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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之香

2019-11-13

绿洲 2019年4期
关键词:洋芋香香小兰

洋芋堆成山。洋芋漫成海。

驴驮马载的,拖拉机和架子车上拉的,烂茬子背篼背的,装到麻袋蹲到路边的,还有街边成堆成堆倒的,都是洋芋。洋芋的馨香满街道散溢,乡里人刚从洋芋地走出来的身影满集市晃悠。

正是洋芋出土上市的秋忙季节。

香香的身影也在这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晃悠。自从洋芋上市以来,香香的身影就出现在集市上。她喜欢这集市上洋芋和乡里人身上带来的土地的气息。她记忆中永远摇曳着那片洋芋地的淡蓝色花朵。她小小的身子在花丛中隐现,追逐着花朵上的蝴蝶。她肉嘟嘟的小手刚一抚到那粘满花粉的蝶翼,那蝶就倏忽起飞,悠悠地舞到另一花朵上。她在洋芋丛间蹒跚,两只羊角小辫随那挪移的脚步,在泛着油光的洋芋叶和散发清香的蓝色花朵间摇晃。偶尔间,正在挥锄锄草的她娘抬起头来,目光在洋芋丛间搜寻。当洋芋丛隐没她的小身子时,她娘就会锐声喊道“香香——”。她听到娘的叫声,从洋芋丛间站直了身,娘看到她红扑扑的圆腮上沾满了花粉,就会对她舒心一笑。她毛绒绒的目光从洋芋叶子和花朵间望过去,看到她娘白底蓝花的衬衣正在随风飘动,就想那些蓝色的洋芋花,怎么会开满她娘的衣服呢……这是她最早与洋芋有关的记忆。当她在这集市上晃悠时,那些沉淀在她内心深处的记忆就会一幕幕闪现,使她充满疲惫和烦恼的心找到一块歇缓的地方,暂时忘却一切,归于平静。

从五十公里外的山里进城给她哥带孩子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里,她像一只困于荆棘丛中的野兽,尽管左躲右闪,仍然刺扎树挂,浑身伤痕累累。她无法忍受嫂子凶狠的目光和哥哥躲避的眼神,更不能忍受嫂子刻薄的话语和哥哥无奈的沉默。嫂子时不时恶声恶气地说:“这护肤霜咋一下没了哩?谁把这吃了?”有时说:“这彬彬咋又感冒了?咋带的娃?”“彬彬又拉肚子了,给喂的啥?”这声音使她心如刀割。白天她痛苦不已,晚上的睡梦里,有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恶妇指着她的鼻子斥责她,直逼得她的身子渐渐萎缩。猛然惊醒,她的双耳已灌满泪水,枕头上也湿漉漉一片。她曾想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但看到侄儿彬彬胖嘟嘟的小圆脸,听到彬彬把姑姑叫成“嘟嘟”的稚嫩的声音,尤其是想到她娘中风偏瘫后蹒跚的脚步和永远无法伸展无法抱孙子的右臂,她暂时打消了那念头。她想等彬彬学会了走路,她就要摆脱她嫂子凶神恶煞的脸色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跟学校门口“艺剪坊”理发店的小兰姐去学理发,学成后她就要像小兰说的“选择一种自己的生存方式”,开一间理发店创业……

洋芋集上,香香的身影还在晃悠。路边的每颗洋芋都睁开浑身的小眼与她对视。她怀里,不足一岁的彬彬正在抚弄她的马尾辫儿,那胖乎乎的小手并没有牵走她的目光。香香看到,每堆洋芋旁,都蹲着满脸愁容的乡里人。他们齐敞开紫红色的前胸,用破草帽急切地扇着凉风,阳光映得他们脖上的汗水明光闪闪,印满汗渍的前襟也摆动得焦躁不安。蹲一会儿,他们都抬起上身,脖上板筋绷得老长,齐望小街尽头的那个大门。香香随他们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粉丝加工厂两扇紧闭的铁门和门口的那块木牌。阳光下,白色的牌子醒目而分明。

香香突然明白了,洋芋难以找到销路,乡里人心焦如焚。

顷刻间,香香担心起她家那两亩斜坡地的洋芋来。那可是她大她娘的指望啊!春里刚下了籽儿,她大就坐在那斜坡地头,披着那件她爷传下的褐衫,嘴里咂吧着烟锅子说:“这二亩地的洋芋,到秋里就是几千元啊!有了钱,先给你娘请个先生,扎干针把胳膊看好,剩下的,给你哥攒哈,让城里买房去!”前几年,她娘的右胳膊还能挂住一只笼子,在种洋芋时点籽儿。今年连个洋芋籽都要叫人帮忙点。她哥结婚时,娘家在城里的嫂子就要求在城里买房。她大让她哥先应承哈,说结婚后攒钱买。结果她哥结婚两年有余,房钱未有分文。为此她哥始终在媳妇跟前说不起话,每逢媳妇唠叨,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她哥就躲进里间,盯着书本不发一言。有次香香似乎看到他哥在媳妇的骂声中手指微微发抖,还摘下眼镜,揩着眼角明亮的泪水……“要是我家的洋芋没人要,那咋弄?”香香心里头随即悬起了一个沉重的秤砣。她目光开始在集市上搜寻着她大的身影。每个乡里人脸上的汗痕和目光里闪烁的焦灼,像道道鞭子在抽着她的心。

“唉——!”这一刻,香香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香香的目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忽间,那个身影一闪,又不见了。她快步上前,终于在一堆麻袋后,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子。是她大!此刻,他正蹲在麻袋后,一双深陷的眼睛正在麻袋缝隙间窥探。她喊了声“大”,那个佝偻的身子紧靠着麻袋畏畏缩缩地站起来。

“大,你啥时候来的?”香香问。

“咳咳咳——”,她大还未开口,先猛咳出一串。而后,声音沙哑地回答:“都说这粉丝厂里大量收购洋芋着哩,我傍明子叫上你明理哥的三轮车,把洋芋捎进城了,这搭一直等着哩。收哩不收,老板也没说个硬梆话,光说商量一哈再看哩!”

“你咋不学校里来哩?我哥在哩!”香香又说。

“咳咳,洋芋没人经管,你哥也要给学生娃娃上课哩,我没打搅去!”香香大说。

“要不我先看洋芋着,你学校里喝口水去!”香香说。

“不去不去,我不渴!老板说收哩不收,等一阵子给声气哩。我一走,就耽搁哈了!”香香大说。她的目光转向香香怀里的小彬彬。望着孙子红扑扑的脸蛋儿,他呆滞的双目中骤然闪现慈爱的亮光,核桃皮一般的脸颊上跳跃出甜蜜的笑容。他伸手要抱小孙孙。

“让爷抱娃去!”香香把小彬彬接到她大怀里。

香香大把孙子抱在怀里,在那粉嘟嘟的圆腮上深深地吻了吻。而后,他揭起前襟,从贴身的裹肚兜里摸出个红布包,绽开红包,取出一元皱巴巴的票子。他朝街道左右望望,一拐一拐地走到一个烧饼摊子上,选了个油色鲜亮的烧饼,塞到孙子的小手里。

“大,你吃去,彬彬吃过奶子了!”香香赶上来说。

“我娃吃,我娃吃!爷还不饿,噢!”香香大笑眯眯地哄着孙孙。

这时候,时近正午了。太阳高悬头顶,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香香大皱纹密布的脸膛被阳光烤得油光发亮。眼看着快到了中午放学时分,香香又催她大道:“洋芋先让我明理哥看着,你到学校里吃点饭去!”

香香大摇着头说:“我还不饿,你赶紧把娃抱回去,娃要按时吃奶子哩!”他把孙子交给了香香。

香香抱过彬彬,说:“你傍明子到现今,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一口饭,还说不饿?”

香香大说:“好的,三轮车上有饼子哩!我怕一走,老板要收洋芋,没人经管啊!”

香香鼻腔里不由得发酸了。在香香的记忆里,早先的她大曾是一位精壮的汉子。那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脊背,背上二百斤洋芋下坡,颠颠步儿地走,腿不打一点弯。汗瓣儿从他褐红色脸上摔下,洋芋蛋儿在他的背篼里欢跳。他一口气走下长长的陡坡,大气不喘。有时候,她大挥锄锄一阵洋芋,还会舒展腰身,吼一曲山歌:“洋芋挖着背篼里,好的还在后头哩。”那一声“哎”拉得老长老长,在山窝子里打着旋旋。这几年,尤其是她娘中风偏瘫后,她大的肩膀渐来渐斜溜,脊背渐来渐佝偻,额上的皱纹也渐来渐深了。她半夜里时常被她大的咳嗽声惊醒。那咳嗽常常是一串声音,一声比一声吃力,好像有咳不尽的痰。她常见他大一边咳嗽,一边叼个旱烟锅“吧嗒吧嗒”地吸,在呛人的烟雾里,瞪着浑浊的目光想着心事。一个刚过六十的人,硬是让岁月压垮了……香香眼里的泪这时候打起了转转。

正午时分,粉丝厂大门上的小铁门开了,走出个年轻小伙子来。他将一块小黑牌子高挂到铁门上,大声吆喝道:

“快交洋芋来,收开了!收开了!”

声音像久旱的雷声,顿时牵动集市上所有人的心。他们“呼”地起身,齐齐涌集过去,将铁门围得水泄不通。

香香大随着众人紧跑过去,在人堆里仰起脖子,望着那木牌。香香也紧随其后,挤进人堆里,看着牌子上粉笔写的字。一个刺耳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把她娘的,才二角五!”

香香仔细一看,牌子上真真切切地写着两行字:“洋芋收购价,每斤二角五分!”。她大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捣捣香香的胳膊问:

“多少?快看,到底多少钱一斤?”

香香回答道:“就是二角五!”

香香大瞪圆吃惊的眼睛望着香香。半晌,他挤出人群,蔫搭搭地坐到街道边上,掏出旱烟锅子去吸。香香看到她大这时脸色变得铁青,额头青筋“突突”在跳,久久沉默不语。

良久,香香才听她大叹一口气,喃喃地说:“哎!种啥地哩,还不如荒着去!价格一年不如一年么!”

粉丝厂铁门旁,交售洋芋的乡里人涌集成一堆。众人捶胸顿足,怨声连连。有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摇得铁门“哗啦哗啦”响,边摇边大声嚷道:

“去年都五角钱哩,今年咋才一半的价?”

“今年没见贩子来,你厂里趁机杀价,是是?”

“老板都是黑心贼!”

“这就叫杀不了穷汉,当不了富汉!”

“还让不让乡里人活了?”

……

叫嚷声响成一片。香香大还蹴在街道边上,闷头抽烟,一声不响。他肩头的补丁脱了线,褐黑色皮肤露出来,阳光下,隐隐泛出油光。香香的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

就在这时,粉丝厂的小铁门又“哗啦”一声打开了,闪出一位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白霜盖面,长发披肩,眉梢画入了鬓角,胸脯束成两个小丘。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只见那女人向门口众人招手,大家便涌集上前,听她高声说道:

“今年没来一个洋芋贩子,洋芋粉都掉价了!我老板实在不敢多收啊,又怕压资金,又怕洋芋加工不完,朽了哩!我给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先收购些。二角五一斤,大家交不交?”

“交屁哩!二角五能交成?”有人愤愤地嚷道。

年轻女人望望牌子,又说:

“我看是这,三角钱,高哩低哩,我把今天来的全收下!先过磅记账,下来算账付款。交不交?”

“五角钱,跟上去年的价走,成不成?”有人讨价还价。

“那肯定不成!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没看今年一个外地贩子都没来吗?就三角钱!”那女人说。

众人“嗡嗡”地议论起来,交头接耳了半天,又有人试探着问:

“四角钱!老板看能成吗?就是价比去年低些,也不能一哈低上二角钱去!”

那女人不耐烦了,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连连摇着头说:

“算了算了!三角钱不愿意交,我干脆不收了!老板怕担风险哩,不打算收。我给动员了半天,才答应收些哩。我看都心重着收不成啊!”

那女人说完要走,这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抢先一步,上前拦住她说:

“他姐姐,你莫走了!我的少,牲口驮了二百斤么,七八十里路哩,总不能再驮回去,反正是个家地里长哈的,我干脆交了算了!”

那女人又停住了脚步,观察着大家的动静。人群里又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半晌,又有人说:“我也交了算了,不多嘛!”随即,有好几个人都围拢过来,一起说:“交了算了,拉来拉去地划不来!”年轻女人便让大家打开铁门,把洋芋拉进大院,排队过磅。

香香大看着这情形,坐着仍没有动。那边拉着洋芋排队的声音嚷嚷地传来。不时又有人牵着牲口或推着架子车或掮着麻袋走过去,嘴里都骂骂咧咧地。香香大身旁一位中年人这时在路边石头上磕了磕烟锅子,对香香大说道:

“走,他爸!交走,交了早一点回去!”

香香大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缓缓地起了身。他回头对香香说了声:“你赶紧把娃抱回!”就径直走到了麻袋跟前。

香香抱着娃往学校走。她感到双腿很沉很重。走了几步,她转过身来,远远地看到她大躬起腰身,俯伏在“兰驼”三轮车旁。站在车上的明理子挪过一麻袋洋芋,慢慢移到她大背上。只见她大的身子向下俯爬了一下,才双腿颤颤地站起来,随即,一摇两晃地向那个铁大门走去。当她大走了一段路后,香香看见了那圆鼓鼓的麻袋,已遮掩了她大苍老的身子,只有两条弯腿,在麻袋下部颤巍巍地挪动着。那双腿的裤脚上,已扑满一层灰土,那脚上黄色的烂球鞋,依然在路上的灰土中扑腾着……

回到学校后,校园里已看不到几个学生的身影了。香香这才意识到早就放学了。远远地看见她嫂子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宿舍门口,香香心里头惶惶跳动了几下。走到跟前,听她嫂子恶声恶气地问:

“娃抱哪里去了?都十二点半了!”

香香望着她的脸,怯怯地回答:“到洋芋集上转去哩!”

“洋芋集上转啥哩?把娃脸晒得通红,娃十二点的奶子都耽搁了!”她嫂子生硬地说。

香香说:“碰上我明理哥了,他卖洋芋来了!”

香香没有把他大进城的事告诉嫂子。她嫂子从不把她大叫个啥,也从不正眼瞅着她大说话。她大秋里送洋芋来,腊月里送猪肉来。她大前脚一走,她嫂子就要把沙发扫了又扫,把地拖了又拖,说一屋里尽是土腥味。前几天她大又背洋芋来,香香给了块馍,他出门坐到房檐下的背斗上去吃,不敢坐沙发了。香香因此难过了好几天。

吃饭时,香香把今年洋芋的行情告诉了她哥,她哥惊奇的目光从眼镜片上沿掠过,望着香香,半天没有说话。这位师大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肯定知道这个价格与去年价格的差别,也知道这个价格对于农民来说意味着啥,更会按这个价格准确计算出他家两亩地近八千斤洋芋的价值。香香看到她哥眼睛紧盯着办公桌上的墨水瓶,一动也没有动。

下午时分,等彬彬睡醒后,香香拿了两块饼,提了一杯茶,抱着彬彬,又去了粉丝厂。刚走进铁门,香香就看见她大端端地坐在麻袋上,排队等候过磅。他的前面,还有近十位乡里人,都蹲在地上,慢慢地往前挪动。太阳已经斜过头顶,却依然阳光肆虐。排队的农人都被无遮无拦的毒光暴晒,每人手里都拿块纸皮,呼啦呼啦地扇凉。香香大手里没有纸皮,他花白的短茬子头发里,有几道热汗流下,挂满他的下巴和脖颈。香香为他递过茶杯和饼子,他将饼子放在麻袋上,拧开茶杯盖,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

“饼子有哩,吃了几口,就是渴得很!”香香大说。

香香大又将半杯茶水递给了明理子。明理子也一仰头,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水。香香接过那茶杯,想找个地方要杯开水去。她朝院子望了望,见院子很大,在院子一侧,有排高大的厂房,里面正传出隆隆的机器声,震得她脚下微微颤动。她朝那厂房走去。到了厂房跟前,见一条排水沟从厂房里伸出来,在门前绕过,直奔墙外。沟里正涌动着粉红色的浓稠的液体,一层暗白色泡沫浮在液体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味。见厂房门里没人出来,香香捂着彬彬的口鼻,快步离开了那里。

厂房旁边有一幢两层小楼。香香在小楼前徘徊,见门口都挂着门帘,不知道哪间屋里有人。她正看着门框上方的小牌,突然听到挂着“厂长室”牌子的房间里传出一串刺耳的笑声。她向厂长室走去。

门帘遮住了她的视线。房间里笑声不断,香香听出是一个女人的笑声,不敢贸然敲门。她朝窗口靠拢,看到窗帘半掩,斜射的阳光正从另一面未被窗帘遮掩的玻璃窗透进去,照到屋内一男一女俩人身上。香香斜着身子向屋内偷偷张望,首先看清那女人的白脸,正是粉丝厂门口吆喝大家交售洋芋的那个年轻女人。此刻,她墨镜推到头顶上,正紧紧依在一个白衬衣男人的肩头。随即,那个男人转过脸来,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搂住那女人的肩,同时将厚厚的嘴唇伸到她的粉腮上。就在男人转脸的瞬间,香香突然看清他右耳旁那个熟悉的肉瘤儿,是他?香香大吃一惊!她心里很快出现学校门口“艺剪坊”理发店里见过的那张色眯眯的脸来。正在香香诧异时,窗帘后边又传来俩人嬉笑的声音——

“你真会空手套白狼啊!这五万多斤洋芋,你要抽两千多哩!”男人的声音说。

“还不是靠你罗哥,才做了个好梦嘛!”女人娇滴滴地说。

“你的计谋好嘛,把那几个外地贩子一灌翻,价格就由你定哩!”那姓罗的男人说。

“哼!那几个瞎松舍不得给老娘出血嘛!谁给我给的多,我就给谁跑!”女人得意地说。

“想发财,我俩今后就联手弄!咋样?”男人说。

“好!我还有一个计谋哩。”听那个女人说。

“啥计谋?”男人急切地问。

“那几个瞎松今晚夕才能酒醒。明天,你干脆寻几个大烟鬼,用些手段,把那几个撵走算了!”女人说。

“啊呀——!对对,高明啊!”听罗老板拍得大腿“啪啪”响。

“把贩子撵走,这洋芋价就由你我订哩!你必须按今个这比例给我提成!”

“好好!哈哈哈······!”

香香恍然明白了内幕,急速地离开窗口。这一下,她的心里不得安宁了。老天爷!乡里人一年四季的血汗,就在这帮狗男女们见不得人的算计里,白白地打了水漂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肉瘤儿”罗老板竟也是这场阴谋里重要的策划者啊!当她在学校门口的“艺剪坊”理发店里第一次见到这位罗老板,就记住他右耳旁的那个肉瘤儿。那罗老板似乎对她很有兴致,点名让她为自己洗头。店老板小兰就让香香帮忙。香香心内忐忑地为他洗头时,这位罗老板竟将淫邪的手伸向香香圆鼓鼓的胸,吓得香香高声叫着“小兰姐”。小兰进了里屋,香香一时不知所措,半晌面色绯红地问小兰洗头液在哪里。那以后,香香每次在“艺剪坊”里见到这罗老板,就被他色眯眯的眼睛盯得脸热心跳,抱着彬彬快速离开……这一刻,香香真想张大嘴巴吼几声。她痛苦万状地抬起头来,看到太阳异常惨白。排水沟泡沫激溅,如同在她的胸内涌动。

太阳快要接近西山山顶时,香香大终于卖了洋芋,拿到了钱。他蘸着口水数钱时,手指头微微发抖。数完了,他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给香香,香香硬是不拿。他又要去给孙子买瓶罐头,香香硬是不让。香香让他饭馆里吃碗臊子面再回,他给香香扳着手指头算了笔账:“这几百元,还要给你明理哥给一百元运费哩,剩哈的,想给你娘请个先生扎干针哩。”香香无话可说了。

临上三轮车时,香香大又吩咐说:“屋里还有几千斤洋芋哩,这价钱卖不成!你打问着价格上去了,就给屋里捎话,我再往城里拉!”

香香答应了一声。她刚想把厂长室里听到的内幕告诉他大,却见他大躬身爬上了三轮车,“突突”地开走了。香香抱着彬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三轮车迎着落日驶去。渐渐地,那三轮车愈来愈小,她大坐在车厢的背影也愈来愈模糊。远远望去,就像驶进那圆圆的落日中。

学校里放了学,路上学生很多。有骑自行车的,有骑电动车的,有步行的,汇成一支汹涌的人潮。香香紧搂着小彬彬,心事重重地迎着学生往回走。她的身影淹没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她在拥挤的学生缝隙间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才走到学校门口。

“香香!香香!”香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

香香抬头寻找那声音,看到“艺剪坊”理发店的牌子下,站着理发店老板小兰。见到她的知心朋友小兰姐,香香自然分外亲热,她快速奔跑过去。

“这几天咋不见你哩?”小兰说道。

“哎!”香香叹一口气,反问小兰:“小兰姐,你今晚夕开门不开?”

小兰说:“开哩,你想理发?”

香香说:“我黑了寻你,有个要紧事情给你说哩!”

小兰说:“好好,我等你!”

香香对小兰点了点头,就返身进了校园。远远地,香香又看到她嫂子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香香神色怯怯地迎上前去,在等待着她嫂子鸡飞狗跳的吵嚷。

“干啥去了?六点多才回来?”那声音果然满含愤怒。

“我……”香香望着嫂子的脸,欲言又止。

“我下午四点下课,房子里就没你的影子。一下午,你把彬彬抱啥地方去了?”她大声质问着香香。

“……”香香无语了。

她嫂子见状,从香香怀里一把抢走了彬彬,径自进了房间。香香站在原地,泪往心里默默地流。她多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啊!但是,她强忍住自己的情绪,悄悄地钻进厨房,擀起了面条。

香香悄无声息地做好了饭,等着她哥她嫂子吃完,才去收拾了碗筷。当她听到嫂子哄着彬彬上了小床,便溜出校园,去找小兰。

“艺剪坊”理发店里,没有客人理发,小兰正在接手机。见香香进来,小兰对她摆摆手,说了声“西安我师傅的电话”,示意她坐沙发上,又去接电话。

小兰接电话时,就像换了个人,完全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就如同学校老师讲课的腔调。香香听得入了迷。她听小兰给师傅说,最近就要去西安学习纹眉技术。她师傅的口气是越快越好。小兰的意思是这几天要帮忙卖了家里的洋芋。那边师傅说,好的好的,尽快!说完就要挂手机,小兰又“哎哎”两声说,我这里还有个妹子,想来西安学理发哩,要不我也带过来。那师傅说,太好了,我正缺帮手,她来学技术,吃住全包,不收学费,每月还可以发几百元零花钱。说完挂了电话。

香香一直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小兰。小兰接完电话,香香说:“你太攒劲了!”

小兰说:“没办法嘛,生活所迫。几年前我从乡里走出来,也跟你现今一样,瓜兮兮地。糊里糊涂地跟人西安学理发,慢慢就闯出来了嘛!”

香香说:“我可没你的本事大!”

小兰说:“你好歹还把初中念出来了,我连个初中都没毕业啊!全凭硬闯,才闯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香香“噗嗤”一声笑了:“你又说‘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我的‘生活方式’咋闯哩?”

小兰语气严肃地问香香:“我才打的电话你听到了?学理发的事我都给你问好了,就跟我一搭走!”

香香面色为难地望着小兰,问道:“这么急啊?”

小兰劝她道:“要走就赶紧走!你嫂子那吃人婆势,要我,一天都活不出来!”

“彬彬没人看咋办?”香香犹豫不决地说。

“你又说没人看彬彬?你嫂子娘家有几个闲人哩,又都在城里,咋不看哩?为啥都吃上喝上游手好闲地转哩?”小兰说。

香香沉默不语了。她低着头,手指头抠着衬衣的纽扣。那长长的刘海,遮住她天生的柳眉;紧锁的眉头,难掩她五官的生动和秀丽;那沙发旁随意伸展的双腿和胸腰之间的线条,更使她身上散发出无限活力。

这时候,小兰突然想起香香下午说的话,问她:“放学那阵子,你说今晚说个要紧事,是啥事?”

香香蓦地抬起头来,紧盯着小兰的脸,半晌,她说:“那个‘肉瘤儿’老板果然是个坏人!”

“咋哪?”小兰惊奇地问。

香香当即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兰。听完香香的讲述,小兰嘴角绷得紧而又紧,半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香香清晰地听到她嘴里迸出了两个字:“好事!”

“啥好事?”香香急切问。

“揭他老底,逼着他收洋芋!看他狗日的答应不答应?”小兰狠狠地说。

香香愣住了,疑惑地问小兰:“咋揭老底哩?”

小兰说:“我原来不知道他是粉丝厂的老板。我俩寻他去,你把看到的实情掂出来,逼他把我两家子的洋芋高价收了哩!”

香香顿时慌了神,声音怯怯地说:“我……不敢去啊!”

“你看你!”小兰生气地指责香香道,“你就是个没出息!你一没偷人,二没哄人,三没抢人,怕啥哩?对付罗老板和那烂女人,不用这手段,还有啥手段?”

“那……”香香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你莫害怕!到时候你看我眼色行事就对了!”小兰说。

“卖了洋芋,我俩就远走高飞!跟上我,你先把技术学到手,回来要创造一种自己的生存方式哩!”香香听小兰又说。

这个晚上,香香失眠了。她又恍然看到那片养育她全家的洋芋地。春天的阳光下,她大挥动板锄,挖出一串洋芋窝子。她娘残疾的右臂挂一只竹笼,左手从竹笼里掏出洋芋籽儿,挨窝子点。她提一把圆头铁锨,逐窝子填粪……夏天的太阳炙热似火,淡蓝色洋芋花轻抚她的膝盖和腿窝,她的粉红色衬衣,随着手中的锄起锄落,在洋芋丛中飘忽。地那头的她大不时抬起头来,爱怜地瞅瞅她的身影……秋天枯萎的洋芋蔓间,她大佝偻着腰身,顺着土骨堆刨挖,不时将镢头下沾满黄土的洋芋蛋捡拾起来,丢到身后的堆子上。她背着洋芋,双腿颤颤地下坡,每往坡下走一步,洋芋就在背篼里抖动一下,她的心也随着洋芋抖动……倏忽间,她还恍然看到洋芋集上乡里人的焦灼目光和满脸汗痕,看到粉面女人和那老板的满脸诡笑,不由得发出声声叹息……

当小兰和香香突然出现在粉丝厂罗老板面前时,他感到十分惊奇。他望着两位在理发店结识的妙龄美女,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但是小兰和香香身上的脂粉香气却在强烈地刺激着他。他有些迷醉地问道:“两位美女,有何贵干啊?”

小兰笑嘻嘻地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罗老板说:“请说!”

小兰说:“粉丝厂来,自然是为了洋芋嘛!”

罗老板问:“你是想……交售洋芋?”“对。个家地里出产的!”小兰回答。“今年,还是不敢收啊!”罗老板慢腾腾地说。

“今天你都收着哩嘛!”小兰问。

“本来不敢收,乡里人都拉进城了,总不能让拉回去,就三角钱一斤收了些!”罗老板回答说。

“去年都五角哩,今年反倒跌了二角?”小兰笑着问。

“没人要嘛!今年没来一个贩子,没市场嘛。三角钱收都要担风险哩!”罗老板辩解道。

一旁的香香“哼哼”冷笑两声。她想要说啥,看到小兰对她暗暗摇着头,连忙闭了嘴。

小兰“呵呵”地笑起来。她对罗老板话中有话地说:“是贩子没来,还是跟上美女喝酒去了,让美女放翻了呢?”听她说这话时,明显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语气。

“你的意思是……?”罗老板嘴里含混地问。

“哈哈……!”小兰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使罗老板有些心惊肉跳。小兰笑完,安慰罗老板道:“你莫害怕,我和香香天聋地哑,啥都不知道,也给谁都不说啥话!你放心!”

刚才还是一头雾水的罗老板渐渐明白了什么。看来对方不仅知道是他主使灌醉外地的贩子,还知道是他主使雇请大烟鬼撵走了贩子。这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哩?他将每个知情人分析了一遍,很快想到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就是那几个大烟鬼。那些人可是谁给钱就跟上谁跑的主啊!如果有人揭明了内幕,惹起众怒,那就会引火烧身了……他有些胆怯了。小兰和香香看到他脸上的颜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俩想咋哩?”罗老板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他连声招呼小兰和香香坐下,又起身为俩人倒水泡茶。

“想麻烦老板按去年的行情,把我们两家的洋芋收哈哩!”小兰笑着说。

“有多少?”罗老板问。

小兰与香香对视了一眼,说:“大概一万斤左右吧!”

“好说!好说!”罗老板端了两杯水,放到小兰和香香面前,强挤出笑容说:“这忙我一定帮!就凭两个美女的面子,粉丝厂资金再紧张,也要把你两家子的洋芋收了哩!“

香香一直悬着的心,顿时间落了下来。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容易。她打心眼里佩服起小兰来。比她仅大了几岁的小兰,把整个过程设计得天衣无缝,也表演得天衣无缝。她感觉小兰就成了她心中的神,成了她人生中的贵人!她想尽快把话捎给她大,明天就让把洋芋拉到粉丝厂来。

出了粉丝厂,小兰问香香:“今天的事,你有啥感想?”

香香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赞小兰道:“小兰姐,你太伟大了!”

小兰“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香香跟着她笑起来。而后,香香扯了扯小兰的衣袖说:“小兰姐,那事情,我想好了!”

“啥事情?”小兰问。

“卖了洋芋,我就跟上你西安学理发去!”香香说。

小兰瞪大眼睛望着香香,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香香她哥随她嫂子带着彬彬去了娘家。香香一大早就去洋芋集市上等她大。刚到集市上,明理子的“兰驼”三轮车就载着她大和满满一车洋芋赶到。由于有罗老板帮忙,很快,拉来的几千斤洋芋就卸货过磅,变成了票子。香香大数着票子,喃喃地说:“这下好了!这下把我的愁帽抹了!一山洋芋倒屋里,我愁得睡不着啊!”

香香大数完票子,疑惑地向香香:“一斤按五角钱算着哩,这行情又涨了?”

香香捣捣她大的胳膊,示意他声音小些,随即轻声告诉他:“小兰认得这罗老板,有关系哩!”

她大“哦”了一声,揣了钱。他想带香香买件衣服去,香香说:“我不要衣裳,你给我借二百元就对了!”

他大掏出两张百元的票子给了香香,问道:“你想买个啥?”

香香神秘地一笑:“你莫问了!”

香香大知道香香不会乱花钱,就叮嘱她把钱装好,莫撂了。随后,她爬上明理子的“兰驼”三轮车。

香香见她大上了车,忙叫了声:“大!”她大回头来望她。她嘴唇颤颤地,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

“咋哩?香香!”她大在三轮车上扬起身子问。

“……你和我娘都把身体当事些!”香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大愣了一下,才对香香点点头。“兰驼”车扬起一阵灰尘,带着“突突”声开远了。

望着远去的三轮车,香香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忙用手捂了嘴,坐到了路边,抽泣起来。就在刚才,她想把西安学理发的事告诉她大,但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这一别,啥时候又能见到父母,再见到父母,他俩会老成啥样呢?她也不知道这一去,会有啥风险和磕绊。万一遇到了,她又去向谁诉说呢……告别亲人的痛楚,使她眼泪不断线线地滚了出来。半晌,她才稳定情绪,缓缓起身。

香香向超市走去。就在县城那个最大的超市里,香香精心选购了一款漂亮的童车。那童车上带着伸缩式遮阳棚,左右扶手位置各安了一串红色塑料小球,下端还设置了一双脚踏板。香香想,今后彬彬上街,不会再晒伤了皮肤;稍大一些后,还能踩着脚踏板走。这是她送给彬彬的礼物。

香香把童车推回学校后,先把彬彬换下的脏衣服洗了,又打开衣柜,为彬彬整理衣物。她按照不同季节,把彬彬的衣服码成了四沓,再把小帽子、小袜子清理出来,另放了一沓。做完这些,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提起笔来,为哥哥写了一张留言条:哥,我走了,跟小兰姐西安去学理发。学会回来,我想选择一种自己的生存方式。给彬彬买了一辆车。她快要学着走路了,就让嫂子娘家人帮忙带吧。今后我感谢他们。你要多回家看望父母,也要照顾好自己!

当香香哥看到妹子这张留言条时,香香已随小兰坐上了开往西安的夜班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穿行。家乡田野的气息,正随着凉凉的深秋夜风,从车窗外飘进来。香香嗅着那浓浓的洋芋混合着土地的气息,顷刻间,又回到那个熟悉的记忆中,心里突然泛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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