩就是金诚。我们由此认识并相爱了。金诚是理工男,我是文科女。但金诚没有理工男的那种大大咧咧的习性,反而是个细致的人。我痛经,我处女座,这两件事一直压迫着我。每次“大姨妈”来,我就痛得生不如死,说生不如死,真的一点也不夸张,那种痛,如一群匕首在割子宫,我依靠大量的镇痛药来解救自己。金诚知道后,给我买了各种贴剂,买了热敷袋,让我喝加蜂蜜的牛奶,他还专门学了一种脊椎按摩法,想尽办法来缓解我的痛苦。我是处女座。天知道这要命的星座!我爱洁净,甚至有点洁癖了,房子里的东西稍微乱一点点,我心里就过不去,如果一团凌乱,那会叫我抓狂,更甚至,我会出现呼吸紧张、头晕胸闷的状况。若是有人来我家,我总是把注意力停留在他坐皱了的沙发上,想着怎样才能把沙发扯平。而且,我每天出门要洗澡,回家要洗澡,遇上风沙天气,一天里,光洗头发的次数就达四五次。金诚说,如果你强迫症犯了,你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对自己说,世界很美好,我却很糟糕,不好,不好!我照他说的去做,好多次我都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大学四年,我怎么被金诚一点点改变的。大学毕业后,我曾去矿石镇支教一年。那是地处西北偏北的一个偏僻小镇,常年风沙跋扈,干旱缺水,即使戴着口罩出门,回到住所,嘴里也会涩涩难受,水源也不好,喝的水里都掺和着沙子。我时常戴口罩出门,金诚在电话里责备我不合时宜,我就不戴口罩了,金诚劝我节约用水,我就改掉了每天洗头发每天洗澡的毛病,慢慢地,我竟然习惯了那种风吹沙子满鼻子满眼的生活。金诚到矿石镇看我,望着我晒成了红褐色的脸,哈哈大笑,初阳你被彻底改造了。

我对金诚的感情也是经受住了我妈的考验的。金诚家在农村,他妈妈患有严重的抑郁症,生活不能自理,他爸在家种几亩地,忙里偷闲去砖瓦厂打点零工,金诚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底下还有一弟一妹,他读大学时一直做家教,还给网络公司做兼职程序员,挣钱贴补家里。大二,我把金诚带回家见我妈,我妈当面没说什么,还精心做了一桌子饭菜招待金诚,谁想到过后却偷偷跑去找金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金诚和我分开。我妈理由很简单,成长环境相差过大,会造成人生观、金钱观、世界观的迥异,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不会幸福。金诚两个星期不理我。我伤心透顶。当我知道原因后,我和我妈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场,我妈战败了,她又去找金诚,求他与我和好。

我没想到我时常口是心非,让金诚误会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金诚提出和我分手后,我试图挽回,可无济于事。我知道一直以来我在言语中没有顾及金诚的感受,伤害了他的自尊。我决心遵从他的决定,彻底放手。我们分手半年后,荔月说,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得叫我们中的一个人给收了。又半年,荔月成功了。

我妈说我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妈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我妈要我密切关注公司里未婚的男同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有合眼缘的,把他的生辰八字索来,她拿去男神仙那里合一合。我妈说她把我的资料传上了交友网,接下来应该会有很多反馈信息,她要我做好相亲的准备。

我打断我妈没完没了的絮叨,我说,沈老师,据说,出生于英国诺丁汉的老太太Brenda Osborne最近在她的105岁生日上说她长寿的秘诀居然是——打光棍,不知道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妈一巴掌打过来,我用手一挡,沈老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您这样有损您在我心中树立起来的光辉灿烂的形象!

你想把我气死呀,你把我气死算了,你是要把我气死的!我妈又开始抹眼泪了。

我妈一说起我的婚事,只要逮住这个话题,就会没完没了。我蜷在沙发里,假装洗耳恭听,前面还配合“嗯”几声回应,后面觉得无聊了,就在脑海里回忆以往旅行中遇见的有趣的人和事,或者回忆我曾经看过的一些电影。

其实最近这几年没旅行,也没看几次电影。上次看电影还是四个月前了。那天是荔月生日,我、荔月与金诚在袋鼠酒吧喝完酒,去了新世纪影城。荔月跑去自助取票机上取票,叫我和金诚在等候区等一会儿。

金诚说,初阳,找个人嫁了吧!

我看着金诚的眼睛,怎么,你也和我妈一样担心我成为剩女了?

金诚望着正在取票机上忙碌的荔月,说,初阳,往前看,别往后看,前几天在街上遇见阿姨了,她气色很差,我感觉她一下子老了好多,我想,她是为你……

荔月拿着三杯奶茶和一大桶爆米花走过来,我和金诚赶忙去接。

我说,荔月,我好像几个世纪都没看电影了,我们企划部太忙了。

荔月对我说,阳阳,等你过30岁生日,我给你包一间放映厅,我们从零点钟看到二十四点钟,看个天昏地暗,好不好?我和荔月拉钩,我说,那一言为定啊,30岁,电影院见。

30岁的这一天和平常一样,7∶36,指纹打卡,进大门,奔向工作楼,摁下电梯间的数字“14”,7∶50,卡夫卡大厅,脸部识别考勤机前刷脸签到,进工作间。只不过,这一天比平常更忙碌,工作单上有八个项目要接洽和应对。

正在通知甲项目创意人员出席广告创意讨论会,我妈打来电话,我没接;在给乙项目做资料备忘时,我妈打来电话,我没接;给丙项目客户传真广告修改方案时,我妈打来电话,我没接……我以为我妈又是要问我喝了酸枣泡水没有,抽空运动了没有之类的事情,我忙得焦头烂额,只恨变不成三头六臂的孙悟空,我没时间听我妈唠叨。

我妈打来第八个电话,我接了。那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妈说,阳阳,上午十点妈妈从蛋糕店出来,下台阶时,摔了一跤,崴了脚,脚肿得像发起来的面,鞋都穿不进去了,小腿也肿了。我一听,急了,问去看医生了没,我妈说,荔月她妈叫了车送去医院拍了片,幸好没骨折,但筋肉拉伤很严重。我放下手头的事情,去找鳄鱼老总,准备请个假回去看看我妈。鳄鱼老总在开会,我就在会议室外的过道里等。半个小时后,鳄鱼老总出来了,我迎上去,给他说了情况,他显得很为难,但还是答应了。我立刻坐上出租车往家里赶。半道上,我接到鳄鱼老总的电话,他说,乙项目的资料备忘,有一个词语有误,还有一个标点问题,需要你回来处理。我问,能不能等明天?鳄鱼老总说,不行。我说,郑总,既然您看出来问题了,能不能麻烦您修改那两处错误?我妈摔伤了,无论如何,我得先回去看看。鳄鱼老总说,今天你把任务没做完,就算你旷职吧,明天你到福克纳来找我,我就你的工作问题和你谈谈。鳄鱼老总挂掉了电话。我心中有一股火苗升起,我按下删除键,删除了这次通话记录。

进了家门,我一眼看见我妈坐在饭厅里。橡木饭桌上,摆满了饭菜,中间放着一个生日蛋糕。我妈说,脚崴了,做不成饭,这些都是叫的外卖,生日蛋糕是我今天专门到蛋糕店去定做的,今天是你30岁生日,妈妈原本想叫你早早回家,和你在一起待一天。

看着我妈肿胀的脚,我的酸楚形成了一片大海,但我控制住了这片大海,不让它溢出。我只想静静地听我妈说,我知道我妈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妈说,今天这顿饭,叫散伙饭。东西我前些天就给你准备好了,行李箱装着你这一季的衣服和用品。你留在这,我们关系紧张,你去找你的自由吧。现在的人们都说三岁一个代沟,我和你不知隔了多少沟了,我跨不过去了,我和你无法沟通,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你将来的生活,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想法。我身体各项指标半年来就改变了好多,我也失眠,心跳快,血压高,我也焦虑了,我专门去医院测过,医生说我达到中度焦虑了,我救不了你,我得自救了。你搬出去住,你自己也买了房。我们以朋友相处,一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月你回我这里我给你做点可口的饭菜……

我妈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你拿着,里面是你的姻缘。

信封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姻缘。我还是接过来,放进衣兜里。从我妈家出来,我拉着行李箱,在“明珠花园”门前徘徊了一阵子,想着是去我买的那个荒凉的空房子还是去电影院。我掏出一枚硬币,设定正面为电影院,背面为空房子,抛了三次,一次为空房子,两次为电影院,二比一,电影院获胜。我决定去电影院看一个通宵的电影。

在候影厅,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打开,取出两张信纸,一张是空白纸,另一张上写着两行字:

“初阳,妈妈关上的,不是最后一扇门。

我只是希望,你去寻找更明亮的生活。”

我拿出手机,写好了一条短信,正要发送,突然想到,这个时间点,我妈已经睡了吧,那就等明天早晨再发。

第一部影片接近尾声时,荔月发来微信:“我在外地出差,明天回来给你补过生日,请你看电影。”

“我现在就在电影院。明天将去矿石镇。”“我知道,你每年都会去那里的。这次去多久?”“也许,会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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